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輝
9月是孩子們入學的時候,央視主持人張泉靈剛參加完兒子的入學家長會,她聽到校長演講中日學校怎樣考“甲午海戰(zhàn)”。中國的考題是:甲午海戰(zhàn)是哪年發(fā)生的?歷史意義是什么?然后老師會總結5點,讓學生背熟,少答一點扣分。日本則會考學生:了解了甲午海戰(zhàn)的歷史之后,你認為日中之間還會有戰(zhàn)爭嗎?誰會贏?你為什么做這樣的判斷?
“是啊,這樣下去誰會贏?”張泉靈在微博上感慨道。
旅華多年并在華娶妻生子的英國著名出版人馬克·基多在英文媒體上發(fā)表了一篇題為《你永遠不可能成為中國人》的文章,聲稱準備攜家?guī)Э趶闹袊吠?。文中他特別尖銳地批判了教育問題,指出中國的基礎教育只是一個“考試中心”,孩子們的天賦“被榨干”,只培養(yǎng)出兩種人:贏家和輸家。“中國并沒有這樣一條大道,能把孩子培養(yǎng)成領導人、發(fā)明家和革新者,但這恰恰才是教育的最終目的?!?/p>
如胡適所說,要看一個國家的文明程度,只消考察三件事,而第一件事就是看他們怎樣對待孩子。胡適的眼睛的確夠毒——近100年后的今天,在最應該被啟蒙的年紀,我們的孩子沒有得到應有的點化。在最需要先生指導、孵化想象力和創(chuàng)意,最大限度地發(fā)掘天賦的時期,我們的孩子缺乏真正能照亮他們心靈和智慧的好老師。
擬定一生藍圖
沒有好先生就沒有啟蒙。大學是對一個人深加工的地方,而之前的底子和模樣已經(jīng)由基礎教育打下:不論是小皇帝還是小公主,都得離開罩著他們的“父皇”“母后”進入學校,接受集體生活與正規(guī)授課的洗禮,學習各學科基礎知識,學會待人接物,開始規(guī)律作息。這是他們社會化的起始,人格成長的初級階段,像一枚干細胞開始迅速分化。此時從老師處學到的東西,完全融進生命、化入血液。大學之后所學,則只能作為附加知識——骨架已經(jīng)搭起,骨縫已然閉合,不論是長肌肉還是長脂肪,總之是沒法再長高了。
蘇格拉底的父親是雕刻師,一天,他問正在雕刻石獅子的父親,怎樣才能成為一個好的雕刻師。父親說:“看!拿這頭石獅子來說吧,我并不是在雕刻這頭獅子,我只是在喚醒它?!备赣H進一步解釋說:“獅子本來就沉睡在石塊中,我只是將它從石頭的監(jiān)牢里解救出來而已?!?/p>
教育家朱永新先生毫不客氣地給教師行業(yè)提高“準入門檻”:“教師是一個冒險甚至是危險的職業(yè),偉人與罪人都可能在他的手中形成,因此教師必須如履薄冰,盡最大的努力讓自己和自己的學生走向崇高?!?/p>
如果說待啟蒙者是一張纖塵不染的白紙,那啟蒙先生無疑參與擬定了待啟蒙者一生的心中藍圖。1909年12月8日,身為長沙修業(yè)學校教師的徐特立,在學校操場進行演講之時,講至國恥民辱不勝激憤,熱淚如傾,當場揮刀將自己的左手小指砍下,血書“請開國會,斷指送行”交給請愿團。時為其學生的毛澤東后來回憶起徐特立的壯懷激烈,認為“這給了我對革命的第一次感性認識”。
國學大師錢穆先生10歲入學,他的啟蒙先生錢伯圭年輕時曾游學于上海,是深藏不露的革命黨人。一天,錢伯圭拉住錢穆問:“聽說你能讀《三國演義》,是這樣嗎?”錢穆稱是。老師告訴他:“這樣的書不要再讀了。一開篇就說‘天下大勢,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一治一亂,這是因為中國歷史走上了錯路,才會這樣。像現(xiàn)在歐洲的英、法等國,合了便不再分,治了便不再亂。我們以后該學他們。”
