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和雙
清初黃之雋記錄的民間故事《虎媼傳》早就被學(xué)界同仁改編成白話文傳世,然此母題在華夏邊緣族群中的講述情況并沒有引起研究者的重視,而“虎崇拜”的討論也陷入了自言自語。彝族舊稱“羅羅”(在漢籍中通常被添加上“犭”,但“玀玀”二字同任何真實存在的動物都沒有關(guān)系)。古本《山海經(jīng)》描述的“羅羅”、“陸吾”和“開明獸”是先民們幻想的產(chǎn)物,清代漢籍所見“綠瓢”(讀作[lu33p‘iɑ35])與“秋狐”(讀作[t?‘ou51fu33]①滇南古彝文中的“秋”字仍讀作[tshu33],而云南漢語方言通常都會將“狐貍”讀作[fu33lie51]。)也不是特指哪一種猛獸,而是游獵民族從“棄老”習(xí)俗中解脫出來以后仍保留的集體夢魘。目前學(xué)術(shù)界對于老虎外婆型故事②這個概念的提出與固化應(yīng)該歸功于鐘敬文先生,雖然在此之前周作人曾有過“老虎外婆”和“狐外婆”的討論,但其影響范圍僅限于學(xué)術(shù)界,而前者則公開在雜志上刊載《征求“老虎外婆型故事”》并初步提煉出故事梗概供讀者參考。美國學(xué)者丁乃通先生編著《中國民間故事類型索引》(中國民間文藝出版社,1986年,第91~93頁)采用的是鐘敬文先生的提法。需要指出的是,婁子匡先生所說的“虎姑婆”僅流傳在臺灣和福建等地,而段寶林撰《“狼外婆”故事的比較研究初探》(載《民間文學(xué)論壇》1982年創(chuàng)刊號)和韋世柏撰《“狼外婆”故事的起源》(載《廣西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研究生專輯》1989年增刊)均有“以偏概全”之嫌。雖然“老虎外婆型故事”已漸成學(xué)術(shù)用語,但云南流傳的這類故事多將吃人的妖怪說成“老變婆”或“變婆”,而不明言屬于何種野獸,再說漢籍中提到的“綠瓢”與“秋狐”更是介乎人獸之間。的研究還沒有得出讓人滿意的答案,故有進一步討論之必要。筆者認為,有關(guān)“綠瓢”與“秋狐”的傳聞對于理解東亞文化圈普遍盛行過的“棄老”習(xí)俗以及老虎外婆型故事背后隱藏著的婚姻制度都很有幫助,故借此提供些討論的素材。
在漢籍中很早便出現(xiàn)“人化虎”的傳說,比如晉人干寶撰《搜神記》說:“江漢之域有貙人。其先,廩君之苗裔也,能化為虎?!蛟曝尰⒒癁槿?,好著紫葛衣,其足無踵?;⒂形逯刚撸允秦??!睍x人張華撰《博物志》也有類似記載。南朝宋人范曄撰《后漢書》記載“巴郡南郡蠻”時亦說:“廩君死,魂魄世為白虎,巴氏以虎飲血,遂以人祠焉。”這些傳聞在云南見于記載要晚得多,元代李京撰《云南志略》之“諸夷風(fēng)俗”說:羅羅“酋長死,以豹皮裹尸而焚,藏其骨于山?!昀贤癁榛⒃啤!边@里的“羅羅”是一個地域范圍的統(tǒng)稱。明人王士性撰《廣志鐸》卷五“西南諸省·云南”說:“楚雄迤南夷名真羅武,人死則裹以麞、鹿、犀、兕、虎、豹之皮,抬之深山棄之。久之,隨所裹之皮化為其獸而去?!逼鋵?,將山中常見的野獸都歸結(jié)成“老虎”多少有些崇富心理在作怪,因為《廣志鐸》說“南甸宣撫司有婦人能化為異物,富室婦人則化牛馬,貧者則化貓狗”,故推測化虎者絕非等閑之輩。至于《虎薈》中說“云南蠻人,呼虎為羅羅,老則化為虎”,實際上可以有完全不同的解釋。清人倪蛻纂錄《滇小記》說:“云南黑白猓玀,往往有壽至百數(shù)十歲者,相傳至二百歲,則子孫不敢同居,舁之深谷大箐中,為留四五年糧。此猓漸不省人事,但知食臥而已,遍體遂生綠毛如苔,尻突成尾。久之,尾長于身,朱發(fā)金睛,鉤牙铦爪。其攀陡巖壑,往來如飛,攖虎、豹、獐、鹿為食,象亦畏之,土人呼為‘綠瓢’?!蹦咄懰洝熬G瓢”的特征倒是與《山海經(jīng)》描述的“青獸”有些契合,因為“青”和“綠”是兩種非常接近的顏色。從子孫不敢同居來推測,所謂“綠瓢”很可能就是遠古時代“棄老”習(xí)俗的遺存。
清代漢籍中常見蠻人化虎的傳說,這可以同棄老型故事結(jié)合起來進行考察。在世界很多民族中都流傳著棄老型故事,日本著名作家深澤七郎的《楢山節(jié)考》就取材于民間傳說,湖北武當(dāng)山周邊還發(fā)現(xiàn)有“寄死窯”。最近,有學(xué)者在考察從棄老到敬老再到神化老人的故事后認為,祖先崇拜的形成至少與敬養(yǎng)老人的倫理觀念有關(guān),并非純粹的死而為神、物老為精觀念的產(chǎn)物。①李道和:《棄老型故事的類別和文化內(nèi)涵》,載《民族文學(xué)研究》2007年第2期。如此說來,像“綠瓢”這類離奇?zhèn)髀劷^不是偶然出現(xiàn)的。