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海君
(延邊大學人文社會科學學院,吉林延吉133002)
所謂地緣價值觀,就是某個國家對周邊和鄰近地區(qū)的政治生態(tài)環(huán)境的戰(zhàn)略取向。它既包括各種自然的地理要素,也包括各種社會的地理要素。
所謂戰(zhàn)略取向,就是某一國家依據某種立國理念所謀劃的、各種具有全局性目標追求的方略或決策??梢哉f,地緣價值是客觀存在的可以利用和可供選擇的環(huán)境因素;而戰(zhàn)略取向則是對客觀因素給予能動地轉化利害關系的價值取向。換言之,地緣價值是任何國家的當局者都不可回避的、必須依據一定的立國理念進行謀劃和實行的、具有全局性國家利益目標追求的國家方略或國家政策。也就是說,地緣價值的性質取決于該國家的地緣價值觀;而不同性質的地緣價值觀則取決于不同國家實體的性質。因此,不同的國家有其不同性質的地緣價值觀,也就有其截然不同的國家戰(zhàn)略取向。
1875—1895年,中日圍繞朝鮮地緣價值觀形成了20年的國際紛爭,這是近代東北亞國際關系的一個重要問題。從1875年日本蓄意挑起“云揚號事件”以造成朝鮮危機開始,到1895年日本取得甲午戰(zhàn)爭勝利并迫使清政府接受《馬關條約》為止,在此期間,清政府和日本從各自的朝鮮地緣價值觀出發(fā),形成了20年的國際紛爭。其結局是中朝宗藩體制的終結并由日本獨霸了朝鮮。
在這20年國際紛爭中,清政府的戰(zhàn)略守勢與日本的戰(zhàn)略攻勢構成了中日對朝政策的基本取向。這場紛爭給中國和朝鮮造成了嚴重的民族災難,也使日本長期陷于戰(zhàn)爭泥潭而不能自拔。探究此時期中日兩國圍繞朝鮮地緣價值觀所形成的20年的國際紛爭,分析清政府和日本所推行的控制朝鮮的政策,從中吸取必要的歷史經驗和教訓,對于今天改善東北亞國際關系,具有很大的理論和現(xiàn)實意義。
19世紀后期,清政府和日本從各自的國家戰(zhàn)略取向出發(fā),形成了各自的朝鮮地緣價值觀,從而使朝鮮成為雙方的必守與必奪之地。
第二次鴉片戰(zhàn)爭后,清政府的國家戰(zhàn)略目標——“和戎海防”是由洋務派主要代表李鴻章制定的。李鴻章主張的“和戎”,就是遵守與列強的既定條約,恪守“萬國公法”,以保持大清帝國殘局;其“海防”之義,就是師夷長技,學習西方軍事技術,以西方的戰(zhàn)守之具為中國的海防堡壘,樹立國威以消弭敵謀。不過,清政府從未得到所幻想的“和局”,相反,列強卻從東西兩洋入寇,造成了陸海兩疆邊警危機迭起的局面。
在當時,李鴻章主張“和戎海防”的原因是他認定列強既是中國的“長久之患”,也是中國的富強之師。他認為:“西洋方千里、數(shù)百里之國,歲入財賦動以數(shù)萬萬計,無非取資于煤鐵五金之礦,鐵路、電信局、丁口等稅。”所以,中國欲求富強,就應“酌度時勢”而“擇其至要者逐漸仿行”,而壯大海軍就能促進國家自強,“彼之有槍炮輪船也,亦不過創(chuàng)造于百數(shù)十年間,而浸被于中國已如是之速。若我果深通其法,愈學愈精,愈推愈廣,安見百數(shù)十年后不能攘夷而自立耶?”(《李文忠公全集·朋僚函稿》)為此,他主張開展全面的洋務活動,廣積財源。他指出:“洋機器于耕織、刷印、陶埴諸器皆能制造,有裨民生日用,原不專為軍火而設,妙在借水火之力以省人物之勞費”,而且“古今國勢,必先富而后能強,尤必富在民生而國本乃可益固”。他把強兵、富國、興商等聯(lián)系起來考慮,認為“欲自強必先裕餉,欲浚餉源莫如振興商務”,因為“船炮機器之用,非鐵不成,非煤不濟”。(《李文忠公全集·朋僚函稿》)
