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顫 栗

2012-08-15 00:48:35王季明
滿族文學(xué) 2012年2期
關(guān)鍵詞:長矛小苗天井

王季明

1

18歲那年,我剛進技工學(xué)校,父親與楊浦醫(yī)院護士李阿姨結(jié)婚了。用父親話來說,我成年了,并不需要事事同我商量。我很生氣。后來與李阿姨見面后,發(fā)現(xiàn)她盡管長得漂亮,講話做事輕手輕腳,但與過世的母親相比,李阿姨就是阿姨,不是母親。

李阿姨與父親結(jié)婚不久一個冬天的傍晚,我剛走出技工學(xué)校大門,天空漆黑一團,昏暗的路燈下,細細的雪花在輕輕地飄舞。我豎起領(lǐng)子,快步往家里走去。剛從軍工路拐到楊樹浦路,突然路邊黑暗中,跳出三個黑影。他們什么話也沒說,上來對我劈頭蓋臉一頓拳打腳踢。我被打懵了。除了低頭緊緊護住腦袋,什么都不知道。打完后,他們氣勢洶洶撂下一句話:“不準與盛雅致眉目傳情。傳一次讓你鼻子流血;傳兩次讓你腦袋開花;傳三次挖了你的狗眼。”說完,三人吹著口哨揚長而去。不錯,我們班上是有個女生叫盛雅致,是學(xué)校最漂亮的女生,今天上午測驗,這個笨蛋美女讓我給她扔紙條。你們想啊,盡管是個笨蛋,但沖她是個美女,我能不幫她抄答案扔紙條嗎?當(dāng)然扔紙條的過程中,我承認與她有過眉目傳情那點兒小意思。但沒想到,不知哪個狗日的去通風(fēng)報信,讓我遭到一頓毒打,這算什么呀。

我非常委屈,更多卻是無奈?;璋档穆窡粝拢藵嵃椎难┗ㄔ谖宜闹茌p輕縈繞,為我無聲嘆息外,我那不爭氣的眼淚由不得自己,吧嗒吧嗒掉了下來。我從書包里拿出一本練習(xí)薄,撕了張白紙,胡亂擦了鼻子。白紙硬質(zhì)光滑,不但沒擦凈鼻血,還把自己弄成個血肉模糊。我返回學(xué)校來到水龍頭前,用冰涼的自來水洗了把臉回家了。

到了家里,只見我們家昏黃燈光下的飯桌前多了一個看似比我小兩三歲的少年。少年長得矮小,但是粗壯結(jié)實。我一臉驚愕。李阿姨一見,笑著站了起來說:“小禾,這是你弟弟小苗。”我弟弟,我有弟弟嗎?父親馬上說:“小禾,這是李阿姨帶來的孩子,也就是你的弟弟?!边@下我明白了,這個叫小苗的少年,是李阿姨帶來的“拖油瓶”。

我啥也沒說,只是點點頭,一臉不屑。李阿姨沖著小苗說:“快叫小禾哥哥。”小苗抬頭看了看我,什么話也沒說,只是低頭扒飯,很像好多年沒吃過飯的餓死鬼。

父親看出我眼中含義,當(dāng)著大家的面對我說:“你愛你爸,就得愛你李阿姨;愛你李阿姨,就得愛你弟弟?!备赣H接著又說:“為了徹底融入我們家庭,李阿姨去了派出所,替弟弟改了姓名。李阿姨意思明確。你叫王小禾,弟弟就改王小苗。都是姓王的,小禾與小苗,合起來就是雨露滋潤禾苗壯。”

這時我的鼻子不爭氣地又流出了鼻血。李阿姨一見驚叫起來:“你怎么啦?”說著沖進房間拿來藥箱,取出藥水棉球與酒精,隨即來到我跟前,替我擦干凈,然后用兩支棉球塞進我的鼻孔。

李阿姨做著這事,父親并沒吭聲,雙眼死死盯著我,半晌才問:“打架了?!蔽覔u搖頭說:“走路不小心撞了。”父親眼睛一瞪說:“你眼睛瞎啦。”李阿姨一聽,馬上扳起臉對父親說:“老王,你怎么這樣說話呀,有你這么做父親的嗎?”李阿姨一發(fā)話,父親立馬不吭氣了。這時我見剛才那個并不理我的王小苗把碗筷朝桌上一放,站了起來,走到我跟前,抬頭看了看我,對他媽說:“媽,這不是撞的,是被人打的?!崩畎⒁桃宦牐R上訓(xùn)斥說:“你胡說什么?你以為你哥像你呀。”小苗說:“我沒胡說。如果是不小心撞的,只有一個受傷點,現(xiàn)在他不但兩個鼻孔出血,而且脖子前額上有瘀血瘀青。這說明打他的人不止一個。”說到這里,王小苗上下打量著我,那雙眼睛里的余光掃到了我的雙腿說:“我敢肯定他腿上有傷,不信可以讓他撩起褲管,看我說得準不準?!?/p>

王小苗這番話,不但讓我大為吃驚,而且讓父親與李阿姨更是瞠目結(jié)舌。父親看了看王小苗,又看了看我,說:“撩起你的褲管。”在父親面前我只能乖乖地撩起褲管,腿上兩大塊瘀青赫然在目。說真的,這時,我才感覺雙腿陣陣火辣辣地疼痛。

父親火了,猛地拍了桌子說:“到底怎么回事?!?/p>

當(dāng)著父親的面我只有實話實說了。

父親一聽,嘿嘿冷笑道:“這幫小流氓竟敢打我王鈞超的兒子,他們活得不耐煩是了嗎?走,帶我去找他們?!崩畎⒁桃宦狇R上說:“算了,老王?!备赣H再次瞪著眼睛說:“我的兒子只能由我收拾,輪不到別人。”父親說完,王小苗也跟著嘿嘿笑了起來說:“叔,聽說你們大楊浦的小流氓全上海有名,我跟你一塊去,長長見識?!?/p>