清人曹樹翹撰《滇南雜志》卷二十二“土司”云:“元初,麗江之白沙里夷人木都牟地者,性剛勇,偶抱憤事,臥于磐石之上,須臾變?yōu)榛?,咆哮躍去?!惫饩w《續(xù)云南通志稿》所附“白玀玀”的人物形象不同于《皇清職貢圖》,也不同于道光《云南通志稿》,而是能讓人聯(lián)想起《山海經(jīng)》中的青獸形象,這無疑就是傳說中的“綠瓢”。有關(guān)“白玀玀”的說明文字(注明轉(zhuǎn)引自“鈕銹觚賸”,即清代學(xué)者鈕琇,《觚賸》是鈕琇的一部筆記)說:“滇中猓玀,有黑白二種,皆多壽,一百八九十歲乃死。至二百歲者,子孫不敢同居”,其內(nèi)容基本上同于《滇小記》。鈕琇的《觚賸》正編成于康熙三十九年(1700),續(xù)編成于康熙四十一年(1702)。有關(guān)“綠瓢”的傳聞出自《觚賸正編》卷八“粵觚”(下),因《滇小記》書末有己亥(康熙五十八年)十月作者的自識,則倪蛻抄襲鈕琇《觚賸正編》明矣!從細節(jié)來說,《續(xù)云南通志稿》除將《觚賸正編》中的“遍”改作“徧”,將“陟”改作“涉”外,其余內(nèi)容沒有變動。
清人最初所描述的“綠瓢”是對蠻族的“污蔑”,至于其教育功能則是后來才添加進去的。光緒十五年(1889)的《點石齋畫報》(辰集)有一幅《綠瓢》,其題記云:“老有老態(tài),黃發(fā)也,兒齒也,臺文之背、凍梨之面也,皆不離乎人形,乃有越老越變,介乎不人不獸之間,則綠瓢是已。綠瓢者,蠻種也,為云南之猓玀所變。猓玀多壽類,皆百數(shù)十歲。若至二百歲外,則將食人。子孫不敢與居,舁棄深谷中,體生綠毛,尻長修尾,金睛赤發(fā),鉤爪鋸牙,越巖壁若履坦,攫獐兔以充饑,是為綠瓢。其命名之義,不可得而解,一言以蔽之曰:老變甚矣。老者之不可以變也,茍其劭耆德勵,晚節(jié)典型,足式不愧老成。人將敬之,養(yǎng)之,親炙之,而何至于棄。傅之色則綠,擬其形以瓢,何但于區(qū)區(qū)之外貌聞,表異于后生哉!”最近影印的《點石齋畫報》還有按語云:“綠瓢者,蠻種也,是云南猓玀所變而來,越老越變,介乎不人不獸之間,壽命長,能活一百多歲。若到二百歲,將食人肉,子孫不敢和他同居,將其抬到深谷中,此時體生深綠毛,金睛赤發(fā),鉤爪鋸牙,以鹿、兔為食?!雹谄婀值氖?,周作人似乎并沒有這樣的見解,雖然他很早就寫有一篇未刊稿《老虎外婆及其他》(約作于1914年頃,鐘叔河編《周作人文類編·上下身》根據(jù)其手跡排?。?925年12月21日寫就的《關(guān)于“狐外婆”》(1926年1月11日載于《語絲》第61期,署名豈明)只是說:“這種‘狐外婆’的故事是到處通行的,浙江紹興地方也有,不過稱作‘老虎外婆’……”他始終沒有提到黃之雋的《虎媼傳》。清人陳驤翰(卒于光緒二十四年前)撰有一篇名曰《綠瓢》的簡短志怪小說,其內(nèi)容如下:
永寧有陳志高者……以獵為生。恒往來于滇黔之郊……偶聞人言:“滇中某山,有夜光珠……如能獲此,可值百萬黃金。”志高貪利……集他從禽者三人,裹糧而往。行半月,抵山下……登陟于林谷中……陡聞山頂有聲,如九皋唳鶴,高抗陰森,囂然震耳。群獸聆之,倉皇竄走,頃刻四散。眾方驚喜,旋見一物循嶺下,獸首而人身,長約八九尺,赤發(fā)蓬松,兩目如電,遍體皆綠毛,色更艷于鸚鵡,長牙出口,手足皆作虎爪形,尻后有尾長丈余,斕斑如豹,左右盤旋,行步迅疾之至。志高大駭,亟欲匿避,而物已睹,仰天長嘯,颯颯然樹撼葉落,躍至四人前,舒臂掠取。中一曹姓者揮刀斫其腕,皮厚毛深,刃不能入。物舉左手擒曹腰,輕若挈瓶,右手把其頭而劈之,如斷蔥然,拋首地上,掬兩肩而吸其血,汩汩然吞咽不已。甫攫曹,志高往救,以铦鋒刺其腹,堅若石缶,驚慌失措,及睹曹死,悲慘窘急,偕二伴返身以奔。物咀血盡,棄曹尸,跳馳迫追,復(fù)抓一王姓者去。志高與一人奔及崖前,聳身投下……物乃嘯于崖上,似恨二人之逃脫者。幸崖深險,無路可下。久之寂然,知其去矣。至次晨日出,志高乃下樹,尋其侶于百步之外?!瓎柾寥?,亦不知為何怪。①陳驤瀚:《駭癡譎談》,胡協(xié)寅校閱,廣益書局(上海),1936年,第99~100頁。
陳驤瀚緊接上文說:“余按鈕玉樵《觚賸》所記,言滇南猓玀壽最高,有過二百余歲者,則入山不返,久之成精,周身出綠毛如苔,朱發(fā)金睛,鉤牙铦爪,攫虎豹獐鹿為食,象亦畏之,名曰綠瓢,殆此類歟!”很明顯,他描述的“綠瓢”肯定受到了鈕琇《觚賸》的影響,因為兩人談?wù)摰亩际恰暗嶂小钡漠惵?,只不過鈕琇明確是指猓玀,陳驤瀚卻籠統(tǒng)地稱呼“土人”。前面已經(jīng)說過,《山海經(jīng)》中的“羅羅”區(qū)別于人面虎身神,恐怕就是“獸首而人身”。鈕琇在《觚賸》中所記更接近道聽途說,并沒有什么價值判斷,而陳驤瀚卻將其改編成完整的故事,并且還宣揚“安貧樂道”、“富貴在天”等宿命思想。在《綠瓢》結(jié)尾處,陳驤瀚以“古鄉(xiāng)子曰”的口吻講述了另一個不幸“折一脛”、“空手而歸”的故事,其用意就是要勸誡世人不可有愚妄之想,因為“得失皆有定數(shù)……或平居尚有善行,故鬼神暗佑之也”。