中法戰(zhàn)爭后,清政府設海軍衙門,大治水師。在總理衙門支持下,李鴻章購置三艘鐵艦。添置兵艦多艘,修筑威海衛(wèi)、旅順、大連軍港,增加船塢、炮臺等設備。到1894年,北洋水師成軍并舉行大檢閱。李鴻章躊躇滿志地宣稱:“此后京師東面臨海,北至遼沈,南至青齊,二千余里間一氣聯(lián)絡,形勢完固”。(《李文忠公全集·朋僚函稿》)此語雖有自夸,但畢竟建成了中國第一個近代裝備的海防體系,改變了中國以往有海無防的危險狀況。
應當指出的是,李鴻章代表清政府執(zhí)行的“和戎海防”戰(zhàn)略,雖然在理論上標榜“備戰(zhàn)御侮”,而在實踐上卻是“避戰(zhàn)忍辱”。正如他的同僚所指責的那樣:“今日買船,明日置炮,此處筑臺,彼處設壘,歲費國家數(shù)百萬金。而每有震驚,一味議和?!保?]李鴻章對屢犯海疆的日本雖然有所警惕和防備,但卻又不敢與之實力對抗,反而慣于玩弄他那種并不奏效的“虛喝”策略,直至甲午海戰(zhàn),他還抱著“保船避戰(zhàn)”的幻想。結果,他推行20余年的“和戎海防”戰(zhàn)略所換來的,卻是一次又一次簽訂割地賠款的屈辱條約。
日本近代以來的“大陸政策”,是運用外交和軍事雙重手段向東亞大陸擴張,是把日本從東洋“島上帝國”躍進為東亞“大陸帝國”。[2]
日本作為資源貧乏、國土狹小而又圖霸迫切、窮兵黷武的東亞殖民主義國家,不想用和平發(fā)展的方式實現(xiàn)其“富國強兵”的維新目標,而只想憑其傳統(tǒng)的武士道精神的民族特性和近代資本主義的軍國實力,既移植西方近代工業(yè)的技術體系,又極力效法西方列強的殖民榜樣,謀求其擴張東亞大陸的霸權。日本為推行“大陸政策”,擴張在東亞的殖民權益,便把侵略矛頭直指朝鮮和中國。日本通過向東亞大陸擴張的三大步行動,摧毀了清政府在朝鮮的封建宗主國地位。
日本向東亞大陸擴張的第一步行動,就是一方面通過侵奪琉球和臺灣來壯大自己“島上帝國”的實力;另一方面,則通過訂立所謂“友好條約”(1871年《中日修好條規(guī)》),在取得與中國平等地位的同時,又極力叫囂“朝鮮獨立”,為其實現(xiàn)侵略朝鮮做外交準備。
日本向東亞大陸擴張的第二步行動,就是一方面制造“云揚號事件”(1875年),迫使朝鮮陷入海疆危機,并通過簽訂日朝不平等條約(1876年《江華島條約》)打開了侵略朝鮮的突破口;另一方面,則與清政府爭奪對朝鮮的控制權而進行明爭暗斗。通過簽訂1885年的《中日天津條約》,獲得了與清政府共同出兵朝鮮的軍事特權。
日本向東亞大陸擴張的第三步行動,就是一方面發(fā)動甲午戰(zhàn)爭迫使清政府簽訂《中日馬關條約》,摧毀了清政府與朝鮮的封建宗藩關系,攫取了對朝鮮的控制權;另一方面,則進一步伙同西方列強圖謀瓜分中國以擴大其在華的殖民權益。
由上可見,清政府和日本各自有其不同的國家戰(zhàn)略取向,這不僅是兩國各自的朝鮮地緣價值觀的依歸,也是導致雙方20年國際紛爭的根由。
