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小華
柳宗元的《小石潭記》,雖寥寥200余字,卻意蘊雋永,極盡曲折,隱喻深幽!
儒、道是中國兩大文化源流!受其浸漬,儒家倡導(dǎo)齊家、治國、平天下,以蜉蝣生命入世,成就宏大事業(yè);而道家主張獨善其身,物我兩忘,寄情山水,出世逍遙!
被貶永州的柳宗元,此時正站在儒、道的十字路口張望,《小石潭記》記錄的就是柳宗元這個古代文人曲折的心理歷程,以及他靈魂的洗禮。在這篇膾炙人口的美文中,我們可以看到,一位被儒教文化塑造的有著建功立業(yè)理想的封建文人,在唐王朝的祭壇上跌落下來后,是怎樣在大自然澄明的潭水之中找到了道家的靈魂寄托,并在兩種文化的折沖里作出最終的人生選擇!
在柳宗元的筆下,小石潭顯然是被世界遺忘了!它幽居于永州城外荒僻幽寂的山谷里,在一片竹林間深藏,不知歲月,不知天地,人跡不至,塵土不驚。只有竹樹翠蔓為鄰,日光魚群為伴,“明滅可見”而 “不知其源”,神秘奇幻,幽遠(yuǎn)無蹤!日光透澈澄潭,魚影靜布巖石,一片清空虛靈。貶到永州悲憤抑郁的柳宗元,在某一天里,“從小丘西行百二十步”,尋山覓水,伐竹取道,與潭水相坐,與魚群相樂,無人賞識埋沒千年的小石潭,就這樣如詩如畫地流進了尋幽者柳宗元的心扉!
在短短一百九十四字的描繪里,柳宗元展秋毫之眼,抒以神來之筆,竹篁、水聲、潭底、岸、坻、嶼、堪、巖、樹、蔓、魚、影、日光、源流、游人,造型傳神、極盡物態(tài)。水石竹樹日光魚影狀物信筆拈來,不加渲染;伐竹聽水觀魚獨坐敘事就勢帶出,輕盈隨意;字句任其長短,韻調(diào)隨其舒卷。芙蓉天然且文筆簡淡:“蒙絡(luò)搖綴”,豐姿綽約;“明滅可見”,神韻天然;“如鳴佩環(huán)”,聲調(diào)悅耳;“參差披拂”,麗色照人;“日光下澈”,其色斑斕;“影布石上”,其紋細(xì)膩;“斗折蛇行”,其象神奇;“水尤清冽”,其氣滋潤……氣、景、形、神、光、影、聲、色,交織映照,勾勒出和諧恬淡的情趣。
綜觀全文,所狀之景象一片清雅淡遠(yuǎn):竹木魚石,景清;如鳴佩環(huán),聲幽;青樹翠蔓,色清;聽水觀魚,心清;獨坐寒潭,神清……此情此境,何等澄明!小小石潭,建構(gòu)了幽遠(yuǎn)空靈的意境,表現(xiàn)了柳宗元山水游記的清麗、恬淡、幽遠(yuǎn)的藝術(shù)格調(diào)!
“一切景語皆情語”,此時的柳宗元,處于什么樣的處境,又帶有何種心情呢?因被權(quán)貴排擠,奸人陷害,柳宗元“初貶刺史,物議罪之,故再加貶竄”(《舊唐書·順宗記》),所以,縱使恩赦,他也不在量移之列!而事實上,他確信自己:“吾未嘗為佞且偽。”(《與楊晦之書》),胸懷濟世大志卻難以實現(xiàn),正直清廉卻被勾心斗角的濁流淹沒,他惟有如眾多同此遭遇的文人一樣,曳尾涂中,放鹿青崖,尋山終南,以求得道家出世里清凈的心靈!于是,詩人徜徉于青山綠水,從愚溪石潭,幽人獨坐,忘時忘空,人因潭而靜,潭因人而動,主客遇合,物我接通,在此境浸染之下,人即是魚,魚即是人,人是魚之形,魚是人之靈,亦人亦魚,亦實亦虛?!吧焦鈵傴B性,潭影空人心”,入世里倍感悲憤的柳宗元,終于在這里找到了靈魂的避風(fēng)港和精神的棲息地!
然而,早年便以杰出的政能文才步入仕途的柳宗元,畢竟無法離開他心中的追求,他的心里還有建功立業(yè)的渴望在凄涼地燃燒,他的血管里,還有出世入世的念頭在苦苦地交戰(zhàn),并迸發(fā)著哈姆雷特“是生存,還是毀滅”式的悲愴感:寄身于生命河流,出世、入世之外,可有第三條登陸之岸?”
終于,在“寂寥”與“悄愴”中,柳宗元自覺“其境過清不可久居”,只好“記之而去”,空靈的潭影,照徹柳宗元凄苦的心情與片刻的歡愉,折射出柳宗元入世的無奈出世的掙扎。這又何嘗不是中國古代孟浩然、陶淵明等代代知識分子,在政治失意寄情山水時心靈的縮影呢?文可化人,又何嘗不是古代知識分子不同文化內(nèi)驅(qū)下的人生隱喻呢?
兩難選擇,兩種人生觀的斗爭,柳宗元最終沒有陶淵明那么決然,也沒有林和靖那么徹底,而多了孟浩然“坐觀垂釣者,徒有羨魚情”的端居之恥,并最后悲壯地再次走向入世之路!
《小石潭記》闡釋的是出世與入世不同人生觀的兩難選擇,揭示出生命的心理困境,當(dāng)理想與現(xiàn)實碰壁之時,幾人能真正做到逍遙游?更多時候,一個現(xiàn)實世界的人要拋棄理想,完全擯棄文化的影響,去追求完全心靈上的無拘無束的自然生活,幾乎是一種烏托邦式的狂想,這也是世俗間生命的復(fù)雜與無奈!
讀罷此文,其中折射出的文化隱喻躍然紙上,一代文豪的生命之潭清澈萬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