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琚靜齋[中央民族大學預科教育學院, 北京 100081]
作 者:琚靜齋,中央民族大學預科教育學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古代文學及現(xiàn)當代文學。
在《史記》七十“列傳”中,《伯夷列傳》被公認為最獨特,最難讀的一篇。
司馬遷寫人物傳記,大體以敘記人物事狀為主,篇末以“太史公曰”四字為開端,對人物作極其簡短的褒貶評斷。唯獨《伯夷列傳》例外,全文不過千字,大部分是議論,敘寫孤竹君二子伯夷與叔齊事跡的篇幅不過二百七十多字,概括起來是以下三事:伯夷與叔齊讓位、叩馬阻諫武王伐紂、義不食周粟直至餓死。
伯夷與叔齊二人的事跡,在很多史家的眼里,實在不夠檔次。司馬遷卻對此大書特書,并將其傳記置于列傳之首,難免引起后世史學家的不解。唐代劉知幾就明確指出:“子長著《史記》也,馳騖窮古今,上下數(shù)千載。至如皋陶、伊尹、傅說、仲山甫之流,并列經(jīng)誥,名存子史,功烈尤顯,事跡居多,盍各采而編之,以為列傳之始,而斷以夷齊居首,何齷齪之甚也?”①甚至有學者質(zhì)疑伯夷與叔齊事跡不可信,如清代學者梁玉繩曾列舉十條證據(jù)來證明“《伯夷傳》所載俱非也”②。的確,在司馬遷之前,有關伯夷與叔齊的文獻記載很少,僅零星散見于《論語》、《孟子》、《莊子》、《管子》等先秦諸子散文。司馬遷作為一代太史公,他為何要選伯夷與叔齊這樣資料闕如的人物作為列傳第一篇的傳主,并且偏離“實錄直書”的寫史原則而大發(fā)感慨?這是值得深究的。
司馬遷自稱撰寫《史記》的目的在于“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③,也就是說司馬遷寫《史記》并不僅僅直錄歷史,而是要借寫史來闡發(fā)他自己的思想主張。這跟先秦時期諸子各家借著作來闡述各家之言有契合之處。劉勰曾這樣評價諸子書:“諸子者,入道見志之書?!雹芩^“入道見志”,是指闡述理論、表達主張?!叭氲酪娭尽币话惚灰暈楹饬孔訒臉藴?。司馬遷的《史記》顯然也符合這種標準。由此看來,《史記》不是一般的史書,而是具有子書風范的史書?!恫牧袀鳌芳词亲畹湫鸵焕?。在《伯夷列傳》這篇傳記中,司馬遷名為伯夷與叔齊寫傳,實則曲隱地闡發(fā)自己的“一家之言”,譬如仁義思想、公正思想和“不朽”思想,且字里行間流露著他對現(xiàn)實的諸多感慨及其深沉的身世之感。
伯夷和叔齊守孝道,尊禮法,堅持節(jié)義,堪稱典范。伯夷恪守父命,要讓位給弟弟叔齊。叔齊不愿破壞嫡長子立位的禮法制度,故堅辭不受。兄弟倆推來讓去,最終為逃避君位而雙雙棄國出走。途中遭遇武王姬發(fā)興兵討伐商紂王。伯夷和叔齊認為姬發(fā)伐君不仁不義,便冒死攔馬勸阻,未果。他們求仁求義之心終究改變不了殷商滅亡的命運,殷商終被武王所滅。伯夷和叔齊卻以做周臣子為恥,以不惜生的決裂方式,“義不食周粟”,退隱首陽山,最后餓死。
對伯夷和叔齊寧死也要堅持操守和節(jié)義的高貴品行,司馬遷是由衷贊頌的。這其間隱含著司馬遷對現(xiàn)實的感慨與針砭。想一想,天下有多少人不在覬覦權力高位?多少人不在挖空心思,甚至不惜一切代價謀權奪利?尚且不說往世的政治斗爭,單就司馬遷所處的西漢王朝而言,自漢高祖劉邦開國直至武帝劉徹時代,圍繞著權力而進行的各種明爭暗斗始終沒有停歇過,譬如漢初,高祖劉邦與以韓信為代表的異族諸侯王之間的爭斗;劉邦死后,劉氏宗室與呂后勢力之間的殊死較量;景帝時期,劉氏宗室間爆發(fā)的“七國之亂”;武帝劉徹晚年興起的“巫蠱之禍”,等等。相比之下,伯夷兄弟對唾手可得的君位竟棄之如敝屣,這是多么難能可貴!難怪司馬遷喟嘆:“末世爭利,唯征奔義,讓國餓死,天下稱之?!雹?/p>