李阿姨一聽,說:“不許去。”王小苗嘻皮笑臉地說:“媽,我去看看,不就是做個通信員嘛,萬一發(fā)生什么情況也可及時向你報告呀?!崩畎⒁桃宦?,想了想,說:“快去快回?!闭f完又對我父親說:“老王,你是大人,別跟小孩子動手好嗎?”父親點點頭說:“這個醫(yī)藥費是一定要讓他們出的。”父親說完站了起來。如果你們不了解我父親,那么我告訴你們我父親他有多壯。父親不高,一米六八,體重90公斤,職業(yè),舉重健將。雖說那時父親早已退役,但沖他為本市拿過全國冠軍,退役后也就分配進了本市體委工作。隨著革命的爆發(fā),父親加入了“海體司”(即:本市體育界革命造反司令部)。

自從父親加入“海體司”,我時常見到他那些運動健將的同事。他們中有舉重大力士,武術(shù)高手,足球運動員。那時我們鄰居家嚇小孩子就是一句話:再哭,讓“海體司”大模子捉你去。大模子指的就是父親。由于“海體司”職工多是運動員,一到冬天,父親與他的同事,清一色上下穿運動服。這些運動服不像我們現(xiàn)在這樣穿法,父親與他的同事時常把兩三件不同顏色的運動服套在一起穿,最里面的運動衫領(lǐng)子翻在最外面,有時候脖子下可以連續(xù)翻開好幾層運動服的領(lǐng)子,這就是本市人人稱為的大翻領(lǐng)。

2

那天晚上,身穿大翻領(lǐng)的父親與我們終究沒有找到打我的人。這不怪父親,當(dāng)時我被他們突然襲擊,天黑,又下著小雪,我真的沒看清他們。如果他們出現(xiàn)在我面前,我也不一定能認出。我原本以為沒找到,父親會大光其火,結(jié)果啥事沒有,父親只是對我說:“明天你上學(xué)時,替我使勁同那個叫盛什么的女同學(xué)說話,晚上下課后,我就在學(xué)校對門口等他們,老子來個守株待兔,哼,我就不信找不到這幾個狗日的小流氓?!?/p>

第二天依照父親之計,我當(dāng)著眾同學(xué)的面,不但與盛雅致眉目傳情,而且還公開向她約會,讓她星期天隨我去大光明看電影。盛雅致先是吃驚,后來是羞赧,再后來轉(zhuǎn)身就跑。她怎么也想不到,我這個平時話語不多,只曉得悶頭讀書的王小禾會有那么大的膽子。

下課后,我小心翼翼地從學(xué)校大門口出來,學(xué)校門口除了兩只老態(tài)龍鐘昏暗的路燈外,漆黑一團。我探頭張望一下,沒有見到父親。我想父親很有可能躲藏在什么地方,他要看著我被人毒打的一剎那間。所以我根本沒害怕,而是挺著小胸脯,顯得趾高氣揚的樣子慢慢地往家里走去,邊走邊看,心里著急地想著,媽的,怎么還不出來呀。其實也就是走出技校大門百來米距離,馬路對面的上街沿上果然出現(xiàn)三個人影。黑暗中,我只看見他們嘴巴上叼著煙卷,三個小紅點在黑暗中格外顯眼。這時他們看見我了,大搖大擺地走了過來,站定在我面前。其中為首的瞪著一雙三角眼逼視著我,惡狠狠地罵道:“小畜生,老子昨晚的話你沒聽清楚嗎?那好,今晚頭開花是你自找的。”我冷笑一聲:“自找嗎?你省省吧?!蹦羌一锟次乙荒樰p蔑,有些摸不著頭腦,看了看另外兩個,那兩個家伙一時也搞不清我怎么會變得勇敢起來。但這也就是一剎那,為首的突然從后腰里抽出一根尺把長的三角鐵,那三角鐵烏黑油亮。我沒害怕,只是冷笑著后退一步說:“有本事,你放馬過來,你個狗日的,你還真以為我怕你不成。”我邊罵邊朝四周看看,我想這時父親應(yīng)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出現(xiàn)在我眼前,然后上前狠狠地抽這該死的家伙一個耳光,繳下這狗日的手里三角鐵,再把這三個家伙打得哇哇叫,最好是滿地找牙。嗨嗨,我正美美地想著時,那家伙三角鐵就朝我腦殼砸了過來,我躲閃一下,讓過了。我回頭向黑暗中張望,不要說沒有父親的影子,媽的,連個鬼影都沒有。我父親在哪兒呢?我慌了,撒腿就跑。剛跑了兩步,那家伙得意地獰笑起來:“呵呵,你不是很厲害嗎?我看你往哪兒跑……”

這時,我猛地看見一棵大梧桐樹后閃出一個人影,只見他舉著一根與他一般高的鐵棍。鐵棍在黑暗中一閃,跟著我聽到身后傳來一陣慘烈的叫聲,我回頭一看,那家伙已經(jīng)癱倒在地。黑暗中我認出手持鐵棍的家伙是王小苗。我倒抽一口冷氣。只見王小苗一腳踩在倒地的家伙腦殼上,隨后看著兩個傻立在一邊的家伙,滿不在乎地說:“大楊浦的人怎么這么不經(jīng)打呀,唉,比起我們虹口區(qū)的人差遠了,要不,你們兩個上來試試?”