著名的“猴玃搶婦”故事總是繞不開蜀西南及南部山區(qū),張華撰《博物志》說:“蜀山南高山上有物如獼猴,長七尺,能人行,健走,名曰猴玃,一名馬化,或曰玃玃。”明清時期隨著華夏邊緣向滇緬方向的推進,有關(guān)“猴玃”的傳聞逐漸被淡忘。雖然“綠瓢”并沒有明顯的性別特征(比如發(fā)達的雌性乳房),但還是傾向于男性化(強調(diào)其健壯),這不同于“老虎外婆”。據(jù)前輩學(xué)者考證,最早見于記載的老虎外婆型故事似乎非黃之雋(估計在清康熙年間)改寫的《虎媼傳》(因被黃承增收入《廣虞初新志》而傳世)莫屬②。早在1927年5月,鄭振鐸先生就在《老虎婆婆》中寫道:“這個故事第一次見于記載上的是黃之雋的《虎媼傳》?!雹坂嵳耔I:《老虎婆婆》,載《小說月報》第二十卷第五期,1927年5月。鐘敬文先生也認為:“我國老虎外婆型故事,最早的記載,據(jù)我們現(xiàn)在所知道的,似應(yīng)算前清(康熙時)黃之雋氏所作的《虎媼傳》”。④婁子匡編纂:《老虎外婆故事專輯》,臺北東方文化供應(yīng)社,1970年,第98頁。20世紀三四十年代,鐘敬文先生還在《藝風(fēng)》(周刊)、《新學(xué)生》等雜志上刊登《征求“老虎外婆型故事”》,但他并沒有收集到有關(guān)云南的詳細資料,僅有一篇《山人婆》(流傳于云南河口,彭熾義搜集)。20世紀50年代以來在云南各地搜集到數(shù)十篇不同的老虎外婆型故事,唯獨沒有提到“綠瓢”的情況。漢籍中的“綠瓢”雖然已不再流傳,但卻不能忽視其作為同類故事“原型”的特征,因為《虎媼傳》說的是“歙居萬山中皆虎,其老而牝者,或為人而害人”,所謂的“牝虎害人”顯然要以“老而化虎”的傳聞作為前提,而“綠瓢”的形象非虎非豹,想必更加原始。
明清筆記中還經(jīng)常提到一種名叫“秋狐”(亦作“秋姑”)的怪物,據(jù)說是能食嬰兒的老婦,這跟蠻人化虎的傳聞如出一轍。據(jù)《萬歷野獲篇補遺》卷四“土司”云:“隆慶間,云南隴川有百夷夫婦……俱化為虎,殘害人畜不可勝計。”這類傳聞在記載中時而有之,如《菽園雜記》云:“北方老嫗,八九十以上齒落更生者,能夜出外食嬰兒,名‘秋姑’?!弊畛踉谠颇线叺亓鱾鞯摹扒锖笔遣环中詣e的,據(jù)《滇略》卷九“夷略”云:“蒙山老爨不死,久則生尾,不食人食,不認子女,好山惡家,健走如獸,土人謂之‘秋狐’。然亦不恒有。元時,羅武蠻羅僄,百年弱,子孫以氈裹送之深箐,后生尾長一二寸,相傳三百歲,不知所終?!币晕涠橹行牡摹傲_婺部”舊稱“羅武蠻”,道光《云南通志稿》引《古今圖書集成》將“羅僄……生尾長一二寸”改作“生尾長三寸”;而《騰越州志》將“不食人食,不認子女,好山惡家”誤作“食人食不認子女,好山畏家”(漏抄一個“不”字),又將“謂”字改成“胃”;道光《云南通志稿》引《騰越州志》沒有作更正。清人劉慰三撰《滇南志略》卷四“永昌府·騰越廳”所言“秋狐”傳聞同于《騰越州志》,即將“食人,食不認子女”作為“秋狐”的特征,從敘事結(jié)構(gòu)來看,所謂的“秋狐”完全就是“綠瓢”的翻版。據(jù)說這種怪物在揚州的民間故事中被稱作“秋虎老媽媽”,而在南通則又叫“秋狐外婆”。①婁子匡:《臺灣俗文學(xué)叢話》,臺北東方文化書局,1971年,第91~102頁。
明清漢籍中若隱若現(xiàn)的“秋狐”是一種介乎人獸之間的怪物,因南北地域不同導(dǎo)致的變異也相當(dāng)明顯。蒙山老爨所化之“秋狐”能夠健走如野獸狀,推測“秋”字即《辭源》解釋的“飛貌”或“騰躍貌”。中國民間有一個潛在的“秋狐”信仰圈或傳播帶,盡管其漢語稱謂仍沒有考證清楚。2008年,王光漢著《廬州方言考釋》對“秋姑”做如下解釋:
女子老時,牙齒掉了又長出新牙,合肥一帶過去或把這樣的老人稱為“湊乎”,其漢字較多的寫法是“秋姑”。傳說她會吃小孩,而且傳說她嚼小孩的手指、腳趾就像吃炸果一樣?!扒锕谩钡膫髡f甚早,《菽園雜記》、《水南翰記》即有相類記載,且言“秋姑”之“秋”應(yīng)該“讀如芻酒之芻”?!犊滴踝值洹氛f“秋姑”之“秋”音為“楚俱切”,據(jù)此可知合肥音“湊”十分接近幾百年前的語音事實?!稘h語大詞典》收有“秋姑”條,“秋”音“qiu”,自是不妥。至于“姑”字,合肥話說成“乎”,也有所據(jù)。元代鄭光祖《智勇定齊》第二折說:“再搽一斗胭脂粉,我是個村疃多年老狐?!薄昂奔础扒锕谩钡挠忠环N寫法,說明元人即把“姑”讀作“狐”,與合肥話說“乎”只有聲調(diào)上的不同。②王光漢:《廬州方言考釋》,安徽大學(xué)出版社,2008年,第34頁。
