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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平的生活

2012-08-01 08:18杜樹人
北方作家 2012年3期
關鍵詞:劉平村長孩子

杜樹人

1一大早從被窩里爬出來,劉平說出的第一句話就像扔出去的一顆手榴彈:“爸,媽,告訴邢軍,取消婚禮!”

劉平的爸媽正不緊不慢地穿衣服,聽到女兒冒著煙的話,都瞪大眼睛看著她,手上的動作也停止了。還是媽媽反應快:“你再說一遍,我沒聽清!”

“還是那句話,我不想嫁給邢軍!”劉平提高了嗓門兒。

“明天就舉行婚禮了,那可不行!”父親聽得真真切切,紫色漫過了面頰,延伸到脖子。

“我就是不嫁。我再說一遍,明明知道是火坑,為啥還要笑哈哈地往里跳!我是你們親生的不?!”劉平的眼睛紅了,“你們怕唾沫星子,就把我往臭水溝里推。你們講情面,就不顧我的體面了。邢軍的兩條腿都有病,一條使勁兒掐都不知道疼,一條知道疼但不靈巧。連農活都干不了,怎么過日子啊?”

“你咋不好好想想呢,他是為了啥得的病???你嫁給他,人人都得夸你!還有啊,你倆小時候就定了親,現(xiàn)在邢軍在戰(zhàn)場上得了大病,復員回家了,你就翻臉不嫁給人家了,那還是人嗎?你大姨臨死時,就留下一句話,讓小軍和小平成親,親上加親,她就放心啦!”媽媽走到跟前,撫著劉平的后背說。邢軍的媽媽是劉平媽媽的姐姐,每當劉平反抗時,媽媽都會亮出這個“大王”。

“那是你們定的,不是我們倆定的?,F(xiàn)在是新社會了,提倡婚姻自主。什么是婚姻自主,你們知道不?就是自個兒說了算!你們剛才說的那些,我都聽了上百遍了,耳朵都磨出繭子來啦!”劉平嗚嗚哭了起來。

“你不嫁給他,我們倆就找個繩吊死!”爸媽同時說。

劉平聽了這話,就像瘋了一樣,從柜底下掏出一條繩子,邊往外跑邊大聲喊了一句:“你們倆別上吊啦,我去上吊!”

劉平拿著繩子,徑直跑到門前的溝里,找了個歪脖樹。好不容易摞了兩塊不大不小的石頭,站在上面,搖搖晃晃,總算站穩(wěn)了,剛把頭伸進繩子套里,弟弟劉冰呼哧帶喘地跑來了,說姐,你別上吊了,爸媽上吊啦!這里還得交代一句,頭天晚上,劉平和弟弟商量好了,如果說不動爸媽,就用最后一招兒:上吊。上吊的地點也找好了。按著兩個人的設計,爸媽一看她跑出去上吊,就會改變主意??吹絼⒈軄?,劉平以為爸媽認輸了呢,沒想到爸媽也來了真格的,于是心里一慌,把石頭踢倒了。這樣,她就被吊了起來。劉冰趕緊上前,雙手抱著她的腿往上舉。劉平一只手拽著繩子的上端,穩(wěn)住身子,一只手把繩子套拿了下來,氣喘吁吁地跑回家。

看到跑回來的劉平,媽媽閉上了眼睛。淚珠,一個攆著一個往下滾。

“媽,我明天就和邢軍結婚!”劉平知道,不服輸不行了。她去上吊,只不過是和弟弟做的一個扣兒。面對爸媽的上吊,這個扣兒就自然而然地松開了。

第二天,劉平和邢軍舉行了簡單的婚禮:屋門口貼了一副紅紅的對聯(lián),炕上鋪的是用高粱稈皮兒做的席子,墻上是一幅大胖小子抱鯉魚的畫。劉平走進了院,邢軍拄著雙拐在屋門口等著。邢軍喊了一聲小平,臉上都是笑。小平叫了一聲表哥,眼里都是淚。邢軍趔趄著往前走了兩步,身子一晃。小平趕緊跑過去,扶住了邢軍的胳膊,兩個人慢慢走進了屋。

四十年后,劉平回憶婚禮的景況時,說印象最深的是,她扶著邢軍進了屋,香香的毛嗑兒味撲鼻而來。毛嗑兒的香味鉆進她的鼻子,再也沒有飛走。幾十年間,一直陪伴著她,無論是痛苦時,還是快樂時。

2天黑了,各家各戶點上了煤油燈。劉平想點燈,可找了半天沒找到。邢軍說,今晚上就不點燈了,不是說洞房花燭夜嘛,我買了六根大蠟燭,里屋三根,外屋三根,比油燈亮多啦!劉平找了大蠟燭,用火柴點著。望著那紅紅亮亮的大蠟燭,劉平心里有了一絲溫暖。

“小平,委屈你了。我這個樣子,不應該娶你。”邢軍望著強裝笑臉的表妹說。

“那你為啥還娶我?你知道嗎,昨天我和爸媽吵起來了,差點鬧出人命?!眲⑵綄嵲拰嵳f。

“我哪知道啊?前些日子姨媽來,我說我一個殘疾人,和表妹結婚,會耽誤表妹一輩子,我心不安啊!姨媽說,你表妹樂意嫁給你,說要伺候你一輩子,你就別擔心了。我搖搖頭,表示不相信。姨媽說,你問問你姨父,我說的對不。姨父在一旁說,千真萬確,小平那孩子心眼可好了。我還勸她別嫁給你,你猜那孩子怎么說?要是不讓我嫁給表哥,我就去死!聽了姨父的話,我半信半疑。小平,如果你現(xiàn)在想走,你就走,回家就說我不同意。”邢軍緊緊地握著表妹的手說。

聽了表哥的話,劉平心里波濤洶涌:表哥這個樣子,如果沒人幫助他伺候他,肯定沒活路了。姨媽姨父早就去世了,兄弟姐妹一個也沒有,部隊上不可能派人來,讓他去依靠誰呢?表哥走路都費勁兒,還能干什么?你是他的表妹,從小就訂了婚,怎么能眼瞅著他掉進冰窟窿里呢?跨進了這個門,就是他的人。表哥是個好人,也是個有功勞的人,也許老天能看見他的痛苦,聽到他的呻吟,伸手抓走他的病痛。就是老天不管,我也要試試,給表哥熬藥治病。想到這兒,劉平的心情好了許多。

“哥,我現(xiàn)在是你的老婆啦,我知道應該做什么。以后我就陪著你,一生一世不分離。”

邢軍聽了,兩眼涌出淚花。

“哥,我們睡覺吧!”說完這句話,小平的臉紅了??幢砀琰c頭,她開始掃炕,鋪褥子。

兩個人躺在一個被窩里。三根大蠟燭瞪著亮亮的大眼睛,欣賞著這對新人。

“哥,你能抱抱我不?”

“丫頭,小時候我沒少抱你!”

“那不一樣,小時候是哥抱妹!”

“現(xiàn)在是什么?是妹抱哥啊?”

“不是?!?/p>

“那是什么?”

“是丈夫抱妻子,是相公抱娘子,是孩子他爹抱孩子他媽!”

“羞羞羞,還沒生孩子,就當上媽啦?”

一句話驚醒了夢中人,兩個人同時意識到了什么,你看著我,我看著你,誰也不說話了。一會兒,又同時聽到像悶雷一樣的聲音,你們倆要不要孩子?你們倆想不想當爸爸和媽媽?想的話,現(xiàn)在應該做什么?邢軍回答,要是不想的話,結婚干啥?劉平回答,想啊,有了后代就有了后路啦!那個人大笑起來,說既然你們倆不是傻瓜,還發(fā)什么愣?說完,化作一縷清風走了。

劉平說,剛才好像有人對我倆說了什么,我沒聽清。哥,你聽清了嗎?邢軍說,我聽清了,但我不好意思說出來。劉平說,你一個男子漢大豆腐怕什么嘛!邢軍說,那個人說……說到這里不說了,把手伸進劉平的內衣里。劉平閉上了眼睛……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突然,邢軍“哎喲”一聲,劉平睜開眼睛,把被子掀在一邊。血,褥子上有點點滴滴的血。劉平仔細看表哥,只見他臉色煞白,眉頭緊鎖。

“哥,怎么啦?”劉平小聲地問。

“我的腿鉆心地疼,腿不得勁兒。一動,腿就像裂了縫一樣。是不是流血啦?你看看,好好看看!”邢軍說著,攥緊拳頭使勁兒向炕上砸去。

“褥子上有血。你好好躺著,我給你擦一擦?!眲⑵綇哪_部開始查找出血點,找到右腿膝蓋處,發(fā)現(xiàn)有一個小口往外滲血。她嚇了一跳,手哆嗦起來。邢軍說,別怕,這個地方總滲血,你用紗布緊緊纏幾圈,幾天就沒事啦!劉平照著邢軍說的,纏了一圈又一圈。纏著纏著,兩個肩膀一聳一聳的,哭了。一會兒,抬起頭對邢軍說,表哥,這可咋辦啊,你也太遭罪啦,我心里難受死啦!邢軍說,你沒看見我遭罪的時候吶,疼得一個勁兒冒汗,沒招了,就用牙咬自己胳膊,咬得都出血了。注意力一轉移,就不那么疼了。丫頭,別緊張,我當過兵,苦我不怕,但是我怕流淚,你以后千萬不要在我跟前流淚!

