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俊文
一座村莊,哪怕它再小,小到像我那個只有幾戶人家的故鄉(xiāng)豆村,也是有氣場的。氣場這東西,我姑且稱之為暗物質(zhì)吧,雖然你看不見,也摸不著,但它卻像一個隱形的太極高手,于我們的感覺之外,暗中把村莊里的一切調(diào)理得服服帖帖、順順溜溜。
一朵花在它的氣場里自開自謝。
一條狗在它的氣場里四處游蕩。
一只蜘蛛在它的氣場里稱王……
我干爹李大屋老漢算是半個玄學家,通常,別人看不透的一些東西,他只消一言半語,挑燈似地一點撥,就云開霧散了。譬如我家養(yǎng)的那頭叫驢,在一個曖昧的春夜不辭而別,急得我母親到處亂找,找不著就把氣撒在我姐姐和我身上。我和姐姐也隱約覺得家中出了大事,惶恐地跑出村子滿世界找驢,邊找邊模仿驢叫,結(jié)果把我的一只鞋子也跑丟了,腳板被瓦片扎出個大口子,流了許多血,也沒有見到那頭驢子的蹤影。干爹責備我母親道,你看看豆子這腳,叫他們瞎找啥呀?養(yǎng)了四五年的牲畜,能跑到哪去?不信,你就守在家里,大門不邁,二門不出,它也照樣會回來的。母親正在急火頭上,囫圇丟給我干爹一句:坐著說話腰不痛哩,驢子若不回來,你賠我一頭不?干爹說,切,就怕我想賠都賠不成!
三天后,那頭驢子果真若無其事地顛兒顛地回來了,連半根毫毛都沒少。我母親先前發(fā)過誓,那物件要是回來,非打斷它的一條腿不可。這顯然是氣話。然而,當驢子回到村子,她一手撫摸著驢脖子,一手給它梳理皮毛,比梳理我亂蓬蓬的毛頭還要上心。這一幕恰好被我干爹看見了,他踢踏踢踏地走過來,拍拍驢腦袋說,幸虧你還知道回來呀,要不,咱這一年的地可就白種了。驢子低著腦袋,兩只耳朵唿扇唿扇的,像個做錯了事的孩子一樣乖順。
轉(zhuǎn)眼到了夏天。入夜,豆村人洗干刷凈,都到門前的空場上納涼,邊納涼邊扯些閑話打發(fā)溽熱。閑話是鄉(xiāng)村的調(diào)味品,越扯越有味兒。扯著扯著,就扯到我家的那頭叫驢了。王三癟子說,要是驢子那次真的跑丟了,我們又得用人推磨了。我干爹最瞧不起王三這人,說他一腦袋糊涂漿子,那張癟嘴盡說廢話。他將抽完的黃銅煙鍋在鞋底上嘭嘭敲了幾下,在黑暗中乜了王三一眼道,別說驢子這樣有靈性的大牲口,就是一只貓,一條狗,它們都是有氣場的,哪能輕易地就丟了。就是丟了,氣場也會把它們拽回來的。又說,你王三不是在豆村住了四十多年嗎,也是有氣場的,不服,你離開豆村這塊地方,到大上海去試試,恐怕三天呆不滿就蔫頭蔫腦地跑回來。為什么?你自己想去。干爹曾在國民黨軍隊里當過小排副,雖沒什么文化,但見多識廣,聽他說話我最受用了。王三癟子還想爭辯什么,干爹來火了:你看你看,榆木腦瓜子,跟你講也是白搭,豆子(指我)將來會懂的。我父親說,氣場這東西,我看是有的,要不,附近幾個莊的豬怎么一見了柏凹村的殺豬匠老蒯一刀四腿都發(fā)抖呢?
