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貴是老北京城里斗蛐蛐的好手,他現(xiàn)在住的宅子就是早年從一個貝勒爺那贏來的。
哲貴是個滿人,至于是什么旗,他能跟你頭頭是道的講一個上午,不待差話的。什么早年他們的老祖宗是跟了努爾哈赤打天下的旗主王爺,要不是后來跟錯了阿哥,興許現(xiàn)在他還能坐在金蘭殿伺候皇上呢。那話說得讓人好生眼熱。
后來哲貴得了一場病后,對自個的身世突然糊涂起來。別人再跟他講起祖宗的事兒,哲貴嘴巴里打著嗝,不再跟你說了。
現(xiàn)如今,哲貴只是知道自個是個滿人,并且滿人的一些喜好,他都熟悉。喝豆汁,往鼻子里塞鼻煙,穿著漂亮的褂子遛鳥,聽戲,去天橋那賣呆,品昌平的大棗。凡是滿人們會的,哲貴都會。滿人們不曉得的,哲貴照舊曉得。跟哲貴熟悉的滿人都說哲貴這輩子活的全和。哲貴每聽,都樂哈哈的,揪他下巴底下的胡子。
哲貴在滿人中有著不錯的人緣。人緣好,不等于哲貴不贏人家東西。哲貴贏了人家的東西,人家還說他好。這在北京城里可不多見。
哲貴的人緣好,就靠兩字,講究。按理說,滿人都講究。但是擱在哲貴身上比,就差了遠了。想當年哲貴贏那個末了的貝勒爺宅子的時候,本是個四進出的院落。但是哲貴卻只要了兩進院子。剩那兩進院落的宅子,至今還讓那個貝勒爺?shù)暮笕俗≈?。那個貝勒爺?shù)暮笕巳缃褚娏苏苜F總忘不了打揖鞠躬。
其實哲貴的好名聲,也不都是只要了人家半個宅子。他跟人家玩蛐蛐,比如賭銀子,明明說好贏一回十錠銀子,哲貴贏了后,總要退給人家些??傊?,哲貴賭啥都不把人往死路上逼。這是哲貴的性子。他常跟他的那些朋友們講,這人活著,玩是一碼子事,讓人也是一碼子事。人活著,哪有一輩子不讓人的。禮讓禮讓,不禮讓,怎么往下走路。這是咱滿人的規(guī)矩,咱不能丟了,丟了就是忘了祖宗。有漢人過來揭哲貴的短,你說你們滿人干啥都講究個讓人三分面,那當年的皇太極進這北京城,咋沒讓讓他崇禎皇帝,免得他去那歪脖子樹下掛自個。哲貴聽了,瞪著眼睛道,屁話,哪有打仗還讓著的。那個漢人見哲貴動怒的狀,便不再跟哲貴繞舌頭。
哲貴斗蛐蛐能贏人家宅子,這在那些玩蛐蛐的滿人中傳得邪乎。
其實哲貴玩蛐蛐很少輸。但是哲貴偶爾也輸輸,讓人家看看。但是哲貴跟所有的滿人一個樣,愛面子。哲貴比別的滿人更愛面子。他讓著人家時候,人家贏了,不埋汰哲貴。哲貴就任人家贏。但是人家贏了,還要說哲貴的不是,哲貴就不干了,直至擼起袖子,給他的蛐蛐喊著好,把丟了的面子拿回來。
大家都曉得哲貴玩蛐蛐厲害。但是他們不曉得哲貴有什么手段。其實哲貴也沒什么手段。哲貴養(yǎng)著的蛐蛐跟別人也沒啥兩樣。個頭不大,身子骨也不壯。但是哲貴的蛐蛐們很爭氣,每次爭斗時候,都很勇猛,舍了命的往上沖。即使斷了腿也不甘。直至將對方殺死或者趕跑。每次看到對手落荒而逃,哲貴都會揪著胡子得意洋洋,瞇著眼睛,咂著嘴。那陶醉的樣子給了江山怕都不坐。
哲貴平時沒啥樂子。也不像旁的滿人好女人。哲貴所有的樂子都在玩蛐蛐上面。他養(yǎng)著的蛐蛐,要是哪只不小心死了,他會哭上兩天,那情形,怕是死了老子親娘還要緊。
哲貴就是這么一個人。喜歡玩,好面子,還喜歡講究。
比如吃,每天正餐,必是四菜擺著,一小壺的燒酒打著。一頓餐沒有個把小時下不來。坐在那里一邊咬酒,一邊咂嘴。咬下一口酒,咂一口菜,細細的嚼著,吃食在嘴巴里翻轉著,半天不咽下嘴。待哲貴把吃下的東西,味道品盡了,才舍得放它們下肚子。這個時候,八奶奶還要在一旁侯著。瞧著哲貴的樣子,八奶奶只顧嘆氣。這都快一輩子的人了,哲貴吃飯的時候,咋還像小孩們樣玩著。不玩夠了,不下桌子呢。