近日筆者有幸“私淑”到一位北方的前輩學(xué)者,欣然言及膠東半島的漢族民間也有“秋胡婆”的傳說,唯當(dāng)?shù)厝肆?xí)慣將“秋”字讀作“湊”(平聲)。③這條重要的學(xué)術(shù)信息是《文學(xué)與文化》雜志主編陳洪先生審讀初稿后殷切奉告的,在此謹致謝忱!另據(jù)《山東的老虎外婆型(故事)》(房士圣采自高唐縣),其梗概歸納如下:(1)一婦人有兩男孩;(2)婦人外出被虎吃掉,虎幻形至其家;(3)夜半兄聞虎吃其小弟,潛遁去;(4)虎尋覓之,卒失?。▍⒁妸渥涌锞幾耄骸独匣⑼馄殴适聦]嫛?,第67頁)。不知“秋胡婆”的傳說是否同于“山東的老虎外婆型”故事。由于讀音相近,“秋姑”常寫作“秋胡”,比如明人朱孟震撰《浣上續(xù)談》說:“又一種玀夷變秋胡者,居深山窮谷,平生食荍面,少嘗鹽鹵之味,至九十余或百歲,尾閭骨漸長,如獸尾禿根,遍體生毛,手行于地,漸食生物。其子孫豫于深林挖一坑窟,置諸腥果食物于中,一日以氈衫包擁其頭目,舁至窟所,潛自散匿,而彼遂忘歸,乃食所置之物,久則成獸,如熊猿之類,趫捷勇勁,登木臥草,水飲洞居,數(shù)百歲不死,子孫以為榮福。冬月夷人采降真香于山中者,時或見之,猶知近人。”作為遠古時代“棄老”習(xí)俗的殘留,《山海經(jīng)》中的“羅羅”可能就是“玀夷變秋胡者”,因為這樣的傳聞絕不是孤證,比如《太平廣記》卷三百六十七“胡頊”條引《記聞》云:“夏縣尉胡頊,嘗至金城縣界,止于人家。見一老母,長二尺,垂白寡發(fā),據(jù)案而食,餅果且盡。其家新婦出,見而怒之,搏其耳,曳入戶。頊就而窺之,納母于檻中,窺望兩日如丹。頊問其故,婦人曰:‘此名為魅,乃七代祖姑也。壽三百余年而不死,其形轉(zhuǎn)小。不須衣裳,不懼寒暑。鎖之檻,終歲如常。忽得出檻,偷竊飯食得數(shù)斗?!边@些遠古文化遺存隨著漢族移民的拓展而流布到云南,并將其誣蔑給了“玀夷”。從相關(guān)情況來看,“綠瓢”更接近“獸首人身”的雄性怪物,而“秋狐”則傾向于“人首獸身”的老年雌性。
云南邊地流傳的動物精怪故事唯獨在明清以后達到鼎盛,這不得不說是漢族移民影響的結(jié)果。滇西保山壩區(qū)流傳有“老臭狐”(當(dāng)?shù)胤窖圆豢桃鈪^(qū)分“狐”與“虎”)或“臭狗”(即豺狼)變作阿婆吃人的故事。滇中地區(qū)有內(nèi)容相近的民間傳說《丘姑外婆》和《智斗老秋夫》,前者流傳于玉溪市紅塔區(qū)漢族民間,說的是丘姑外婆晚上來叫門,姐妹倆盡管早已提高警惕,但還是受了騙。丘姑外婆進門后與姐妹倆睡在一起,很快就將善良老實的妹妹吃了。聰明伶俐的姐姐用計逃了出來,并想辦法殺死了丘姑外婆。丘姑外婆死后變成了毛毛蟲。易門縣彝族民間故事《智斗老秋夫》說孩子們(二女一男)和父母親(經(jīng)常不在家)住在偏遠的獨家村,某天老秋夫假裝阿婆來敲門,謊稱照顧姐弟仨,她用蜂蜜把毛手涂抹光滑,騙過孩子們進了家門。半夜里,大姐發(fā)現(xiàn)老秋夫在嚼弟妹的手指頭吃,就借口溜出門外,爬上了馬桑樹,并設(shè)計把削尖的鋒利長棍插進了老秋夫的喉嚨。還沒等她下樹來,老秋夫的尸體就變成無數(shù)會咬人的大毛蟲,她懇請過路的大白狗相救,但對方趁機逼婚,她只好答應(yīng)。南澗縣漢族民間流傳的《老秋乎(妖怪)的故事》,其結(jié)局是“老秋乎死后立刻變成一片蕁麻,把花紅樹團團圍住,讓三姐妹下不得樹來”,卻沒有類似于大白狗救人或逼婚的情節(jié)。
附表Ⅰ:中國民間的“老虎外婆型”故事及其各種變異形式流傳的普遍情況
資料來源:婁子匡《臺灣俗文學(xué)叢話》,臺北東方文化書局,1971年,第91~102頁。
盡管《騰越州志》說到滇西有“秋狐”,但目前在當(dāng)?shù)夭]有采集到同類型的故事。近年來,筆者曾多次到高黎貢山腹地作田野調(diào)查,但只搜集到“倒腳仙”的傳聞。在滇中漢語方言中,“虎”字每訛讀作[fu214],其音接近于“狐”和“夫”,故推測玉溪市紅塔區(qū)的“丘姑”、易門縣的“老秋夫”、南澗縣的“老秋乎”和永平縣的“老秋撇”就是漢籍中提到的“秋狐”。值得注意的是,“綠”字每讀作[lu35],流經(jīng)祿豐、易門和雙柏縣境的綠汁江沿岸就有地名曰“祿脿”、“法脿”,而“脿”字讀作[p‘iɑu51],其讀音接近于“撇”,疑“綠瓢”即“羅魯頗”(南華縣)、“臘羅拔”(彌渡縣)或“龍巴”(滇西北)之音轉(zhuǎn),屬于漢族對彝族先民的歧視性稱謂。盡管現(xiàn)在“羅羅即虎族”的假說仍有諸多追隨者,但誰又能完全否認漢文典籍中頻頻出現(xiàn)的“綠瓢”、“秋狐”這些傳聞作為地域文化現(xiàn)象存在的普遍性呢!