那兩個跟隨,長得人高馬大,他們并沒有被王小苗嚇倒,而是拿著三角鐵圍了上來。這時我就見到王小苗把鐵棍朝地下一扔,慢慢迎了上去。那兩個家伙看不懂怎么回事,正遲疑時,只見王小苗彈跳起來,伸出一雙手掌,對準兩個家伙左右開弓,啪啪就是一個耳光。那兩記耳光聲,在寂靜之夜格外清脆。我聽到那兩個家伙“哎呀”狂叫一聲,接著人就軟軟地倒了下去,他們手中的三角鐵“當(dāng)啷”掉在地上。只見他倆雙手緊捂嘴巴,接著嘴一張,門牙伴著嘴里的鮮血哇地吐了出來,一臉呲牙咧嘴地仰頭看著王小苗。這時我才注意到王小苗左右手掌中指各套著一只鋼箍,那鋼箍在昏黃的路燈下閃著白光。王小苗也不看我,只是蹲下對著他們咆哮如雷:“我操你家的姥姥,敢欺負我哥是吧,瞎了你們的狗眼了。”說完,他慢慢地站了起來,拍拍我的肩膀說:“哥,戰(zhàn)斗結(jié)束,回家吧?!?/p>

3

當(dāng)晚回到家里,除了天井里亮著一盞8支光的小日光燈,房間里一團漆黑。我與王小苗打開房門,我順手拉了開關(guān)。李阿姨一動不動坐在屋內(nèi)桌子前,像尊雕塑。我與王小苗嚇了一跳。

我問:“阿姨,我爸呢?”

李阿姨說:“沒回來?!?/p>

李阿姨看看我倆,慢慢站起,雙眼咄咄逼人看著王小苗問:“打架啦。”王小苗說:“媽,你誤會了,沒有打架,只是切磋。其實呢,我原本不想去的??墒峭跏迨逭f話不算數(shù)。昨兒個晚上說得好好的要去學(xué)校門口找那三個殺胚,但是他沒去。你想他不去,我不能也不去啊,否則我哥可真要頭開花了。”李阿姨一聽火了,說:“我就知道你。在虹口區(qū)闖禍,現(xiàn)在到了大楊浦你又闖禍,你氣死我了……”李阿姨說著上下胸脯不停起伏著。王小苗一見不妙,馬上走到天井里,然后拿起洗衣板,撲通跪下。李阿姨無動于衷地看了一眼,隨后對我說:“小禾,以后出現(xiàn)這樣的事情,我覺得還是讓你父親處理為好?!蔽艺f:“阿姨,我沒讓小苗去啊,不過小苗說得也有道理,若是他今晚沒去,我可慘了?!崩畎⒁涕L嘆一說:“你不了解你弟弟,盡管只有17歲,但在虹口區(qū)洪鎮(zhèn)老街,外號就是小魔王。從小喜歡打架。一聽到打架,就像吃了鴉片一樣,興奮得連覺都睡不著。還有你知道他那雙手掌嗎?”“手掌?”“對,他的手掌是雙通貫?!薄半p通貫?”“對,雙通貫。”李阿姨說到這里,沖著天井喊道:“小苗,你進來!”王小苗嘻嘻一笑:“媽,按老規(guī)矩辦事,不跪滿三個小時,我是不起來的,否則你老人家又會哭天抹淚說兒子不孝順你了?!崩畎⒁桃宦爡柭曊f:“讓你滾進來,你就得進來?!崩畎⒁踢@么一說,王小苗連滾帶爬進了房間。李阿姨說:“把手伸出來給哥哥看看?!蓖跣∶缧ξ厣斐鏊囊浑p手掌。我一看,大吃一驚。王小苗的手掌與我的手掌完全是兩回事,確如李阿姨所言是通貫手,也就是俗稱斷掌手。我們手掌通常會有三條線,生命線、感情線和智慧線,王小苗的手掌只有二大掌紋線,即感情線和智慧線合二為一,橫貫于手掌中,好像一條橫紋將手掌分開兩部分似的。少年時我總弄不明白,通貫手為何打人就疼呢?后來我才明白,大凡有著通貫手掌的人,他們手掌之所以打人疼,實際上是手上的骨質(zhì)硬造成的。好多好多年后,我曾找到一本線裝書《滴天髓徵義》三冊六卷,上面有一節(jié)曾專門說到男人這樣的手。說這樣的男人大多都會成功。說成功的男人大多都有一雙這樣的手掌。不過就我而言,這是胡扯。胡扯是王小苗打人厲害,至于成功那是妄論。

父親當(dāng)晚沒有回家。

接下去的三天三夜,父親還是沒有回家。李阿姨慌了。我說:“阿姨莫慌啊,打個電話不就行了。”李阿姨說:“我在醫(yī)院里天天都在打電話,你父親總說忙。他在忙什么呢?”李阿姨說著說著話語輕了,軟了,眼眶里似乎飽含著淚水。一見李阿姨流淚水了,王小苗說:“要不明天我與小禾哥哥去看看怎么樣?”李阿姨說:“那好,見到你叔,一定要告訴他,讓他無論如何抽空回來一次。一個家里怎么可以沒有男人呢。”王小苗嘿嘿一笑:“媽,是不是你想王叔了?!崩畎⒁棠樢患t說:“胡說八道。”接著李阿姨又叮囑我們一句:“你父親這些日子不在‘海體司’,他在民兵指揮部。”