這如今皇上都讓革命黨人給趕跑了。天下也不再是滿人的天下了??墒钦苜F還是擺著滿人的譜。有事沒事都要拿個樣子給人家看。這全北京城的人怕都是剪掉了辮子,可如今伙,就哲貴的腦袋上還盤著過膝的辮子。孩子們跟哲貴掰扯過幾次,但是哲貴的耳朵就是不進言,那花白的頭發(fā)照舊盤了好幾圈扣在腦袋上,好在由于年歲大了,頭發(fā)稀疏了,外出時候,用一頂氈帽扣著,算是遮人家的眼。要是沒那頂帽子,怕是早被革命黨人抓去,按在地上給揪了去了。
哲貴身下有兩個小子一個姑娘。姑娘是老大,早給人了?,F(xiàn)在身旁跟著他的是兩個長得比他高,比他壯的學生。都在學堂里念著洋書。感興現(xiàn)在民國了,八股文樣的東西早不讓學了。但是,哲貴每天見了兩個孩子背著書包打外面回來,哲貴看著就不順眼。不順眼的原因有很多,其中有一條,就是現(xiàn)在玩蛐蛐的人沒了?,F(xiàn)在弄得哲貴一天從早到晚的手直癢癢,就是沒地方去兒。先前的朋友,都散去了不知去向。有幾個曾在一起玩蛐蛐的朋友,偶爾也在街上碰見,可是沒嘮上幾句話,就都閃了邊兒。哲貴也不知道咋回事。心里思討著,這忙生活,再忙,也不能忘了玩啊。娘娘的,感興這天下不是滿人的了,過日子也沒有了滿人的味道了。
哲貴另一個不順是兩個孩子讀的書,上面都貼著洋字碼,一貼一大堆,孩子們整天在那些洋字碼上傷神。哲貴看了幾次,越瞧越糊涂。感興這玩意,能造出來把大清推翻了的洋槍洋炮,他咋就不信。娘的,還是那些中國的文字有趣,來個五言,或者押個七言的絕句。溜在口里,押韻不說,還有味道。娘的,這些敗家子,把老祖宗留下來的東西全都丟了。娘娘的,現(xiàn)在《紅樓夢》都沒人瞧了?!度龂萘x》也都爛在破書攤上。哎,哲貴嘆著氣,不解。
哲貴家的鄰居福庚也是一滿人留下來的種??扇思腋苜F不一樣,現(xiàn)今福庚早變新人了。民國來的時候,他早早剪了辮子不說,還把一個兒子送去當了新軍。那個兒子回來的時候,總會扛著洋槍,樣子神奇呢。哲貴見了還是搖頭嘆氣。他心里不服。心里琢磨著,這人咋能這樣活著?;钪痪褪侵v究個玩,講究個面子。現(xiàn)今伙的人,玩不講究了,面子也不要了。割了頭上的辮子不說,還連滿人的褂子也不穿了。穿著什么新式衣服,緊巴巴的裹在身上,看著都懶眼睛。何談舒服。
哲貴罐子里養(yǎng)著的蛐蛐都好幾年沒上戰(zhàn)場了?,F(xiàn)在怕是眼睛上都沾著眵么糊了。哲貴打開罐子里的蛐蛐,越瞅越傷心。傷心處,一伸腿,陶罐子便碎了,蛐蛐們爭前恐后的往外爬,一瞬間都鉆進了石頭縫里。
八奶奶聽到了響動,出來嘖嘖道,喲,我說哲貴你咋把好端端的罐子踢碎了,以后你不玩蛐蛐了。哲貴翻著眼皮瞧著八奶奶不講話。八奶奶自感自個兒的話多余,轉身回屋去了。
哲貴踢翻了罐子來到街上?,F(xiàn)在滿街的人都是新式裝束。只有哲貴還把滿人的褂子當裝束。他走在街上,有些另類。
沒蛐蛐斗,便沒了收入。好在哲貴有一間靠街的門臉租著,還能糊弄幾個錢兒,讓他遭盡兒。也夠一家人的生活。但是老這樣也不是啥辦法,八奶奶沒事的時候,總跟哲貴嘟囔著,哲貴,你這剛進四十的人,胳膊腿利索著呢,咋也不能總挺著混日子,那倆小子早著呢,花錢的地方長著呢。如今你的蛐蛐不斗了,是不是該尋個出路。哲貴最近一段時間也琢磨著,如今沒人跟自個玩了,先前跟自個玩的人都忙生活去了,眼瞅著自個的生活也沒先前松闊了,怕真要找些事做做。