考察古今中外的國際關系,總是離不開鄰近國家的地緣關系,而處理國家的地緣關系,又必然形成一定的國家的地緣價值觀。雖然國際關系極為復雜,但最主要的國際關系體制只有兩種:一種是起源于古代中國的以“華夷天下觀”(這一觀念最初在《周禮·夏官·職方氏》被概括為“九服”)為指導思想而形成的傳統(tǒng)的地緣價值觀,其所倡導的是在中央王朝與周邊及鄰近地區(qū)或民族之間通過冊封—朝貢的等級禮儀建立起的傳統(tǒng)宗藩體制[3];另一種是近代西方的以“地緣政治學”①為指導思想而形成的近代地緣價值觀,其所倡導的是以資本主義市場經濟為基礎,在各個主權民族國家之間通過締結雙邊或多邊的國際條約建立的近代條約體制(在強國與強國之間經常締結平等條約;而在強國與弱國之間經常締結不平等條約)。無論是中國傳統(tǒng)的宗藩體制,還是西方近代條約體制,都包含著國家地緣價值觀的重要內容。筆者在此只對中國傳統(tǒng)的地緣價值觀進行考察。
周初實行“封建親戚,以藩屏周”(《史記·周本紀》),即按照“周禮”所規(guī)定的等級禮儀實行“分封制”。實際上,周邊“四夷”也被納入“分封”的序列,這是周朝依據“華夷天下觀”而實行的國家政治制度。它把周邊“四夷”作為與中心“華夏”相對應的地緣安全保障,即所謂“天子得道,守在四夷”。(《淮南子·泰族訓》)可見,在周朝的“分封制”里,為了維護中央王朝的至高權威和核心地位,不僅把天子的親戚封為若干藩國,使之成為在地方郡縣制產生之前的一種地方政權設置或中央王朝地方政權的另類構成形式[4],與此同時,還把邊地“四夷”封為若干屬國,作為拱衛(wèi)中央天朝的邊疆屏障體系之政治單元。
古代中國在地方郡縣制產生以后,幾代強盛的中央王朝不斷擴展其直轄的郡縣地區(qū),并逐步把與中原相連接的一部分邊地(“四夷”)融入“大中華”的范圍,從而使更多的邊遠地區(qū)被納入“朝貢—冊封體制”,成為環(huán)繞中原帝國的藩屬國。從漢帝國到唐帝國,再從元帝國到大清帝國,經過中央政府實力與文化的擴展,中原帝國之“大中華”的疆域已達到極盛,而環(huán)繞在其周邊的、被納入“朝貢—冊封體制”的藩屬國多達40余個。②
因此,有學者指出:“守中治邊”與“守在四夷”是中國大多數(shù)封建王朝治邊思想的核心,也是封建統(tǒng)治者制定各項邊疆政策的認識基礎。漢代正式形成了“守中治邊、守在四夷”的治邊思想。其基本原則是封建統(tǒng)治者以王朝統(tǒng)治腹心通常所在的中原地區(qū)為國家中心區(qū),強調守中方可治邊;守中之地與四夷之地之間有明確的劃分。大多數(shù)封建王朝治邊所追求的理想境界是國家之腹心安定繁榮,在邊陲地區(qū)實現(xiàn)守在四夷,做到“內華夏而外夷狄”,以及“夷不亂華”。③
值得注意的是,在明朝后期和清朝前期已經發(fā)生中西交往的新形勢下,中國封建王朝的統(tǒng)治者仍然固守著“華夷天下觀”,未能清楚地區(qū)分邊陲蠻夷與周邊鄰國之間的本質差別,還一廂情愿地把西方各國納入傳統(tǒng)的“朝貢—冊封體制”,誤以為它們仍是有求于中國的“朝貢國”,對近代西方列強的殖民主義本質遲遲未能認知。清朝中期以后,由于屢屢戰(zhàn)敗而被迫與列強簽訂一系列不平等條約后,中國的一些有識之士才逐漸形成了主權、領土、疆界等近代國家利益的價值觀念,相應地,其傳統(tǒng)的地緣價值觀也逐步轉變?yōu)楝F(xiàn)代的地緣價值觀。
中國與朝鮮半島既山水相連又隔海相望,在地緣價值上存在著“一衣帶水”、“輔車相依”、“唇亡齒寒”的嚴重利害關系[5]。也就是說,朝鮮半島自古以來就是中國東面的重要戰(zhàn)略側翼。[6]因此,朝鮮安全觀是中國傳統(tǒng)地緣價值觀的一個極其重要的內容。有鑒于此,無論在古代還是在近現(xiàn)代,中國政府都采取以下不同的方式對朝鮮半島加以重視和經營,為的是使朝鮮半島成為中國東北邊疆的安全屏障和維護東北亞地區(qū)穩(wěn)定的政治實體。