第二天我們從大楊浦出發(fā),去了市中心南京西路銅仁路轉(zhuǎn)彎角處。一到那兒,我們看到了市民兵指揮部。指揮部是一幢帶花園的獨立洋房。洋房有著尖尖的屋頂,灰色的墻面,色彩鮮艷的玻璃。透過外面竹籬笆間隙,能看見里面大花園里高大的梧桐、雪松與一排排整齊有序的冬青。我們從竹籬笆轉(zhuǎn)到正門,只見兩扇大鐵門緊閉著,鐵門前站著兩個頭戴藤帽,手執(zhí)長矛,臂纏“文攻武衛(wèi)”袖章,一動不動像雕塑一樣的民兵。在白雪映襯下,他們手中的長矛閃著逼人的寒光。

我們站在竹籬笆邊上,商量著怎么進去,忽然聽到稀稀拉拉的大街上有人驚呼:“傳單傳單?!蔽覀兲ь^一看,只見一架飛機超低空地從我們頭頂上掠過,只見它的肚子里撒出一刀刀五顏六色的傳單,那些傳單在空中到處飛舞。好多人在馬路上邊抬頭邊跟著空中的傳單奔跑著。我們沒有跟著搶空中飄著的傳單,而是來到了民兵跟前。剛到門口,兩個原本像雕塑一樣的哨兵,四只眼睛一下活絡(luò)起來,同時大吼一聲:“小棺材,看啥看呀?!蔽覈樀妹Τ跣∶缟砗蠖闳ァM跣∶缥恍φf:“叔,我媽讓我們來找我爸?!彼麄円宦?,上下打量一下問:“你爸是誰?!蓖跣∶缈戳丝次艺f:“哥你說呀?!蔽覒?zhàn)戰(zhàn)兢兢地說:“我爸三天三夜沒回家了,我媽讓我們來找他?!眱蓚€民兵不耐煩地說:“叫什么名字?!蓖跣∶绮⒉恢牢野值拿?,只是說:“‘海體司’的大模子。”我忙跟著說:“叫王鈞超?!泵癖宦犇樕D時緩和起來說:“原來是老王的兒子呀,進去吧?!币宦牽梢赃M去,王小苗得意了,拉著我的手,直往里面沖。到了里面那棟洋房前,我們看見一個梳著三七開分頭的叔叔,王小苗馬上問:“叔叔,知道我爸王鈞超在那個房間嗎?”叔叔看了看我們,一臉古怪地笑笑說:“從大門進去,從后門出去,就可以看到你爸了?!?/p>

王小苗只想朝里走,我拉住他說:“我覺得很怪。是不是不進去了?”王小苗說:“來了都來了,怎么能不進去呢?!闭f著他就直往里走。我只得跟在后面。當(dāng)我們穿過洋房客廳,推開后門時,猛地看到父親與幾個同樣身穿大翻領(lǐng)的人背對著我們站著一輛黃魚車前。我忙把王小苗拉到門后。我聽到父親大吼一聲:“把那個狗日的矽鋼片廠家伙押上來。”聽到父親如此惡狠狠的語言,王小苗興奮得小臉通紅,不停地搓手頓腳。我突然想起剛才那個叔叔為何發(fā)出古怪之笑了。我馬上對王小苗說:“你不知道我父親脾氣,如果我們讓他看見了,他會生氣的,要不我們上二樓窗前看好嗎?”王小苗想了想,也沒說話,哧溜上了二樓。

從二樓朝下看,可以清晰看到雪地上放著一輛黃魚車,黃魚車上鋪著碎矽鋼片。刀片一樣的碎矽鋼片在雪地里發(fā)出一道道寒光。在父親的怒吼中,幾個人把一個中年男人從后面一座小屋里像拖死狗一樣拖了出來,扔到父親跟前。父親蹲下身子,仔細地看著。父親說:“你這個人民的叛徒,聽說你的骨頭很硬是不是?,F(xiàn)在讓你嘗嘗無產(chǎn)階級專政的厲害?!闭f著大手一揮,幾個有著運動員身胚的家伙,輕輕地把那個男人舉了起來,然后嘴里喊著一二三,我們就見那個男人飛也似地被拋到了放有碎矽鋼片的黃魚車上,我與王小苗聽到卟地一聲,接著聽到男人一聲慘叫。這時我與王小苗發(fā)現(xiàn),閃著寒光的像刀子一樣鋒利的碎矽鋼片,深深嵌入男人的肉里。

我嚇得低下頭。

王小苗卻津津有味地說:“你爸厲害,大大地厲害?!?/p>

4

路上到處是厚厚的積雪,踏在上面,不停地發(fā)出“咯吱咯吱”的聲響。寒風(fēng)不停地從面部刮過,我覺得鼻子耳朵麻木了。王小苗看上去一點不冷,邊走邊跳,同時會從地上抓起一把雪,然后捏成團,冷不丁地對準過路的女人,颼地一下砸在人家胸前,隨后樂得看著女人們罵她死赤佬。

