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才[西南科技大學外國語學院, 四川 綿陽 621010]
從19世紀的淘金熱、修建太平洋鐵路,到20世紀初北美沿海城市漁業(yè)、商業(yè)、伐木業(yè)的發(fā)展,以及20世紀中期內(nèi)地城市的發(fā)展,在建設加拿大的歷史進程中,沒有哪一個種族經(jīng)受過像華裔加拿大人那樣長期嚴酷的生存厄運。他們本是加拿大的建設者,卻沒有隨著加拿大的發(fā)展而改善境遇,反而被系統(tǒng)地剝奪了國民甚至作為人的起碼權利。聯(lián)邦政府1885年通過了對華人入境加征“人頭稅”的歧視性法案;1923年更頒布了《排華法案》,排華浪潮席卷加拿大。在白人主流文化中,中國城是骯臟、邪惡、危險之地,華人是嗜賭、貪吸鴉片之徒。①“中國佬”“拒絕同化的異類”“黃禍”等貶稱,成為華人的通用代名詞。②格林·沃德在《墻上的作品》中,把華人丑化成無惡不作的惡棍、淫徒。羅伯特·克瑞奇的小說《劣地》中的華人廚師沉默寡言、行為怪異,并被取了一個侮辱性的名字:中國佬灰熊。小說還通過把華人廚師的“野蠻”與白人的“文明”舉止對照,貶損華人形象,宣揚白人種族的優(yōu)越。種族主義如幽靈一般,游蕩于加拿大各個角落。華裔加拿大人在茍延殘喘的生存困境中苦熬,長期成為巨大時空和多種族中的另類。③
因此,重寫華人歷史和批判種族主義成為早期加拿大華裔作家的首要任務。然而,在加拿大主流社會和主流文化里,華人沉默了百年之久??陀^上,一方面“只有英語作為自己的語言工具,少數(shù)族裔作家及其社區(qū)才有可能進入加拿大主流社會”④,同時海外華文報紙需要依靠廣告生存,留給文學的園地甚少,華裔作家缺乏自己的陣營。另一方面,在西方強勢文化的“俯視”下,華裔對本族文化產(chǎn)生了自卑情緒,缺乏充分的自信。崔維新的母語已是英語,這為他用主流文化語言講述唐人街的故事提供了得天獨厚的便利。但自其獲麥克米蘭獎的短篇小說《波浪的聲音》發(fā)表后,他沉寂了三十年。事后他坦言:“我是有色人種,由移民父母帶大,我無甚好說?!钡聦嵤?,他并非無甚好說,他是擔心自己的話沒有聽眾:“我曾經(jīng)內(nèi)化了我和別人不一樣的這種想法,再說,我也想,誰要讀這些東西,誰要讀少數(shù)種族的東西。”⑤
百年沉默之后,加拿大華人終于傳達出自己的聲音。20世紀70年代末,溫哥華一批華裔、日裔文學青年組建了“加拿大亞裔作家工作坊”,并于1979年協(xié)力出版了作品集《不可剝奪的大米》。源自美國《獨立宣言》——“人人生而平等,造物者賦予他們不可剝奪的權利”的標題迸發(fā)出爭取中華文化在加拿大社會中擁有話語權的強烈愿望;封面上醒目的“新品種”和“Extra Fancy”是對歐美文化一統(tǒng)天下的宣戰(zhàn)。⑥它宣告了加拿大華裔英語文學的誕生。⑦加拿大華裔英語文學自誕生起就擔負著講述在加華人的故事,描寫他們的生活經(jīng)歷,贊頌被主流社會抹殺和遺忘了的華人建國功臣,展現(xiàn)華人社區(qū)的成長發(fā)展歷史,重塑加拿大華裔形象。早在一個世紀以前,華裔女作家E·伊頓的短片小說集《春香夫人》描寫了早期華人移民的艱辛生活和遭受的種族歧視,作品中的“苦人”是早期華人真實生活的寫照。