不知為什么,我從小就喜歡聽大人們談玄,雖一知半解,但覺得他們的話里隱藏著一些我渴望知道的東西。什么東西呢?說不清。干爹李大屋和松崗村的韓一卦都是談玄論道的高手,他倆只要湊到一起,煙鍋碰著煙鍋,談話就像說天書。記得生產(chǎn)隊在豆青河上修建攔水壩,開工的那一天,兩位老人收工后坐在河邊拉呱,夕陽勾勒出他們淡淡的身影,像兩個幽靈似的。一個說,豆青河是個活物,你攔腰筑壩,氣脈不就斷了?另一個說,人只知道自己要活得好些,把河的氣場給破了,說不定就是好事呢。當時我在一旁聽著,似懂非懂,想插幾句話都找不著地方。
也巧,這年皖東地區(qū)遭遇大旱,我們豆村,還有松崗、上禾灣幾個村,因能從豆青河的水壩里抽水灌溉,莊稼長得倒像模像樣,而水壩下游的柏凹、草廟王、鴉頭李就慘了,他們連播下的種子都沒有收回來。此時的豆青河,像一位下肢癱瘓者,干癟癟、松塌塌的,河兩邊大片大片半人高的蘆葦、菖蒲全死了,遠遠看去,白慘慘的好扎眼。干爹說,衣裳破了能補,豆青河的氣場破了,只有天補。就在他說過此話的次年,一場罕見的大洪水徹底沖垮了筑在河道上的那座土壩,從此,豆青河的下游才漸漸活泛起來。
干爹跟我說過,當年他在一次與小鬼子的戰(zhàn)斗中負傷,是可以回四川老家的,之所以留在了豆村,是看中了這里的風水好。他指給我看,東邊一溜山,西邊一溜山,背后還靠著一座山,小村穩(wěn)穩(wěn)當當?shù)叵褡谝话烟珟熞巫由希苄畹米?。松崗村就不行了,猴在山頂上,像個和尚帽子,不僅蓄不住氣,還易招災。是這么回事兒。小鬼子屠過一次村,土匪放過兩遭火,60年死了半村子人。就是養(yǎng)個家禽家畜的,不是發(fā)這個瘟,就是生那個病。干爹說,豆村沒有過吧?豆村的氣場抱得緊,就像這籬笆墻,扎得密匝匝的,野物件想進都進不來,能不太平嗎?干爹吃完了一袋煙,又說,將來你長大了,遇事要沉得住氣,氣越是下沉,氣場就越大,就能做出一番大事。
干爹愛下石子棋,干活干累了,就往地頭一坐,隨手折根蒿桿或樹枝,在半干半濕的地上劃一個不規(guī)則的棋盤,撿些小石子當棋子,要我跟他下幾局。下棋時,他說豆子你攻呀,怎么不攻呢,你一攻,我這陣勢才能破,陣勢一破,氣場就散了,必敗。當時我不懂干爹的用心,只覺得好玩。許多年后當我歷經(jīng)了一些世事,才對干爹的話漸漸有所穎悟。
其實,氣場無處不在,它像空氣一樣圍繞著我們,但我們卻往往忽視它的存在。譬如豆青山的東坡,原先有一些稀稀拉拉的松樹,這里幾株,那里幾株,散亂地生長著,一年是那個樣子,三年五載還是那個樣子,結(jié)果都成了老人樹。倒不是山上的水土不好,同是一座山,西坡的那一大片槐樹長勢就很旺。我干爹對生產(chǎn)隊長說,要想樹長得好,得有氣場撐著,氣場一旦形成了,不愁樹不成材。后來生產(chǎn)隊在豆青山的東坡上遍植松樹,不出幾年就青郁郁的一片了。又過了幾年,我從部隊回去探親時,發(fā)現(xiàn)那些松樹已高過屋頂,山風過處,濤聲陣陣,仿佛林間藏著千軍萬馬。林子大了,各種鳥雀也來了,清晨和黃昏時分,松林里一片稠密的鳥鳴聲。鳥叫著叫著,風吹著吹著,一棵棵松樹就不知不覺地長大了……