從市民兵指揮部回到家后不久,我發(fā)現(xiàn)王小苗時常不在家,說是上學(xué),學(xué)校里根本不見他的人影,反而到是我每次從技工學(xué)校放學(xué)后,時常見到他在我們學(xué)校門口晃蕩。我非常奇怪。我問他,他只是笑笑。后來被我問急了,同時我說要告訴李阿姨與父親時,他才反問我一句:“哥啊,你那個叫盛什么的‘敲定’真的那么好看嗎?”我被王小苗問得一愣一愣。其實我并沒有與美女笨蛋盛雅致談什么“敲定”,不過王小苗冷不丁地這樣問我,我當(dāng)然要點頭。王小苗眼睛一亮:“這個女人騷不騷。”我聽了臉上一陣潮熱,說:“你怎能這樣說話。再說我怎能知道她騷不騷?!蓖跣∶缯f:“你和她‘敲定’怎么會不知道呢?難道你沒試過?”我一聽火了:“滾你媽媽的蛋,你這個小流氓?!蔽乙涣R,王小苗不高興了說:“記住,你可以罵我小流氓,但不許你罵我媽,我再聽到你罵我媽,老子非殺了你不可。這個社會只有我可以罵我媽,任何人敢罵我媽,我就要他死?!蓖跣∶缫浑p眼睛瞪得像牛卵子那般大,一雙通貫手握得咯吱咯吱響,不由讓我嚇了一跳。我真的怕他那雙通貫手,抽我一巴掌,讓我滿地找牙。然而我心有不甘,我想,你他媽的算啥呀,你只是你媽帶來的“拖油瓶”而已,你憑什么在我面前擺老資格。我冷笑一聲:“你敢打我,你就不怕我父親嗎?”說完,我掉頭就走。剛走了兩步,王小苗沖了過來攔住我說:“你說我是小流氓,那么我問你,你現(xiàn)在與人家談‘敲定’,不是小流氓又是什么?”我一愣。不能說王小苗沒道理。那年月,我只有18歲,正經(jīng)的同學(xué)是不會談“敲定”的。若是真說談“敲定”,也只有小流氓了。我脫口而出說:“我們只是同學(xué)?!蔽疫@話一出口,王小苗大喜說:“真的?”我沒理他,走了。

轉(zhuǎn)眼快到春節(jié)了。我記得是春節(jié)前的一個深夜吧。那天半夜里我被凍醒。我無意中伸直了腿,發(fā)現(xiàn)被窩里怎么空蕩蕩的?我嚇了一跳。我記得王小苗每晚是與我睡在一起的,深更半夜他到哪兒去了呢。我悄然無聲地爬了起來,拉開床邊窗簾朝天井里一看,只見天井上下,飄舞著白茫茫的大雪。我腦子里一片木然。突然我眼睛瞪直了,我竟然看見天井里那棵早已光禿禿的梧桐樹前,一個雪人似的東西在慢慢蠕動著。我嚇得魂飛魄散,再仔細一看,哪里是雪人啊,那是個披著白雪的活人。

我馬上想到了王小苗。

大雪天的深夜里,王小苗跑到天井里干嗎?懵懂之際,我穿起衣服悄然無聲下了床,輕輕打開門。我看見王小苗,一手拿著一張照片,一手慢慢掏出那根令人惡心的直翹翹的雞巴,對著照片,一雙眼睛如白癡般地開始手淫,嘴里呼哧呼哧像畜生一樣自然。

我臉孔一陣發(fā)熱。我突然咳嗽了一下。王小苗嚇了一跳,往地上一蹲,一動不動。我走了過去,一把奪過他手中的照片。我傻了,這不是笨蛋美女盛雅致的照片嗎?王小苗怎么會有盛雅致的照片??粗胰缋撬苹愕囟⒅?,王小苗賊禿兮兮地站了起來,輕描淡寫地說:“盛雅致與我談‘敲定’了?!闭f完從我手里奪過照片,提起褲子大搖大擺地朝屋里走去。我怒不可遏,沖上前去,抓住王小苗就打,邊打邊高聲罵道:“盛雅致是我的‘敲定’,即使我不要,你他媽的這個‘拖油瓶’也休想得到?!?/p>

當(dāng)我對準王小苗拳打腳踢時,他卻紋絲不動。

他只是低沉著嗓音,惡狠狠地說了一句:“你他媽的輕點,吵醒我媽,老子要你好看?!?/p>

5

此事我終究沒對父親說,也沒對李阿姨說。

轉(zhuǎn)眼到了盛夏。

其實早在初夏時,我已經(jīng)很難再見到父親了。我不知道父親在干嗎?按理說,父親與李阿姨結(jié)婚也就一年半載,再怎么忙,也得回家睡覺,總不能老讓李阿姨獨守空房吧。我問李阿姨,她只是勉強地笑笑說:“現(xiàn)在是非常時期,你爸說是有重要事情干呀?!本烤故裁粗匾虑?,李阿姨語焉不詳。

我記得那一年的八月的一個下午,天氣酷熱。從軍工路到楊樹浦路,兩條大馬路上的柏油成了油膏,一踏上去,靴底就會被黏住。我們跟本沒法出去玩,我與王小苗穿著褲衩,打著赤膊,在天井里只能玩著“斗雞”游戲。王小苗手掌厲害,是什么雙貫通,但是“斗雞”玩的不是手掌,而是腿功。王小苗到底比我小兩歲。這家伙又不通“斗雞”技巧,屢戰(zhàn)屢敗,樂得我直笑。

正當(dāng)我們興致勃勃地玩著時,就見李阿姨興匆匆地從門外走了進來。李阿姨兩頰緋紅,興奮地告訴我們,說是今晚父親會回來的。說完穿過天井,來到廚房開始弄起飯菜。一聽父親回來,我當(dāng)然很高興,不過王小苗卻在一邊不停地冷笑說,我媽想你爸了。我一聽有些不高興,總覺得這狗日的話中有話。

傍晚,果然看到父親坐著“海體司”的三輪摩托車回家了。父親從三輪摩托車上下來時,手里還拿了支純鋼長矛,那支長矛在夕陽下散發(fā)出陣陣鋒利的寒光。

父親把長矛往天井梧桐樹邊一放,笑笑說:“別動啊?!蔽尹c點頭。父親也沒多與我們答理,穿過天井,沖著廚房與李阿姨打了個招呼,徑直進了房間。原本在廚房里燒菜煮飯的李阿姨慌忙放下手里的東西,跟著父親進了房間。