伯夷和叔齊“讓國餓死”的亮節(jié)高義曾得到孔子的贊賞:“伯夷、叔齊,不念舊惡,怨是用希。”“求仁得仁,又何怨乎?”司馬遷對此并不大贊同,認為伯夷和叔齊并非沒有怨言,他在《伯夷列傳》一文中,特意以伯夷和叔齊臨死前作的一首詩歌為佐證:“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神農(nóng)、虞、夏忽焉沒兮,我安適歸矣?于嗟徂兮,命之衰矣?!辈暮褪妪R心目中的理想社會是神農(nóng)、虞、夏之世,君主以德治內(nèi),天下一片清明??蓢@的是他們生不逢時。商紂作為一國之君,以暴治國,民眾苦不堪言,微子、箕子、比干等忠臣慘遭不幸,據(jù)《論語·微子篇》所載,“微子去之,箕子為之奴,比干諫而死”。不過,在固守仁義禮法的伯夷和叔齊看來,商紂固然沒有盡到國君的責任;而姬發(fā)作為臣子,竟然以暴力血腥手段弒君,斷然是大逆不道的。周取代商,不過是一個暴君取代另一個暴君,性質(zhì)上并沒有什么改變。伯夷和叔齊由此對周產(chǎn)生一種絕望情緒,寧可餓死也不食周粟。
司馬遷倡導以仁義立天下,反對暴力治國,暴力爭權,他深刻認識到改朝換代的實質(zhì)不過是“以暴易暴”。司馬遷借伯夷和叔齊的軼詩,鮮明地表達他的立場:“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天下人不知道“以暴易暴”是不對的。他們以為,一個不得人心的暴君被打倒,其治下的腐朽黑暗的王朝被推翻,似乎從此天下就太平,老百姓就有好日子過了。事實并非如此。這種靠著暴力手段建立起來的王朝同樣陷入一種暴力圈子,因為暴力是專制統(tǒng)治者制服天下的慣用手段。周代商如此,漢易秦也是如此。司馬遷不論對亂世時以暴力爭天下,還是對王朝統(tǒng)一時充斥著暴力的專制政治,都帶有比較強烈的憎惡情緒。
司馬遷是一個講究公道的耿介之士。他撰寫的《史記》之所以能做到“其文直,其事核,不虛美,不隱惡”⑥,也主要源于他的公正思想。但在現(xiàn)實生活中,他出于公道直言卻給他帶來巨禍,即著名的李陵之禍。
李陵是漢代名將李廣之孫,率領不滿五千的步兵,深入匈奴腹地,在沒有后援的情況下同匈奴大軍苦戰(zhàn)多日,最終兵敗,李陵被迫投降。在武帝震怒,朝野上下一致譴責李陵的情境下,司馬遷站在公正的立場上,斗膽為李陵辯護了幾句,認為李陵雖然兵敗投降,但他的真正意圖是等待時機報答朝廷,結果觸怒武帝,“上以遷為誣罔,欲沮貳師,為陵游說,下遷腐刑”⑦。腐刑即“宮刑”。對于一個士大夫而言,遭宮刑不僅肉體受殘,更是人格受侮的奇恥。司馬遷在《報任安書》中撕心裂肺地稱“:禍莫于欲利,悲莫痛于傷心,行莫丑于辱先,而詬莫大于宮刑。”司馬遷受宮刑后,終日精神恍惚,所謂“腸一日九回。居則忽忽若有所亡,出則不知所如往。每念斯恥,汗未嘗不發(fā)背沾衣也”。
司馬遷親身歷受世道的不公不義,作為被侮辱被損害的“刑余之人”,他的世界觀徹底發(fā)生改變,他不再是溫良的士大夫,而是一個憤怒的義士。他憎惡以帝王為代表的封建統(tǒng)治上層刻薄寡恩,同情被暴政肆意魚肉而痛苦不堪的下層民眾。
封建統(tǒng)治者為維護統(tǒng)治,極力鼓吹“天人感應”,宣揚天道,蠱惑天下人。然而,天道說是蠱惑不了司馬遷的。那些與所謂的“天道”相背的事實是他質(zhì)疑乃至否定“天道”最有力的證據(jù)。伯夷和叔齊恪守仁義,卻落得餓死的悲慘結局??鬃拥牡茏宇伝仄沸懈邼?,卻因貧寒而早早離世。反之,那些作惡的人,比如暴徒盜跖濫殺無辜,吃人的心肝,竟然很長壽。這就是所謂的“天道無親,常與善人”嗎?司馬遷所處的時代壞人得福而好人遭禍,其例不計其數(shù)。李陵稱得上是個國士,司馬遷在《報任安書》稱其“事親孝,與士信,臨財廉,取予義,分別有讓,恭儉下人,常思奮不顧身以徇國家之急”;可是李陵的遭遇怎么樣呢?竟因一時敗降而慘遭滅族!司馬遷正直善良,僅僅因為替李陵說了幾句公道話,竟遭受“下蠶室”這樣的奇恥大辱。天道何在!天理何存!為此,司馬遷借寫伯夷列傳,質(zhì)問:“余甚惑焉,倘所謂天道,是耶?非耶?”其怨憤溢于言表,正如錢鍾書所言:“馬遷牢騷孤憤,如喉鯁之快于一吐,有欲罷而不能者。”⑧
司馬遷強烈呼吁公道和正義,痛恨社會善惡不分,賞罰不公。他個人無力改變現(xiàn)實,他唯一能做的,是利用他手中的筆來為這個齷齪的社會做評判,借助他飽含愛憎分明的文字,從道義上給善惡一種公正的賞罰。
一個人怎樣活著才有意義?怎樣死才有價值?對于人的生死問題,司馬遷曾做了深入思考,在《報任安書》中表達其獨到見解:“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輕于鴻毛”。在司馬遷看來,人免不了一死,死,要死得其所;活,要活得有價值。這涉及到如何處世和人生追求問題。