我發(fā)現(xiàn)節(jié)氣也是如此。所謂二十四節(jié)氣,就是二十四個不同的氣場,每個氣場,物候都不一樣。譬如剛立春時,田野上只能見到星星點點的綠意,經(jīng)不起一場霜凍就蔫了。但春天不氣餒,它后面還有雨水、驚蟄、春分、清明,在行進中緩慢地積聚氣場,待到谷雨時,肺活量就大了,一口氣吹出一個姹紫嫣紅、蝶飛蜂舞的世界。秋天剛來的時候,膽子也小得很,腳步輕輕地,悄悄地,像小偷似的竊取幾片早枯的葉子。然而,當?shù)搅怂?,你看吧,天地之間全被秋天強大的氣場籠罩著,肅殺之威盡顯無余,蕭蕭而下的無邊落木,不得不俯身貼耳。這時,你即使有再大的能耐,也改變不了江河日下的頹勢了。只能認輸。
說到氣場,我想起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
我家和王三癟子家是鄰居,中間隔著兩道籬笆,籬笆與籬笆之間是一個扁擔寬的便道。春天萌動時節(jié),我們兩家的公雞經(jīng)常在便道上短兵相接,打斗得不可開交,每每,暫時斗敗的一方會主動退回到自家的院子里,抖一抖凌亂的羽毛,亮嗓叫陣。這時,我家的公雞面對挑釁,一般會猶豫片刻,不敢貿(mào)然闖進對方的領(lǐng)地,然后再壯著膽子追過去。然而,當它們再次交鋒時,情勢便發(fā)生了逆轉(zhuǎn),王三癟子家那只斗敗的公雞仿佛轉(zhuǎn)瞬間獲得神助,氣勢咄咄逼人,只消幾個回合,就把我家的公雞斗得落荒而逃。反之也一樣。我弄不清這是為什么。干爹說,除了氣場還有什么。得氣場者,得天下。
對,氣場。
早年的豆村,人們習慣在豆青河兩岸的土地上廣種高粱。有一年春天,隊里的高粱種下不久,松崗村的懷斗就在他家的半畝自留地上種起了西瓜,干爹對他說,你這地,不種高粱起碼也得種玉米。懷斗說,咋的了,這地能長高粱難道就不配長西瓜?干爹見懷斗不聽勸,一甩手走掉了。這年,盡管懷斗在他家的瓜地里沒少下工夫,但西瓜怎么侍弄都是蔫了巴幾的,結(jié)出的瓜只有拳頭大,味道還發(fā)酸。西瓜成熟時,干爹路過懷斗家的瓜地,懷斗摘了一個請干爹嘗嘗,干爹說,我不嘗都知道啥味道。這時的干爹說起話氣更粗了:你瞧瞧,這四圈的高粱地是什么氣場,你這卵泡大的西瓜地又是什么氣場?逼也把你逼個半死。是不是?說得懷斗直拍腦袋,連大氣都不敢喘一個。
松崗村的韓一卦曾經(jīng)說過,一個人活著的時候,走到哪,氣場就會跟到哪;人一死,氣場就散了。一個人,官做得再大,死了跟草民一樣,氣場說散就散。記得當時韓一卦站在豆青山上說這話時,還用手指了指不遠處的一座墳塋。那座墳塋要比它周圍的墳塋高大許多。我知道那里面埋葬的是原大隊書記王右前。此人活著的時候吆五喝六,威風八面,三年自然災害時期,我祖母因半夜偷炒了半升青麥充饑,被他發(fā)現(xiàn)后,不僅挨了一記耳光,還將我家唯一的一口鐵鍋砸得粉碎。韓一卦說,墳包堆得再大,氣場散了頂個屁用!
干爹臨死之前,囑咐我父親把他葬在他指定的地方,說那個地方氣場如何如何。老人的墓地我去過,面朝西南,砂礓土,只稀稀拉拉長著些耐瘠的茅草。我納悶,豆青山的墳墓一律朝向東南,而干爹的墳墓為什么選擇面朝西南呢?當我寫這篇文章時,才略有所悟,原來干爹他一生飄泊異鄉(xiāng),生前無一兒半女,死后他選擇面朝西南而葬,想必是想讓自己的靈魂能夠面對遙遠的四川什邡,早日回歸他故鄉(xiāng)的氣場吧。
(選自《散文》2012年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