溫斯頓·克里斯托弗的戲劇《單身漢》不足二十四小時的劇情中隱含著華人在漫長的歷史中的樁樁苦難。華工們抱著淘金的夢想,背井離鄉(xiāng),來到金山,他們中有人在鐵路上工作了五十年,卻一無所獲;有人干盡各種苦活,還是貧困潦倒;有人參加世界大戰(zhàn),傷殘歸來后,卻備受歧視。⑧在保羅·余的《鐵路的靈魂》中,小徐費盡周折見到的卻是父親的鬼魂。父親渾身沾滿鮮血和泥土,氣憤地向兒子控訴:“我死了,但不解恨。這里的一次事故讓很多人喪生。在工人們離開前,他們就引爆了。一塊巨石掉下來,把我們壓得粉碎。他們把白人埋在教堂附近,把我們?nèi)舆M河里,河水把我們沖走,我們沒有最后的安息地?!边@些作品通過對早期華工的悲慘遭遇的再現(xiàn),有力地控訴了種族主義對華人的迫害。
1891年,“維多利亞華人慈善協(xié)會”組織了拾撿、收埋鐵路華工尸骨的活動。源于這一歷史事件,“尋找尸骨”成為許多華裔作家創(chuàng)作的主題。李天在《正在消失的月亮咖啡館》中,以族長式的人物王貴長的回憶重現(xiàn)了華人在加拿大的歷史。作為家族四代的創(chuàng)始人和華人社區(qū)的長者,他的回憶具有權威性。1890年,不列顛哥倫比亞的華人慈善協(xié)會組織了尋骨之旅,社區(qū)推選王貴長擔任首領。尋骨之旅是重現(xiàn)華人鐵路工人英雄壯舉的過程。王貴長尋找在鐵路建設中死亡的華人遺骨,并帶回大陸安葬,這一行為揭示了中國早期移民的生存韌性?!斑@些骨頭還魂成無數(shù)英勇頑強的青年人。不論走到哪兒,他們都緊隨其后,不停地低語傾訴。他們都是英雄。他們和這些青年懷有共同的愿望和追求?!雹帷稓堅聵恰分械耐鮽ゲ谑皳焓堑穆贸讨?,先輩們的英魂不僅使他重建了自我,也使他找到了生存的勇氣。當他看到散落在鐵路旁的尸骨時,他明白了“在這寂靜無聲的森林里,他擁有了他們——那些從高山摔下來的叔父,那些被激流卷走了的叔父,那些被埋在山洞里的叔父。此時,他不再害怕,也不再感到陌生。像他們一樣,他將再次從這些四散的尸骨中重建自我,他將忍受一切?!雹鈱す侵煤霌P的是華人傳承的集體自我意識,這種重溫種族血脈紐帶的實踐是在完成共同的歷史身份,它對揭開沉默的歷史真相,喚起全社會的良知,反抗壓迫,激發(fā)種族的驕傲感,消除自卑情結,功效無量。[11]
1999年,崔維新推出了英語自傳體小說《紙影:唐人街的童年》,這部小說一經(jīng)出版便引起了轟動,當年獲德萊尼—泰勒傳記獎和查爾斯·泰勒紀實文學作品獎雙項提名,并于2000年獲得埃德娜·斯代伯勒紀實作品獎。它表現(xiàn)了華文文學的一個重要主題——矯正現(xiàn)有種族主義文化中的社區(qū)人物形象,使當代加拿大華人具有更多令人尊敬的個人身份?!都堄啊窙_破了思想陳套,為華人正名,頌揚了他們的勤奮、容忍和團結精神。同樣,李群英的《殘月樓》里的王掌柜和弗雷德·華的《鉆石燒烤店》里的華老板,能講英語、善于經(jīng)營、深明大義,獲得了當?shù)匕兹说淖鹬?。在華裔作家塑造的華人形象中,除了傳統(tǒng)的廚師、餐館老板、老派父母、叛逆后代,更出現(xiàn)了代表華人地位上升的企業(yè)家、醫(yī)生、律師等形象。在為華人正名的同時,他們并不諱言華人在異鄉(xiāng)求生存時因孤獨、困苦而表現(xiàn)出的沉淪——崔維新的母親沉溺于麻將,父親的兄弟躲避贍養(yǎng)祖父的責任,少數(shù)華人賭博酗酒。[12]這些描寫不但沒有損毀華人的形象,反而使華人成為有血有肉的個體,人物形象變得鮮活、真實。
