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雪梅［江陰職業(yè)技術(shù)學(xué)院， 江蘇 江陰 214405］

作 者：方雪梅，南京大學(xué)文學(xué)碩士，江陰職業(yè)技術(shù)學(xué)院副教授，主要從事中國女性詩歌研究、中國現(xiàn)當(dāng)代文學(xué)研究。

新時期以來的女性詩歌，經(jīng)由20世紀80年代初到80年代中后期再到90年代直至跨入新世紀不同的發(fā)展時段，在“愛情”主題的書寫方面發(fā)生了較大的變化，從呼吁平等的愛情到深刻的質(zhì)疑與顛覆再到近乎古典的愛情復(fù)歸，這樣的回旋上升折射出了女性主體對男權(quán)話語專制的逐漸認識與反抗的過程，而理性回歸尤其預(yù)示了女性詩歌逐步走向了開放大氣，實現(xiàn)了唐曉渡先生“從黑夜走向白晝”的預(yù)期。①

一、新時期女性愛情詩歌出現(xiàn)的背景

新中國成立到新時期之間，中國基本上沒有愛情詩，女性詩人的愛情詩更少，而且是公式化、概念化的詩歌，幾乎只傳達了一個信息，那就是：道德的高尚的愛，是遠離人的身體欲念的。愛情是勞動生活的一部分，真正的愛情是和勞動、榮譽聯(lián)系在一起的。

最典型的莫如20世紀50年代女詩人黃雨的《我不知道怎樣愛上他》：“我不知道怎樣愛上他/當(dāng)他為通紅的爐火所照亮/在一千八百度高溫的旁邊/凝視著沸騰的青藍的鋼水/我的眼光就一刻也離不開他//……他愛鋼勝過自己的生命/我愛他，像他愛鋼一樣忠誠?！薄拔摇睂Α八钡膼酆椭艺\是因為“他愛鋼勝過自己的生命”，他的熱愛“勞動”成為“我”愛“他”的唯一基礎(chǔ)和標準。女詩人并不是要為表達青年男女對愛情的真實體驗和渴求，也不是要探討新的人生處境中人們的情感變遷，“愛情”從兩性關(guān)系中退場。因而，私人性的表達消失了，我們只感受到一種單純、明快的情緒，卻無法進入豐富復(fù)雜的人性世界。

此間，林子寫于20世紀50年代直到新時期才見天日的《給他》愛情詩十二首，是唯一真正意義上的愛情詩。這本是一組寫給戀人并不預(yù)備發(fā)表的詩，因而具有了真實動人的心靈自白和情感體驗：“只要你要，我愛，我就全給，/給你——我的靈魂、我的身體。/常春藤般柔軟的手臂，/百合花般純潔的嘴唇，/都在默默地等待著你?！斌@世駭俗的情欲獨白和私語，對于一個充滿倫常教禮的社會來說無疑具有強大的反抗力量。但是，詩歌中女性的自我主體意識還是比較淡薄的，是女性絕對“無我”的奉獻，不乏女性傳統(tǒng)的荏弱與被動，是一種性別無意識的表現(xiàn)。②

二、新時期以來女性詩歌“愛情”主題變化分析

新時期以來，政治的清平、時代的開放，使獲得新生的一代女詩人在愛情抒唱中進入了全新的境界，掙脫藩籬的女詩人揚眉吐氣地吼出了壓抑了太久的心聲。

（一）20世紀80年代初期：溫柔敦厚的愛情抒唱與男女平等的自立意識

20世紀80年代初期，林柯、張燁等女詩人開始致力于歌頌甘美純潔的愛情，而舒婷寫于1977年的《致橡樹》，則以自覺的女性意識審視男女情愛，為長期遭壓抑的女性傾吐了嶄新的愛情觀：“我如果愛你——/絕不像攀援的凌霄花/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我必須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作為樹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這里，詩人不像攀援的凌霄花，不學(xué)癡情的鳥兒，甚至也不止像日光、春雨，因為這些都還不夠，“我必須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作為樹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憋@然，舒婷已不像林子那樣“只要你要，我愛，我就全給”，此時的女性不再是陪襯，不再是附屬，而是以一個獨立人的身份出現(xiàn)，這無疑體現(xiàn)了女性意識在新時期的覺醒與張揚。有論者稱：“這是女性、女性詩人的人格意識在新時期走向獨立的宣言書，是新時期女性意識上升到一個嶄新臺階的標志?！雹?/p>