第一夜就這么過去了。七天后,邢軍又迎來了一次大考。成績和上次一樣,沒合格。又出血了,還是那個出血點,還是那樣鉆心地疼。于是,劉平接著往下等。在以后的等待中,邢軍不敢對劉平有任何親近的舉動,甚至不敢摸一下她的臉,碰一下她的腿。劉平呢,一鉆進被窩里就像個小白兔,有時眼巴巴地瞅著他,有時臉上騰起一片潮紅。邢軍心里清楚,劉平比他小八歲,今年才十七歲,正是春心蕩漾的季節(jié)??墒撬桓?,一旦把她引向山巔,又不能享受美景,就會給她的心理和生理造成極大的傷害。怎么辦?只有等待。

3 那是一個春光舞動的日子,邢軍坐著一輛馬車回到了村里。下車時,拄著一對木拐。那個儲存著童年記憶的三間老屋,又一次接納了他。

在那個該死的“三九”第八天的夜晚,團長叫他師部送信。通過冰凍三尺的大凌河時,咔嚓咔嚓聲敲醒了夢中的哨兵,手電筒光芒在冰面上來回搜索,接著打了一陣子機關槍。邢軍趕忙趴在冰上,一動不動。一個小時過去了,兩個小時過去了,對面敵人就像被焊在了那里。六個小時過去了,嘈雜聲才漸漸遠去。邢軍雙手一支要站起來。壞了,雙腿不聽使喚了。他將巴兒地坐起來,攥緊拳頭使勁兒捶腿,一袋煙工夫,腿有點知覺了??墒?,用了全身的力氣,還是站不起來。這里前不著村后不著店,再坐下去,非凍死不可。出路只一個,往對岸爬,岸邊有一馬車道,常有人和車路過。他開始往前挪動。二百多米冰面,他爬了近一個小時。手掌磨出了血,褲子磨壞了。爬到對岸的馬路上時,他看到一輛馬車從遠處一顛一顛過來了。車很快走到跟前,他大聲呼救。

“你是干啥的?”老鄉(xiāng)把車停住,看他穿著黃軍裝,立刻警惕起來。

“我是解放軍。昨晚在冰上凍了一宿,雙腿凍壞了,走不了路啦!老鄉(xiāng)幫幫我吧!”邢軍有氣無力地說。

“不對呀,昨天我從這里路過,看到的都是國民黨兵?。克麄円獡屛业能?,說把馬殺了吃肉,我給他們下跪,才逃過一劫。今天你咋成解放軍了呢?”老鄉(xiāng)一邊說一邊往后退,看樣子想逃走。

“老鄉(xiāng),我不是騙你。你仔細想想,他們穿的是什么衣服,我穿的是什么衣服。我衣服上的補丁,十幾個。國民黨兵穿的衣服,一個補丁都沒有。我真的是解放軍??!”邢軍說完,眼里的淚水涌出來了。

老鄉(xiāng)站住了。他回想著昨天的國民黨兵,衣服嘎嘎新,臉蛋紅撲撲,眼里藏著殺氣。眼前這個當兵的,穿得像要飯花子,臉像涂了一層炭,眼光特別和善,肯定和國民黨兵不一路人。我不知道誰好誰不好,我也不懂誰對誰不對,眼前這孩子走不了路了,還是做點善事吧,把他捎著算了。老鄉(xiāng)走到邢軍跟前,把他扶到車上。當?shù)弥宪娛切霞掖迦藭r,又脫掉了羊毛大衣給他蓋上。走了二十多里路,終于找到了師部。把信交給師首長,邢軍撲通一聲倒在地上了。師領導趕緊用車把他送到部隊醫(yī)院。軍醫(yī)檢查后無情地說,這個小戰(zhàn)士的腿廢了,如果運氣好的話,終生與雙拐為伴。如果運氣不好,終生與土炕為伴。一個月后,腿有些知覺了,用手掐疼了。又過了一個多月,能架著雙拐走路了。

一天中午,邢軍正吃飯,班長黑著臉進屋了。一屁股坐在床上,半天沒說話。邢軍感到不妙,說班長,你今天怎么也變成悶葫蘆啦,你不是咱們連一號男高音嗎?班長苦笑說,我不知道怎么和你張嘴,老邢啊,部隊馬上就要出發(fā)啦,要去打天津,醫(yī)院也跟著走。連長讓我找輛馬車,把你送回老家去。連長讓我跟你說,不是部隊不管你啦,是暫時顧不上你啦!回到村里好好養(yǎng)傷,解放全中國后,我到邢家村看你。說到這里,班長停頓了一下,眼睛紅了。一會兒,班長用手捂著眼睛說,無論遇到什么困難,你都要堅持下去,打完仗,要是我還活著,我就去找你,咱們倆在農村找一塊地兒,蓋幾間房子,過一過桃花源的生活,好嗎?要是我沒去找你,說明我已經(jīng)交待啦!邢軍聽完班長的話,心里很平靜,他知道,這雙腿已經(jīng)牢牢地把他釘在了炕上,再也不能和戰(zhàn)友們一起行軍了,再也不能和戰(zhàn)友們一起拼刺刀了。離開部隊是早晚的事兒,他怕這一天的到來,可是他無法阻擋這一天的到來。他流著淚對班長說,班長,我沒有爹媽了,也沒有兄弟姐妹,我的爹媽在部隊,我的兄弟姐妹也在部隊。馬上要離開部隊了,我心里非常難受,我只有一個請求,部隊不要忘了我。班長,你是個吐口唾沫就是釘?shù)娜?,打完仗,你可要回來看看我?。?/p>

“只要我不死!”班長說。

邢軍就這樣回到了家鄉(xiāng)……

4 邢軍在等待,劉平也在等待。邢軍的等待比劉平的等待急迫。原因很簡單,邢軍擔心病情加重。劉平呢,覺得時間有的是,不著急!有病可以慢慢治,越往后科學越發(fā)達,越往后治好的可能性越大。

等了幾個月之后,邢軍有點不耐煩了。豈止是不耐煩,簡單像熱鍋上的螞蟻,腳發(fā)燙,腿發(fā)熱,心發(fā)慌,臉發(fā)燒。他同劉平結婚快一年了,沒有行過一次房。所以,他越來越急,越來越躁,越來越壓不住火。

一天晚飯后,邢軍看著自己的枕頭發(fā)呆。枕頭側面,是水波蕩漾的小湖,兩邊綠草茵茵,一對鴛鴦穿行其中。鴛鴦的羽毛真好看,有水紅的碧綠的蛋黃的天藍的。鴛鴦眉目傳情,兩嘴相交,旁若無人。邢軍想,鴛鴦表達的意思是,我們倆要相敬如賓,白頭到老。我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劉平看在眼里,撲哧一聲笑了,問道,你在想啥呢?邢軍說,我在想,這對鴛鴦自由自在,多幸福??!不過,要是那只公鴛鴦受傷了有病了,那只母鴛鴦是在家里陪著他,還是再找一個公鴛鴦呢?邢軍并不等劉平回答,而是自言自語做了結論:肯定是陪著他!接著話鋒一轉,還有一種鴛鴦,叫野鴛鴦。一方有了難,另一方就別尋高枝了。我要是打獵,碰上這種野鴛鴦,非要了它們的命不可!劉平正縫衣服上的扣子,聽了邢軍狠呆呆的話,一不留神,針尖扎在左手食指上了,一股血涌了出來,慢慢堆成高粱米粒大。這一幕讓邢軍看見了,說:你怕啥啊,你又不是野鴛鴦!劉平心里一緊,他這是什么意思啊?

說話間,村長來了。村長姓李,名成武。是村里的美男子,身高一米八,國字形臉,走路腰拔得溜直。劉平見村長進屋,趕緊把炕掃了幾下,還把一個小棉墊鋪在炕沿上。村長也不客氣,一屁股坐在墊子上,問,有茶沒?麻溜兒整點!劉平就趕緊沖茶。邢軍呢,躺在炕頭上一動不動,眼睛閉了,時不時還來兩下呼嚕。村長問劉平,大哥睡著啦?劉平敷衍說,可能睡著了,我把他叫醒。說著就去扒拉邢軍,邢軍假裝睡得挺沉,咋扒拉也不動彈。村長說,睡得挺死,別叫他了。劉平說,村長大駕光臨,肯定有大事,表哥睡著了,跟我說也行。村長說,別忙,我喝一會兒茶。說著,品了一口。哎呀,不錯啊,這茶挺有味道??!嫂子挺厲害,茶沏得不錯!劉平說,不會不會,我就是把茶先洗一遍,然后再沏。村長說,我有一個發(fā)現(xiàn),最近嫂子氣色不錯,小臉紅撲撲的,腰也粗了,是不是有喜啦?劉平聽村長這么一說,臉一下子紅了,紅得像一朵牡丹花。村長“哈哈”地笑起來,叫我猜中了吧,肯定有喜啦!那還不好意思啥,早晚的事嘛!又閑扯了幾句,村長看看掛在窗外樹梢上的月亮,一拍腦袋,說一會兒我們家來人,我得趕緊回去。明后天我還來,和大哥嘮點事。說著,下了炕往屋外走。劉平跟了出去,說村長好不容易來一回,我送送。

到了院子里,村長站住了,對劉平說,大哥剛才沒答理我,說明他不光身體有病,心里也不好受。是不是病厲害啦?缺錢的話,先借點,以后村里想法解決一些。這就是我今天來的意思。劉平的嘴唇嚅動了幾下,又不說了。村長說,有啥就說唄,他是老軍人,村里有責任幫助。你不說,我們咋幫你們???劉平說,我也不知道怎么了,反正最近有點反常。村長說,你去請大夫,診斷診斷,再抓藥治。劉平說,謝謝村長,村長別煩我啰嗦,我想問一下,村里真的能幫忙嗎?村長笑了,你放心,肯定幫,我也肯定幫。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怎么能看熱鬧呢?有什么事,嫂子可直接找我,就是半夜三更有事了,也可以敲我們家門。好啦,我走了,以后再嘮。劉平望著村長的背影,站半天沒動。她想,村里要是能管,可是天大的好事。一會兒,我就把這個好消息告訴表哥?;氐轿堇?,劉平一愣,邢軍正歪在炕上嗞嗞地喝茶呢。一邊喝一邊說,村長說你沏的茶好喝,我也嘗嘗。村長要是不來,我還喝不上呢!劉平接過話茬說,看你說的,你要是想喝,天天給你沏。邢軍說,那味道可不一樣,你給村長沏茶,用的不光是開水和茶,還有別的東西。劉平笑了,我也沒放別的東西啊,誰來都一樣!邢軍說,我都看出來了,除了開水和茶,還有口水。你是喜歡村長,所以口水都流出來了。要不,村長咋說這茶好喝呢?給我沏茶,流的是鼻涕,那味道怎么會一樣呢?你們倆有啥話在屋里不能說,還跑院子里?我看村長用眼睛刮你,你用眼睛瞟他,兩個人有意思了是不是?劉平聽到這里,生氣了。表哥,你想哪去了!在院子里他說,以后多幫幫咱家,治病花的錢,村里想辦法報銷一點。我正要把這個好事兒告訴你呢!你也太歪啦,我啥時候用眼睛瞟村長啦,村長啥時候用眼睛刮我啦?不跟你說啦,你現(xiàn)在心太嬌!還沒等劉平說完,只聽啪的一聲,邢軍把一只山梨劈成了兩半。劉平嗷地叫了一聲,急忙用手捂住眼睛。

李村長來串門的第三天上午,邢軍家來了一個陌生人。四十歲左右,肩上背著一個長方形的木箱子,自稱是鄉(xiāng)醫(yī)院的張醫(yī)生。邢軍立刻警惕起來,瞪著牛眼睛問:“你找誰?想干啥?”

張醫(yī)生嘿嘿一笑:“你們村長給我捎了個紙條,讓我給一個叫邢軍的復員軍人瞧瞧病?!?/p>

邢軍一聽火了:“我也沒有病?。磕慊厝グ?!”

劉平在一旁勸道:“既然醫(yī)生來了,就看一看吧!要不,咱們請還請不來呢!”