據(jù)說流傳在臺灣的《虎姑婆》(江肖梅先生于1954年搜錄)還被改編成“臺語片”搬上銀幕,在放映期內(nèi)竟創(chuàng)下了巨額票房。從故事情節(jié)來看,兩個女兒(大的十歲叫阿金,小的七歲叫阿玉)對騙進門來的“陌生老婆婆”(特別強調(diào)她那奇怪的腳,可知其更接近于“人首獸身”的形象)有些模糊的記憶,虎姑婆自稱是“她們底祖父的妹妹”,而姊妹倆的確“曾經(jīng)聽說有一個姑婆,可是從沒有見過面”。按照虎姑婆的說法,當(dāng)阿金“還小的時候,我就來你家,你很可愛,還在吃你媽的奶”。在半夜里阿金被吃掉了,聰明的阿玉卻略施小計讓那位滿臉皺紋的老婆婆“倒在地上變成一頭死了的大老虎”。綜合上述信息,可以推測該故事背后所反映的還是遠古時代的棄老習(xí)俗,因為雷同的內(nèi)容情節(jié)更普遍地流傳于我國大陸各地,而且在世界各國也多有所聞,僅只是故事中的人物的名字和數(shù)量不完全相同。臺灣全省范圍內(nèi)都稱作虎姑婆,估計是受到了“福建和它的南部”的影響。奇怪的是,這個吃人的精怪都是女兒身,更有把她當(dāng)作人(或野人)的例子。婁子匡先生分析說:“這么多的人記述這么多的同一型式的故事,說出了各地民間所傳說的虎姑婆的這么多的不同的稱謂,但是可以歸納起來說:這個害人精,大多數(shù)地方和大多數(shù)人說是野獸幻化的,什么野獸?說虎的為最多,狼和熊次之,狐又次之,也有說是貓?!雹賷渥涌铮骸杜_灣俗文學(xué)叢話》,第91~102頁。令人遺憾的是,他的研究因停留于表層而得不出最終結(jié)論,即這些名稱各異的“吃人婆”(或“野人”)都是被遺棄的祖先。
河南唐河出土的西漢畫像磚雕刻有“人面虎身獸”,傳世諸本《山海經(jīng)》更是不厭其煩地描繪出各種“昆侖神”或“人面虎身神”的形象。盡管學(xué)術(shù)界對這些圖像資料的闡釋仍沒有得出滿意答案,但初民們對于“死亡”和“彼岸世界”的恐懼卻逐漸清晰起來,而“人面虎身”的怪獸無疑就是“地獄之門”的掌管者。云南境內(nèi)發(fā)現(xiàn)的大批考古實物與滇南彝族《百樂書》(用于測算生者的禍福)常見類似于“昆侖神”的圖像。彝族畢摩描繪的“地獄之門”是一個張開血盆大口的“虎頭”,里面坐著三位守門的獄卒(僧人裝束的獄卒形象顯然是佛教影響的結(jié)果),這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古神話中的“昆侖”。藏彝走廊南部的老虎象征的是“死亡”,而虎頭就是進出“彼岸世界”的通道。中國的老虎外婆型故事通常都是針對智力不同的兩個孩子展開的,在愚者被吃掉后,智者則想辦法制服老妖怪,這個版本的故事被改編成幼兒讀物。然而,諸如“老變婆”的傳聞在湘黔滇地區(qū)也很普遍,甚至還有不同民族語的“原生態(tài)”敘事,比如威寧縣的彝族將吃人的老妖婆稱作“足祖俺”(譯作老變婆),據(jù)說這個詞用不著考慮性別。與此不同的是,滇緬邊地傳說的“倒腳仙”根本就不會吃小孩。
附表Ⅱ:西南民族地區(qū)流傳的“老變婆”故事及其各種變異形態(tài)的補充情況
云南漢族和世居少數(shù)民族(以彝語支民族和苗族為主)講述的“變?nèi)似拧惫适驴梢员桓爬椤笆n麻型”,其中還穿插著“爭婚”和“選夫”的相關(guān)內(nèi)容。祿豐縣彝族民間流傳說“老人熊”死后變成蕁麻將柿子樹團團圍住,讓幸存的姑娘在樹上下不來。直到第二天,一個貨郎路過時用布將蕁麻蓋住,她才得以爬下樹來,并決定嫁與貨郎為妻。宣威市流傳的《智斗野人》說姑娘用趕街人教的辦法對付野人,但野人死后又變成一蓬蕁麻把她困在樹上,最后是兩個趕馬人挖掉蕁麻救了她,他們爭著娶她為妻,姑娘則通過比賽喝稀飯的辦法嫁給了自己喜歡的人?!堕T閂斗野人》(流傳于宣威、鹽津等地)改作四個人(趕馬哥、貨郎哥、騎馬哥和生意人)把布鋪到蕁麻上面救姑娘,而爭婚并喝稀飯的情節(jié)相同。昭通彝族的《老變婆的故事》是三個牧羊人解下披氈鋪在蕁麻上讓姑娘下了樹。元謀彝族的《猩猩》說姐妹倆設(shè)計把大猩猩燒死,猩猩的肉變成許多蕁麻長在樹下和樹枝上,其血則變成一條大河擋住去路,后來是一群攆麂子的人路過搭救了她們倆,但沒有爭婚的情節(jié)。《老毛人的故事》(流傳在石林縣和陸良縣接壤的地區(qū))將蕁麻換作“毛毛蟲”,接下來也有爭婚和選夫的內(nèi)容。
民國年間前輩學(xué)者搜集到的老虎外婆型故事就其內(nèi)容來說根本無法同云南的復(fù)雜情況相提并論,因為其他省區(qū)(比如貴州、湖南和廣西)都只有比較固定的情節(jié)。四川的老虎外婆型故事沒有蕁麻、爭婚或選夫的內(nèi)容;貴州民間則說“死了的老變婆,倒在樹下,立刻變成了蓬蓬的荊棘圍在樹角,使大姐和二姐永遠不能爬下樹來”,姊妹倆“便成了櫻桃花”。①楊志漁:《老變婆》,收入婁子匡編纂《老虎外婆故事專輯》,第61~66頁。相對于考古發(fā)掘報告而言,民間傳說中的虎豹與猴玃母題顯得有些晦澀。1964年,考古工作者在安寧太極山墓地發(fā)現(xiàn)一塊“鏤花銅飾物”,有“三猴并排立于豹身上,豹腹下有小豹作盤乳伏”。②云南省文物工作隊:《云南安寧太極山古墓葬清理報告》,載《考古》1965年第9期。然而,所謂“豹子”的全身布滿雙層菱形狀圈紋,肯定是考古工作者識別錯誤,因為這種紋飾只屬于老虎的圖案,所以有學(xué)者將其稱作“三猴戲虎扣飾”,認為是“三猴伏于一虎背,虎腹下一幼虎正在食乳”。③蕭明華:《青銅時代滇人的青銅扣飾》,載《考古學(xué)報》1999年第4期。不管怎么說,這頭猛獸都是以“母親”的身份出現(xiàn)的。