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海娟 冉思堯[延安大學文學院, 陜西 延安 716000]
作 者:馬海娟,文學碩士,延安大學文學院副教授,碩士生導師,主要從事20世紀中國文學的教學和研究工作;冉思堯,延安大學文學院2009級現(xiàn)當代文學專業(yè)研究生,研究方向:延安時期作家研究。
蕭軍是“東北作家群”的代表作家之一,他攜《八月的鄉(xiāng)村》剛登上文壇便引起巨大反響,“這枚還嫌太愣的青杏”①在創(chuàng)作《第三代》時終于成熟,其中第一、二部在1936年發(fā)表時被贊譽為“雄渾、沉毅、莊嚴的史詩”②。作品截取了20世紀初從辛亥革命勝利到“五四”運動爆發(fā)前這段歷史,以帝國主義和封建軍閥統(tǒng)治的東北為背景,真實展現(xiàn)了我國東北在舊民主主義革命時期從鄉(xiāng)村到都市的時代生活畫卷,“熱情肯定和謳歌了蘊藏在廣大東北民眾身上的那樣帶著某種原始性的生活耐力,堅韌不屈的反抗性格和英雄氣質(zhì)”③。同時蕭軍作為魯門弟子,和魯迅交往近兩年,魯迅“顯在”的日常生活中的悉心關懷,“隱性”的巨大人格感召力、深邃思想和創(chuàng)作成就,對青年蕭軍待人接物、價值觀念及作品創(chuàng)作等方面,均產(chǎn)生了重大影響。若對《第三代》的研究止步于此,顯然忽視了魯迅對蕭軍的深度影響,特別是蕭軍在魯迅身上汲取的文化營養(yǎng),而使魯迅對蕭軍的影響簡單化、平面化。
作為“五四”新文學運動的主將之一,魯迅對于小說創(chuàng)作,“仍抱著十多年前的‘啟蒙主義’”,“意思是在揭出病苦,引起療救的注意。”④得益于魯迅的影響,蕭軍也自覺發(fā)揚“五四”新文學傳統(tǒng),在《第三代》中繼續(xù)挖掘和批判“國民劣根性”,在呈現(xiàn)東北廣大農(nóng)民樸素的階級意識和原始反抗精神的同時,塑造了一系列深受封建思想荼毒而麻木沉睡的靈魂。有部分學者就指出小說中的汪大辮子有阿Q相⑤,可惜沒有深入探討。且魯迅最初是以小說蜚聲文壇的,在小說創(chuàng)作上經(jīng)驗豐富,如:選熟悉的題材,“選題要嚴,開掘要深”;提倡性格真實,反對“好絕對好,壞絕對壞”的單一性格,等等。蕭軍與魯迅交往密切,耳濡目染,自然對這些創(chuàng)作技巧深有體會。同時魯迅的作品蘊含著深邃的哲學思想(如蕭軍讀的第一本魯迅作品《野草》);對個體存在的形而上探索,尤其“反抗絕望”的人生哲學貫穿其中,自然也牽動蕭軍在這方面的探索和思考。蕭軍個人傳奇履歷使他在創(chuàng)作中有意識地構(gòu)筑“胡子”(土匪)文化,魯迅在創(chuàng)作理念、技巧及哲學思想等對蕭軍的深刻啟迪,必然促使蕭軍在創(chuàng)作中對“胡子”進行深度思考與挖掘。本文試圖從《第三代》的人物塑造入手,揭示魯迅對其小說創(chuàng)作的影響。
魯迅創(chuàng)作的小說并不多,但幾乎俱是精品,為國人畫魂的《阿Q正傳》更是達到了同時代人難以企及的高峰。作為“五四”新文學豐碩的成果之一,其思想的深廣在當時及后世造成了巨大影響。如果說魯迅筆下的阿Q是對國民靈魂的宏觀抽象,那么蕭軍筆下的汪大辮子則是對“阿Q”的充實和豐滿,是更富日常生活性的、具體的人物形象,兩者有很大的相似性。
魯迅認為阿Q“有農(nóng)民式的質(zhì)樸,愚蠢,但也很沾了些游手之徒的狡猾”⑥。小說中的阿Q“割麥便割麥,舂米便舂米,撐船便撐船”,給人當雇工時任勞任怨,內(nèi)心深處仍保持著農(nóng)民淳樸勤懇的本色。但數(shù)千年封建制度倫理雙重壓榨戕害著他的肉體與靈魂,深受荼毒的阿Q無法獲得正確的認知,不僅不能感受封建制度的剝削與壓榨,反而充當封建倫理的幫兇。他妄自尊大又自卑怯懦,對“未莊所有的居民,全不在他眼睛里”,假洋鬼子打他時卻“趕緊抽緊骨筋,聳了肩膀等候著”;他怕硬欺軟又麻木愚昧,受到王胡打罵侮辱后欺凌比自己更弱小的小尼姑,“對于‘男女之大防’卻歷來非常嚴”;他渾渾噩噩對周圍環(huán)境茫然不知,以精神勝利法自慰直至走上刑場。⑦