伴隨加拿大華人人口的不斷增加,華人社區(qū)范圍的持續(xù)擴展,華人在加拿大主流社會中的影響越來越大。19世紀的華人在加拿大做苦力,沒有社會地位,沒有政治權利。到了20世紀初葉和中期,華人仍然只能在唐人街里打工、開餐館或洗衣店,靠自我雇傭來解決就業(yè)問題。直到20世紀60年代以后,華人才可以申請和從事其他專業(yè)的工作。自80年代末以來,大批來自香港的華人移民為溫哥華地區(qū)的經(jīng)濟發(fā)展投入了大量的資金;近幾年間中國內(nèi)地的技術移民成批地來到加拿大,為華人社區(qū)的發(fā)展增添了新鮮血液。在全球化和世界經(jīng)濟一體化的滾滾車輪下,加拿大的主流經(jīng)濟已經(jīng)認識到不能忽略華人市場,開始大規(guī)模發(fā)掘華人潛在的經(jīng)濟實力,以發(fā)展市場經(jīng)濟。弘揚多元文化成為當今加拿大的一項基本國策。加拿大華裔的經(jīng)濟社會地位發(fā)生了質(zhì)的變化。這在加拿大華裔文學主題的轉(zhuǎn)向中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
適應新的環(huán)境是需要時間的。移民時間越長,筆下的鄉(xiāng)愁就越少。[13]進入新世紀以來,加拿大華裔作家逐步融入本地社會,早期移民作品中葉落歸根的鄉(xiāng)愁情緒已經(jīng)漸漸淡化。梁錫華在《懷鄉(xiāng)記》的前言里說:“多年前寫過‘懷[鄉(xiāng)]記’,鄉(xiāng)字加括號,以示加拿大為異邦。但這本集子沒有括號。這說明了我今日觀念的不同?!盵14]閑適的生活使他們有心境關注周圍的事物。在加拿大這樣一個多元文化環(huán)境之下,他們的視野開闊了,作品帶有居留地的異域色彩,創(chuàng)作手法乃至內(nèi)容都自成一格。除了親情、愛情,他們也關心起了別的族裔的命運、文化宗教、自然風景,多了更多的生活情趣。[15]劉慧琴的《被遺忘的角落》描繪了加拿大原住居民在溫哥華生活的一角。2004年中加筆會出版的小說集《西方的月亮》和《叛逆的玫瑰》中東西兩岸十六位作家的作品無不是東西兩種文化交融結合的產(chǎn)物。陳浩泉的《與日月星辰同在》、冬青的《菲沙河之戀》、林婷婷的《快樂的E時代人》、黃佩玉的《太陽般的孩子》等,或以優(yōu)美的筆調(diào)描繪出加拿大美麗而粗獷的湖光山色,或以嫻靜的手法展現(xiàn)加拿大平靜生活中的喜樂哀怨。[16]他們的作品在主題上逐漸擺脫了生存壓力和文化沖突的窠臼,更多地把關注點放在超越種族地域的人類共性上。著名華裔作家張翎在接受《北美時報》記者萬沐采訪時說,她已經(jīng)度過了移民最初的適應期,早期移民作品中由于環(huán)境突變而產(chǎn)生的激越情緒,已經(jīng)在十幾年的移民生活中沉淀為平和的敘述。海外生活的經(jīng)歷使她洞察到人類的差異和沖突背后蘊藏著無限的共性。“在地面生活里我們或許有很多不同,一旦精神飛翔起來的時候,那些不同就變得渺小而無關緊要。其實我認為人類的許多精神特質(zhì)是共同的,所以我的作品中更多的是去關注超越文化膚色、地域等概念的人類共性。