1950年豐子愷繪制的《老虎外婆》形象地折射出虎猴之間的隱喻,周作人配詩云:“老虎無端作外婆,大囡可奈阿三何。天教熱雨從頭降,拽下猴兒著地拖?!雹茜娛搴庸{釋:《周作人豐子愷兒童雜事詩圖箋釋》,中華書局,1999年,第224~227頁。在不同版本的老虎怕漏型故事⑤直到清末民國初年,“老虎怕漏型故事”仍同老虎外婆型故事捆綁在一起,比如周作人《老虎外婆及其他》就說:“虎(一作野扁婆,“扁”字讀音近于“瓢”)……見女在樹顛,曰:‘吾行召阿三來!’遂語猿曰:‘汝可援木。以索縶女;汝呼,吾便曳之。’猿以圈套頸,登木方半;女惶急,遺溺猿首。猿驚呼曰:‘熱!’虎誤聞令曳,力掣其索,猿墮地而死。”俗呼猴子曰“阿三”,豐子愷據(jù)此繪有《老虎外婆》。中都有猴騎虎奔跑的情節(jié),然而從安寧出土的銅扣飾來看,幾只小猴好像是在嬉鬧,刻意表現(xiàn)出慈愛的母虎還真有些“菩薩低眉”的錯覺。這件青銅器讓人嗅不到絲毫血腥味,或許它就是一幅古本《幻想山居圖》。在豐子愷的畫作中,幾個天真無邪地騎著“老虎”、“獅子”和“貓熊”的孩童絕不會聯(lián)想到吃人的猛獸,卻很像是元代畫家張渥描繪的“山鬼”。三峽地區(qū)的考古發(fā)現(xiàn)(即巴人武士的遺骸旁除有隨葬的青銅兵器外,還放著兩顆人頭骨)可以印證老虎同猴子的決裂是演化“吃人婆”傳說的真正原因。
滇西北的他留人(自稱“他魯蘇”)相信自然界中變幻無形的“獨腳鬼”(他留語稱作“就洞格”)會吃人。根據(jù)《獨腳鬼為什么會吃人》的說法,原先它有兩只完好的腳(因“吃飽了人,睡在馬路上”,馬幫來了也不知道躲避,一只腳被騾馬踩斷掉),“同人是親家和朋友的關(guān)系”。獨腳鬼“只要一聞到油香味就來吃人,聞到哪家的油香味就來吃哪一家的人,它最喜歡吃小孩子,它悄悄地來到熟睡的小孩子中間,變成是他們的外婆,睡到他們中間。它會迷昏左邊的小孩子,開始吃他,它先吃小孩子的手指,是一節(jié)一節(jié)地吃,吃得很香,發(fā)出‘可特、可特’的脆響”。很多小孩子就是這樣被獨腳鬼給吃掉了,所以他留人說“一定要把家里的油收拾好……不然油的香味傳出去讓獨腳鬼聞到了就會來吃小孩子”。⑥參見《中國民間故事全書·云南永勝卷》,知識產(chǎn)權(quán)出版社,2010年,第254~255頁。這個故事很可能就是“吃人外婆”的真實原型,因為只有獨腳鬼“同人是親家”作為前提,才會導(dǎo)致妻方家族來搶奪孩子的潛在危險,至于老虎化的外婆則是夫家恐嚇孩子的一種極端表現(xiàn)。他留人還說獨腳鬼能“為害人間,給村民帶來瘟疫和災(zāi)難禍亂,非??膳隆?;“有時候它飛一樣地來,很難被人發(fā)覺”,還吃牛馬,這種隱形的本領(lǐng)和作亂方式在老虎外婆型故事中均沒有體現(xiàn)。遷徙到哀牢山腹地的苦聰人相信“獨腳鬼”是一種行走迅速,眨眼即逝的魔鬼,傳說它“頭帶藍帽或紅帽,身著藍衣或白衣,常叫人在路途中或樹上看見”。遇到獨腳鬼的人,窮的會變富,富的也會變窮,“或全家人全年大病纏身”。誰在山中迷路,苦聰人就說他是被獨腳鬼牽走了。①孟實:《試論苦聰人的宗教觀念》,載云南省博物館編《云南文物》第二十期,1986年12月。由此可見,處于“敵友”之間的獨腳鬼帶有很明顯的兩種特征。
明清漢籍中的“玀玀”(或“猓玀”)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某種動物,在泛圖騰崇拜理論的影響下,“羅羅”和“老虎”之間更是被劃上了等號。然而,老虎怕漏型故事可以證明《山海經(jīng)》中的“羅羅”是初民們的“想象物”,而不能混同于虎豹等猛獸。漢代的白狼羌與“麼些”(納西族先民)皆視猴玃為祖先,而“羅羅”作為彝族舊稱源自“麼些古語”,其原型就像屈原在《九歌》中描繪的“山鬼”,因為白狼語歌詩中的“祿”、“狼”、“路”和“龍”(漢譯為“石”、“山”、“崖”、“陜”)在麼些語中分別讀作[l]、[ly]、[l]、[l],漢譯為“石”“、山嶺”、“崖石”“、崖石”。②方國瑜:《麼些民族考》,載中山文化教育館編《民族學(xué)研究集刊》第四期,1944年。從“認音不認字”的角度看,“綠瓢”顯然就是用漢字記“夷音”(即麼些古語)的結(jié)果,可以泛指“山鬼”(比如清代黔西彝族就被記作“羅鬼”),而所謂的“漏”很可能就是“綠瓢”的同音異寫,也就是傳說中的“山鬼”,絕不會是老虎或其他真實存在的猛獸。漢籍所見云南的“秋狐”構(gòu)不成完整的故事(這同安徽、河南以及江浙地區(qū)流傳的“臭狐”或“秋虎”等民間傳說有情節(jié)上的差異,甚至也不同于滇中地區(qū)所說的“丘姑”或“老秋夫”),但這類傳聞中也隱藏著遠古時代“棄老”習(xí)俗的影子。
毫無疑問,新中國建立以后搜集的老虎外婆型故事很難擺脫調(diào)查合作者從書本上“讀了故事又來講故事”的嫌疑。因為不同時期的《征求“老虎外婆型故事”》曾坦言:“從地域上說,……云南……等省,也僅有斗篇零簡的收獲?!保ā端囷L(fēng)》民間專號,1933年11月)又說:“關(guān)于……云南……等省區(qū)此故事之材料,尚無緣見到?!保ā缎聦W(xué)生》1942年第3期)從故事內(nèi)容來說,最初在云南搜集到的《山人婆》結(jié)尾處有死后變作“馬蟥”和“蚊子”糾纏活人的咒語,但通篇并沒有提到任何一種猛獸,而是說“晚上來了一個山人婆,形象仿佛似她們的外婆”。如果將“老變婆”及其相關(guān)內(nèi)容都算作老虎外婆型故事,那么遠古時代普遍盛行過的“棄老”習(xí)俗就逐漸浮出水面。當(dāng)然,“棄老”并不單純是為了食物或逃避戰(zhàn)爭的遷徙,極有可能是為了適應(yīng)某種特殊的“性聯(lián)盟”(即男人出嫁)。楚雄彝族作家基默熱闊在金沙江南岸搜集的神話故事《搓日阿補征服女兒國》開頭說:“很久很久以前,在一座深山老林里……”,就像很多英雄始祖那樣,搓日阿補沒有生理學(xué)上的“父親”。雖然年邁的母親每天都被他背著去打獵,但她堅持“要把兒子嫁出去”,因為他早已到了生兒育女的年齡。按照當(dāng)時“女人娶男人”的規(guī)矩,搓日阿補要“去嫁人并不難”,但他首先得“把媽媽吃進肚”。如果哪個女人執(zhí)意要出嫁也要狠心將她那位因年老而“躺在床上不能動彈”的母親吃進肚,據(jù)說這樣的姑娘在老死以后,她的魂就成為專門吃人的“老變婆”。