“我的病你治不了。謝謝,你走吧!”邢軍的臉變成了驢臉。

“你還沒說是什么病,怎么就說我治不了?你這不是門縫里瞧人嗎!你說,你得的是什么病?”張醫(yī)生把箱子放在邢軍的面前,拉出不讓瞧就不走的架勢。

“我沒有病,我跟你說過了,你還磨嘰啥??!沒見過你這樣的醫(yī)生,人家不看病,非賴著不走!”邢軍一邊說著,一邊用手指著門口。

“你們這種病人,有了病都說沒病。不是有那么一句老話么:病而不治,害莫大焉。你是一個明白人,應該懂得這個理兒!李村長說啦,你是有功之臣,一定要好好看看。”張醫(yī)生微笑著說。

劉平小聲勸邢軍:“人家大老遠來的,腳底板磨得生疼,咋給他臉色看呢?不說聲謝謝,也不能一個勁兒攆人家啊!”

張醫(yī)生說:“是啊,我是來拽你出坑的,不是來推你進坑的。你咋把我當成仇人了呢?要不是李村長……”

話還沒說完,邢軍的臉由黃變青,由青變成了紫茄子色。只見他兩眼血紅,抄起木拐,向坐在炕上的張醫(yī)生砸去。張醫(yī)生本能地一躲,木拐砸到暖壺上,嘭的一聲,瓶膽爆裂,開水灑了一炕。張醫(yī)生愣在那里,一會兒醒過神來了,嘴里說著“我走我走我走”,穿上鞋逃了出去。劉平跟在后面,大聲說:“張醫(yī)生,對不起,他是一個病人,您千萬別生氣!”

回到屋里,劉平說:“你是怎么啦?人家醫(yī)生來給你瞧病,你不能好好說話???你用木拐打人家,太不著調了吧!”

邢軍呼哧呼哧地說:“我打的不是他,我打的是你和李村長。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們把我的病告訴了醫(yī)生。你們沒安好心,想讓我把臉丟盡,臊死!對不?嗯?”

劉平不吭聲了。上午媽媽來過一次,哭著講了邢軍近日的反常表現(xiàn)。媽媽說,伺候病人最重要的是有耐心。邢軍兩條腿走不了路了,還過不了夫妻生活,你想,他壓力有多大??!不能走路使他成了半個男人,不能過夫妻生活又使他丟了男人尊嚴。丫頭,你知道啥是尊嚴嗎?尊嚴就是男人的最后一件衣服。一個男人,被剝得精光,要么一頭撞死,要么鉆進最陰暗的角落。這時的邢軍,心里怎么會亮堂呢?要是他還像從前那樣,那才是真正的不正常。你現(xiàn)在,要裝聾子,當瞎子,做啞巴,賠笑臉,說好話,那才是一個懂事老婆,才是一個貼心的妹妹。劉平仔細咀嚼媽媽的話,覺得有道理。

那天晚上,劉平想早點睡覺,可是邢軍沒有一點睡意。他從柜子底下掏出了磨刀石,用抹布擦掉灰塵,又舀了半碗水,開始刷啦刷啦磨刀。劉平說,都啥時候了,怎么還磨刀?再說,那刀也不鈍??!切個菜啥的,挺快!邢軍說,切菜挺快,切人不快!劉平聽了后,頭皮發(fā)麻。心想,邢軍想干啥呀,他說切人,難道是真的?他和誰有這么大的仇?數(shù)來數(shù)去,沒人對不起邢軍。忽然,她想起了媽媽的話,心里一冷。不行,別惹出啥亂子!她走到邢軍跟前,問,你要拿刀子收拾誰啊?我咋沒聽說你跟誰有大的仇?邢軍把刀舉起來,用右手大拇指摸了摸刀刃,說我告訴你,昨天晚上做了個夢,夢見有人從西屋窗戶鉆進來了,那人長得挺壯。他來到咱們睡覺的屋,掀開你的被子,就開始摸你腿,我想喊,可說不出話來,眼睜睜看著他把你那個了。有人說,夢是預兆。我把刀磨得快快的,萬一有人來搶你,我就拿刀捅他!劉平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你白天肯定胡思亂想啦!

到了下半夜,劉平朦朦朧朧中,聽見貓的慘叫聲。她睜開了眼睛,看到了一個血腥的場面:邢軍提著那把菜刀,刀刃上淌著血。炕頭上,黃貓的一條腿被砍了下來,鮮血直流。黃貓凄厲的叫聲,鉆入她的五臟六腑,又從每個毛孔鉆了出來,變成了縷縷寒氣。邢軍看她醒了,忙安慰說,別怕別怕,我做了一個夢,夢見有人鉆進了我的被窩,我拿刀使勁兒砍。等我醒來時,黃貓的一條腿被砍斷了。小平啊,我也不知道我是咋的啦!你救救我吧,你救救我吧!說著,放聲大哭。

劉平一聽,驚出一身冷汗,再聽到丈夫撕心裂肺的哭聲,心里不由拔涼拔涼的。

5 劉平睡不好覺。常常翻來覆去烙餅,有時好不容易睡著了,又一腳踏空,嚇醒了。一天晚上,她夢見邢軍拿著刀向她的腿砍來。她要跑,雙腿不聽使喚。她要喊,嗓子發(fā)不出聲。她撲通一聲跪在地上了,膝蓋疼得要命,流血了。迷迷糊糊中,覺得有人在搖她,她一下子坐了起來,滿頭大汗。這時,邢軍也醒了。看她一臉驚慌的樣子,邢軍說,你怎么了,做噩夢啦?劉平說,夢見你在拿刀追我,我想跑跑不動,我想喊喊不出,一下子跪在地上。哎呀媽呀,我的膝蓋咋這么疼??!表哥呀……劉平一頭扎進邢軍的懷里,嚶嚶地哭了起來。

劉平覺得大腦的哪根弦快要斷了。她跑回家,在爸爸媽媽跟前哭訴。爸爸說,你回去吧,我馬上找個老中醫(yī)給他看看。依我看,治好了他的腿,就一好百好啦!劉平又大著膽子找李村長,說想借點錢給邢軍看病。村長說,村里現(xiàn)在沒現(xiàn)錢,你先找親戚墊上,回頭我想辦法給你補。你放心吧,邢大哥是功臣,村里管不了,就去找鄉(xiāng)里。鄉(xiāng)里管不了,就去找縣里,有我在,就得有人管!

三天后,爸爸帶著一名老中醫(yī)來給邢軍診病??戳藘扇齻€小時,開出了個中藥方子。臨走時千叮嚀萬囑咐,千萬要到大地方的中藥鋪抓藥,大地方的中藥不但齊全,而且質量有保證。要是到小地方抓,賤是賤了,但可能拿蘿卜干當人參賣。劉平問,哪里的中藥鋪最好?老中醫(yī)說,最好到省城,其次到縣城。劉平說,那只能上縣城了,邢軍離不開人,到縣城一天走一個來回。要是到省城,三天才能走一個來回。家里沒人管,雞沒人喂,鴨沒人放,豬會餓得哼哼叫。老中醫(yī)聽完劉平說的話,呵呵地笑了,說到縣城抓藥也行。不過一百多里的路,要過一座山。走著去可不行,得騎個馬或毛驢什么的。別說你一個女人,男的過山都打怵。老中醫(yī)走了,爸爸說,丫頭,那路太難走,干脆我去縣城抓藥吧!劉平說,不行不行,你走一步得咳嗽好幾下,上不了山?。∵€是我去吧,我雖然是女的,但身體一點毛病也沒有,吃點苦怕啥?爸爸說,明天我就把咱們家的毛驢牽來!

劉平上路了。走之前,她計算了一下時間:以毛驢的速度,一小時能走二十里山路,到縣城一百二十里,最少得走六小時。一個來回,得十二個小時。城里抓藥再用兩小時,共需十四小時。趕到太陽落山前回來,就得下半夜兩點半起床,三點鐘出發(fā)。邢軍說,三點鐘走太黑啦,看不清路不算,萬一遇到點什么事兒,你一個女人家還不麻爪???劉平不高興了,連著呸了三聲,你怎么不說好話呢?能遇到什么事???解放好幾年了,土匪絕跡了,搶劫的沒有了,也沒聽說過有啥野獸,怕啥?說是說,劉平也有點擔心。前些日子,村子里張?zhí)旄桓魈幦氯?,說他親眼看見一條狼顛顛地順著墻根走,還到處聞??赡苁丘I得不行了,下山來找東西吃。邢軍說,帶上幾個高聲炮,要是遇到狼,放一個就能把它嚇跑。劉平說,我沒放過,別把我自己崩著。邢軍叫劉平把張?zhí)旄唤衼?,教她怎么放高聲炮。劉平掌握了要領,說那就帶幾個吧,反正也不沉!

真是“叨咕啥來啥”,剛走到半山腰,劉平就聽到前面“嘩啦”一聲,開始她以為是碎石滾動發(fā)出的聲響。過了一會兒,她覺得不大對勁兒,她走到哪,哪就有這種“嘩啦”聲。她警覺起來,轉頭找聲音的來源,可是四處黑漆漆的,近處還能看個大概,遠一點只能看個輪廓。半個小時后,“嘩啦”聲更近了,好像就在三四十步左右。上了一個山包,她看見,半山腰上,有一雙綠色的光柱,總是沖著她。她往前走,光柱就跟著往前走,有時還一跳一跳的。怪啊,這是什么?不對,手電筒的光不是綠色的!那是什么東西?“咚咚”的心跳聲,敲擊著她的耳膜。又拐了一個彎,她發(fā)現(xiàn)綠色的光柱停在前面的路上,好像是在等她。只有三十幾步遠了,毛驢的鬃毛豎了起來,而且“咴咴”叫個不停。又往前走了十多步,她看到一個輪廓,那東西像狗。她忽然想起來了,那是狼。此時,毛驢開始往后退,掉頭想往回跑?;艁y中,她掏出一個高聲炮,用火柴點著了引信,扔了出去?!岸!邸?,黑夜里,聲音比平時大好幾倍。緊接著,山里響起了“?!邸钡幕匾簦靡粫翰畔?。綠色光柱跳了一下,沒影了。劉平挺高興,沒想到狼和女人一樣,都怕高聲炮。這就好辦了,你要是再來,我就拿它嚇你!