《第三代》中的汪大辮子也淳厚老實,有一手打兔子的絕活,舉家搬到長春后在店房里“老練、精明和滑溜”,勤勤懇懇。但他身上同樣潛伏和擴展著幾千年精神奴役的創(chuàng)傷,他和阿Q一樣“卑視這村中所有的人們的聰明”,見到地主楊洛中時則“緊緊地靠近了林青,同時好像企圖把身子再縮短一點”;他對自己被無辜陷害和押解他的士兵的打罵一味退縮沉默,還“反倒為自己老婆那樣不顧死活地和那些兵們爭吵有些擔心和發(fā)怒”;他出獄后又幻想著用自己的經(jīng)歷贏得老婆和羊角山的胡子們的崇敬,然后占山為王呼嘯一方。這和阿Q幻想革命有異曲同工之妙。一定程度上作者從以阿Q為樣板塑造的汪大辮子身上,對舊式農(nóng)民殘存的蒙昧、怯懦和奴性等封建殘渣作了深刻剖析。
但作者還不滿足于此。如果說魯迅塑造的阿Q在人物思想性格所概括的普遍性上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那么蕭軍塑造的汪大辮子則在反映生活面的廣闊程度上作了進一步拓展。由于諸多因素的局限,魯迅筆下的阿Q還限于農(nóng)村,蕭軍則大膽地將汪大辮子推到了半殖民地化的都市,用細膩的筆調(diào)揭示金錢至上的資本主義對他的腐蝕和新型壓榨。由于不堪地主欺凌,汪大辮子全家前往長春。表面上城市似乎沒有虧待他,全家靠著忍耐勤勞的品質(zhì),生活大有改觀,他自己也開始對未來有了模糊的夢想和追求。但金錢在激發(fā)他夢想的同時,也催生放大著他的自私和貪婪,吞噬著他淳樸善良的本性。教員焦本榮宣傳愛國主張,他表面上裝出“嚴正和明白的樣子”,心底里卻覺得這是“吃飽了飯,一種精神的浪費”;兒子在日本人開辦的工廠里受傷反被驅(qū)趕,他不憫惜;翠屏受地痞摧殘住院,他心痛的卻是花費的銀元,還遷怒于剛出院的妻子,不顧夫妻之情。在他心中,銀元“這些可愛的小東西們,人有了它是多么充實、溫暖、有膽量、有生氣?。∷鼞撌沁@人世上最美的東西了,老婆、孩子……怎能夠和它相比呢?”⑧不難看出,在封建主義和金錢至上的資本主義雙重作用下,汪大辮子的人性已經(jīng)蛻化變質(zhì),由蒙昧走向了泯滅。這同樣可以看做蕭軍對“阿Q”們進入都市后性格進一步發(fā)展的可貴探索。
“真、善、美”是衡量一切作品的最高藝術(shù)準則,魯迅更是把“真”作為一個極其重要的美學范疇,認為“真”是藝術(shù)內(nèi)容的客觀實在性和藝術(shù)情感的真摯性的和諧,性格真實則是藝術(shù)真實的一個根本部分。⑨因而魯迅認為小說創(chuàng)作應充分反映人物性格的豐富復雜,反對單一化。為了保證創(chuàng)作時藝術(shù)內(nèi)容的真實,魯迅還主張“對于其中的事情,雖然不必親歷過,最好是經(jīng)歷過”⑩,從熟悉的題材著手。同時,他又強調(diào)“選材要嚴,開掘要深”?。顯然,魯迅意即要遵循創(chuàng)作規(guī)律,不生搬硬造,篩選、挖掘熟悉題材的潛在價值,展現(xiàn)其蘊含的社會思想容量和審美價值,借生活一角來揭示社會本質(zhì)。