哲貴跟八奶奶一合計決定趕走租自己鋪面的老張一家人。自個開一滿人的飯莊?;蛘呦窭蠌埬菢右查_一個茶館。兩個人在煤油燈下合計成了,哲貴還趁著興致跟八奶奶親近了一回。
第二日,哲貴便讓八奶奶找老張說合這事。哲貴不自個去,是他抹不開滿人的臉。哲貴最怕跟熟人提生意上的事,一掰扯他就覺得身子骨要散。八奶奶跟租門臉的老張商量了一下午,最后老張同意在這個月的末底給倒房子。老張租賃哲貴家的門臉開的是一家茶館,好不好不說,一家四口人靠著這家茶館都活著??墒钦苜F沒緣故的要趕他們一家子人走,這不是斷了一家人的活路嗎?老張生氣,見了哲貴的時候,總是狠狠的把痰吐在地上,還跟上兩句,娘娘的,還說講究,我看是講究個屁。哲貴聽在耳朵里,心就不順。平時哲貴打老張的茶館走過時候,老張總不厭煩的招呼哲貴吃幾口新來的好茶,而且從來都是分文不取。哲貴平時在老張的鋪子里沒少坐,老張在他的身上沒少搭茶錢。可是這樣也沒把哲貴這人交下,開茶館的老張一想到這,心里就憋屈。所以見了哲貴往他面前吐痰也算劃理。老張是一個五十多歲的山東人。都說瞎馬山東人,好使也操神。這話沒錯,五十歲的老張脾氣倔,跟牛似的。往哲貴面前吐痰是為了出氣??墒钦苜F是一個好面子的滿人,開始一口兩口的痰哲貴沒往心里面去。待到了五口六口痰的時候,哲貴就不干了。那天哲貴剛吃完了酒,一邊用牙簽剔著牙,一邊哼著小調,打自己的門里出來。卻讓老張瞅見了,回頭一口痰吐下來,不巧吐在了哲貴的褂子上。娘娘的,哲貴來了氣。這褂子可是自個壓箱子底的貨,是昨個讓八奶奶找出來,新?lián)Q上的。沒想,被老張一口痰吐的沒了樣。哲貴站在老張的門前,用手指著老張罵道,雞巴老張,你見我吐痰也就罷了,你雞巴咋還往我褂子上吐。我看你是給臉不要臉了。老張放下手里的銅茶壺,然后轉過身來對著哲貴回敬道,你個雞巴哲貴,這條街上都說你講究,想當初,俺才租了你的鋪面。沒想到,你竟講究雞巴了。俺這個茶館剛見了回頭錢,你卻要趕我走。你雞巴把尿都尿到自己壺里了。哲貴被老張揭開了疤,一時無語。本來短處就在他自個嘛。老張看哲貴一時無語,便占了上風,兩手叉腰的繼續(xù)嚷道,雞巴哲貴,你以后可別講你講究。講究你雞巴的斷人家的后路。老張越罵火氣越大,嘴巴開始冒著白沫子。老張那個婆姨見哲貴不言語,也開始起性子的配合著老張罵。這一罵不好了,罵來了鄰里。鄰居們都走出院門,借著舒坦的陽光底下,倚在門上看熱鬧。鄰里這一看,不要緊,哲貴的臉掛不住了。他低著頭走進老張,一貓腰,擒住老張的胯,然后一送身子,老張結結實實的摔在了地上。老張臨倒下時候,腰還擱在椅子上。老張媽呀一聲,呲著牙,咧著嘴開始嚎叫。哲貴瞧了瞧,整了整褂子,將那早白的辮子重新盤好,用氈帽扣了。哲貴早年練過滿人的跤把式。對付老張,那是一溜的順當。鄰里們一陣喊好的聲音。哲貴看了看鄰里們興奮的樣子,然后用手指著老張罵道,娘娘的,你也敢罵我哲貴。你也不看看這是哪地界兒?這不是你們山東府。這是北京城,皇上住過的地方。我們滿人的住地兒。你還敢放肆!說著哲貴在眾鄰里的笑聲中走遠了。哲貴繼續(xù)他往日的行程。
哲貴繼續(xù)拿著牙簽剔著他的牙。東門里、西門里的溜達著?,F(xiàn)在北京城跟以往哲貴眼里的北京城沒啥兩樣。就是那些穿新式軍服的兵多了,除了這再無啥新彩。
哲貴溜達了一天,沒想到下黑回來的時候,兩個穿新裝的人堵在家里。駕著哲貴的胳膊給夾走了。哲貴本想掙扎,但是看到兩個新軍后背上的槍,他便打消了念頭。心想,那洋槍把皇上都給趕跑了,他哲貴算個鳥。
哲貴被關了三天后,陪了老張十個銀元,才給放出來。這間,八奶奶還托了不少的人上下打點,喂飽了新軍里面的頭頭。