又走,毛驢身上出汗了。劉平怕累壞了它,就下來和驢一起走。走著走著,毛驢又哆嗦起來。不好,肯定是那家伙又回來了。劉平用眼光四處撒目,沒有。又找了一遍,還是沒有。這時,前面的草叢里傳來輕微的響動聲。一定是那個家伙還沒走,藏這里等她。許是精力太集中了,也許是天太黑了,左面有個大坑,劉平?jīng)]看清,一腳踏空摔了下去。接著轱轆了幾圈,臉上手上劃了好幾道口子。那只狼“嗷——”地叫了起來,可能是在呼喚遠方的同伴,也可能是在慶賀自己的成功。劉平強忍著疼痛,抬頭向上看,只見那道綠光站在大坑邊上,向下面掃來掃去。它可能是在琢磨,是選擇下來還是選擇和毛驢搏斗。正猶豫時,一個意想不到的場面出現(xiàn)了:那頭毛驢像瘋了似的,一頭向狼屁股撞去。那頭狼很狡猾,一閃就閃過去了。可是讓狼沒有想到的是,毛驢使出了看家本領,兩個后腿一齊向它蹬來,狼往旁邊一閃,躲過了右腿,沒有躲過左腿,腰被狠狠地踢了一下。也許這只狼幾天沒吃東西了,也許年紀太大了,無力進行還擊,竟然跑到二十米開外蹲下了。劉平抓住時機,手腳并用爬了上去。她拿出高聲炮,點著了一個,撇到那只狼跟前,叮——咣,狼聞到了硝煙味,嚇得掉頭就跑。這時的劉平,激發(fā)出了毛驢剛才的驢勁兒,一邊向狼逃跑的方向追,一邊又點著一個高聲炮??纯蠢菦]有影了,才坐在一塊石頭上,喘一會兒勻乎氣兒。

藥終于買回來了,那是晚霞紅得如火的時候。邢軍看到劉平第一眼時,忍不住哈哈大笑。原來,劉平進城后,怕過往的人都拿她當猴看,就先買了五塊膏藥,一處劃傷貼一塊。結果,反而引得人追著看她,要弄清究竟。劉平想把膏藥揭了扔掉,又一想是花錢買的,就沒舍得。走到家門口,還沒揭下來。等到劉平把膏藥揭下來,露出五處劃傷后,邢軍流淚了。

劉平連續(xù)一年到城里抓藥,邢軍連續(xù)喝了一年藥湯子。村長說話算數(shù),村里掏了十分之八的藥錢,剩下的十分之二,村長死活拿自己的積蓄支付了??墒怯幸惶煸绯?,邢軍起不來了。他讓劉平把他拽起來,劉平一拽,疼得他“哎呀哎呀”直叫喚。劉平轉到后面掫他,也疼得要命。從側面扶,還不行。劉平累得滿頭大汗,無論用什么辦法,都沒能使邢軍坐起來。邢軍說,一覺醒來,不但兩條腿沒有知覺了,兩條胳膊也軟綿綿的了,就像散了架子一樣。想起來了,我在部隊醫(yī)院住院時,醫(yī)生跟我說過一句話,一旦起不來炕,就可能永遠與炕為伴了。從現(xiàn)在起,我就是一個地地道道的癱子啦!劉平啊,你走吧,別再管我啦,我成了世界上最沒用的人……

劉平少有地瞪了眼,你胡說啥?叫我不管你了,除非日頭從西邊出來!

6 太陽照舊東邊出西邊落,鴨子搖頭晃腦進了窩。

邢軍吃完一碗小米粥,吧嗒吧嗒嘴,突然對收拾碗筷的劉平說:“我想要個孩子?!?/p>

劉平擦桌子的手停下了,想了一會兒,說:“你是想要小子,還是想要丫頭?”

邢軍說:“要一個的話,要小子。要兩個的話,一個小子一個丫頭?!?/p>

劉平說:“丫頭好要點,小子不好要!”

邢軍搖搖頭:“不是要人家孩子,是咱們自己生!”

劉平笑了,說:“要是能生,早要了,用等到現(xiàn)在?”

邢軍說:“別等啦!你的年齡越來越大,身體越來越差,再等下去,萬一生不了咋辦?”

劉平說:“我也不想等??!不是生不了嗎?干脆要個孩子養(yǎng)吧?”

邢軍說:“養(yǎng)生不如親生,還是自己生好!”

劉平說:“那咋辦?我一個人也生不出來???”

邢軍說:“打開天窗說亮話吧,我的意思是,你想辦法一個人生!”

劉平生氣了,眼睛瞪得圓圓的:“別開玩笑啦!要是一個人能生,結婚干啥?”

“你問問西頭張寶太女人,她有絕招兒!”邢軍說。

“好,現(xiàn)在我就去問!”劉平摘下圍裙,走了。

離老張家不到二百步,三分鐘就到了。老張家的女人大紅正往墻上掛辣椒,一串一串的,通紅通紅的。

“大妹子,忙著吶?”劉平先打招呼。

“嫂子來啦,到屋里坐坐?!贝蠹t的臉上跳動著興奮。

兩個人一前一后進了屋。炕上,躺著一個大胖小子,臉蛋紅潤有光。

劉平左看右看,滿眼羨慕。

大紅說:“嫂子,你咋還不要孩子?”

劉平接過大紅遞過的西紅柿,咬了一口,嚼了幾下就進肚了。望著大紅,一時不知怎樣開口,想了想,干脆直奔主題:“大妹子,聽說你老爺們家伙不行,那你是咋懷上的?跟嫂子說說,嫂子也遇上這個難題啦!”

大紅聽完劉平的話,臉騰地一下紅了:“誰說我老爺們家伙不行,盡造謠。不行,孩子從哪來的?這不是糟踐我們嗎?”

“別生氣別生氣,是我們家邢軍說的。”劉平用手輕輕地拍大紅的后背。

“邢大哥聽誰說的?我撕爛他的嘴!”大紅的眼睛也紅了。

“我不能告訴你!”劉平搖了幾下頭。

“不行,你今天非說不可。要是不說,我就跟你沒完!”大紅兩眼冒出了火星子。

“那我就說給你,告訴你邢哥的人不是別人,就是你老爺們!”

“他?”大紅使勁兒吐了一口唾沫,“狗肚子盛不了二兩香油!”

“一個月前,他去看我們家老邢。兩個人抿了點酒,喝著喝著高興了,你們當家的勸老邢,大哥呀,你得要孩子呀!老邢說,我不行了,要不了孩子啦!你們當家的笑了,說不行也能要孩子,活人還能讓尿憋死!我也不行,現(xiàn)在不是有兒子了嗎?今天我的舌頭不好使,不跟你細說了。隔天,叫大嫂到我們家,跟你大妹子好好嘮嘮?!眲⑵揭晃逡皇v得清清楚楚。

“這個死鬼,喝點馬尿就胡吣!你別信他的,他說的全是醉話!”大紅氣得眼淚都流下來了。

“那可咋辦?”劉平小聲問。

“我告訴你一個辦法吧,是我們村一個女同學告訴我的。她表哥結婚八年沒有孩子,到醫(yī)院一查,沒有生育能力。表哥表嫂戧戧了半年,最后下了狠心:借種!”大紅把手擋在嘴邊說,一副怕人聽見的樣子。

劉平左瞅瞅右看看,確定附近沒人后,問:“什么叫借種?”

“借種你不懂???就是和別的男人睡覺!”大紅說。

“媽呀,那要是傳出去了,還不寒磣死?。 眲⑵秸f。

“跟你說實話,哪個村都有借種的!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自己不說,神仙都不知道!”大紅拍拍劉平的后背。

劉平低著頭走了。走到門口,一不留神,被門檻絆了一下,差點摔倒。

回到屋里,劉平的嘴撅得老高。

邢軍說:“回來啦!”

劉平?jīng)]吱聲。

邢軍又問了一句:“大紅在家沒?”

劉平還是沒反應。

邢軍說:“咋地啦?生那么大的氣!”

劉平開口了:“我能不生氣嗎?你讓我去討辦法,沒想到大紅說,沒別的辦法,只能借種。還說,她女同學表哥沒生育能力,用的就是這辦法。不是侮辱人嘛!”

邢軍說:“這可是大實話啊!”

劉平說:“大實話?”

邢軍慢聲細語地說:“你想想,她的女同學能把表哥借種的事兒說出來嗎?”

劉平說:“我也納悶呢!”

邢軍說:“可以斷定,大紅生的孩子是借來的種!”

劉平瞪大了眼睛:“媽呀,膽也太大啦!這要是讓人知道,咋活呀?”

邢軍笑著說:“要是自己不說,誰知道呀?無憑無據(jù)的事兒,誰敢胡咧咧?”

劉平說:“沒有不透風的墻??!”

邢軍一仰脖子:“用泥土做的墻,用石頭堆的墻,指定透風。要是用水泥做墻,用鋼鐵做墻,幾十年上百年也透不了風。”

劉平從筐里取出鞋底子,開始納起來。

邢軍把眼睛閉上了,不知是在想事兒,還是在養(yǎng)神。過了好一會兒,邢軍說:“剛結婚時,我一心想要個孩子。我覺得,有了孩子,家才是個完整的家。沒想到,我的病越來越重,你的負擔也越來越重。我改變了想法,不要孩子了。我是個重病號,最難護理了。再有個小家伙,一會兒哭,一會兒鬧,一會兒吃,一會兒叫,更難伺候了。兩個難都讓你來管,累死你也忙不過來??!所以,我不想要了。上個月初五,你到縣城去買藥,爸媽來了,勸了我一天,說不要孩子不行。我說要了后沒人看,媽媽說,有我呢,我樂意看!我說,看孩子太累,媽媽說她身子骨結實,沒事!我說,你還得伺候爸爸呢。爸爸說,我們老兩口都搬過來,問題不就解決了嗎?我沒有說的了。最近這幾天,我尋思了又尋思,覺得爸媽說得也有道理,要個孩子也挺好,起碼老了有人管??!”

劉平插話:“你沒說你不行的話吧?”

邢軍說:“我哪敢??!兩位老人要是知道了,還不得暈過去??!”

劉平說:“那怎么辦?爸媽見著我就催,我實在受不了啦!”

邢軍想了一會兒說:“我是啥意思,你心里明白。我為啥想讓你生呢?兩個理由:其一,養(yǎng)親不如生親。你是我親表妹,你生的孩子,當然和我有血緣關系。要的孩子,和咱倆都沒血緣關系。有和沒有,能一樣嗎?其二,一個月前,村小張老師來看我,手里一本書。我隨便翻了翻,有兩句話把我吸引住了。一句是,同姓為婚,其生不蕃。另一句是,同姓不婚,懼不殖也。我問張老師,是什么意思。張老師說,這是古人說的,兩句話含意差不多,第一句意思是,如果有著同樣骨血的人結婚,是難以生育的。第二句意思是,有著同樣骨血的人不能結婚,怕的是不能生育。張老師還說,專家研究表明,近親結婚,后代可能是白癡,弱智,低能,畸形。我又問張老師,我和劉平是不是近親,他說當然是,肯定是,絕對是。我聽后嚇了一大跳,老天呀,多虧我和你沒生孩子,要生了,指不定有啥大毛病呢?要是有大毛病,一輩子就完了。有的病還代代相傳呢,那咱倆就造大孽!老天是可憐我啊,在暗中幫助我吶!”