魯迅的這種小說創(chuàng)作觀對蕭軍有著直接影響。蕭軍與其第一封通信中,糾結(jié)于《生死場》和《八月的鄉(xiāng)村》所選題材是否合乎革命文學運動的主流時,魯迅即告知“不必問現(xiàn)在要什么,只要問自己能做什么”?。正是魯迅這樣的鼓勵,二蕭不再有創(chuàng)作上的顧慮,最終作品轟動文壇。得益于魯迅的幫助,蕭軍在上海很快進入創(chuàng)作爆發(fā)期,《第三代》也在這一時期開始創(chuàng)作。通覽《第三代》不難發(fā)現(xiàn),在《八月的鄉(xiāng)村》中粗線條勾勒的“胡子”,在這部小說中已成為主角,對“胡子”生存狀態(tài)的全方位描寫也占據(jù)很大篇幅。這種對“胡子”的自覺抒寫,首先得益于蕭軍個人因素。他生于民風剽悍的遼西,家里有做過“胡子”的二叔,自己有過行伍生涯,到上海后還曾被譏為有“匪氣”。正是因為蕭軍對胡子文化非常熟悉,在精神層面上和“胡子”有某種意義的契合,所以對此題材可謂得心應手。其次則是魯迅的影響。魯迅提倡寫熟悉的題材,同時選材嚴開掘深?;隰斞高@一藝術(shù)觀的影響,作為“左聯(lián)”外圍作家的蕭軍抵制住了風行一時的革命文學的誘惑,沒有寫陌生的“急就章”,而是繼續(xù)深挖再熟悉不過的胡子題材。其實通過“胡子”這種底層民眾自發(fā)反抗來揭示官逼民反的樸素道理是傳統(tǒng)上固有的創(chuàng)作觀,其本身就蘊含極大的社會思想容量,且他著力刻畫的“胡子”劉元,在自發(fā)反抗中還背負著尋找新路的歷史使命,這已從官逼民反的傳統(tǒng)題材中開掘出了新的時代意義。這正嚴合了“選材要嚴,開掘要深”的魯迅創(chuàng)作觀。
不僅如此,和《八月的鄉(xiāng)村》相比,《第三代》中“胡子”形象有了極大的豐富。前部小說中,蕭軍筆下的“胡子”——鐵鷹隊長:平時不茍言笑,作戰(zhàn)猛摯敏捷,隊員議論到女人時“一種本能的力沖蕩著他”?。這其實即是蕭軍對“胡子”的基本認知:粗野剽悍,人性與獸性的奇特組合?;谑捾姷膫€人因素,小說中的“胡子”顯然不是向壁虛構(gòu),但就文本而言,“胡子”形象有著明顯的單一性。而《第三代》中“胡子”形象被大大拓展,變得立體和多側(cè)面。如“胡子”首領劉元,他穩(wěn)重堅毅,殺人毫不手軟,對情感和生命似乎很漠然,卻“每天幾乎一千遍”地回憶凌河村和自己的母親、妹妹以及幼時伙伴,并對賣友求榮的楊三兩次手下留情,還牽掛著農(nóng)事和收成。且劉元身上除了有青年農(nóng)民復雜真實的一面,還激蕩著俠的豪情和精神。他率領“胡子”們嘯聚羊角山,既重義輕生又慷慨熱血,專挑有錢有勢的大戶打家劫舍,對于貧苦人家則多救濟照應,很有“劫富濟貧”的俠義古風?!栋嗽碌泥l(xiāng)村》于1934年6月脫稿,《第三代》(第一、二部)寫成于1936年8月,這段時間也恰是他與魯迅相識相交的兩年。兩部作品相隔僅兩年有余,而描寫的“胡子”卻有了質(zhì)的飛躍,除了蕭軍自身的積累,魯迅的性格真實論顯然也起到了重要指導作用。
魯迅的作品涵蓋面極廣,它既指向外在的社會現(xiàn)實,也包括回歸自我對個體作為獨立存在的形而上探索,《野草》即是闡釋魯迅人生哲學的最佳文本。(《野草》大致成書于1924年至1927年之間,先后經(jīng)歷了與胡適及現(xiàn)代評論派的論戰(zhàn),女師大風潮,三·一八慘案和四·一二政變。)魯迅早年受尼采思想影響,對覺醒后的個體的“自由”和“存在”的苦痛與荒謬有著深刻體察,由人生的“荒誕”和“無意義”衍生出深刻的“絕望”。且魯迅的這種哲學思想不僅來自個體抽象的生命體驗,還“伴隨著對中國社會令人絕望的生存狀態(tài)的沉思”?。所以“魯迅在生命的悲劇性體驗中感到的首先不是抽象的荒誕感,而是極其殘酷的生存狀態(tài),是在恐懼、緊張、死亡之中表達‘生’的意志”?,當個體生命的荒謬感與社會現(xiàn)實的需求合為一體時,魯迅更看重生命的過程,通過“找尋”造成人悲劇性的根源的這個“過程”,完成對個體生存的“絕望”的反抗,也即“與其凍滅,不如燒完”,絕望的選擇里包含著絕望的反抗。?