司馬遷在《伯夷列傳》中借孔子的一些話來表明他泰然的處世態(tài)度。譬如與人交往,必須是志同道合的,如果不是同道,便堅持自己的志趣,以孔子的話說“道不同不相為謀,亦各從其志也”。譬如追求物質(zhì)財富,要保持一種平常心,能求則求,若不能求,則按自己的喜好去行事,如孔子所說:“富貴如可求,雖執(zhí)鞭之士,吾亦為之。如不可求,從吾所好?!彼抉R遷很重視個人修養(yǎng)。他認為,不管社會如何混濁,個人應該追求自己的人生理想,自守德行,堅持君子風范,做濁世中的清士,畢竟“舉世混濁,清士乃見”。
司馬遷泰然處世,非常推重“巖穴隱居之士”——德行高而又“與世無爭”的君子。他們在污濁的社會大染缸里能潔身自好,追求一世清名。這是他們追求的人生價值所在。不過,君子的好名聲未必能留傳后世,往往要依靠別人加以宣揚才可以。如伯夷、叔齊,后世之所以知道他們品德高尚,主要是靠著孔子的贊揚。又如顏淵,其好學上進,也是因為追隨孔子而彰顯其德行。還有很多處于閭巷中的有德行的人呢?如果不依附那些有名望有地位的人,那他們的好名聲就被埋沒了。司馬遷認為這不公平。他要給那些有德行而默默無聞的君子立傳揚名,將他們不朽的人生價值彰顯給后世。
司馬遷追求人生不朽。他的這種不朽思想實際秉承了中國古代士大夫的傳統(tǒng)價值觀?!蹲髠鳌は骞哪辍分屑从小叭恍唷敝f:“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
作為史官,司馬遷追求的是“立言”的不朽。他渴望能在有生之年建立自己的事業(yè)——寫一部能傳之后世的不朽著作。他曾這樣表達自己的志向:“先人有言:‘自周公卒五百歲而有孔子,孔子卒后至于今五百歲,有能紹明世,正《易傳》,繼《春秋》,本《詩》、《書》、《禮》、《樂》之際。’意在斯乎?意在斯乎?小子何敢讓焉!”⑨司馬遷言下之意,要像孔子那樣整理傳統(tǒng)文化并將它們傳承下去。他自己也具備這種能力和資質(zhì)。他出身于文化氛圍比較濃厚的中下層官吏家庭。其父司馬談是學識淵博的太史令。在父親的影響與教導下,司馬遷青少年時代發(fā)奮苦讀,博覽群書,遍游名山大川,積累了豐厚的知識學養(yǎng)。這為他后來寫作《史記》打下堅實的基礎。父親辭世后,司馬遷承父業(yè),繼任太史令,又有機會接觸大量官方典藏檔案。正當他全身心地投入史書撰寫,卻不幸因李陵事件被處死刑。按當時的漢律,死刑犯要想免死,有兩條路可供選擇,一是拿五十萬錢贖命,二是接受恥辱的宮刑。司馬遷家貧,無錢贖命,親朋同僚無一人援手。司馬遷決然選擇宮刑,乃是由于人生理想的強有力支撐,讓他堅定地活下去。他在《報任安書》中沉痛坦陳:“所以隱忍茍活,幽于糞土之中而不辭者,恨私心有所不盡,鄙陋沒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世也?!?/p>
司馬遷以堅韌成就他人生的不朽。他的不朽不僅在于他給我們留下了《史記》這部“史家絕唱”“無韻離騷”;更重要的是給我們留下很多帶有普世意義的可貴思想,比如對仁義的倡導,對暴力的憎惡,對“天道”的質(zhì)疑,對公道的呼吁,對人生“不朽”的執(zhí)求等等。而這些思想就包含在簡短的《伯夷列傳》中。
① 劉知幾,蒲起龍.史通通釋(上)[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238.
② 梁玉繩.史記志疑[M].北京:中華書局,1981:1183.
③ 班固.司馬遷傳[M]//漢書:卷六十二.北京:中華書局,2005:2735.
④ 劉勰,周振甫.文心雕龍注釋[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3:188.
⑤ 司馬遷.太史公自序[M]//史記:卷一百三十.北京:中華書局,2005:2502.
⑥ 班固.司馬遷傳[M]//漢書:卷六十二.北京:中華書局,2005:2738.
⑦ 司馬光.漢紀十三[M]//資治通鑒:第二冊.北京:中華書局,1956:717.
⑧ 錢鍾書.管錐編(第一冊)[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7:496.
⑨ 司馬遷.太史公自序[M]//史記:卷一百三十.北京:中華書局,2005:24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