劉平不說話了,她走到窗臺前,靜靜望著山坡上的那片草地。草地綿延十幾里,有時如一潭湖水,有時如風擺楊柳,有時如驚濤駭浪,有時如白云朵朵。草地為什么有枯有榮?草地為什么不懼野火?草地為什么總有春天?因為她有根,有籽,能夠延續(xù)自己的血脈。和大山大川大河森林相比,我和邢軍就是一棵小草,一棵希望秋風把自己的種籽吹向四面八方的小草。

7 劉平喝多了。她知道自己喝多了,因為她看見弟弟劉冰變成了兩個人。

劉平是在弟弟的屋里喝多的。上午,她步行回到娘家。一進院,弟弟正給柿子秧打尖,告訴她爸媽趕集去了。劉平啥也沒說轉身走了,剛走到門口又折回來了,對劉冰說,我想喝酒!劉冰瞪大眼睛看著她,眉頭擰成一個疙瘩。

一碟熘白菜,一碟炒土豆絲,一碟花生米,一碟西紅柿。兩個人誰也不說話,你喝你的,我喝我的。轉眼間,半瓶白酒進了肚。劉平知道自己醉了,本想借酒消愁,誰知越喝越愁。一瓶見底后,劉平嗚嗚哭了起來。

弟弟拍著姐姐的肩膀說:“姐呀,你哭吧,大聲哭,把心里的苦都哭出來,把心里的愁都哭出來!”

劉平“哇”地一聲大哭起來,眼淚隨著哭聲像泉水一樣往外涌。

弟弟說:“人啊,受一點苦,不怕!受一陣子苦,也不怕!怕的是,受無邊無沿的苦!姐呀,我看你得準備受一輩子苦!”

劉平不哭了,她拿著臉盆,到缸里舀了兩瓢水,開始洗臉。洗完臉,又照鏡子。一會兒,又嘻嘻地笑起來。

弟弟嚇了一跳,趕緊跑過來,盯著姐姐的臉看。

劉平笑著說:“喝也喝了,醉也醉了,哭也哭了,叫也叫了,我沒事兒啦!”

弟弟說:“我總覺得你有事兒,而且有大事兒。爸爸說,你從六歲到現(xiàn)在,沒有喊過疼,沒有叫過苦,沒有掉過淚。爸爸給你起了一個外號,叫‘三沒丫頭’。今天你不光哭了,而且號啕大哭。你不光流淚了,而且嘩嘩地流。這說明,你的疼比火燒還疼,你的苦比黃連還苦,你的淚比黃河還多??上В艿懿荒転槟惴謸??!?/p>

劉平說:“跟你說實話,吃過特殊苦的人,不怕一般的苦;吃過大苦的人,不怕小苦;吃過長苦的人,不怕短苦。我吃過特殊的苦,吃過大苦,長苦,啥苦都不怕了。”

弟弟聽完姐姐的話,嘴角挑起一彎明月。他進屋又拎出一瓶白酒,咕咚咕咚倒了兩碗。一碗遞給姐姐,一碗自己端了起來,往姐姐的碗上一碰,說了一聲“干”,一飲而盡。劉平也一口氣喝了下去。

這碗酒進了肚,全身上下立刻燃燒起來。劉平知道,要是不快點走,恐怕今天回不去了。她擦了一把臉,快步走出屋子。走到大門口時,回頭說了一句沒頭沒腦的話:“小弟,放心吧,我已經(jīng)走出深淵啦,感謝你的白酒和四個小菜!”

走了十多分鐘,風一吹,頭有點沉。劉平囑咐自己,走穩(wěn)點,可別摔倒,摔倒就起不來啦!她的腳步明顯慢了下來。過了兩道溝,又翻過一道嶺,看見了籠罩在炊煙中的村莊。這時,一片樹林橫在她面前。一個趔趄,差點摔倒。不行,頭暈得厲害,得趕緊找個地方坐下。

屁股剛一挨地,就睡著了。她做了一個夢:一個高個子寬肩膀的男人走過來了,問她,你怎么在這里睡覺?。克卮?,我喝酒喝多了,走不動了,想坐這里歇會兒,誰知一挨地,眼睛就睜不開了。那男人說,你是邢軍屋里的吧?我知道你。哎呀,你可不易呀!邢軍能活到今天,都是你伺候得好呀!邢軍是老軍人,為全國解放丟掉了一雙腿,哪個不伸大拇指啊?你是個好媳婦,沒挑兒!劉平聽了這些話,臉紅了,搖著頭說,血再稀也濃于水啊,我好好伺候他是應該應分。那男人又說,聽邢軍大哥說,你們想要個孩子,可是他沒那個能力了,要我?guī)蛶兔Γ艺f這個忙真沒法幫。他聽了我的話,哭了,說我邢軍要是兩條腿好使,就給你跪下,你就幫幫忙吧!我還是不應,他說你再不應,我沒準哪天就抹了脖子!我沒法兒。大嫂,邢大哥叫我來找你,我找得好費勁兒啊,你看這事兒怎么辦?劉平臉更紅了,低著頭一聲不吭。過了一會兒,輕聲說,我也不知怎么辦好。這不,我心里不得勁兒,剛喝了一些酒。那男人挨著她坐下,把她的手攥住了。她下意識地往回抽,抽了幾下紋絲不動。那只手,好大啊,好有勁兒?。∷男∈直凰拇笫謬?,就像伸進羊毛套袖里一樣,自己的小手瞬間被烤化了,無影無蹤了。也不是無影無蹤了,是和大手化為一體了。接著,她覺得手發(fā)麻,心發(fā)癢,胸發(fā)酥,全身像通了電一樣。她咽了一口唾沫,覺得有點奇怪,那男人寬闊的胸膛就像一塊巨大的吸鐵石,看了一眼,就被吸住了。她心里明白,這不是邢軍,應該把手拽回來,把眼光拉回來??墒?,手根本不聽她的,眼光也不聽她的。這是咋回事?恍惚之間,兩個人糾纏到了一起,像樹纏藤,藤繞樹?!^了一會兒,男人睡著了,她也睡著了。睡得好香、好沉,忽聽咣的一聲,她嚇得一哆嗦,睜開了眼睛。左瞧右瞧,看清楚了,是自己家大門口。那頭小毛驢,正在蹭木頭樁子,剛才肯定是它發(fā)出的聲音。真怪,咋倚著大門睡著了呢?她回憶剛才那個夢,覺得很奇怪??纯醋约旱氖?,也沒有被抓過的痕跡。摸摸自己的耳朵,隱約有點痛感。舔舔自己的嘴唇,好像有點煙味。

一進屋,邢軍抬頭看了她一眼,笑了。

劉平說:“你笑啥?”

邢軍說:“你的頭發(fā)亂糟糟的,臉蛋紅乎乎的,眼睛亮晶晶的,衣服臟兮兮的,就像一只昂首挺胸正在抱窩的雞,你說我能不笑嗎?”

聽了這話,劉平覺得臉上發(fā)燙,嘴也不聽使喚了:“你你你,你餓壞了吧,我給你做飯去?!?/p>

邢軍說:“今天晚上,你就燉一碗茄子吧,我想吃!”

高粱米飯,燉茄子,兩個人吃得挺香。吃飯時,邢軍的眼光總是在劉平的臉上掃來掃去。最后說出了一句:“劉平,你今天才像一個女人了!”

劉平一撇嘴:“啥話???從結婚那天起,我就是女人啦!”

邢軍搖搖頭說:“今天之前,你是個姑娘。今天之后,你是個女人,一個地地道道的女人!”

劉平說:“我不明白,我哪有那么大的變化!”

邢軍說:“打個比方吧,昨天,你還是一片撂荒的山坡子地,今天你就是一片肥沃的土地啦!”

吹了燈,開始睡覺。邢軍說睡就睡,不到一分鐘時間,就打起了呼嚕。劉平躺了半天睡不著,一會兒翻過去,一會兒翻過來。數(shù)羊吧,可是數(shù)到五千了,還是睡不著。干脆不睡了,想一想白天發(fā)生的事兒:從娘家出來,我就有點頭暈。走到村里樹林的邊上,眼皮一個勁兒打架。我想坐下來歇一會兒,可是眼睛一閉就睜不開了。接著就做了一個夢,和那個高大魁梧的男人親熱了一陣子,還上了炕。醒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自家門口了。太怪了!是我醉眼矇眬,錯把家門口當成了樹林?還是我在樹林邊歇了一陣兒后,稀里糊涂走到家門口?或者是那個男人從樹林邊把我抱走了,完事兒后把我送到家門口?后一種可能性最大,因為,我的嘴里多了一種煙味。記得,那個男人說,是邢軍讓他找我的,是邢軍讓他幫助我們的?;氐轿堇铮宪姴坏珱]生氣,還露出了詭異的笑。這說明,他們倆已經(jīng)串通一氣了……

過了些日子,劉平有反應了,早晨吃飯,她覺得有點惡心。她沒有多想,這些日子太累了,可能是胃出了毛病??墒?,嘔了幾天,仍不見好,是不是出大毛病了?她自己跑到老中醫(yī)那里,讓老中醫(yī)摸摸脈。老中醫(yī)摸了半天,一句話,驚得劉平渾身一激靈:你是有喜啦!回去和邢軍好好慶祝慶祝吧!

走在路上,劉平一會兒哭,一會兒笑。她對自己說,這是上天的安排,不知道是福還是禍!

孩子出世了,沒想到是一龍一鳳。老邢笑瞇瞇地望著滿天飛舞的大雪說,女兒就叫大雪吧,兒子就叫小炭吧!劉平說,女兒的名字挺響亮,兒子的名字不好聽!邢軍說,雪中送炭嘛!有雪,就應該有炭。有炭,就應該有雪。一陰一陽,一黑一白,一涼一暖,一冬一夏!一個千樹萬樹開梨花,一個千家萬家送玫瑰。好啊,太好啦!

8 孩子滿月時,來了不少人。當然少不了姥爺姥姥,舅舅舅媽,表哥表姐。大家你抱一會兒,我抱一會兒。劉冰還找來一位算命先生,給兩個孩子算了一卦。那先生故弄玄虛,算完之后低頭不語。劉冰再三請教,那先生才搖頭晃腦地說了一句:孩子命犯火星,八歲后必有一劫。劉冰小聲問,劫從何來?先生環(huán)顧左右,附耳說道,明修棧道,暗渡陳倉。劉冰又問來自何人,先生說,亦民亦官,非民非官。

雞肉的香味從鍋里飄了出來,瞬間飛到屋里的各個角落。桌上的菜快上齊了,劉冰說,開飯嘍,開飯嘍!