一番教導,讓錢穆頓覺“巨雷轟頂,全心震撼”。多年之后他回憶道,自己畢生所從事的治學研究,其最初動力都來自于老師的這一番啟發(fā)。他自己入大學執(zhí)教之前曾做過10年小學教師,8年中學教師。錢穆晚年曾多次對人說,教大學不如教中學,教中學不如教小學。
考試機器上的螺絲釘
這也是為什么著名學者、北大教授錢理群總說自己“有一種癖好”,就是“見到年輕人就忍不住要和他們說話”。他教大學之前在貴州教過18年的中學。如今這“癖好”愈演愈烈,錢教授退休之后沒有在家養(yǎng)花種草,而是回到母校南京師大附中給中學生上了一個多月的課,講古典講魯迅,還馬不停蹄地義務到各地給年輕人講課。他自己說,像錢穆那樣的大學教授到中學上課,早在“五四”時就形成了傳統(tǒng)。
最近出版界涌起一股“民國老課本熱”,尤其是1932年的8冊版《開明國語課本》,其影印本多次賣斷了貨。這部教材由葉圣陶編寫課文,畫家豐子愷繪制插圖,清新質樸,簡潔實用,毫不陳腐。當時的錢穆、夏丏尊、朱自清、葉圣陶等知名大家都曾入中學任教,佳話頗多,一個年級的學科組就能強過現(xiàn)在的一所大學。
可我們今天的老師,論學養(yǎng)論人格魅力,有幾人能擔得起“啟蒙先生”這4個字?他們只是枯燥的國家考試機器上的螺絲釘,不關心學生如何做人,只關心他們的分數(shù)。
詩人于堅有一天送孩子去上學,下雨天路滑,到校門口時考試鈴聲響了,孩子們爭先恐后地往進擠,生怕遲到。有個女生滑倒了,于堅吃驚地看到——學生們沒有一個人去扶她,女生自己掙扎著爬起來。他不由慨嘆道:“現(xiàn)在的學校到底教了些什么?”
今年4月份,江蘇啟東市一所中學的一名學生被安排在升國旗儀式中發(fā)言,可他卻把此前由老師“把關”過的演講稿“偷梁換柱”,臨時發(fā)表了一番火力十足的教育批判。
“根據(jù)調查,中國孩子的計算能力世界第一,創(chuàng)造能力世界倒數(shù)第一……沒有一個諾貝爾獎是接受中國教育而獲得的?!比熒Р患胺赖卣谀抢?,連話筒的電閘也忘了切斷。沒想到越往后尺度越大:“我們感覺不到老師的偉大,他們?yōu)榱松龑W率,不斷逼我們,要么是補課,要么是布置做不完的作業(yè)……他們關注我們只是為了升學率。難怪有調查顯示,90%的學生畢業(yè)后不回母??蠢蠋?,一點感情都沒有!尊敬的老師們,這是你們想要的嗎?”
他問到了點子上。山崩地裂時只顧自己抱頭鼠竄的“范跑跑”還怎么指望學生對他有感情?機械而陳腐的課堂怎么指望學生對它有感情?一個負責“灌”,一個被迫“吞”,老師和學生一起被卷入麥當勞式的生產(chǎn)線中。想象一下,孩子們被領著計算“一個排水口,一個進水口,邊排邊進,多久才能灌滿”這樣幾十年嚼不爛的“坑爹”問題,想象他們像做廣播操一樣寫著作文,想象他們打著吊瓶把頭埋進紙堆里,一邊痛不欲生一邊撂狠話詛咒這一切。學校心無旁騖地把他們像生肉一樣推向下一個出口,等待中考和高考蓋下合格的印章。教育本來是用來強國的,可現(xiàn)在的教育擠給孩子們喝的凈是些富含三聚氰胺的毒奶。教師中更有甚者,正課馬虎應付,課外開小灶講考試秘訣,好比開刀的大夫只要沒收紅包,就要刀下沒數(shù)、剪下無情,直接催生出另一片被潛規(guī)則統(tǒng)治的領域。不想自己孩子淪為沒人管的“差”生,家長自然就要開動腦筋,經(jīng)常明里暗里“意思”一下。有個老師開班會,對班上學生說,讓你們的爸媽別再給我充話費了,換點別的方式吧——他的話費太多了。硝煙彌漫的教育是一場戰(zhàn)役,從中學擇校到為挑小學發(fā)愁,再到擠破幼兒園的門檻,一路向低齡幼兒伸出魔手。義務教育呈現(xiàn)出如此荒誕的怪現(xiàn)狀,這樣的教育,還指望將來有誰會感恩戴德?