王小苗閑散不住了,伸出雙手,一把抓住長矛,先是踮踮分量,隨后把長矛往地上一放,細細看了起來。王小苗邊看邊用虎口試著去碰長矛前的尖尖頭,沒想到一碰,虎口出血了。王小苗把虎口朝嘴里一放,吮著血說:“他奶奶的,是開過口的?!蔽乙宦?,馬上說:“你別動?!蓖跣∶缯玖似饋?,說:“如果你父親能把這支長矛送給我,我可以掃平你們整個大楊浦。”

王小苗剛說完,天井門口出現(xiàn)了一只肥碩的大黑貓。這只大黑貓是我們家隔壁老虎灶泡開水的老黑皮家養(yǎng)的。這時,我看見王小苗眼里射出一道兇光,跟著一個魚躍,猛撲過去,逮住了大黑貓。大黑貓在王小苗一雙強有力的通貫手下,喵喵地亂叫。我看著王小苗,不明白他想干嗎?這時只見王小苗把大黑貓挾在胳肢窩下,一只手死死扣住貓的前爪,另一只手輕輕撫摸大黑貓油光精靈的黑毛,嘴里喃喃自語,不知說著什么。突然我見他高舉雙手,猛地把大黑貓朝地上死命一摔。我聽到撲地一聲響,大黑貓被摔得暈頭轉(zhuǎn)向,掙扎著站了起來,搖搖晃晃地朝天井外走去。說時遲那時快,王小苗操起那支閃著寒光的長矛,像訓(xùn)練場上的解放軍,來了個突刺。一剎那,王小苗手中的長矛刺進了大黑貓的肚子里。那貓血噴了出來,濺了王小苗一身。王小苗并不在乎,而是用長矛挑起了大黑貓,沖我嘿嘿獰笑著,說:“哥,這長矛能殺人?!?/p>

王小苗那鬼樣,把我嚇得趕緊往屋里逃。剛走了兩步,王小苗奸笑地大聲說:“你個書呆子,現(xiàn)在不準進屋?!蔽覑琅卣f:“我進屋還要你批準啊?!蓖跣∶缯f:“你爸與我媽正在做好事呢?!蔽乙汇?。這時王小苗走到天井里的水籠頭前開始沖洗身子,說:“你這個傻呆。他們好長時間沒見面了,還不是干柴碰烈火啊?!蔽乙宦犙劬σ坏桑骸澳闼麐尩膩y說什么?”王小苗聳聳肩,詭譎地朝我一笑:“你還算個男人?我告訴你,我只要三天沒見到盛雅致,雞巴就會硬得連路都無法走。”我一聽冷笑說:“你除了自摸還能干嗎?”王小苗并沒惱羞成怒,而是嘻嘻哈哈地說:“多好的女人啊,騷得來,我都吃不消。媽的,如果不操,男人與女人見面干嗎?”

我臉孔頓時潮熱起來,進退兩難。不知是進屋好,還是不進好。

王小苗很快洗去了身上的貓血,然后提起貓的后腿,一個360度的轉(zhuǎn)身,像扔鐵餅似的把大黑貓扔到隔壁屋脊上了,隨后拍拍手嘻嘻道:“操那,是你爸厲害還是我厲害。”

父親與李阿姨從房內(nèi)出來。李阿姨低垂著頭,一臉羞怯的樣子,跑向廚房。父親紅光滿面地看著我倆。王小苗朝我眨巴著眼睛。父親說:“倆個小兔崽子好好聽著。尤其是你王小苗。明天跟我老老實實呆在家里,哪兒都不許去,聽見沒有?!蓖跣∶绮灰詾槿坏貑枺骸盀槭裁??”父親眼睛一瞪:“不為什么,只是讓你不要出門。如果我知道你出門了,老子一長矛捅死你這個狗日的?!备赣H說著走到一邊拿起了長矛,揮舞比劃著??粗赣H兇神惡煞般的樣子,王小苗沒有害怕,而是滿臉放光,充滿著無限崇拜的口氣說:“叔叔,我好害怕啊,不過我向毛主席他老人家保證,明天絕對不出門?!蓖跣∶邕@樣一說,父親還是不放心,看了看我,說:“你是哥了,明天要管好你弟弟知道不?如果他不聽話,明晚我回來后好好收拾他?!?/p>

李阿姨從廚房里搬出了小桌子,然后端上了酒菜飯。

父親吃飽喝足后對李阿姨說:“晚上10點叫醒我。”

李阿姨笑瞇瞇地點點頭。

6

第二天一大早,我與王小苗就起床了。天太熱,我們睡不著。只是從大清早開始,楊樹浦路與軍工路周圍就有異樣。抬頭看天,太陽下面,一團團像臟棉花的云由東南向西北方向掠去,空氣的感覺和氣味也都變了。再看看我們天井里的梧桐樹上,原本大清早嗚啊嗚啊不停叫喚的知了,都噤聲了。更讓人奇異的是,軍工路與楊樹浦路兩條大馬路上沒有一輛車駛過,連公交車都沒個鬼影兒。

死氣沉沉的味道彌漫著天地。

李阿姨燒完泡飯,桌上放上油條,去楊浦醫(yī)院上班了。剛出門,李阿姨回頭看了我一眼說:“小禾,今天不要出去好嗎?一定要看好你弟弟?!蔽尹c點頭。李阿姨一走,天井里外一片寂靜。吃完早飯,我們不知道干什么好。王小苗想了想,進了里屋,拿出了一只“賤骨頭”(陀螺),然后那雙通貫手在“賤骨頭”輕輕一搓,朝地上一放,“賤骨頭”轉(zhuǎn)了起來。王小苗抖了抖手中的牛皮鞭子,對準“賤骨頭”叭的就是一下,“賤骨頭”急速轉(zhuǎn)了起來。我看到“賤骨頭”在王小苗的牛皮鞭子下,急速地旋轉(zhuǎn)著,地上起了一團霧。