這時,只聽一聲雷響:恭喜啊恭喜啊,太讓人高興啦!這樣的好事怎么能缺了我呢?大家一齊向院子望去,是村長李成武。邢軍和劉平從來沒見村長這樣高興過,眉毛笑了,眼睛笑了,嘴角笑了,臉蛋也洋溢著笑。特別是他說的一句話,把大家都逗樂了,聽說大妹子生了一龍一鳳,全村人都高興??!難能可貴啊,難,才可貴嘛!劉冰笑著說,你聽人家村長說得多好,這就是村長的水平。村長說,不是我會說話,老邢大哥對國家有功,對老百姓有勞,我們都盼著他有個孩子!不是有那么一句話么,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孩子會打洞。我敢保證,大雪和小炭將來也會像爸爸那樣,穿著一身綠軍裝,腰上別著小手槍……劉冰和媳婦把兩個孩子抱過來,給村長看,問村長像誰。沒等村長說話,六歲的小表哥栓柱說話了:我看小妹妹像姑姑,小弟弟像村長!村長聽了這話,臉“騰”地一下紅了。劉冰看在眼里,趕緊打圓場:哎呀媽呀,我兒子更厲害,看誰官大就給誰溜須。一句話,把大家逗得哈哈大笑。村長捏了一下大雪的鼻尖,就開始往外掏禮物。

自從村長進屋后,劉平的心一直在打鼓。剛才,村長往外掏雞蛋時,劉平趕緊上前幫忙。不經(jīng)意間,碰了村長的手。她愣住了,怎么像觸了電一樣?細看,這雙手好像在哪里見過:大大的,紅紅的,硬硬的,濕濕的,熱熱的。她想起來了,夢中那個男人的手和這雙手一模一樣,與其說她喜歡上了那個男人,不如說她喜歡上了那雙大手。是那雙手,給了她溫暖,給了她力量,給了她激情,給了她快感。所以,她對那雙手太熟悉了。可是,她無法證明這雙手就是那雙手,畢竟一個在夢中,一個在現(xiàn)實。她心里想,如果還有下一次,一定抓住夢中的那雙手不放,或者給那雙手留下無法消除的記號。

吃飯時,桌子上放了幾瓶白酒。劉冰說,放開肚子喝,一醉方休。男人堆里,有一個人沒醉,就是邢軍。女人堆里,有一個人醉了,就是劉平。劉平的醉是裝出來的,她想一會兒到樹林里,引出那個男人,看看他到底是誰。劉平東倒西歪的,嘴角還掛著白沫。在給村長敬酒時,她半睜著眼睛說,村長真給面子,誰家的孩子滿月村長都沒去過,就來了我家,真是蓬蓽生輝啊!一會兒我到樹林邊的河套去一趟,砸開凍冰撈兩條魚,燉了給村長下酒!村長閉著眼睛說,你現(xiàn)在滿臉通紅,晃晃蕩蕩的,魚一見著你,肯定跑得無影無蹤。我告訴你一個好辦法,你多帶幾瓶酒,砸一個不大不小的窟窿,把酒倒進去,用不了多長時間,魚就會翻白,你就拿大笊籬撈吧,能撈一大筐!劉冰接過話茬兒說,魚能翻白嗎?村長說,人喝多了都翻白,別說魚啦!

趁大家不注意,劉平閃了出去。走到樹林邊,坐在先前喝醉后歇著的地方。她想:如果夢中那個男人是村長,他肯定會來的。因為她明白無誤地給了他暗示。如果夢中的那個男人不是村長,那個男人也會來,因為她又喝多了。上次她喝多來到樹林時,那個男人就出現(xiàn)了。不管誰來,這個謎底都會被揭開。想到這里,她又猶豫起來:你真想知道那個男人是誰嗎?知道那個男人是誰有那么重要嗎?你知道后下一步棋咋走?你想跟他說啥?告訴他你想念他了?告訴他以后不再來往了?

她忽然覺得,自己的“等”真是沒有意義。有些秘密,其實是不需要破解的。

9 母親留下來了,幫劉平照看兩個孩子。這些天,邢軍特別高興,隔三岔五,叫劉平倒杯燒酒,一點兒一點兒抿。沒人時,還哼幾句小調,給自己聽。一天早晨,劉平收拾完碗筷,邢軍用手指指炕沿,意思讓她坐下。

“我想畫畫。”邢軍看著劉平的眼睛說。

“你要嘩嘩?等一會兒,我給你拿尿壺!”劉平站起來了。

“不是撒尿,是想學畫畫?!毙宪娨粋€字一個字說。

“你學那東西干啥?”劉平以為丈夫是在開玩笑。

“我小時候就喜歡畫畫,經(jīng)常受到大人夸獎。天天躺著,快把我憋死了!這兩天我琢磨,干點啥好呢?兩條腿動不了啦,右手也不好使啦,就剩下左手了。別的我不感興趣,也干不了,就對畫畫還有那么一丁點意思。再說,畫畫也簡單,有一張紙,有一支筆,就能畫?!毙宪娬f出了他要畫畫的理由。

劉平笑了。過去,丈夫躺在炕上一動不動,甚至連眼皮都懶得動一下。張大嬸和他開玩笑,說你真像個老烏龜!邢軍咧嘴一笑,說太好了,那我就能活一萬年啦!千年的王八萬年的龜嘛!張大嬸認真地說,萬年肯定活不上,百年倒是很有希望。有了孩子后,張大嬸來串門,又說他像烏龜。本來是想逗他樂,讓他放松一下情緒,沒想到邢軍聽了后,臉上陰云密布,冷風颼颼。劉平把張大嬸拉到一邊說,大嬸啊,你以后再也別說那句話啦,他不愿意聽?。埓髬鹫f,咋地啦,過去不是一說就樂嗎?劉平說,過去是過去,現(xiàn)在是現(xiàn)在。有了孩子,他就不愿意聽烏龜啦王八啦什么的。張大嬸說,噢,我明白啦明白啦!

邢軍的話讓劉平有點吃勁。邢軍說:“我每天聽到孩子的哭聲和笑聲,都有一種神奇的感覺,那不是哭聲,那是鮮花在怒放。那不是笑聲,那是鳥兒在歌唱。我想把出現(xiàn)在大腦里的花草蟲鳥畫出來,貼在墻上。從此,我們家就會有不落的鮮花,不變的綠葉,不走的飛鳥,不凍的小河!”

“最重要的是,我們再也不哭了,再也不流眼淚了,再也不痛苦了。我們要把高興掛在臉上,烙在心里。我相信,苦盡了,甘就會來。悲盡了,歡就會來。憂盡了,樂就會來?!眲⑵綕M臉都是笑。

邢軍說,有你的支持,我一定把畫畫得像個畫樣。你趕緊到商店去一趟,把畫畫需要的東西買來。劉平說,都需要啥?邢軍說,很簡單,一支鋼筆,兩支鉛筆,兩盒蠟筆,一個硬塑料板和一個鐵夾子。

邢軍開始畫畫了。他先把一張紙夾在硬塑料板上,而后挪到離眼睛大約一尺半左右。他先畫的是一棵小草。只用幾筆就勾出來了,而后著了點綠色。他叫丈母娘猜一猜,畫的是什么?丈母娘拿到眼前,眨了半天眼睛,說這可能是柳樹葉。邢軍說,不是,你再猜一猜。丈母娘又瞇了半天眼睛說,這是榆樹葉。邢軍說,也不對,告訴你吧,這是小草。丈母娘搖著頭說,不像,不像,你畫得太胖,不像!邢軍又開始畫,這次他畫的是蒿草,桿有半人高,葉子又瘦又長。再叫丈母娘看,丈母娘笑了,說這次挺像,咱們家房后墻根底下就是這種草??墒?,你畫的草不像春天的草,像冬天的草,缺點精神頭。邢軍樂了,媽呀,連哪個季節(jié)的草你都能看出來,真厲害!從現(xiàn)在開始,我就畫春天的草。接著,邢軍畫了一窩草,還在一片葉上畫了幾滴晶瑩透亮的水珠。再遞給丈母娘時,丈母娘半天沒有說話。邢軍費力地把臉轉過來,看到了一個讓他心動的場景:丈母娘的臉上掛著微笑,眼里含著淚水。

五個月后,他畫出了這樣一幅畫:遠處,是一片郁郁蔥蔥的草地,草地上開著粉色藍色黃色的小花,一匹快馬飛馳而過,幾只蜜蜂追逐著馬蹄。邢軍把畫交給劉平,讓劉平說說這幅畫要表達的意思。劉平看了半天,說你這幅畫還挺好看,草畫得好,很茂盛很柔軟,我看了就想躺在上面。那匹馬高大威猛,就像戰(zhàn)場上的大將軍一樣??墒怯幸稽c我不明白,那些蜜蜂追馬蹄干啥?邢軍笑了,說這是我剛學來的。古代有一首詩,叫:踏花歸去馬蹄香。你看,這匹馬剛從那片草地走過來,草地上有花,馬蹄沾了不少花香。所以,蜜蜂追過來了。它們追的不是馬蹄,而是花香??!劉平聽完,使勁兒鼓掌,哎呀媽呀,你啥時候變得這么有學問了呢?邢軍說,這些日子我也看了一點書,死記硬背了不少好詩和故事。劉平摸著邢軍的臉說,表哥呀,你可別累著啊,看書可是最累的活兒?。?/p>

邢軍的繪畫水平提高很快。兩年后,孩子能跑了,他的畫也長翅膀了。一個陽光明媚的下午,一輛吉普車停在邢軍家門口。縣民政局長從車上下來,后面跟著兩位戴眼鏡的。進了屋,局長向邢軍和劉平介紹,那位矮個戴眼鏡的是省報記者,那位高個戴眼鏡的是軍區(qū)報社記者。一陣寒暄之后,兩位記者開始采訪邢軍。采訪告一段落后,兩位記者突然發(fā)現(xiàn),靠炕頭的一側墻上貼著二十張畫,每張約有半個書包大。第一張是,有位解放軍戰(zhàn)士趴在冰上;第二張是,一位拄著雙拐的解放軍戰(zhàn)士拉著一位姑娘的手進了洞房;第三張是,一個女人牽著一頭毛驢乘著夜光走山路;第四張是,一個女人在給一位病人喂藥;第五張是,幾名醫(yī)生在搶救一位病人;第六張是,赤日炎炎,一個女人挺著大肚子鏟地;第七張是,兩個孩子在院子里藏貓貓……

“這是誰畫的?”高個記者問民政局長。

“你猜猜?”局長微笑著說。

“難道是老邢畫的?”矮個記者看看局長臉上神秘的笑容,有些不相信地說。

“對啦!”