遠古時代“棄老”習(xí)俗之濫觴,是男女青年被動適應(yīng)兩位母親及其所屬部族既定規(guī)則的結(jié)果,因為《舊約全書》所說“人要離開父母與妻子連合”的道理,最初并不是人類童年的夢想。從金沙江兩岸往東延伸直到湘中丘陵地帶都有傳說中的“老變婆”,其主要對應(yīng)的是彝族和苗族。清人吳友如繪《苗婦化虎》的題記說:“苗疆多虎,或曰苗婦所變。凡婦為虎所獲,經(jīng)宿不食,而生還者后必變虎。其變也,漸而癡顛,漸而暴躁,目漸圓,口漸闊,體漸生毛,即有虎來候門外,眈眈坐視。家人知其逆婦來也,乃用鐵牌鐫姓氏,系諸婦頸。婦即跳入虎群,就地亂滾,立化為於菟,長嘯一聲,辭家遠去。嘗有經(jīng)數(shù)百年后,為獵人射得,牌猶在頸者,其子孫贖葬。”從《搓日阿補征服女兒國》的相關(guān)描述來分析,其地理范圍應(yīng)該就是保存著大量“寄死窯”的鄂西北及其附近,那里的生產(chǎn)方式明顯不屬于游獵,因為女兒國及其周邊地區(qū)的姑娘不是忙著“駕牛犁地”,就是忙著“揚場”,要么就是在山坡上“放豬”。當(dāng)然,她們不需要“獵神”,也不懼怕殺死馬鹿和喜鵲(即“獵神”的使者)。雖然吃人的姑娘都要成為“老變婆”,但她們同“獵神”的坐騎(即虎或豹)沒有聯(lián)系。從這個意義上來說,男性化的“綠瓢”是游獵民族的英雄,而女性化的“老變婆”則是稻作民族的叛徒。因此,老虎外婆型故事很可能就源自“年老的女性”(即外婆,她們的女兒執(zhí)意要到夫家去居?。┍贿z棄的時代。在此之前,吃人的或許是那位被隱藏起來的“父親”。
作為古代巴人的首領(lǐng),傳說中的“廩君”同樣也征服過“女丑國”,而鹽水女神無異就是“老變婆”,因為她能夠在頃刻間“化為飛蟲,與諸蟲群飛。掩蔽日光,天地晦冥,積十余日”(據(jù)清人秦嘉謨輯《世本·氏姓篇》)。云南民間的“老變婆”故事多以死尸化作毛毛蟲、蜂子或蕁麻結(jié)尾,估計兩者源自相似的母本。中國的老虎外婆型故事同傳說中的“山魈”、“獨腳五郎”等都有著脫不開的干系,它們共同的原型就是原始先民想象的獨腳人(即老虎幻化成的各種“野人”、“倒腳仙”或“山人婆”等),而《山海經(jīng)》中說的“獨腳人”或“人首獸”就是“綠瓢”的前身。貴州彝文古籍《野人的根源》和《獨腳野人紀》說:“古時野人生……住在高山上”,他們的職責(zé)就是充當(dāng)“領(lǐng)路人”,將死者亡魂接送到祖源地。滇南彝文古籍中表示“猿人”的符號即指“麻風(fēng)病”或“癩子病”,還引申作“仇敵”。
附表Ⅲ:滇南地區(qū)彝文古籍中表示“猿人”的兩個圖畫符號及其漢語譯意對照情況
中國的老虎外婆型故事必須同怕漏型故事結(jié)合起來討論才能更接近真相,兩者可能源自同一個需要在宗教儀式上不斷講述的“母本”。納西族、傈僳族和阿昌族都有老虎怕漏型故事,但他們對老虎外婆的說法感到陌生。實際上,怕漏型故事隱藏著“猴祖”的式微,無辜的老虎成為遺棄祖先神的“替罪羊”。有研究者指出:“原始彝語支中各猿猴種類的名稱,實際上來源于各民族猴名稱的整合……這是潛藏在中國文化深處的最具本質(zhì)意義的一種關(guān)系”,而“先秦時代的中原人,應(yīng)是把猴稱作‘母候’的。……古代華夏人同藏緬人、壯侗人一樣,原是把猴子稱作mlego(獼)或mloko(母)的”①王小盾:《漢藏語猴祖神話的譜系》,載《中國社會科學(xué)》1997年第6期。。滇南古彝文中的“猿”讀作[n55],在《廣韻》和《集韻》中的“狨”、“獽”和“獽然”(分別讀作[o]、[a]和[an])既專指猴,也可借指西南少數(shù)民族,這組同源詞的祖型為“蒙”(讀作[mo]或[mlo])。東南亞的鄰國仍有自稱“Hmong”(即“蒙人”)的苗族亞群,傳說其祖居地在太陽升起的東方。廣東翁縣將虎姑婆稱作“ 獽農(nóng) 瓜麻”,疑“ 獽農(nóng) ”即[no]之同音字。從這個角度來說,老虎外婆型故事即源自西南少數(shù)民族(尤其是南遷的Hmong)固有的祖先神信仰。清代漢籍中充斥著“苗疆多虎,或曰苗婦所變”的說法,這是對苗疆的誣蔑;而若干壯侗語民族都有“視猴為山怪、木石之怪”的傳說,同樣是對猴祖信仰的誤解。秦漢魏晉以后隨著中原人勢力的四處擴張“,猴”與“虎”的碰撞難以避免。在苗、彝等民族中流傳的“老變婆”即古越人與“猩猩”(傳說中的猴祖)搏斗的產(chǎn)物,比如滇南紅河縣的彝族將吃人的外婆稱作“猩猩精”。據(jù)常任俠先生的考證,今南洋人仍將猩猩稱作Orang(即“罔兩”)②常任俠:《中國原始的音樂舞蹈與戲劇》,《學(xué)術(shù)雜志》第1卷第1期(創(chuàng)刊號),1943年9月。,而納西族的象形文字似乎也能夠證明“猴外婆”作為故事原型具有的合理性(比如[t‘?u21nɑ55y21me33]中的[y21me33]指女性祖先,而[t‘?u21]為“珠”,[nɑ55]為“肉”),因此老虎怕漏型故事有意強調(diào)猴祖(即[og])慘遭暗算的冤屈,而老虎外婆型故事則殘留著族際婚姻的苦痛。