我的故事是純粹的人和人之間的故事,而不是所謂外國人和中國人之間的故事。我筆下的‘老外’首先是人,其次才是洋人?!盵17]種族、空間的概念被淡化,人類的融合與愛作為主題日益凸顯。但是,這并不表明未來加拿大華裔作家不再觸及種族這一主題。華裔家庭的出身決定了他們寫作中的族裔意識。如李群英所說,華人家庭“猶如一粒中草藥丸……吞下它,我的腦子便會清明起來”[18]。只是種族不再是他們寫作的唯一主題,同時種族作為塑造人物的載體,并非一定是華裔作家作品的中心。他們首先是關于人類的故事,其次才是關于華人的故事。加拿大華裔劇作家陳澤恒的戲劇《爸,媽,我和白人女孩同居了》的成功,有力地證實了故事的真正力量——跨越代溝和文化分歧,縮短人際距離。只要戲劇中有超越種族的四海皆有的主題,不管觀眾文化背景如何,都能成為他們之間的紐帶。我們在聽故事或讀故事時,會尋找共有的經(jīng)驗。普世性的主題,總能讓人們覺得故事和自己有關,而不管講故事的是誰,故事講的是什么,講故事用的什么語言。[19]王選的《罌粟原子彈》講述了溫哥華吸毒街一個吸毒者的故事。筆墨不多,卻將毒品的危害描繪得極度震撼。這種感受便沒有種族之分。
早期加拿大華裔作家作品中對濃濃的鄉(xiāng)愁的傾訴,對艱難歷史的重現(xiàn),對種族主義的鞭笞,對華人形象的重塑,都是在特殊的社會歷史境況下對生存的吶喊和對自由、平等的渴望。如今,加拿大華裔作家逐漸擺脫生存壓力和文化沖突的窠臼,而關注的焦點聚集到超越種族和地域的人類共性上。普世性的主題具有超越文化背景的感召力量,這正是加拿大華裔文學得以繁榮的活力所在。
①⑥⑧⑩ 羅婷:《加拿大英語文學的興起》,《外國文學研究》2001年第3期。
②[12] 趙慶慶:《語言·隱秘·重構——加拿大華裔作家崔維新的〈紙影:唐人街的童年〉評析》,《當代外國文學》2004年第3期。
③[11] 劉捷:《尋找生存的意義——兼評〈打破沉默:華裔加拿大人的英語文學〉》,《當代外國文學》2002年第4期。
④⑦ 朱徽:《加拿大華裔英語文學的發(fā)展與現(xiàn)狀——趙廉博士訪談錄》,《中國比較文學》2001年第2期。
⑤ http://136.159.250.102/gauntlet/eg/features/stories/sordfest/choy.html.2003.5.17
⑨ 新紅,文濤等譯:《就在這里——加拿大文學論文集》,中國文聯(lián)出版公司1991年版。
[13][14][15] 劉慧琴:《淺談加拿大華文文學》,《華文文學》2006年第4期。
[16] 劉慧琴:《加拿大華文文學的春天》,見《多元文化語境中的華文文學:第十三屆世界華文文學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山東文藝出版社2004年版。
[17] 萬沐:《開花結果在彼岸——〈北美時報〉記者對加拿大華裔女作家張翎的采訪》,《世界華文文學論壇》2005年第2期。
[18] Sky Lee.Disappearing Moon Café.Vancouver:Douglas and McIntyre,1990.
[19] 陳澤恒:《在加拿大華裔作家協(xié)會上的主題發(fā)言》,趙慶慶譯,《華文文學》2007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