“真的?那可成新聞了。一個癱瘓在床的人,能畫得這么好,真不簡單,真不簡單!”高個記者贊嘆不已。臨走時,兩位記者各從兜里掏出二百元錢,說,這二十張畫我們買了,一張二十元。回去后,我們分別刊登在省報和軍區(qū)報上。

吉普車喇叭連響了三聲,留下了一道煙塵。邢軍躺在炕上,心里特別激動。沒想到,他用兩年時間畫的畫,賣了這么多錢!四百元,可以蓋三間半磚半石的房子啦!劉平進屋后,也是一臉興奮。自從嫁給邢軍后,沒見過這么多的錢。劉平把四百元錢放在手上,顛了好幾下。十元一張,一共四十張,兩個勞動力在生產隊干五年也掙不了這么多。

沒用上一個月房子就蓋完了。新房子真漂亮,東西山墻和后墻用的是石頭,前墻用的是紅磚。窗戶和窗戶之間,是用水泥勾勒的牡丹花圖。頂棚用的是葦子,幾十年也不會爛。上蓋那天,全村的人都來了。誰見了邢軍都要夸一句:你畫的畫可真不賴,一張能賣二十元,能買二十斤豬肉呢!我們面朝黃土干一個月,還掙不上你一幅畫賣的錢呢!老邢啊,你真行,當過兵的人就是不一樣,腦袋瓜子里有竅啊!邢軍聽了這些話,高興得滿面紅光,連連說,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10 也許是老天有意考驗劉平一家。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末,連續(xù)兩年大旱,把劉平一家逼到懸崖上。邢軍的畫也賣不動了,擺在劉平面前的一個大坎是:保證邢軍吃飽飯,她和兩個孩子就得扎脖。保證兩個孩子吃飽飯,邢軍和她就得扎脖。開始,他們吃楊樹葉子、榆樹葉子。后來,吃榆樹錢兒、槐樹花。再后來,吃茄秧、樹皮。兩個孩子的臉黃黃的,眼睛黃黃的,牙齒黃黃的,就連頭發(fā),也是又稀又黃了。一天中午,兒子小炭拉不出大便來,急得直哭。邢軍聽不下去了,對劉平說,把糧食給孩子們吃吧,把他們餓壞了,我活著還有啥意思?劉平有氣無力地說,那可不行,你是一個病人,沒有營養(yǎng)就撐不下去了,就是把我們娘仨餓死,也得讓你活著!

篤篤篤,有人敲門,大雪跑出去了。一會兒,大雪領著一個六十多歲的女人進了屋。大雪小聲對媽媽說,要飯的,我說沒有,她不信。那老女人看了看炕上的邢軍,又看了看雙眼紅腫的小炭,嘆了一口氣,從破筐里拿出半個苞米面餅子,塞進小炭手里,轉身走了。

看著那位老女人給小炭餅子,劉平愣在那里。等老女人走到院子時,劉平才醒過神來,一把搶過餅子,跑了出去。接著,是兩個女人的吵架聲。

“給你那半個餅子!”劉平的聲音。

“我是給孩子的!”陌生老女人的聲音。

“孩子不要!”劉平的聲音。

“再不吃,孩子就餓出病來啦!”那聲音又傳進來。

“你這么大歲數(shù)了,好不容易要來的,我們怎能吃現(xiàn)成的呢?”劉平的聲音。

“孩子可憐??!我的一個小孫子,和你的兒子一般高,前幾天餓死了!我這么大歲數(shù)了,能活就活著,不能活就死,夠本啦!孩子不行啊,孩子太小啦!我看見你兒子,就想起了小孫子!啊——”陌生老女人的哭聲。

接下來是沉默。一會兒,是關門聲。

劉平進屋了,兩眼淌著淚水。邢軍說,老太太說得對,應該先顧孩子。劉平說,我已經(jīng)有辦法了。邢軍問,啥辦法?劉平說,走老太太的路!

第二天一大早,劉平背著小口袋出發(fā)了。走之前,她帶了五瓶井水,預備在路上喝。這地方,四面環(huán)山,出了山還是山。由于十年九旱,頂多能看到星崩兒的野兔在山上蹦跶。走了三十多里山路,劉平來到一個比較富裕的鄉(xiāng)。說是富裕,其實就是土地肥一點,糧食產量高一點。沒想到,到第一家,就把她嚇了個半死。

這家的大門是用磚砌的,門臉很大,大車都能進出,一看就是個有糧食的主兒。她開始用手拍門,覺得這樣禮貌些,可是半天沒人出來。接著用棍子敲,里面有聲音了。吱呀一聲,大門開了,站在面前的,是個五十多歲的男人。男人上下打量著劉平,拉著臉。接著,又跑到劉平背后瞅了瞅。他要干啥?劉平心里打鼓。一會兒,那男人又回到劉平面前,驢臉變成了笑臉。

“你是要飯的吧?”男人問劉平。

劉平有點膽怵,急忙說好話:“爺爺,行行好吧,給點飯吧,我們一家都三天沒吃飯啦!”說完這話,她的眼圈紅了。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第一次站在別人的門前要飯,那種滋味,是又酸又澀又苦!看到男人刀子似的目光,她嚇得往后退了幾步??墒牵氲教稍诳簧系睦闲?,想到腫了臉的孩子們,她咬咬牙,又往前邁了兩大步!

“什么,你管我叫爺爺?照你這么說,我是棺材瓤子啦?”那男人把眼睛瞪得像乒乓球,怒氣沖沖地說。

“不不,大爺,你沒有那么老,你挺年輕。行行好,給碗飯吧?”劉平趕緊改口。

聽劉平改了口,那男人的怒氣消了不少。不過,還是不滿意:“大爺?我和你爸的年齡差不多?”

劉平急忙說:“不不,大哥。你和我哥的年齡差不多。謝謝你,大哥,能給碗飯嗎?”

那男人瞇著眼睛說:“我是你大哥?你覺得你比我年輕?”

劉平快速眨了幾下眼睛說:“我剛才沒看清,你比我年輕多了,你是小弟,對小弟!”

男人笑瞇瞇地說:“這次你沒看走眼。好,進來吧,我給你點東西!”

劉平舒了一口氣,一抬腿邁過了門檻。誰知,那男人沒在前面帶路,而是繞到后面,咔的一聲把門插上了。聽到關門聲,劉平預感到不妙,壞了!這個男人可能不懷好意!她急忙轉身,想開門跑出去??墒莵聿患傲耍悄腥艘话炎ё×怂?,大聲威脅,你要是敢跑,就打斷你腿!劉平不敢叫了。那個男人把她拖到屋里,說你別害怕,我知道,強扭的瓜不甜,我不會霸王硬上弓。我和你做個交易,你看怎么樣?劉平問,什么交易?男人說,跟你說實話吧,我老婆死了五年了,我五年沒碰女人了。你陪我睡一次,給你五斤糧食。行不行?劉平眨巴著眼睛想,如果不答應他,他就會來橫的。不如先答應了,再找機會脫身。心里這樣想著,嘴上就說:行,不行!我的意思是,我同意做這筆交易。但是我不同意一次五斤糧食,最少十斤。還有,我必須看見糧食,要不,你就是打死我,我也不干!男人笑了,說十斤就十斤。接著,走到里屋拿糧食去了。劉平見機會來了,輕手輕腳出了屋,幾步跨到大門口,打開門插棍,沖了出去。

打這以后,劉平長了不少心眼:出門要飯時,往臉上抹一層灰,或者抹點雞糞,男人一看就惡心,一聞就想吐,就不往前湊了。還有,要飯時,不進院子。給就要,不給就走,絕不到屋里去。

離邢家村三十里,有個村莊叫趙家灣。趙家灣有人五百口,肥地五千畝,人均十畝地。一畝地能打五百多斤糧,除了上交國庫的,每人每年能分八百多斤。趙家灣有個叫張大富的,很會過日子。張大富有一句口頭禪:細水長流,吃穿不愁。他從來不吃新糧,總是今年吃前年的,明年吃去年的。這樣,他家的糧食越積越多,兩口人,儲存了三千多斤苞米、高粱、大豆、小豆等。趙家灣不光有地,而且有水。有水是因為有個大水庫,就是三年不下一滴水,大水庫也干不了。所以,這里有句順口溜:到了趙家灣,公豬賽潘安,母豬是貂嬋。因為趙家灣比較富裕,所以要飯的都盯著這里。面對潮涌的乞丐,張大富可嚇壞了,每天都把門關得緊緊的。在門上寫了四個大字:家無一人??墒?,沒過幾天,門還是被一個人敲開了,這個人不是別人,就是劉平。

劉平是怎么敲開的?她早就聽說,這個村子產糧比較多,有存糧。最多的那家是張大富,是村東頭第一戶。人還說,敲開他家的門,比登天還難!劉平不信,她本著試試看的想法來到張大富家,一看門上寫著“家無一人”四個大字,心想,這個張大富,真是此地無銀三百兩,家無人,何必要告訴來人呢?她發(fā)現(xiàn),距張大富家百米處,有一眼水井。心想,他家不能不做飯吧,做飯不能缺了水吧!缺了水肯定出來挑水。他在門上寫了這四個字,白天肯定不出來,一定是晚上出來。干脆藏在附近,只要門一開,趁著一去一回這個空兒,溜進去。

轉眼天黑了,路上行人越來越少,藏在矮墻后邊的劉平兩個耳朵支棱著,仔細聽著張大富家的動靜。一會兒,院子里傳來輕微的腳步聲。門吱一聲開了個縫兒,探出半個頭來,左瞅瞅,右瞅瞅,見沒人,把頭縮了回去。又一會兒,一個約四十開外的男人挑著水桶出來了。他走路像跑一樣快,走到井邊上,撈起井繩勾住水桶,轱轆轆放了下去。這時,他的注意力全放在打水上了。劉平跐蹓一下鉆了進去,躲在柴火垛后面。

張大富挑完水,到柴火垛抱柴火,剛要伸手,嚇了一跳:眼前出現(xiàn)一個人。仔細一看,是個女人。這個女人穿著藍斜紋上衣,黑粗布褲子,約三十多歲,長得挺順眼。張大富兩眼仔細打量著劉平,看她的眼光,善良中透著犀利,犀利中又有剛毅。張大富閱人無數(shù),覺出眼前這個女人不簡單,要不是山窮水盡,是不會混入要飯的隊伍的。張大富笑笑說,你真不簡單,你怎么知道我們家有人?劉平說,我看你們家大門上寫的那幾個字,就知道家里肯定有人。張大富說,你還識字?劉平說,常用的認識幾個。張大富說,那幾個字寫得清清楚楚,家無一人。劉平笑了,說要是真沒人,就不會寫家無一人,也不敢寫。張大富說,為啥?劉平說,你家里沒人的時候,在門上寫過家里沒人嗎?張大富說,沒有。劉平問,為啥?張大富說,那等于告訴小偷,你們隨便拿吧,我們家沒人。劉平說,就是,所以我斷定,你們家肯定有人。張大富點點頭說,來而不往非禮也,你給了我知識,我給你點報酬。你家住在哪里?劉平說邢家村。張大富說,邢家村離這兒三十多里,飯不好帶,給你點糧食吧!劉平說,太好了,太感謝你了,我今天一點飯也沒要著,我老頭子和兩個孩子在家張著嘴等著我呢?張大富問,為啥不讓你老頭出來要飯?一個女人家,東跑西顛的,不安全,身體也吃不消。劉平說,我老頭有殘疾,是解放咱們東北時得的病。張大富說,你可別編瞎話,我可不信。不少要飯的,都說自己家里有殘疾人,說得可邪乎啦!你有證明嗎?劉平聽他這么說,就從褲兜里掏出一個小紅本,那是邢軍的殘疾軍人證。張大富打開一看,凝視了半天,對劉平鄭重地說:我們家有糧,今天你想拿多少就拿多少。以后家里沒糧了,就到我們家來拿。我說的不是瞎話!劉平聽了這話,“哇”的一聲哭了。她往前邁了一步,“撲通”一聲跪了下去。

那天晚上,劉平帶走了十斤苞米十斤高粱。

11 從上小學二年級開始,大雪和小炭就不用大人接送了。兩個孩子比著學,你不服我,我不服你。這個學期你考第一,下個學期我考第一。村子里的人說,老邢真有福氣,成天躺在炕上睡大覺,孩子還學得那么好。話傳到邢軍的耳朵里,邢軍微微一笑,說,那是因為孩子的名字起得好,有了大雪,涼爽;有了小炭,暖乎!又涼爽又暖乎,誰能比得了!