首先,從秦漢到唐宋,在一般情況下,中央王朝都把朝鮮半島納入其傳統(tǒng)宗藩體制的東北重點環(huán)節(jié)之中。不論朝鮮半島是多元政權格局還是統(tǒng)一的王朝,只要他們尊奉中國之正朔,接受天朝之冊封,就都遵循“天朝禮治體系”[7]2,一律給予“藩屬國”封號,并按照彼此關系的親密程度給予相應的“朝貢國”待遇。只是由于在發(fā)生邊地叛亂或屬國不臣的“無禮”情況下,中央王朝才以武力征伐之(如漢武帝、隋煬帝、唐太宗等),并以都護府維護之,但最終還是要恢復“禮治體系”。在極特殊情況下,中央王朝在已經平定的朝鮮半島北部地區(qū)設立郡縣(如漢武帝等),加以直接管轄。應當說,實行“朝貢—冊封”的宗藩體制,是古代中國中央王朝與朝鮮半島政權關系的主流,采用其他措施只是輔助手段。
其次,元朝征服高麗之后,在元朝和高麗之間形成宗藩關系的同時,又以世代聯(lián)姻的方式(元朝公主充當高麗王后)結成了特殊的封建國家聯(lián)盟。
再次,明清時期,中國中央王朝與朝鮮王朝建立了穩(wěn)定而密切的宗藩體制,朝鮮是中國數(shù)十個藩屬國的典型。在日本企圖占領朝鮮進而侵略中國、悍然發(fā)動侵朝戰(zhàn)爭之時,明清兩朝都出于宗主國保護藩屬國的封建禮儀派兵援朝。這里除了中國中央王朝力圖恢復東北亞“禮治體系”之外,還彰顯了保全朝鮮就是保全中國的地緣價值取向。
最后,19世紀中期以后,法國、美國、日本、俄羅斯等資本主義國家競相染指朝鮮半島,以至于此地與他們的戰(zhàn)略利益也密切相關??梢哉f,在1895年中朝宗藩體制終結之后,朝鮮半島變成了帝國主義勢力極力爭奪的戰(zhàn)略重地和借以侵華所必占的東北亞戰(zhàn)略通道。
綜上所述,在中國傳統(tǒng)地緣價值觀里,朝鮮半島對于中國東部邊疆安全和東北亞局勢穩(wěn)定具有極為重要的戰(zhàn)略意義。
由此可見,朝鮮半島對于中國地緣的戰(zhàn)略重要價值,不僅在古代中國是如此,在近代和現(xiàn)代也是如此。歷史表明,每當朝鮮半島發(fā)生嚴重危機,都勢必給中國東部邊疆安全和東北亞局勢帶來不可忽視的影響。
因此,朝鮮半島對于中國始終具有不可低估的重大地緣價值。在肯定中國傳統(tǒng)地緣價值觀合理性的前提下,應當重點探討19世紀后期圍繞朝鮮半島而發(fā)生的中日矛盾。就是說,在近代西方殖民主義體制的嚴重沖擊下,清政府和日本都放棄了原來對朝鮮的傳統(tǒng)邦交禮儀,形成了各自的朝鮮地緣價值觀,并且以朝鮮半島為國際焦點,在1875—1895年間展開了中日之間的一系列外交和軍事斗爭。
如前所述,清王朝承襲了中國歷代中央政權對周邊地區(qū)民族國家奉行的“天朝禮治主義[7]2,”形成了傳統(tǒng)的封建宗藩體制。清政府對朝鮮的內政外交,以往都是采取“不與聞”的態(tài)度。但是,繼19世紀60—70年代初法國和美國先后武裝侵略朝鮮之后,1875年日本又悍然制造“云揚號事件”,武力入侵朝鮮,翌年又迫使朝鮮簽訂了不平等的《江華島條約》,從而造成了朝鮮危機。這就使清政府明顯感到問題的嚴重性,如果繼續(xù)對朝鮮事務“不與聞”,則無異于坐視最重要的藩屬國朝鮮亡國而自危。這種嚴重的局面迫使清政府強化了其朝鮮地緣價值觀,并采取了如下超傳統(tǒng)的強化中朝宗藩體制的對策。
