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四益/文 謝春彥/圖
(作者為新華通訊社高級編輯、《瞭望》周刊原副總編輯)
“文革”中,《毛主席語錄》是人人必備的工具,無論到哪里,都有用處,如果不備,會遇到許多麻煩。譬如,從上海乘火車到長沙,那時沒有什么暮發(fā)朝至的快車,在火車上要度過一天兩夜或兩夜一天。因此,列車員便要把車廂變成“毛澤東思想大課堂”。每天早晚,照例要“早請示、晚匯報”。請示匯報之前,照例要念幾段毛主席語錄。這時,列車員便會站在車廂一端,擺起架勢,挺胸抬頭,手執(zhí)《語錄》,右臂平抬置胸前,大家立即起立,如法炮制,并在列車員帶領(lǐng)下翻到某一頁。然后,列車員領(lǐng)呼:“最高指示——”于是,大家齊聲朗讀。這樣的朗讀,每每要四五段、五六段方告結(jié)束,這才各自默聲或喃喃“請示匯報”。那情形頗似基督徒的飯前禱告,感謝主賜予恩惠。但不敢說,若是說出來,車廂便可能成為“大批判的戰(zhàn)場”。
從形式到內(nèi)容的“宗教化”,是當時的潮流?!拔逅摹币詠淼目茖W啟蒙,局限于知識階層,宗教式的迷信則依然彌漫于底層社會。所謂“新民主主義革命”,其實只是共產(chǎn)黨發(fā)動的“農(nóng)民革命”或曰“農(nóng)民暴動”。歷來的農(nóng)民革命,都以“天命”或宗教為號召,新的“革命”雖以馬克思主義為號召,但多數(shù)卷入者,對馬克思主義的理解依然是宗教式的信仰與崇拜。聽前輩說,延安時,一位經(jīng)歷長征的老革命,因缺少文化,一直是個炊事班長。只有加以培養(yǎng),才便于提拔,于是送到黨校學習?;貋韱査麑W到什么?終因文化太低,只答曰:“馬克思,恩格斯,無產(chǎn)階級二導師。馬克思是個大胡子,恩格斯是個長胡子?!边@同許多佛教徒對如來、觀音的了解只限于寶相莊嚴、救苦救難,相去未遠。即便到了今天,不少干部,包括很高層的干部,仍舊相信風水、卜卦、燒頭香,“天命”依舊盤踞于心中。
但在知識階層中,經(jīng)過了“五四”以后“德先生”、“賽先生”的熏染,對這種“宗教化”信仰并不那么容易接受,所以在整個革命中,因獨立思考、質(zhì)疑這種迷信而受到整肅的大多是知識分子。不過,中國的知識分子因為所處的環(huán)境和根深蒂固的傳統(tǒng),從來都處于依附地位。毛澤東用“皮之不存,毛將焉附”來形容知識分子同無產(chǎn)階級的關(guān)系,并不準確。但若說在長期專制主義社會里,欲求聞達的中國知識分子與現(xiàn)政權(quán)的關(guān)系,倒確是如此。因為依附,所以壓迫一到,便很容易屈服。而一旦屈服,為了表白自己對現(xiàn)政權(quán)或高層集團的忠誠,其宗教化的情緒甚至會表現(xiàn)得比工農(nóng)更為虔誠。在“工宣隊”、“軍宣隊”進駐大學后,我所在的學習組每次“學習”,若是工宣隊員主持,起始念語錄不過四五段,而教師中的頭頭主持學習,領(lǐng)讀語錄要多到十段甚至十數(shù)段,每段念完,還要手揮語錄,有節(jié)奏地領(lǐng)呼“毛主席萬歲!萬歲萬歲萬歲!敬祝毛主席萬壽無疆!”后來我到山溝溝里的軍工廠,這樣的“三呼萬歲”,在工人和解放軍中反倒幾無所見。
《“要斗私批修”》 謝春彥 作
隨著“文革”的深入,這種宗教化程式越來越繁瑣。譬如吃飯,在學校食堂門口豎一毛澤東像,于是進入食堂前,先要朗讀“最高指示”,然后才能去買飯菜。那時,食堂供應并不充分,去晚了,好吃的菜買不到不說,每個窗口前面長長的隊伍也讓人心煩。所以“小將”們(那時中央文革自江青以下都稱紅衛(wèi)兵為“小將們”,同后來把他們統(tǒng)統(tǒng)趕下鄉(xiāng)時不同)到了門口,總是揀最短的語錄念上三遍,便沖進食堂去了。最短的語錄,大約就算“要斗私批修”,所以選擇這一句的最多。至于念完之后沖在前面搶買好菜,同“斗私批修”有何關(guān)系就難言之矣。也有選別的“語錄”的,如“大師傅,惹不起!”倒是很合情境,但這句“語錄”未見于《語錄》和《選集》,出自何處,我一直沒有弄清,大概是什么回憶錄或記述毛青年時代的什么書中的吧,反正沒人追究,由他們念去。當時又有傳聞,說紅衛(wèi)兵批斗陳毅,念語錄時,陳毅道:“毛主席教導我們:‘陳毅是個好同志’。”聽到這個傳聞,無不心里大樂,因此飯?zhí)们暗摹罢埵尽保灿懈吆埃骸懊飨Z錄第273頁第三條:陳毅是個好同志”的。盡管《毛主席語錄》沒有那么多頁,而陳毅那時也因所謂“二月逆流”靠邊站了。莊嚴一化而為佻 ,語錄之泛濫可見一斑,雖不曾到禪宗和尚們那樣呵佛罵祖,卻也并不那么恭敬了。