這哪像“賤骨頭”在急轉(zhuǎn)?完全像是我們在技工學(xué)校工廠實習(xí)時看到高速運轉(zhuǎn)的鉆頭。

王小苗玩了會兒停下了,笑笑對我說:“你來吧?!蔽覔u搖頭。王小苗哼了一聲,也不理外,又走進了房間。

不一會兒王小苗手里拿著一竿紅纓槍出來。

我們家沒有“賤骨頭”,更沒有紅纓槍,這家伙是從哪里弄來的?后來我想,肯定是他從洪鎮(zhèn)老街的老家?guī)淼?。我想著時,王小苗拿起紅纓槍開始練起突刺??粗跣∶缇毜孟裾娴囊粯?,我嘲諷般地笑了。王小苗不高興了,舉起紅纓槍,對準天井里的梧桐樹颼地飛了出去。我看見紅纓槍深深地扎進了梧桐樹的樹軀干里。

我看得目瞪口呆。

王小苗的紅纓槍槍頭是鋼制的。

看著我傻不拉幾的樣子,王小苗得意地嘿嘿笑了。

忽然王小苗不笑了。雙眼看著我說:“哥,你聽到聲音了嗎?”

“聲音?”我反問。

王小苗也不理我,沖到梧桐樹前,拔出紅纓槍,一個箭步朝天井外躥去。

我是跟在王小苗后面來到天井外的門前的。我家門前就是楊樹浦路。此刻一片靜寂。

我狐疑地看著王小苗時,這時候,遠處傳來一絲微微的卡車聲。我看見在楊樹浦路另一頭的遠處,猛地跳出一輛黑點般的解放牌大卡車,接著我看到大卡車后面還是一輛大卡車,跟著在大卡車后面就是綿綿不斷望不到盡頭的大卡車……隨著長蛇陣般的大卡車慢慢駛來,那卡車開動時的隆隆聲音響起了。

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看了眼王小苗。王小苗胸脯起伏著,雙眼噴出兩團火。見我看他,他不由興奮地像頭餓狼看見一大團鮮肉似地狂噪起來:“怪不得你爸不讓我們出門,原來是要打仗了啊?!?/p>

“打仗?怎么可能打仗?”

王小苗不理我了。

這時,原本寂靜的馬路兩邊剎那間涌出了無數(shù)的人。他們與我們一樣,一動不動地看著眼前駛過的這些解放牌大卡車。

我仰臉看著大卡車,上面密密麻麻地站著人。他們頭戴藤帽,神色嚴峻,上身赤膊,下穿帆布褲,中間系著牛皮皮帶,足蹬厚重的煉鋼鞋。在炙熱的陽光下,他們的皮膚漆黑油亮,晶瑩的汗珠在上面滴溜溜的滾動著,而他們手中一排排整齊有序的長矛上的金屬尖頭,閃爍著陣陣耀眼的寒光。

這些隆隆作響的大卡車,一輛輛從我們面前駛過,朝軍工路方向開去。

我看到車輪底下的柏油,盛開起朵朵黑色之花。

我想到了父親。

這時,只見大卡車邊上躥出一輛沒有帆布的吉普車。車頭車尾掛著四個大喇叭。上面站著三個打著赤膊的大模子中年漢子。只見其中一個大手一揮,車上的高音喇叭響起了一陣熟悉的旋律,接著我聽到其中一個大模子中年漢子雙手一舉,前后大卡車上頓時響起了一陣潮水般的怒吼歌聲:“咱們工人有力量,嗨,咱們工人有力量……”

王小苗看得眼睛都發(fā)直了,沖著我大叫:“叔叔,那是叔叔。”

叔叔?不就是我爸嗎?

等我再想仔細一看,吉普車早已伴著有力的音樂朝前飛速駛?cè)ァ?/p>

當(dāng)上百輛大卡車轟轟隆隆地從我跟前駛過后,剛才寂靜的馬路上,像是從地底下冒出了無數(shù)的人,他們成了一團團蝗蟲緊隨著大卡車,朝軍工路跑去。

這時,不見了王小苗。

王小苗到哪里去了?

我不知道。

但我想,王小苗肯定拿了他的紅纓槍,成了蝗蟲的一分子,跟隨著大卡車而去了。

不是我不想跟著去,而是昨晚父親曾經(jīng)關(guān)照過我。

傍晚,父親沒回來。王小苗也沒回來。上常日班的李阿姨應(yīng)該回來的,可是她也沒有回來。家里沒人煮飯,我匆忙吃過一碗冷泡飯后,連天井門都沒關(guān),穿著塑料拖鞋,朝楊浦醫(yī)院狂奔而去。

在去楊浦醫(yī)院的馬路上,東一團人,西一堆人。他們嘴里議論著武斗的事情。我這才驚恐起來。越近醫(yī)院,馬路上的人越多。當(dāng)我進入醫(yī)院時,發(fā)現(xiàn)里面已經(jīng)人山人海,到處都是斷胳膊缺腿的赤膊工人,他們像受傷的野獸哀號著,我這才知道本市確如我弟弟王小苗所言,打仗了。

我已經(jīng)顧不上多想了,進入醫(yī)院,我只想找到李阿姨。問了好幾個護士,沒人理睬我。后來總算有一個護士答理我了,反問我李阿姨叫什么。我一愣。后媽叫什么?我一無所知。