一是把朝鮮作為維護中朝宗藩體制的最后一個堡壘,也是最核心的宗藩關系體現(xiàn)者,以此保持和維護其在國際地位上的所謂“天朝大國”的形象和權威。
二是把朝鮮作為保護中國統(tǒng)治階層即滿族貴族的祖宗“龍興之地”所必須依托的、必不可少的東北地區(qū)東大門之屏障。④
三是把朝鮮作為守衛(wèi)直隸和京畿的“根本重地”的、與渤海“內重門戶”表里相依的“外重門戶”。⑤對清政府而言,只要朝鮮作為其藩屬國存在,就構成了其黃海彼岸的一道防線。
可見,朝鮮與中國具有唇齒相依的利害共存關系,這已經是中國人的傳統(tǒng)認知。清政府企圖控制朝鮮局勢,并不是要吞并朝鮮或謀取什么殖民利益,而是把朝鮮視為自己必須依靠、存亡與共的地緣防衛(wèi)的政治實體。換言之,清政府把維護中朝宗藩體制不僅作為其政治上的最大價值取向,而且還作為自己在東北亞地緣戰(zhàn)略上最重要的安全保障。面對日本的挑戰(zhàn),清政府必須把朝鮮作為必保而求安的藩屬國。應當承認,在當時東北亞殖民主義興風作浪的險惡局勢下,清政府的這種朝鮮地緣價值觀是符合歷史實際的,只是其封建宗主國的干涉政策事與愿違,不能達到目的罷了。
總之,在清王朝宗藩體制發(fā)生危機的形勢下,清政府認識到朝鮮是“大清帝國”必須設法極力保全的最為重要的地緣戰(zhàn)略要地,并且被迫采取了掌控朝鮮的一些相應手段。需要強調的是,清政府的朝鮮地緣價值觀及其處理朝鮮事務對策的思想基礎,始終是對日本的挑戰(zhàn)采取戰(zhàn)略防守態(tài)勢,因而,也就始終處在忙于招架的被動地位。
日本德川幕府建立后,雖然沒有同中國恢復“宗藩關系”,但卻逐步與朝鮮形成了“通藩邦交”。⑥明治維新以后,日本走上了仿效西方列強發(fā)展資本主義和對外殖民侵略的道路。在其外交政策中,除了謀求與列強修約之外,就是奉行其“大陸政策”,對東亞地區(qū)進行瘋狂的殖民擴張。在歐美列強的支持下,日本不斷向中朝宗藩體制發(fā)難。其原因是日本有其獨特的朝鮮地緣價值觀,并以此為指導,形成了對朝鮮實施外交訛詐和軍事侵略的殖民政策。日本“征韓論”的鼓噪者們闡述了日本的朝鮮地緣價值觀,內容主要有如下四點:
其一,朝鮮與日本有“唇齒相依”的連帶關系,是關系到日本保全國家獨立的緊要基地。日本雖然表面上打著支持“朝鮮獨立”的旗號,但卻認定朝鮮不可能保持獨立,而只能成為周邊大國或強國的附屬物。在近代西方列強向東擴張,尤其是俄國對日本構成嚴重威脅的國際競爭形勢下,日本應當盡快達到控制朝鮮的目標,這不僅是日本現(xiàn)在“實保全皇國之基礎”,而且也是日本以后“經略進取萬國之根本”。
其二,朝鮮擁有比日本更為優(yōu)越的資源。日本“皇國乃絕海之大孤島”,要實現(xiàn)“富國強兵”,與歐美并駕齊驅,存在著無法自行解決的諸多困難,必須占取朝鮮,方能為實現(xiàn)“富國強兵”目標而破解國家發(fā)展之難題。
其三,“征韓論”的鼓噪者們認為,在歐美列強紛紛來向朝鮮叩關之際,特別是俄國在蠶食中國東北之后已經顯示出吞并朝鮮的野心時,為防他國捷足先得,日本必須緊急行動,因此,攻取朝鮮之軍備是刻不容緩的。[8]日本在推行其“大陸政策”的過程中,把朝鮮作為“進而保護利益線以占據有利地勢”的“利益線之焦點。”[9]
其四,走向近代化的日本要實現(xiàn)“海外雄飛”[10],就必須占據朝鮮,從而為日本打開從太平洋“島上帝國”躍升為“大陸帝國”的東北亞天然通道。