當(dāng)然，舒婷的愛情觀帶有理想成分。在稍后的女性詩人看來，她筆下端莊賢淑的女性形象，恰恰投合了男性中心主義的視角，并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女性解放。如著名的《會唱歌的鳶尾花》中：“在你的胸前/我已變成會唱歌的鳶尾花/你呼吸的輕風(fēng)吹動著我/在一片叮當(dāng)響的月光下/用你寬寬的手掌/暫時/覆蓋我吧?！边@種小女生般的感受、依附的溫柔與多愁善感，恰恰落入了男性對寫詩的“才女”的規(guī)范化想象中?？梢哉f，舒婷的愛情詩中所呈現(xiàn)的女性意識還沒有覺醒到現(xiàn)代意義上的高度。

（二）20世紀80年代中后期：對愛情大廈的質(zhì)疑顛覆與俯視男性的自省意識

1984年以后，攝納了當(dāng)代意識的女詩人，深受西方女權(quán)主義詩歌的影響，極端地與東方古國根深蒂固的男性文化對抗，使女性意識自覺化、白熱化直到神化。于是，有了海男在《今天》中對男性極為從容的觀賞，也有了唐亞平在“黑色系列”中對愛情大廈近乎絕望的解構(gòu)。翟永明則以先鋒的姿態(tài)，不再幻想與男性來平等地分享這個世界，對愛情也完全不是舒婷式的理想主義的歌吟，而是一種大膽的嘲弄和尖銳的反諷，顯示了一個生活在男權(quán)文化中的女性主體意識的深刻覺醒。

如她的《獨白》（1986）：“太陽為全世界升起！我只為了你/以最仇恨的柔情蜜意貫注你全身/從腳至頂，我有我的方式?！边@是一種愛恨交織的近于瘋狂的愛情，女性由弱而強大，由被拋棄而主動承擔(dān)，體現(xiàn)了一種成熟女性所獨有的姿態(tài)。這種東方女性“內(nèi)柔外剛”的精神特質(zhì)使女性擁有了強大的自信：“我是軟得像水的白色羽毛體/你把我捧在手上，我就容納這個世界/穿著肉體凡胎，在陽光下/我是如此炫目，使你難以置信/我是最溫柔最懂事的女人/看穿一切卻愿分擔(dān)一切?！钡?，翟永明又是清醒的，她并不盲目地自高自大，她冷靜地認識到，女性對男性的依附是難以醫(yī)治的，像痼疾，像病毒，深刻地糾纏在女性的內(nèi)心深處：“以心為界，我想握住你的手/在你的面前我的姿態(tài)就是一種慘敗”。女性的獨立，在很多時候只是一種懸空的神話。在一個以男性為中心的世界，這種慘敗似乎是一種必然。這里，詩人不斷地潛入女性的“黑夜”，大膽地揭示女性隱秘的愛與恨，愛情不再是女人的宗教。她甚至以一種調(diào)侃、挖苦的語氣嘲笑世俗的婚姻：“我們姐妹四人我們?nèi)招略庐?婚姻依然是擇偶的中心/臥室的燈光使新婚夫婦沮喪/孤注一擲我對自己說/家是出發(fā)的地方”。（《人生在世》）

（三）20世紀90年代至新世紀初：日常生活中孕育的愛情與兩性和諧的平權(quán)意識

區(qū)別于翟永明等人呈現(xiàn)的愛情“荒原”，20世紀90年代以后，不少女詩人對愛情進行了冷靜的反思和積極的探索，以更包容省察的姿態(tài)反觀來路，繼而淡化了性別對抗色彩，理性地選擇了“讓愛情回歸”，并開始關(guān)注腳下的現(xiàn)實，在日常生活中、在最瑣碎的小事中挖掘愛情元素，創(chuàng)作出了一些讓人眼前一亮又女人味十足的愛情詩歌。如李琦的《手鐲》就是以女性的小小飾物，以貼近女性自身本真的生活細節(jié)，來表達自己對愛的情思：“所有的遠行我都未阻攔/愛的就是那顆流浪的心/揚起手我還朗聲再見/手鐲它聽到了/憂傷在血液里潺潺流動……”