原來哲貴那一跤將老張腰給咯壞了,他報了官,才有了哲貴進牢里這出戲文。
好在在哲貴出來的時候,老張一家人提前搬走了。但是老張沒搬遠,而是在哲貴家門臉的對面重新租賃了一家鋪子,繼續(xù)開他家的茶館。這回哲貴再出來的時候,老張不吐痰了,他總會有意無意的轉過身子,不跟哲貴打照面。哲貴心里好笑,娘娘的,你把我哲貴當啥人了,我哲貴是個講究的滿人。
鋪子空落出來了。是開茶館還是開一家滿人的飯莊,八奶奶跟哲貴在這問題上犯了難。開茶館吧,是現(xiàn)成的主顧。熟門熟地兒。但是要跟對面的山東人老張還要發(fā)生爭持。要是開個滿人的飯莊吧,只能是八奶奶自個照顧著,哲貴伸不上手。哲貴一輩子吃慣了飯來張口的日子,他哪會什么東西。開茶館,哲貴有一些朋友,平時也可以拉來湊熱鬧。
哲貴跟八奶奶商量來商量去,最后八奶奶一錘定音,像老張那樣也開個茶館。
就這樣,在老張搬離鋪子半月后,房頂上,挑著哲貴茶館的幌子便扯出來了。茶館開張那天,哲貴約來了好多朋友,在茶館里折騰了一天。
茶館開張了,生意不紅火也不閑淡。茶館里的生意八奶奶照顧,哲貴平時照舊溜他的彎,在北京城里逛他的街。四處打聽著,這民國現(xiàn)在又該誰說了的算了,是黎元洪還是馮國璋。
對面老張一家的茶館由于哲貴茶館開了,相對著閑淡了些??礃幼邮桥阒X。但是老張是一個倔強的山東人,脾氣犟,為了一口氣,賠錢也頂著。這樣一年下來,老張的鋪子就開不下去了。年末一結賬,將自己的老底陪了個精光,就連回山東的路費錢都沒了。一家人開始流落北京街頭,靠乞討混日子。
老張的落魄一開始哲貴并不知道。后來一次八奶奶說話說走了嘴,讓哲貴知道了。哲貴嘆了口氣道,唉,何苦呢。我哲貴可是個講究的人,咋能把老張逼成了這樣。哲貴嘟囔完,冷眼瞅著八奶奶說,都是你,一個婦人家,心太毒了,干什么不好,非得開這個茶館,將人家老張給逼成了這樣。八奶奶不講話,這茶館的主意可都是她拿的,一點不冤枉。
哲貴跟八奶奶動了氣,便出去溜達。他這一走,不要緊,偏巧在前門大街那瞧見了山東人老張一家人,老張現(xiàn)在穿的破爛不堪,一臉的黑泥巴涂著。半跪著在地上,不斷的給人磕頭。面前的空碗里,沒有幾個錢?,F(xiàn)在的人不好活,誰有錢養(yǎng)活叫花子。在老張的旁邊是那個曾經(jīng)跟著老張使勁罵著自己的女人,她敞著衣襟,坐在地上,在奶著那個剛出生不久的嬰兒。哲貴看了鼻子一酸,險些掉淚。他從口袋里捏出一個銀元,然后扔進了老張面前的碗里。老張跪在地上,瞧見是哲貴。他一把從碗里將銀元拿起,然后用力將銀元甩給哲貴。銀元打在哲貴的臉上,哲貴哎呦一聲,只感覺火辣辣的疼。這個時候,圍攏上來很多人,大家伙兒嚼著舌頭,哈哈,咋了,這叫花子還廉者不受嗟來之食呢!嘎嘎嘎。有人狂笑。
老張將頭低得更低了,跪在地上不講話。哲貴倒沒惱。他捂著臉注視著老張。心想,這老張還真是個倔脾氣,到了這份上還能倔得起來,有種。有滿人的稟性,中。就瞧你這種,我哲貴也不能瞧你在這丟臉。老張的女人眼神迷離的在尋找著哲貴給的銀元。哲貴從地上拾起來,放在老張女人的手里。然后低聲說,你跟老張去我那鋪子里吧。有我哲貴吃的,就有你們一口。老張的女人臉上現(xiàn)出感激。她回頭望自己的男人老張。老張還跪在地上,不言語。老張的女人低下頭。哲貴嘆口氣直起身子說,你們思凡思凡,我改天來。說著走了。
身后是一些喳喳聲,嗨,感興這人跟這老叫花子熟兒悉。這扯不扯,白瞧了這半天熱鬧,一點精彩的事兒沒來。隨著這聲喳喳,人群散了。