總之,日本認識到朝鮮是其必須極力予以奪占的地緣戰(zhàn)略要地,并在武士當政與開國維新的形勢下,加之受英美扶日制俄戰(zhàn)略的驅動,便充當了東亞殖民的開路先鋒,直接對朝鮮實施了殖民侵略。
在朝鮮問題上,日本不存在像清王朝那樣維護“天朝上國”體面的虛榮心,也不存在保護祖宗“龍興之地”的關聯(lián)性,但卻同樣存在著國家安全的邊疆屏障問題。需要強調的是,清政府并沒有在力求自強和保全朝鮮的基礎上產生東征日本、與列強爭霸的進攻性戰(zhàn)略,反而只是采取以保朝鮮來保中國的被動防守性戰(zhàn)略。而與此相對應的是,日本不僅有“海外雄飛”的殖民擴張之志,而且還有在奪占朝鮮之后更進一步侵略中國,確立東方殖民霸權的進攻性戰(zhàn)略。
由此可見,雖然清政府和日本都有其各自的朝鮮地緣價值觀及國家戰(zhàn)略,但它們二者之間卻是迥然相異的。
針對日本侵略朝鮮的行動和朝鮮局勢的變動,清政府也采取了一些相應的對策和行動。雙方1875—1895年因朝鮮問題的20年紛爭有三個演進的階段:一是1875—1882年,在日本以武力威脅和殖民特權破壞中朝宗藩體制的形勢下,清政府通過勸導朝鮮向各國開放希圖收取“以夷制夷”之功效,借以保持業(yè)已殘破的中朝宗藩體制;二是1882—1894年,清政府通過對朝鮮駐軍、締約、戡亂乃至派駐總理大臣等手段逐步加強了干預朝鮮事務的力度直至加以全面控制,達到其在朝鮮的政治優(yōu)勢,從而與在朝鮮具有殖民優(yōu)勢的日本相抗衡;三是1894—1895年,日本發(fā)動了甲午戰(zhàn)爭與清政府決戰(zhàn),清政府在被打得慘敗之時被迫接受了不平等的《馬關條約》,徹底放棄了與朝鮮的宗藩體制。
清政府和日本因朝鮮問題的20年紛爭,既有相似點又有差異點。
1.兩者都表現(xiàn)出了民族利己主義的政策取向
清政府推行對朝鮮的干涉政策,無論是李鴻章等人的“勸導”外交,還是袁世凱等人的“總理”外交,特別是袁世凱竟利用宗主國的權威粗暴專橫地全面干涉朝鮮事務,不僅把持其稅務和行政,而且還管制其外交遣使,更嚴重的是賦予在朝華商許多特權。雖然這種商業(yè)特權屬于中國封建特權而不屬于殖民特權,但是由于其表現(xiàn)形式很相似,致使朝鮮上下無法做出區(qū)別判斷,以至于會與殖民特權同樣看待。這說明,清政府對朝鮮的干涉政策不僅嚴重傷害了朝鮮人的民族感情,而且也嚴重損害了他們的經濟政治權益,使他們對袁世凱極為反感,從而進一步強化了朝鮮人的脫華獨立意識。
2.兩者都以強權政治的各種行徑使弱小的朝鮮民族和國家蒙受了空前的痛苦和災難
強者欺侮弱者,大國管制小國,這是近代以來國際關系中強權政治的卑劣行徑。清政府雖不屬于當時的列強成員,但卻是一個封建大國。它對朝鮮推行的強硬干涉和全面控制政策,從某種程度上也表現(xiàn)出了大國對小國的傲慢和強權,不僅嚴重侵犯了朝鮮的國家主權,而且也嚴重損害了朝鮮的民族情感和國家尊嚴及利益。所有這些,都是應當予以譴責和批判的。
日本自從鼓噪“征韓”論、醞釀“征韓”策開始,就明白無誤地推行其殖民主義的強權政治,而1876年日本脅迫朝鮮簽訂的《江華島條約》,則是在外交實踐上成為日本將強權政治施加于朝鮮的開始。此后直至1910年《日韓合并條約》的簽訂,在這30多年的時間里,日本干涉朝鮮的強權政治之各種罪行,可謂令人發(fā)指,罄竹難書!日本殖民勢力強加給朝鮮民族的各種痛苦和災難,也實在是不勝枚舉,不堪回首!