以素質教育對應試
那么好的啟蒙老師應該是什么樣的?難道鐵青著臉維護師道尊嚴,并把答題技巧奉為尚方寶劍才是唯一標準?多元化的沖擊正在瓦解這塊鐵板。更具創(chuàng)新力、親和力,更富有人文精神和創(chuàng)新精神的“麻辣老師”們正逐漸成為中國教育的一道新景觀。
無論是著書炮轟語文教育的蔡朝陽,還是抱著蟒蛇上課的美術老師鄒華章,無論是嬉笑怒罵的袁鵬飛,還是旁征博引的紀連海,他們都不拘于通常的教程設置,而是奇思妙想,發(fā)散開來,使得原本枯燥的課堂妙趣橫生。
其實他們的思路很簡單,那就是提供更多的趣味和自由。老前輩陶行知針對這個教育理念,曾做過一次演講。他拎一只大口袋上臺,眾人皆以為里面裝的是要分發(fā)的材料,卻不料他從中掏出一只公雞和一把米。他強按住雞頭命其吃米,結果公雞拼命掙扎,一粒米也不肯吃。后來他松開手,重獲自由的公雞卻踱著步自行啄食起來。聽眾一頭霧水之際,陶行知解釋道:“教育就如喂雞,如果讓學生多發(fā)揮主觀能動性,那么效果一定會好得多?!?/p>
當年教中學的朱自清也與學生親切互動,授課極受歡迎。當時有個學生寫了一篇作文《可笑的朱先生》,里面寫道:“他是一個肥而且矮的先生……最可笑的,就是他每次退課的時候,總是煞有介事似的從講臺上大踏步地跨下去,走路也很有點滑稽的態(tài)度?!敝熳郧宀粌H不生氣,反而當眾朗讀,贊賞其文讀后如見其人。而他自己平時一旦有新的創(chuàng)作,也會與學生一同分享。俞平伯在春暉中學旁聽了朱自清的一堂國文課,認為“學生頗有自動的意味”,甚至超過大學生。
因此,做一名解放學生天性的啟蒙先生,恰恰是回歸了教育最初的理念。在中國山村支教十余年的德國教師盧安克特別注重啟發(fā)式教學,他主張把中國畫、手工課等融入到日常教學中來。2003年,小學里喜歡戲水的學生紛紛提議想建一個游泳池,盧安克就讓學生自行考察,然后一起討論設計。動工的時候很多家長前來幫忙,學生便只能乖乖地束手待在一旁。盧安克便打發(fā)走家長,讓孩子自己來做剩下的工作。游泳池順利建成,有人對盧安克的教育理念贊嘆不已:“我們是想著怎么快點做好,他是想著孩子們的感受?!?/p>
大膽的教學試驗同樣可以在城市學校展開。復旦附中的語文特級教師黃玉峰,就曾高調宣稱“決心做當今語文教學的‘叛徒”。像民國時的前輩們一樣,他也采用自主教材——老莊、蒙田、茨威格等皆選入其中。他還開辦各種名人講座,帶著學生逛書店、看話劇,甚至浩浩蕩蕩地組織“文化學旅”游山玩水?!翱吹骄包c講景點,看到匾額講匾額,看到碑文講碑文,看到碑上有錯別字我們就指出來?!钡胶髞?,不帶標點的文言碑文,學生自己就能讀下來。除了學校大考,語文課再也沒有考試和卷子,每周倒是增加了閱讀和繪畫、篆刻時間。有人批評他的教學如“放羊”。他說“放羊”有何不好?如果是放到水泥地上,那羊只能餓死;但如果領到水草豐茂處,羊自會吃得肥肥的。
像黃玉峰這樣秉承民國遺風的啟蒙先生逆流出現(xiàn)在現(xiàn)行教育體制中時,難免會引得世人大嘩,自然會招致校方、家長甚至學生的質疑。而針對整個社會最關心的考試問題,黃玉峰的理念十分新穎:“不以應試教育對應試,而以素質教育對應試。只要學生的素質真正提高了,他們對付考試的能力也不會差?!笔聦嵶C明,他的學生在傳統(tǒng)的升學平臺上同樣展示出了驚人的“戰(zhàn)斗力”。在“麻辣”有時因過于叛逆而淪為展示的噱頭時,他的嘗試無疑理性而沉穩(wěn),提供了一條可以效仿與深入拓展的道路。
而這樣的路至今仍少有人走過。錢學森晚年曾發(fā)出這樣震撼人心的疑問:“為什么我們的學??偸桥囵B(yǎng)不出杰出的人才?”像李約瑟難題一樣,這個尷尬的問題由上而下困擾國人多年。然而始終有很多人不明白,在功利主義盛行的氛圍中,校舍與硬件設備再好,“死讀書、讀死書、讀書死”的應試教育照樣會將中國的孩子撂倒在起跑線上。最好的學校絕不是設施一流的學校,而是教師一流的學校。那些我們稱之為“靈魂工程師”的啟蒙先生學養(yǎng)幾何、魅力幾分,能在何時何地、以何種方式與我們相遇,才是真正為個人與社會埋下的最大伏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