老張的女人跟老張滴著淚說,老張,別撐著了,我看哲貴這人也沒啥壞心眼子。你看,咱把人家告了官,人家還來幫著咱。老張,我這奶水現(xiàn)在都干了,再吃不上一頓飽飯,怕這孩子要餓死了。老張跪在地上看了看女人懷里的孩子,咬了咬牙。站起來,沖女人點了一下頭,在后面跟住了哲貴。
哲貴是在轉過了前門大街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了老張跟著他的女人在后面跟著。他曉得了老張的心思。忙一擺手,叫來了兩輛黃包車,拉了老張一家跟自個往家奔。
到了家,八奶奶看著眼前的事兒有些糊涂,愣在那有些不知所措。哲貴喊了一句,愣著干啥子,快去燒水給老張一家人好好洗漱洗漱。八奶奶忙不迭地答應了一聲回屋子給老張一家人打水收拾。
哲貴跟八奶奶把自家茶館的一間房子騰出來,讓這一家子人住著。自個還住后院。
就這樣,老張一家人暫時在哲貴家住了下來。白天沒事的時候,幫著八奶奶忙活著茶館里的買賣。老張女人也不閑著,喂飽了孩子,還幫八奶奶洗涮哲貴他們一家人的褂子。
哲貴的鄰里瞧見了,哲貴將先前搞自個的仇人請回了家,還好吃好喝的供著,都不禁背后伸著手指,這個哲貴啊,真是個講究的主兒。都說這八旗子弟沒啥好樣的,你看看人家哲貴。足見那句老話錯怪了人家滿人。
哲貴的那兩個念洋書的孩子背地里當著八奶奶的面說,娘,我爹這是虎啊,現(xiàn)在兵荒馬亂的,這北京城里吃口飯都費勁,我爹咋撿來這一家要飯花子。早晚將咱家吃窮了。八奶奶嘆口氣說,順子,柱子,你們倆以后可不要當著你爹的面說這話。要是叫你爹知道了,他是個愛面子的人,還不打斷你們的腿??烊懽謨喝グ?。
八奶奶和順子柱子說這話的時候,偏巧讓來后屋打水的老張聽見了。老張聽罷,愣了愣。然后提著手里的水桶,折了回去。砰的將水桶摔在了地上。老張的女人忙拾起水桶小聲道,老張,你摔的是哪門子啊,讓人家聽見了。老張氣鼓鼓的坐在椅子上,生悶氣。
晚上睡覺的時候,老張趴在女人的跟前將自己的一個打算跟女人講了。他女人聽后一個勁的搖頭,不成,不成。那不是做損嗎?不能這么干,老張。咱們可是那孔夫子的老家人兒,這樣做,不是敗壞了他老家人的名聲嗎?老張咬著牙唾了一口唾沫說,屁,雞巴孔夫子。要是都聽圣人的話,還不都得餓死。你別忘了,咱們流落到如今這地步,可都是他哲貴一家人做的孽。老張的女人幽幽地道,老張啊,我感覺這樣做,缺德的,是要遭報應的。老張罵了一句,婦人家,懂個屁,忘了這陣子,我們在外面受的氣。你還想讓這孩子跟著我們挨餓是咋的。女人不說話了。屋子里開始了一陣長時間的沉默。窗外的星星們鬼火一樣的閃著,顯得有些詭異。
老張最近一段時間跟哲貴家的鄰居福庚來往有些細密。鋪子里不忙的時候,老張就過去跟躺在院子里曬太陽的福庚說話。兩個人緊挨著有些神秘。
之間福庚的兒子扛著槍回來過兩次。有一次老張也過去了,他們三個人攪合在一起說話。見哲貴打外面回來,就都散了。
晚上睡覺的時候,八奶奶跟哲貴說,我說哲貴,最近一段日子,老張咋有事沒事總往福庚家的院子里跑呢?哲貴坐了起來想了想,又躺下了。然后對著一臉疑惑的八奶奶說,睡了,睡了,別瞎琢磨,福庚跟一個山東梆子能有啥事。八奶奶嘟嚷了一句,還是有些疑惑。八奶奶躺下沒一會,她又翻身起來,我說哲貴呀,這福庚一直以來就惦心著咱們家的宅子。他跟老張這一來二去的,莫不是跟這事有瓜葛。哲貴的鼾聲呼呼的傳來。八奶奶嘆了口氣,復又躺下,懷著心事看著窗外的月亮。