當然,這都是學生們在日常情境中的花樣,像我這樣當了老師的就不敢了。倘若“聊發(fā)少年狂”,后果是難于逆料的。復旦大學歷史系的青年教師李華興與吳維谷,我都熟悉。李為人小節(jié)不拘,吳為人老成持重,筆下都很來得,是青年教師中比較出色的。那時,大凡毛澤東說了什么話,報上登了出來,與“最高指示”相應,就叫做“最新指示”。一有“最新指示”,照例要“熱烈歡呼”,“傳達不過夜”,辦法是當天晚上大家高呼口號從邯鄲路游行至外灘的市革命委員會,然后再一路游回復旦。這天,又有了“最新指示”,聽說李華興拿了一張報紙正好碰到了吳維谷,便調(diào)笑地揚了揚報紙說:“圣旨到!”這本是一句玩笑話,但在彼時彼地,在階級斗爭的弦繃得緊而又緊,一個個都盯著所謂“階級斗爭新動向”的時候,這句玩笑話便被當做對“偉大領(lǐng)袖”的惡毒攻擊,李、吳二位因此被隔離。中間如何審查,如何定案,從復旦出去的那位市革委會常委有什么批示,詳情我不知曉,但歷史系弄出了個“鄒吳李反革命小集團”,吳維谷墜樓而死,卻是全校都知道的。接著,根據(jù)什么人(姑隱其名)“密報”,什么人傳遞(也姑隱其名)和那位常委的批示,在中文系又如法炮制了一個莫名其妙的“小圈子”,一“圈”就圈進了幾十名青年教師。時髦的推論是:歷史系有,中文系就沒有嗎?所以“上面”批示,要“三打白骨精”。這一“打”,自然轟轟烈烈。按照“最高指示”,“圈子”,就是“朋黨”,也就是“宗派”。當初反胡風,就是從圈子、宗派,逐步升級到“反革命集團”的。所以中文系的“小圈子”起先稱“一打三反的繼續(xù)”,后來實在沒有什么材料,才降調(diào)為“整黨的繼續(xù)”,再到干校接受再教育,遷遷延延,直到 “九一三”事件之后,才算作罷。當初揮筆批示的指揮者,現(xiàn)在裝得像沒事人一樣,但吳維谷——一個誠篤、用功、有為的青年學者,就這樣莫名其妙地死去了。
在“語錄”風行之時,自有人出來推波助瀾,花樣翻新。于是又有了“語錄歌”和“語錄操”?!罢Z錄歌”以李劫夫所譜最多,而以林彪《毛主席語錄前言》為最長。那時,毛主席語錄稱為“紅寶書”,這些語錄歌當可算得貨真價實的“紅歌”了。今日“唱紅”不知為何不選,而“妹妹坐船頭”之類倒莫名其妙地成了“紅歌”,也是頗有趣的現(xiàn)象,大可研究?!罢Z錄操”的花樣也不少,但興起之時我已在山溝,消息不通,未曾操練,只聽說“虛心使人進步”是向上振臂兩次,而“驕傲使人落后”則是下蹲兩次。
“最高指示”能夠用來唱歌、做操,當然也可以用來做別的用,買物品、打電話,都可以用上,但“最高指示”用得最多的卻是在打“派仗”的時候。不同觀點的對立兩派,各自都以“語錄”為武器相互攻擊,這算“文斗”。“文斗”斗得不可開交,便拿起棍棒刀槍“武斗”起來。死于這樣的“武斗”究竟有多少人,迄今沒有任何統(tǒng)計。后來有“最新指示”說,經(jīng)過了“文化革命”的演習,將來“右派”會借一些“語錄”來搞資本主義復辟,而“革命派”則會借另外一些“語錄”來打倒他們。好像那些“最高指示”,只是誰都可以打的幌子。 “文革”中各派“語錄戰(zhàn)”的實踐表明,所謂“歌”也罷,“操”也罷,“最高指示”也罷,“最新指示”也罷,到頭來都是爭斗雙方打擊對手的工具,其實誰都不想遵行。在前些時熱鬧了一陣的“唱紅”中,我隱隱又嗅到了那種氣息。這樣的爭斗,既不革命也不復辟,只是為自己爭位子、謀權(quán)勢,結(jié)果也只能是兩敗俱傷,最終把國民經(jīng)濟弄到了崩潰的邊沿,而所謂“革命”也走到了盡頭。這大概也是當時激烈斗爭的“兩派”以及他們背后的操縱者所始料未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