三年級期末考試之前,小炭惹了大禍。課間休息時,小炭和一個男生吵了起來。別看小炭平時蔫了巴嘰的,到了裉勁兒的時候,他的眼睛瞪得比誰都大,射出的目光比誰都兇。這次,那個男生把他的狠勁兒激出來了,帶來的直接后果是,那個男生被打得頭破血流。晚上,男生的媽媽找到小炭家,質問小炭為啥往死里打。小炭說,你問問你兒子,他心里清楚。劉平一個勁兒給那個男生母親道歉,對方不依不饒,說把腦袋打破了,不賠不行。最后,劉平掏出五元錢,才暫時息了風波。

送走母子倆,劉平把眼睛一立,叫小炭跪在地上,說出打人的原因。小炭順從地跪在地上了,但是閉著嘴一言不發(fā)。不論劉平怎么問,小炭就像沒聽見一樣。劉平急了,把趕驢的鞭子掏了出來,說,我倒要看看,是你嘴硬,還是我的鞭子硬。邢軍在炕上勸劉平,孩子不說,肯定有他的理由。你非得問他嗎?問問大雪不就行了嗎?劉平說,禍是他惹的,就得修理他!又問了一句,你到底說不說?小炭把牙咬得緊緊的,搖了搖頭。劉平舉著的鞭子落了下來,啪,啪,啪……一連打了十幾下,屁股抽紅了,小炭的眼睛也紅了。劉平接著往下打,越打越來氣,手也越來越重。邢軍大聲勸小炭,快說了吧,你怎么那么軸??!聽了爸爸的話,小炭的眉頭動了一下,可是還是不吱聲。劉平的鞭子更重了,每一鞭抽下去,都留下一道血印。小炭使勁兒咬著下嘴唇,頃刻間,兩道血流涌了出來。劉平看在眼里,疼在心上,大聲說,我這是教育你呢,咱們家的孩子應該懂道理,人家不惹咱們,咱們不惹人家。人家惹了咱們,咱們也讓著人家。房前屋后的,怎么能下死手呢?小時候就這么狠,長大了還不殺人放火?。空f到這里,劉平心一酸,眼淚涌出來了。突然,小炭腦袋一歪,撲通一聲倒在地上了。

等到小炭醒來時,媽媽正用滾燙的毛巾給他擦臉??此犻_了眼睛,劉平說,小冤家啊,你都把媽嚇死了。你怎么這么犟呢?好了,現(xiàn)在可以說了吧?見小炭又把眼睛閉上了,劉平趕緊說,行行行,不問了不問了,以后再說吧!這是隨誰啊,長了一副鴨子嘴!

一連三天,小炭都沒有上學。屁股被媽媽打腫了,一挨凳子就疼得嗷嗷叫。劉平急壞了,這樣下去得耽誤不少課。好在大雪學習好,能給小炭補一補。小炭能上學了。劉平想出了一個辦法,做了一個加厚的棉墊,坐在上面不那么疼了。劉平偷偷地問過大雪幾次,小炭為啥打人家,大雪的眼睛紅了,說那個男生罵小炭了,至于罵的啥,她也沒聽清。

等到劉平知道小炭那天為啥打架時,事情已經(jīng)到了難以收拾的地步。劉平受到重重的一擊,這一擊差點要了她的命。

大雪和小炭把村長家的房子點著了。

晚上十點多鐘,村子打盹了,貓狗閉眼了,莊稼睡著了。突然,村長家的柴火垛冒出滾滾濃煙。剎那間,紅色的舌頭舔向三間廂房。廂房咔吧作響,火星崩到正房。村長剛才喝了一斤酒,渾身上下變成了胡蘿卜。他打著雷一樣的呼嚕,把噼噼啪啪的聲音蓋了下去。多虧家里養(yǎng)了一只大黃狗,聞到嗆人的煙味,汪汪汪叫個不停。看主人沒起來,就用爪子咵嚓咵嚓撓門。村長的老婆也是個大覺包,打著尖尖的拐著彎的呼嚕,與村長的呼嚕聲擰在了一起,正斗得你死我活。大黃狗急眼了,用頭哐哐地撞窗戶。村長的老婆媽呀一聲醒了,看到窗戶外一片火光,大叫,著火啦!著火啦!那動靜,就像肥豬被捅了一刀時的號叫。

兩口子跑到院子,烤得受不了,趕緊退到大門外。這時,村子里的人來了一大幫,有的端著盆,有的拎著桶,有的拿著笤帚。村長說,快往房頂上潑水!有人問,往正房潑還是往廂房潑?村長說,往正房!正房還有救!

火太大了,沒用上半個小時,房子就塌了。村長的老婆癱在地上,大哭大叫,我的那個天啊,誰造的那個孽呀,我可怎么活?。∥业哪莻€天啊……

村治保主任說,搞不好是階級敵人干的。一定得查!

村長有村長的辦法,懸賞、嚇唬、蒙人、示弱等等。沒過三天,就有點眉目了。再縮小范圍,目標鎖定了兩個人:大雪和小炭。

這是他沒有料到的,要不是有憑有據(jù),打死他也不信。他百思不得其解,大雪和小炭為啥要點著他家的房子?是別人指使的?還是自己要干的?肯定有隱情。兩個孩子賊精八怪的,不可能黑摸咕咚兒出來玩火。

怎么辦?是把劉平約出來談,還是先和兩個孩子談?把劉平約出來談,結果肯定是等待。因為劉平絕對不相信是兩個孩子干的。干脆把兩個孩子約出來談談,連蒙帶嚇之后,就可能摸出實情。

大雪和小炭被叫出來了。村長采用的是單刀直入法,說你們倆交待吧,有人看見你們倆放火了?,F(xiàn)在交代還來得及,要是不交代,我就把張公安找來。你們見過那條大黑狗了吧,它要是聞出來,還不把你們倆撕碎??!說吧,不說,現(xiàn)在我就帶著你們倆去找張公安!

“是我們倆干的!”小炭撅著嘴說。

“為啥?到底是為啥?”村長揮舞著拳頭。

“因為我們倆在學校天天挨罵?!贝笱┮幌伦幼诘厣?,哭了。

“誰罵你們,你們找誰算賬??!憑啥燒我們家的房子?”村長瞪著牛眼睛說。

“不算在你身上算在誰身上?你知道他們罵啥?”小炭的眼里射出利箭。

“罵啥啦?”

“罵我們倆是野種,是村長的野種!”小炭說完,低著頭哭了。

“他們說我媽不要臉,是跟村長做的交易,睡一次給十斤糧食。他們還說,我爸爸心甘情愿當王八。我們天天被嘲笑,天天遭冷眼。我們活不下去啦!”大雪發(fā)出凄厲的哭聲。

“是你敗壞了我媽的名聲,我們倆商量要報仇雪恨。昨個晚上看見你醉醺醺回家,知道機會來了,就溜到你們家柴火垛旁,放了一把火。本想把你燒死,沒想到你命挺大……”小炭站起來,雙眼射出寒光。

村長蹲在地上不吭聲了。大腦飛速運轉之后,決定,放了孩子,保住秘密,也不告訴劉平和邢軍了,這事兒到此為止。

兩個孩子回去了。進了屋,劉平知道了原委,還是把姐弟倆綁上了。大雪和小炭問媽媽,為啥綁我們?劉平哭著說,那火是你們倆放的,這可是大罪啊,不好好教訓教訓你們,天理不容!說吧,該怎么懲罰?大雪和小炭蒙了,心想,媽媽已經(jīng)知道了,不開口也沒有用了!于是一齊說,火是我們倆放的。怎么懲罰,聽媽媽的!邢軍說,孩子知道錯就行了,別罰啦,要罰就罰我吧!劉平說,罰你干啥?誰錯罰誰!我的想法是,把你們倆左手的小拇指砍掉,讓你們倆一輩子記住自己的罪惡!兩個孩子跪在地上,哭著說,媽媽,你砍吧!邢軍說,你瘋啦,砍掉小拇指,以后咋生活?劉平走到外屋,提著菜刀回來了,對大雪和小炭說,把小拇指伸出來吧!大雪和小炭把左手放在桌子上,先把手攥起來,再把小拇指伸出去。接著,閉上了眼睛。劉平看著兩個孩子,淚如泉涌。兩個孩子可真聽話啊,也真懂事,現(xiàn)在犯了這么大的錯,是為了媽媽??!我的名聲不是村長敗壞的,是我自己敗壞的!孩子沒有錯,錯在媽媽!想到這里,她右手舉起菜刀,用力向自己左手的小拇指砍去,咣的一聲,斷了!汗水流下來了,血水也流下來了。

兩個孩子聽到媽媽咝咝哈哈的聲音,一齊睜開眼睛??吹阶雷由系臄嘀笗r,媽呀一聲大叫,不約而同看自己左手,小拇指還在。那是誰的手指?是媽媽的!

12 桃花盛開的時候,邢軍家來了兩名軍人,一名是女少校,一名是男少校。進了院子,陽光斜射,幾片花瓣飄落下來,出現(xiàn)了一幅人面桃花的圖景。兩名軍人一齊喊爸爸媽媽,劉平一邊用毛巾擦著手一邊笑呵呵跑了出來。哎呀,我大姑娘大兒子回來啦!我還說呢,一大早喜鵲就沖著門口叫,肯定有喜事,真靈啊,兩個寶貝回來了。邢軍也在屋里喊,大雪啊,小炭啊,爸爸想死你們啦!

進了屋,兩個孩子跪下來給爸爸媽媽磕頭,說是這幾年部隊有任務一直沒有抽出時間來看望二老,現(xiàn)在補上。劉平趕緊上前拽孩子,說都八十年代了,農村也不興這個了,你們倆還沒忘,以后不準啦!邢軍摸著兩個孩子的手,臉色突然凝重起來,哆哆嗦嗦地說,前年村長領著大伙開山修渠,排除啞炮時為救栓柱犧牲了!你們現(xiàn)在就去買點燒紙,拿點點心,帶一瓶好酒,給村長上墳去!說到這兒,兩行老淚順著邢軍的臉上流落下來,大雪、小炭,告訴你們一個秘密,村長也當過兵,還是爸爸的班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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