老張的閨女張?zhí)m,跟順子、柱子的年齡差不多大。由于家里窮,沒錢上學。順子跟柱子放學的時候,張?zhí)m就磨嘰著要跟順子跟柱子學念字。順子跟柱子都愛跟張?zhí)m玩。所以見張?zhí)m求自個學念字,都爭著來教張?zhí)m念字。三個人整天的攪合在一起,關系很融洽順當。張?zhí)m一次在老張跟她娘嘀咕事兒的時候,不小心聽見了。她朦朧著,感覺爹和娘合謀著福庚要霸占哲貴家的房子,感覺這樣做不對勁,心里琢磨著,要將這事告訴他們一家。所以在一次跟順子跟柱子學念字的時候,跟柱子和順子說了。不過她留了個心眼,沒說他爹和娘要霸占哲貴家的房子,而是說他們家的鄰居福庚要霸占。順子跟柱子聽了便將這消息告訴了八奶奶。八奶奶在晚上睡覺的時候又跟哲貴講了。哲貴聽了笑了,孩子的話,你也信。八奶奶叨咕著,小孩子不撒謊,沒準這事就是真事。哲貴有些厭煩地說,就是真事,能把我哲貴咋的,我手里攥著房鍥,怕甚。八奶奶繼續(xù)嘮叨著,那也該注意點,你別忘了,你這房子是咋來的。哲貴翻身坐起一臉驕傲地道,我哲貴斗蛐蛐贏的,咋了。誰有種跟我斗蛐蛐來贏。八奶奶瞧著哲貴的樣子道,哎,還是注意點好。福庚那小子,我從沒看好他。哲貴回說,甭管他,他福庚沒那能耐。這雖說是民國了,我們滿人不吃香了,但是干啥也還是要守法的,你怕啥。睡覺,睡覺,你別煩我。讓我睡個囫圇覺不成嗎?八奶奶不說話,哲貴的性子,她說不聽。
白天,哲貴在院子里經(jīng)過的時候,看見了順子、柱子還有老張家的閨女張?zhí)m在一起玩丟石子的游戲??粗鴱?zhí)m稚氣的樣子,哲貴心里就舒坦。這孩子別瞧還不到十五歲,出落的有大閨女的樣子。而且還認得人情,好??粗⒆釉谝黄鸬挠H密勁,哲貴想,這柱子和順子將來無論哪個娶了張?zhí)m都是福氣,都是他哲貴家的福分。想著,哲貴的心里開始順溜了,美美地咂摸著以后的日子。人活著干嘛,除了玩,還不就是個傳宗接代。等自個將來老了,一群兒女們圍著自己轉著,娘娘的,那才叫日子呢。這大清雖叫革命黨人給推翻了,可是咱滿人還活著呢。活著就有他哲貴繼續(xù)斗蛐蛐的日子。想到這,哲貴的步子就快了,就走出了威風。哲貴的威風沒抖幾步,迎面碰見了他閨女德因回家瞧她娘。爹,德因遠遠地叫著,你忙啥去啊。哲貴立住,抖了一下褂子,沒事,沒事。你娘屋里呢,你去見吧。爹還有事。哲貴正要走,德因拉了一把哲貴,爹,你瞧如今都是啥時候了,你咋還不把辮子剪了,就不怕你將來頂著復辟的罪?沒看,如今我都不敢叫您阿瑪了嗎。哲貴瞪著德因說,去,去,回家去。爹的事自己拿主意,還不用你來管。說著掙脫了德因,一溜快步走了。德因看著哲貴依然端著的滿人的樣子,苦笑了一下,進屋看他娘去了。
柱子、順子瞧見姐姐來了,紛紛放下手里的石子,招呼著迎了上去。張?zhí)m有些羨慕的立在那瞧著。八奶奶打屋里聽見了德因的聲音,挑起門簾迎了出來。德因見狀,眼睛一紅,撲了過去,娘,想死我了。八奶奶動情地拍打著德因的肩頭連連喚著,娘也想你啊,閨女,這久了,你咋才想起看娘來了。兩個人說著話,進了屋。柱子緊跟著進去了。順子瞧見張?zhí)m呆愣的樣子,過來拉一把張?zhí)m,走啊,愣著干嘛。張?zhí)m被拉進了屋子。老張的女人將這一切看得真切,回鋪子里嘴里嘟囔著,瞧這一家子幸福的樣,真讓人眼熱。老張坐在一旁耷拉著眼皮,頭也沒抬。他在心里合計著什么。過了一會,老張?zhí)ь^問他女人,這一段時間的收入不錯吧,能有多少,你數(shù)數(shù),我想先用一用。老張的女人數(shù)了數(shù)匣子里的銀元,報了個數(shù)。老張不由得說了一句,夠了。說著走到裝銀元的匣子跟前,用包裹裹住了銀元,出門去了。老張女人呆愣著站在那里。