《野草》是蕭軍讀的第一本魯迅的作品,它對蕭軍的影響是至深的,“隨著年齡的增長,生活的多變,當我每次再讀它,就會獲得一種新的啟示和意義!”?“反抗絕望”貫穿在《野草》中,他不可能不受到這一思想的影響。蕭軍在上海與魯迅見面后,對“橫站”悲哀、國民黨的白色恐怖、書檢制度等有了切實體會,對魯迅“絕望的反抗”的生存狀態(tài)有了設身處地的了解,“反抗絕望”這種形而上的哲學命題由抽象轉(zhuǎn)化為現(xiàn)實,他也自然而然地將在這方面的思考和探索訴諸《第三代》的創(chuàng)作?!胺纯菇^望”的“胡子”即是蕭軍作出的嘗試。
老一代“胡子”首領海交經(jīng)歷了“胡子”從輝煌到?jīng)]落,很清楚“胡子”式自發(fā)反抗的結(jié)局,也看透了世事,甚至對于死后也是“狼和狗會分吃了我”、“誰還管它呢”,對人生有著深刻的否定和絕望。但他并沒因此頹廢消沉,而是“執(zhí)著如怨鬼,糾纏如毒蛇”,仍不屈不撓地堅持反抗,臨死時還囑咐弟兄,“我把我老子的一句話送給你們:‘不要投降!’……只要你們還在干!”?劉元作為海交生前的好友,同樣有著“反抗絕望”的精神。他從反抗強大數(shù)倍于己的對手到黑暗腐朽的社會制度,最后到荒謬無常的人生,“一樣的泥土……埋下種子還會有新的種子生長出來……可是一埋下了人……為什么就永不能見面了呢?”?此時的抗爭,已不單是為抗爭而抗爭,而演變?yōu)橐环N外在的生命形態(tài)。他同樣明曉個人自發(fā)抗爭的結(jié)局,“海交就已經(jīng)很好地清明地給他們這樣人描出了收場的遠景”?,但仍堅持抗爭不屈服,孤決堅韌。這種絕望式的抗爭,一定程度上是魯迅深邃的人生哲學在小說中的大膽嘗試和生動體現(xiàn)。
有學者指出,“文學評論對于已經(jīng)成名的作家而言,作用不是太明顯……而對于正在文學起步之時的眾多‘小人物’來說,則不大相同,善意的、激勵的文學評論猶如雪中送炭,會給他們帶來春天般的溫暖,會使他們受益終生?!?倘將“文學評論”稍作置換,這番道理顯然也適用蕭軍。魯迅不但在物質(zhì)、精神上支持引導青年蕭軍,面對左翼內(nèi)部的“暗箭”還撰文維護《八月的鄉(xiāng)村》的聲譽,保護他的創(chuàng)作熱情。同時,“魯迅是中國文化革命的主將,他不但是偉大的文學家,而且是偉大的思想家和偉大的革命家”?,因而蕭軍無論是從情感還是從理智上都無法拒絕魯迅,也正是借著魯迅的影響和推動,他才攀上了創(chuàng)作的更高峰。
①? 蕭軍:《八月的鄉(xiāng)村》,人民文學出版社1980年版,第185頁,第165頁。
② 張毓茂:《跋涉者:蕭軍》,遼寧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359頁。
③ 李鳳吾:《時代的畫卷 民魂的探索》,《求是學刊》1983年第4期。
④? 魯迅:《魯迅全集》(第四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511頁,第368頁。
⑤ 詳見:李鳳吾《時代的畫卷 民魂的探索》,《求是學刊》1983第4期;張毓茂《“雄渾、沉毅、莊嚴的史詩”——評蕭軍的長篇小說〈第三代〉》,《遼寧大學學報》1987年第5期。
⑥ 魯迅:《魯迅全集》(第六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150頁。
⑦ 魯迅:《吶喊》,人民文學出版社1976年版,第83頁。
⑧??? 蕭軍:《第三代》,黑龍江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659頁,第172頁,第177頁,第590頁。
⑨ 劉再復:《魯迅美學思想論稿》,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6年版,為3頁。
⑩ 葉紫:《豐收》,榮光書局1935年版,第1頁。
?? 蕭軍:《魯迅給蕭軍蕭紅信簡注釋錄》,黑龍江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17頁,第18頁。
?? 汪暉:《反抗絕望:魯迅及其文學世界》,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8年版,第96頁,第105頁。
? 錢理群:《與魯迅相遇:北大演講錄》,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3年版,第284頁。
? 厚夫:《文學評論要關注“小人物”的創(chuàng)作》,《文藝報》2010年第3期。
? 毛澤東:《毛澤東選集》(第二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69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