后來我干脆不問任何人了,我開始在充滿著血腥味的醫(yī)院大樓上下到處尋找李阿姨。李阿姨沒找到,但是陣陣慘叫聲,讓我毛骨悚然。我聽到一個醫(yī)生大聲訓(xùn)斥一個受傷的工人:“叫什么叫,沒有麻藥了,只能這樣縫針?!苯又矣致牭揭粋€女人歇斯底里般地狂叫,我扭頭一看,女人的衣服沒了,那雙乳房像被扯爛的一團破棉絮……

就在這時,門外又抬進了好多受傷的人。他們嘴里大叫著醫(yī)生醫(yī)生。但是到哪里去找醫(yī)生呢?醫(yī)生已經(jīng)像無頭蒼蠅一樣,東闖西跑。這時我猛地看到兩個青工抬著一個擔(dān)架進來。擔(dān)架上蒙著白布,我看到一只缺了手掌的細小胳膊在擔(dān)架外晃蕩,上面的血滴滴嗒嗒滴著一地。我聽到其中一個青工狂叫:“李秀芳,李秀芳,你在哪兒?!甭犞@狂叫聲,我內(nèi)心一動。李秀芳,這個姓名好熟啊,我好像在哪里聽到過的。

這時一邊跑過一個女護士,那兩個青工一把抓住她,吼道:“李秀芳呢?”女護士說:“不知道?!鼻喙ふf:“求求你了,快快把她找來吧,他的兒子被打死了?!鼻喙み呎f邊看了看擔(dān)架。女護士一愣,反問道:“不會吧,他兒子才十五六歲,怎么可能會去武斗呢?”青工說:“是啊,我們也不知道。我們是受‘海體司’副總指揮王鈞超之托送來的?!彼麄冞@么一說,我猛一住腳,回頭看著他們。我隱隱約約覺得那副擔(dān)架白布下面的瘦小身子……我害怕極了,一動不動地站著。

女護士想了想說:“你們等著,我去把李護士長找來?!?/p>

“李護士長?”我納悶著。

很快李護士長來了,我一看真是李阿姨。當(dāng)她們來到擔(dān)架前時,我看到李阿姨顫栗著雙手,輕輕掀開白布……

李阿姨成了一尊石雕,一動不動。

我沖了上去,一把扶住李阿姨。李阿姨像是不認識似地看著我。

我看到王小苗靜靜地躺著。

李阿姨火山爆發(fā)般地怒吼一聲:“王鈞超呢!”

兩個青工嚇了一跳,互相看了一眼說:“王副總身負重傷,送到廣慈醫(yī)院去了?!?/p>

李阿姨身子搖晃了一下。

李阿姨低頭又看了看擔(dān)架上的王小苗,柳眉倒豎,說:“我兒子的左手掌呢?”青工們面面相覷,其中一個囁嚅道:“剛才還在呢,怎么會沒有了呢?說不定掉在醫(yī)院門口?!绷硪粋€說:“你兒子的手掌被人用斧子切斷了,不過我們送他來時,上面還連著一層皮呢?!崩畎⒁屉p眼死死盯著兩個青工一字一句說:“我兒子死了,他身上的東西一樣不能少?!蔽乙宦?,馬上說:“我去找。我知道他的手掌是通貫手?!?/p>

我強忍淚水,沖出大廳。

我在醫(yī)院門口的草地上,看到好多條野狗野貓在啃噬什么。我湊近一看,原來這些小畜生正在啃著斷腿,殘臂,耳朵,斷指。

我細心尋找著,終究沒找到。

當(dāng)我回到亂哄哄的醫(yī)院大廳時,發(fā)現(xiàn)李阿姨臉色慘白,一動不動地坐在地上。

我走到李阿姨跟前。

李阿姨抬頭上下看了看我,眼里一片絕望。

我低下了頭。

李阿姨慢慢站了起來。

李阿姨的眼里發(fā)出兩片寒光。

李阿姨說:“早晨出門時,我對你說了什么?”

我沒做聲。

李阿姨突然厲聲起來:“你說話呀,成啞巴了?!?/p>

我抬頭看看李阿姨。發(fā)現(xiàn)李阿姨變了一個人,她像一頭暴怒的母獅低吼著:“我后悔嫁到你家?!?/p>

我說:“對不起,我沒管好弟弟?!?/p>

李阿姨怒道:“他不是你弟弟。他現(xiàn)在不叫王小苗,他叫孫寶亮?!?/p>

我一愣:“孫寶亮?”

李阿姨惡狠狠地說:“對,他是孫家的孫寶亮,而不是你們王家的王小苗?!?/p>

我這才知道王小苗原名孫寶亮。

我說:“李阿姨,你聽我說……”

李阿姨指著我的鼻子怒不可遏說:“我不想聽你說。我也不是你家的阿姨?!闭f著說著李阿姨淚水流了下來,“不錯,我們家寶亮是個小魔王,我總想嫁到你家能太太平平過日腳,但沒想到你父親這個打打殺殺的老流氓反而帶壞了他,而你呢——就是一匹兇殘的狼……”

我嚇得倒退一步。

李阿姨擦了一下眼淚,發(fā)瘋般地說:“你為什么躲藏在家里?你為什么讓寶亮出去?你骨子里巴不得這個‘拖油瓶’早點死去……你們王家都是什么東西……”

我顫栗地說:“我真的沒有……”

李阿姨沖了上來,一把揪住我,歇斯底里狂叫道:“你還我寶亮的手掌!你還我寶亮的命來……”

李阿姨罵著罵著,身子一軟,暈了過去。

7

李阿姨與父親離婚了。

多年后,父親被判了二十年徒刑。

我們家死的死,跑的跑,進牢房的進牢房,全家就剩下我一個。

我還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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