自打老張被哲貴請回了家里,瞧著老張跟他女人張羅茶館的熟路,八奶奶也懶得再搭理茶館了,就順手讓老張的女人經(jīng)管錢財,由老張來忙乎,照顧茶客。偶爾八奶奶也過來瞧瞧,哲貴也進來坐坐,但是他們都不是做買賣的料子??床粦T那些茶客們的舉動,也做不慣給客人低三下四陪臉。后來索性一點不張羅茶館的事了。老張和他的女人倒也盡心,半個月給八奶奶手里交錢,一刻也不落。今個茶館里的錢一下子都被老張盡數(shù)取走,老張的女人站在那里有些不知所措。最近一段日子,老張好像有什么心事,一天低著頭,像個悶葫蘆,輕易不說半句話。自打那次老張跟自個說了那句沒良心的話后,被自己責怪,老張就一直跟著自己叫著勁。輕易不吐半句溫柔的話。今個老張取走匣子里的錢,老張的女人本想阻攔,可是她愣是沒按著心思去做。望著老張遠去的背影,老張的女人心就開始犯糊涂。哇,哇,屋里的孩子哭了。老張女人撂下心思,去屋里給孩子喂奶。由于有茶館撐著,自個現(xiàn)在能吃飽了,所以奶水很旺。懷里的孩子被喂得小臉紅撲撲的。這日子也安心了??蛇@老張干嘛一天從早到晚的瞎琢磨,真讓人不省心。這男人啊,真叫人放心不下。
哲貴一天天沒心沒肺的溜達,八奶奶身上一天到晚的女活成就了悶葫蘆山東人老張。
晚上老張從外面歸來,旁邊還跟著福庚。福庚臨近茶館的時候,跟老張分開了,回了自己的宅院。老張跟福庚分開后有些神色慌張,懷里抱著一捆子東西,那東西包裹得很嚴實。老張的女人問他是啥時,老張只是說,別問了,明個你就知道了。老張的女人追問,你把那一匣子銀元拿哪去了?老張有些陰險地說,明個就還你。老張講完那些話后,他把搞回來的東西藏在茶館的一個壁櫥里,然后用一些茶葉壓住,回屋摟著女人睡覺了。
第二天,北京的天剛蒙蒙亮,就有人很急促的敲門。緊接著是一頓暴亂的砸門聲。老張的女人慌亂地推老張,老張,快起來,去瞧瞧。老張緊緊地閉著眼睛,搖著腦袋說,讓我再睡會,我再睡會。
外面砸門的聲音越來越重。在后園子睡覺的哲貴醒了,他睜著惺忪的眼睛打著哈欠,這老張咋懶得都不早起了,也不開門。哲貴埋怨著,穿衣下地去開院門。那扇木門剛剛打開,一群人沖了進來,各個手里拿著家伙。都是洋槍。娘娘的,是北京城里的新軍。黎元洪的兵。哲貴打心眼里瞧不起這些人。他保留著滿人的精氣神,挺著身子問道,嘛事,嘛事,這一大早來砸門,還不懂規(guī)矩的往宅子里闖,有沒有王法。一個看似頭的人揮舞著手中一張蓋了紅印章的宣紙,沖哲貴擺了擺說,你瞧見了,我們這是執(zhí)行上面的命令,奉命來搜查的。哲貴這才看清了,揮舞著蓋章子宣紙的人不是別人,正是福庚家的那個當了新軍的小兔崽子。哲貴剛想罵,但是當看到了他身后背著的洋槍,他最后還是忍住了。娘娘的搜查,搜唄?;噬显诘臅r候,哲貴的家都沒被抄過,難道今個怕你們這些革命黨人。
八奶奶跟回家探親的德因,順子,柱子都起來了。他們幾個摟在一起哭著。哲貴看到這個樣子就生氣,他朝這幾個人哄了一聲,哭個雞巴。都給我閉嘴。幾個人聽話地閉了嘴巴。接著哲貴嚷道,怕啥,我哲貴平時就是愛擺個譜,講究個面子。別的啥事也沒干。還怕砍頭不成。福庚的兒子扛著洋槍過來罵道,老不死的,你別跟我裝蒜。你這是什么?說著用力地扯了一下哲貴的辮子。哲貴疼得差點喊出了聲。福庚的兒子陰陰地說,現(xiàn)在都民國幾年了,你咋還留著滿人的辮子。我看你是陰魂不死啊。搜,給我到茶房里搜搜去。幾個新軍被福庚的兒子哄到了前面的茶房去。這個時候,老張披著褂子跟他女人懶懶地走出來,老張故作驚訝地問,咋了,咋了。