附表IV:方國瑜編撰《納西象形文字譜》所見表示親屬關(guān)系的圖畫符號及其漢譯情況
毋庸諱言,古代中原人出于誤解散播的“人老化虎”傳說同越人將異族的猴祖視作“木石之怪”的做法如出一轍,兩者都隱藏著族際通婚伴生的“棄老”習(xí)俗。他留人的“就洞格”同“九歌”二字讀音相近,而諸本《百苗圖》中的“九股苗”都是獵虎的形象,這種場面常見于滇國青銅器。屈原筆下的“山鬼”帶有明顯的女性化特征,就其“乘赤豹兮從文貍,辛夷車兮結(jié)桂旗”和“處幽篁兮終不見天,路險難兮獨后來”而言,同傳說中役使虎豹的“綠瓢”或“山魈”有某種暗合?!傲_敷”是漂亮女子的通名,其先秦音[lai p‘ uɑ]和漢代音[lai p‘ ]①轉(zhuǎn)引自黃杰:《羅敷意為“虎女”、“黑女”、“神女”考》,載《尋根》2008 年第 2 期。都接近于“綠瓢”。按照《廣韻》的標準“,羅敷”(讀作[la phiu])和“綠瓢”(讀作[liok bi u])很接近,而“敷”的近古音同于云南漢語方言中的“狐”(讀作[fu33])或“虎”(昆明、昭通、曲靖、文山讀[xu];大理、臨滄讀[fu];蒙自、思茅讀[x u],保山讀[x])。華夏邊緣流傳的“綠瓢”與“秋狐”可以幫助我們找回隱藏已久的“遠祖”記憶。因為“小紅冠式的故事,即虎或狼一類的吃人的猛獸,變了人——常常是老太婆——去吃小孩子的故事,是世界各處都有存在著的?!溟g特別相同之點,是孩子見了外婆的突然變了樣子,例如,眼睛大了,身上有毛之類,常要發(fā)生疑問。”①鄭振鐸:《老虎婆婆》,載《小說月報》第20卷第5期,1927年5月。此類故事因為過度“發(fā)掘”而日趨刻板,很多重要信息被忽視。就拿《虎媼傳》來說,如果刪掉小孩與外婆的對話,整個故事就只剩下母親的恐嚇,到底“外婆”同父母之間有過怎樣的恩怨并不清楚。②孩子父親剛好回家碰到“老虎外婆”將其打死的情況很不常見,唯“鶴聲”記錄的《老虎外婆》(刊于《寧波大眾》1955年11月6日第三版)結(jié)尾說:爸爸聽完姐弟倆的哭訴,竄進屋里用扁擔(dān)將老虎打死。歐洲式的《小紅冠》故事離不開“獵人”的角色,因為他是懲治“惡狼”的英雄。如果將“廩君”和“搓日阿補”都視作是降服“老變婆”的獵人,則傳聞中所說的“綠瓢”更像是野獸的保護神。
在納西族的象形文字中有“岳母”、“岳父”與“祖母”、“祖父”,卻沒有“外婆”、“外公”這組親屬稱謂詞,而用來表征“夫家”、“母家”或“舅家”的符號系統(tǒng)也有所不同。對于所有備選的“前老虎外婆型”故事來說,《搓日阿補征服女兒國》顯得尤其重要,因為潛在的“外婆”并不喜歡小外孫,這是“女兒國”的規(guī)矩。在絕大多數(shù)有男孩子出場的故事中被吃掉的都不是聰明的姐姐,外公、爺爺和奶奶在所有故事中都沒有出現(xiàn),而爸爸也只是偶爾提到,這種安排在《搓日阿補征服女兒國》中已初見端倪。然而,在這則神話反映的婚姻階段還不可能有母親拿外婆來恐嚇小孩子的事情,而只有在“從夫居”的婚姻形式萌生的時候,母親和外婆才會成為利益沖突的兩極。外婆預(yù)謀(或指揮)殺死外孫并設(shè)法搶走外孫女的做法,或許只是要維護“女兒國”的規(guī)矩。搓日阿補完全可以被視作“廩君”,而女兒國就是“女丑國”的翻版,其結(jié)局都是“獨立”的女人被迫成為異族的妻子。不管怎么說,遠古時代的“棄老”絕不僅是戰(zhàn)爭或食物緊缺產(chǎn)生的被動選擇,任何男女為適應(yīng)特殊婚姻制度都會在雙方的母親之間作出抉擇(親生父親可能并不重要,但舅權(quán)卻無法回避)。
中國古代先民會用具體物名表達抽象概念,這是口傳文化的重要特征?!渡胶=?jīng)》中描述的“獨腳人”可在彝文古籍中找到旁證,而“老虎”與“外婆”絕非僅指某種具體的猛獸和親屬成員,而是“棄老”與“婚姻”的代名詞,這也可以從漢籍所見“秋狐”與“綠瓢”的傳聞中窺出端倪。老虎外婆型故事結(jié)尾有銜接“蛇郎型故事”的情況,這從云南諸多蕁麻型或毛毛蟲型故事中得到補充。西漢焦延壽撰《易林》說“南山大玃,盜我媚妾。怯不敢逐,退而獨處”(張華撰《博物志》有完整記述),哀牢山彝族認為老虎精“看見標直的姑娘就騙進山洞做老婆,一段時間后它看不起了就把她吃掉”(最后老虎精變作蕁麻報復(fù)山民);黔西北彝族則說老虎在接親路上將新娘吃掉后變作她的模樣跟到男家作“虎妻”。這些故事說明“棄老”有從“棄父”、“棄母”發(fā)展到“棄婦”的過程,這是早期婚姻突變的結(jié)果。從漢代的《列女傳·魯秋潔婦》開始,“秋胡”作為愛情不專男子的泛稱暗藏著“棄婦”的滿腹冤屈,而不斷被演繹的“秋胡”故事也能折射出婚姻家庭中潛在的女性悲劇,估計這就是傳聞中的“秋狐”為何會指向老年婦女的原因。因此,不同樣貌的老虎外婆型故事可能有一個相對固定的敘事“母本”,這是漢藏語民族在歷史長河中“一體多元”發(fā)展的有力證據(jù)。長江中上游地區(qū)潛在的“老變婆”信仰圈能夠?qū)㈦[秘的“棄母”習(xí)俗同殘留在滇西北的走訪婚制聯(lián)系起來,推測老婦人偽裝成猛獸騙吃“獵人”孩子的故事就是異族趁機報復(fù)的隱喻。換句話說,這種被扭曲的幼兒教育始終伴隨著對舅權(quán)的誣蔑,漢籍中的“綠瓢”與“秋狐”最初都不是專門講給孩子們聽的故事,而是隱藏在婚姻家庭中的兩塊傷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