最典型的是路也的《江心洲之歌》組詩。組詩寫于2004—2005年間，以具體的日常生活為展開的起點，既對凡俗的日常生活充滿了熱愛、敬畏，也凸顯了深蘊其中的古典的浪漫情懷?！斑@是兩只江蘇的蝴蝶/它們有秦淮風(fēng)韻，有才子才女之相/屬于這江心洲上的小資/它們身穿蘇繡的絲綢薄衫/用吳儂軟語說著海誓山盟/甚至還唱了一段昆曲，吟了一首《蝶戀花》”（《兩只蝴蝶》）。“歷經(jīng)無數(shù)個煙花三月的是那些閣那些寺那些亭/我說，我想把彈琴當(dāng)功課，把栽花當(dāng)種田/而你呢，就去做一個文章太守?！保ā稇洆P州》）詩歌將路也和她深愛的揚州男子的愛情描繪得絢爛又樸素，既有如小令般婉約的情懷，又與大地、自然融為一體。路也從不架空自己的感情體驗，在《詩歌的細微與具體》一文中，作者寫道：“我害怕那種詩，在那種詩里生命大而無當(dāng)，連談一場戀愛都那么虛幻，沒有皮膚的快感……”路也的詩大多立足瑣碎和細微的生活場景，充滿人間煙火氣：“來一盤煮干絲，兩個獅子頭，一壺碧螺春/如果沒有瓊花露，那就上兩瓶茉莉花牌啤酒吧/我們喝了一杯又一杯/這是我和你的揚州?！保ā稇洆P州》）此外，路也還固執(zhí)地持有仰望的姿態(tài)，這使得她的愛情詩一再呈現(xiàn)出對當(dāng)下的眷戀又不斷向“彼岸”張望和想象的特征：“離開這邊廣闊得讓人煩惱的陸地/到彼岸去，日子將在一棵枇杷樹下/重新開始”（《渡船》）。詩人沒有在愛情中一味沉溺，失去自身對未來日子在枇杷樹下重新開始的設(shè)計，體現(xiàn)出了對男性既不是弱弱的依附，也不是盲目的蔑視，而是與之和諧共處的平權(quán)意識。至此，舒婷所倡導(dǎo)的嶄新的愛情觀在路也的詩歌中逐漸變成了一種現(xiàn)實。因此，女詩人魯西西評價說：“路也的詩歌很好地標志著‘女詩人’和‘愛情詩歌’的天然關(guān)系?？绰芬驳脑姼栉覀円黄鹣硎苤腋?。”④

當(dāng)然，“愛情”作為女性詩歌中較為突出的主題，畢竟不是“匡時濟世”的黃鐘大呂，也不是憂憤深廣的社會批判，它只是從一個側(cè)面——從女性呼喚甜蜜的愛情到質(zhì)疑顛覆愛情再到追尋充滿煙火氣又不失浪漫的古典愛情，反映了新時期到21世紀初30年來女性意識逐步發(fā)展的過程，即由最初的渴望男女平等、女性自立到女性獨立自強到足以俯視男性、蔑視男性并經(jīng)過反思之后在一定程度上進行了回歸，在日常生活中重拾浪漫的古典情懷，追求與男性和諧相處的理想狀態(tài)。而這種理想狀態(tài)，既體現(xiàn)了詩人對現(xiàn)實愛情的溫?zé)崆閼雅c理性思考，又一定程度上顯現(xiàn)出了詩人向彼岸世界的投身而入。或許，從舒婷到翟永明再到路也的愛情詩歌寫作實踐，不僅為新時期以來女性詩歌“愛情”主題的書寫留下了清晰的履印，也為新世紀女性詩歌的“愛情”主題表達提供了一個方向與可能，而詩歌中強調(diào)的“男女平等”、“愛情美好”等觀念也為當(dāng)今和諧社會的建設(shè)提供了生動的文學(xué)范本與積極的啟示。

① 唐曉渡：《女性詩歌：從黑夜到白晝》，《唐曉渡詩學(xué)論集》，北京：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2001年版，第212頁。

② 《女性愛情詩歌：小草 木棉 面包與玫瑰——與著名詩人李小雨、旅美詩人羅露西做客人民網(wǎng)，“情感時空”》，2007-09-30。

③ 胡兆明：《新時期女性詩歌的嬗變》，《華僑大學(xué)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1994年第3期，第94頁。

④ 崔勇《詩歌駐校 詩人駐?！锥紟煼洞髮W(xué)駐校詩人路也詩歌創(chuàng)作研討會綜述》，《詩探索·理論卷》2007年第1期，第11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