一大早就砸門,還叫不叫人睡覺了。說著沖福庚的兒子擠了一下眼睛。福庚的兒子帶著幾個新軍進了茶房。過了一會,福庚的兒子帶著幾個新軍從里面出來,手里拿著一捆子東西。老張的女人驚訝地用手捂著嘴巴,怕出了聲。福庚兒子問哲貴,這是什么東西?給我打開。哲貴有些納悶,他看了看沒好氣的說,我沒看見過這東西,你愿意瞧,你自個打開,爺不伺候。福庚兒子咬了咬牙,彎下身子將包裹打開,一層一層的。瞬間,一件件大清的龍旗被展開了,接著在里面翻出了幾幅標語,都是打倒革命黨的口號。福庚的兒子站起來道,老東西,這些年了,我就看你不是個好東西。媽媽的,到現(xiàn)在還留著辮子??纯?,這是啥,這就是你復辟的罪證。來呀,給我把人統(tǒng)統(tǒng)帶走。
哲貴的一家人跟新軍們撕扯著被帶走了。德因有些冤枉,剛回家,也被當著罪給抓了。哲貴瞧了,心里不舒服。可是沒法子只能跟著這些扛洋槍的新軍們走。哲貴家的那個前清貝勒爺留下的宅子也給貼了封條。
哲貴一家人被抓后,鄰里們瞧見,福庚這個善于見風使舵的滿人,顯得很忙亂,早晚坐著黃包車,來回的跑。也不知道都忙些啥。
哲貴的那些朋友們,平時打哈湊氣的挺熱鬧,這個時候聽說哲貴被革命黨人給抓走了,都躲了起來,不知去向。沒一個人去牢里看望哲貴的。
哲貴在牢里呆了一年多,沒有提問過他一回。他真心想那些革命黨人能提審他一次,他好也有個爭辯的機會。但是哲貴反復盼了兩年,都沒有實現(xiàn)他的愿望。
這年的冬天,北京城在飄第一場雪的時候,哲貴被捆綁著押到了城外的一座荒山旁。一個穿著紅衣服的劊子手手持著大刀,立在他的跟前。
哲貴知道這回自個完蛋了。哲貴跪在向北的山坡上,四周荒蕪的雜草在隨風抖動著,西北風,呼呼的嚎叫著,有些悲戚。
哲貴在福庚的兒子搜查自個家的時候,瞧見了山東人老張沖福庚兒子遞眼色的那張猥瑣的臉。他自打進了牢里,就明白了這一切都是陰謀??伤幻靼桌蠌垶樯兑@樣跟自個過不去。
這的確是老張跟福庚合計的一個圈套。但是老張的愿望落了空。他在福庚的眼里只是一個癟三,孫子。在這個陰謀里,他只拿到了一些回山東老家的盤纏。帶著老婆孩子回山東老家種地去了。臨出北京城的時候,只有張?zhí)m戀戀不舍,一步一回頭的張望著身后北京城的影子。她擔心著柱子和順子的命運。爹,順子跟柱子會不會有事?老張拉了她一把沒說話。老張的女人有些憂傷的瞧著張?zhí)m惦記順子和柱子的樣子,嘆口氣也沒說話。
西北風刮走了他們一家孱弱的身影。也刮走了張?zhí)m這個女孩最初的夢靨。
德因后來被他的男人花銀子救了出去。德因出去后開始活動著幫著娘家人??墒腔顒觼砘顒尤?,最后只把八奶奶,順子,柱子給搭救出去了。留下了他爹哲貴。這是一年后的事兒。家里那幢宅子被貼著封條,回不去了?,F(xiàn)在蟄居在德因家。
哲貴被砍頭的那天,他咂摸著很多稀奇古怪的想法。
要是在這沒人的山坡上被砍了頭,死后那磕磣樣子,怕也沒人瞧見。這面子上也能過得去。不給滿人丟臉。哎,現(xiàn)在要是有一只蛐蛐陪著自己上路就好了。哲貴想,娘娘的,自個這一輩子沒逼過人家,竟給人家留后路了,卻沒給自個留條后路。自個沒給自個留后路,他別人也沒給他留后路。感興這人有時候是講究不得的。哲貴想到這,有些后悔。但是一切都晚了,只聽咔嚓一聲,哲貴的腦袋便掉在了地上。那頭在地上滾了兩圈后,才立住。
這時候的哲貴,眼珠子緊閉著,流了一嘴丫子血。哲貴有些不忍心看這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