陳希我
他姓王,是一位中學(xué)教師,我的街坊。周一到周五,早晨七點鐘,他總是提著黑包去上班,弄堂口幾個玩鳥人一見,就開始收鳥籠,說:“老師都去上班了!”
他總是準(zhǔn)時上班,好像一口鐘。他說,要不準(zhǔn)時,班上那么多學(xué)生還不亂了?他是個循規(guī)蹈矩的人。從他學(xué)校學(xué)生嘴里聽得,他教數(shù)學(xué),但教得一般般。但是絕對是好人,良民。
但是現(xiàn)在,他卻被控制起來了,因為他屢屢跑到街上去哭窮,他說他是天下最窮的人。簡直是瘋了。他成了社區(qū)不穩(wěn)定的因素,可是原來,特別在居委會大媽眼里,他還是增進(jìn)社會發(fā)展的有利因素呢。每次募捐,他都支持。募捐太難了,人家明明在家,就是不開門。不客氣的索性啐你一臉:“又是捐,又是捐,我都沒飯吃了,誰給我捐!”
“素質(zhì)??!”居委會大媽感慨,“素質(zhì)低的太多了!你瞧人家王老師!”
“他是老師,老加工資!”大家說。
所以,每次捐款,鄰居們就往他家擠眼睛,說:“讓他捐,他有錢!”
每加一次工資,他家就添了點什么。他家添點什么,我們就覺得自己家里少了點什么,感覺自己又窮了一層。特別讓我們難受的是,他和他老婆常帶著孩子去吃肯德基。
“哦,我們?nèi)コ钥系禄耍 彼麅鹤訌呐靡宦方谐鋈?。他就跟在后面,跟大家點頭:“這孩子,這孩子!”像是責(zé)備孩子,但看得出他是自得。
他的兒子有時還帶回大雞腿來,當(dāng)著我們孩子的面啃著。他也太慣兒子了。但人家有錢,要慣是人家的事。他的兒子起初是吃肯德基;我們也吃得起肯德基了,他們就吃必勝客;再后來,他們家孩子吃哈根達(dá)斯了,我們以為是普通的冰激凌,一問價格,50元!天!簡直把我們打入萬劫不復(fù)的地獄了。
我們總是沒有錢,我們總是看到別人比我們有錢,我們耳朵總是堵滿了一擲千金的傳說。我們不知道這世界上有錢人有多少錢?!澳侵辽儆小瓗装偃f、幾千萬、幾億、幾百億……”我們這樣說時,想象力像沒有彈性的橡皮。反正我們非常窮!窮得沒法算了!
其實我們并非非常窮,窮的是欲望。他也不是很富,比如花銷,只能滿足于吃,即使給孩子吃,能吃破產(chǎn)了?所以他一直沒有窮的感覺。他溫順,沒有牢騷。也許他真的相信總會好起來,在物質(zhì)欲望有限的滿足之下,他在給自己催眠。
他一直沒買新房子搬走,就說明他的錢很有限。他曾經(jīng)也想買,但是追不上房價飆升,最后只得作罷。但是他仍然沒有發(fā)牢騷,消化到了去旅游,給自己一點補償。他讓自己處在慵懶狀態(tài)中,就像跟一只老虎長久對視,它沒有動,你也沒有逃,彼此都兩眼惺忪,直至視覺麻木了。然而有一天,他打了個哈欠,跟現(xiàn)實對上眼睛了。
那天在弄堂口,不知誰拿了張報紙:首位太空游客上天觀光了!可以去太空旅游,那么去太空買房也不遠(yuǎn)了吧?一看,去太空旅游要花2000萬美元,大家就彼此開起玩笑來。王老師回來了,有人說:“王老師你可以去!”
“去哪里?”他問。
“去太空旅游?!眻蠹堖f給他。純粹是開玩笑。也許是知識分子,對太空的事特別感興趣,他居然看了?!皸罾麄ゲ痪腿ヌ兆吡艘换貑??這是我們國家的偉大成就!”他說。大家說:“是,是,所以中國人也能上太空旅游了。不多,2000萬。”
“人民幣?”
“美元?!?/p>
他笑了,“哪有錢!”大家覺得有趣了,“你還沒有錢?”就戳他包包,“這里裝的不都是錢!”
“這算什么錢?”
“錢不夠還可以貸款嘛!”
他又笑了。他笑著回家去了。結(jié)果第二天大清早,他就瘋了。對認(rèn)識的人說自己窮也就算了,他居然滿大街對不認(rèn)識的人哭訴。他老婆后來說,頭天晚上她只覺得丈夫不睡覺,她半夜醒來,還見他在計算著什么。找來那些紙,上面密密麻麻寫滿了算式。里面有這些年的開銷,有被捐款,還有貸款公式。開頭字體較大,越寫越小,越寫越密,到后來都疊在一起了,成了一團黑墨。可以想象,他最初計算時并沒有感覺到什么,寫得很寬松。但最后,他發(fā)現(xiàn)簡直算不過來了。他猛然發(fā)現(xiàn)了生活的空洞。
“非常窮!簡直一貧如洗!”他這么對路人哭訴。
(游仔摘自《人物》2012年第1期圖/仙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