應當指出的是,日本對朝鮮的干涉政策徹頭徹尾地擴展了其在朝鮮的資本主義殖民特權。《江華島條約》使日本商人不僅獨家包辦了朝鮮的商業(yè)貿易,而且還享有完全的免稅特權。1882年以后,日本憑借《濟物浦條約》、《漢城條約》等一個又一個殖民條約不斷擴展了其在朝鮮的許多殖民權益,直至1894年公然進行軍事占領朝鮮?!恶R關條約》簽訂后,日本不僅代替清王朝充當朝鮮“獨立”的保護者,而且在執(zhí)行其不斷干涉朝鮮的政策中,操縱了朝鮮的“甲午更張”,把追求朝鮮獨立自主權的改革,很快變成了服從和服務于日本在朝殖民權益的殖民主義改革。如果說清政府的強硬干涉?zhèn)α顺r,強化了朝鮮人的脫華獨立意識,那么,日本的民族利己主義則更加傷害了朝鮮,這反過來又促進了朝鮮人的民族覺醒,從而激發(fā)了他們?yōu)樽非竺褡濯毩⒍破鹆瞬磺粨系姆慈斩窢幍囊庾R。
筆者認為,站在維護民族正當權利的公正和理性的立場上,來評論19世紀末清政府和日本對朝鮮的政策,可以斷定,無論是清政府還是日本,誰都沒有任何理由不尊重朝鮮民族的權利,也沒有任何理由歧視甚至損害朝鮮國家。至于前面所提及的二者所秉持的朝鮮地緣價值觀,雖有一定的合理因素(如唇齒相依的連帶關系),但這絕不能成為二者推行干涉朝鮮政策的任何依據。因為每個民族和國家都有自己生存和發(fā)展的正當權利,而這些權利是神圣不可侵犯的,理應給予充分的尊重。而對于弱小民族和國家的正當權益,無論什么理由,任何大國和強國都不能隨意地加以忽視和輕視,更不能蠻橫地加以侮辱和殘害。
19世紀末,清政府和日本因朝鮮問題而進行的20年紛爭的差異點,可以概括為以下三個方面:
1.清政府和日本在干涉朝鮮政策的性質上是根本不同的
任何外交政策的性質都決定于其國內由經濟基礎和上層建筑所構成的國家性質。清王朝當時是一個半殖民地半封建國家,其干涉朝鮮的政策是服務于這種國家的需要。所以,清政府強化中朝宗藩體制,除了保持朝貢冊封禮儀之外,就是極力設法杜絕朝鮮的背離傾向,旨在提防日本乘隙伺機以逞其謀。清政府以為只要做到這些,朝鮮就能夠繼續(xù)發(fā)揮清王朝所希望達到的地緣價值的作用。
而作為新興資本主義國家的日本,由于其國內資源匱乏,市場狹小,其資本主義經濟實力相對較弱,無法與西方列強進行常規(guī)的商業(yè)競爭,為此,迫切希望通過殖民擴張和獨占海外市場的手段,來保障自己的資本主義發(fā)展。因此,為了開拓海外市場,日本憑借武力迫使朝鮮接受了一系列不平等條約,并以保護“朝鮮獨立”為幌子,對朝鮮推行殖民壓迫政策。
2.清政府和日本在干涉朝鮮的方式上存在差異
筆者認為,干涉政策的實施可分為兩種方式:一是軟干涉,即用比較溫和的隱蔽的方式,如忠告、勸導等;二是硬干涉,即用明顯的、強硬的方式,如代理、脅迫等。清政府對朝鮮的干涉政策先是軟干涉(1882—1884年),后來又變?yōu)橛哺缮?1884—1894年)。日本對朝鮮的干涉政策則始終屬于硬干涉,即在脅迫朝鮮簽訂《江華島條約》之后,日本駐朝公使以日本武力為后盾實施了一系列外交訛詐,并脅迫朝鮮接受了一個個殖民條約,從中擴大了其殖民權益。
3.清政府和日本對朝鮮政策的指導思想明顯不同
前文已述,清政府把朝鮮作為維護其宗藩體制的最后一道防線,而日本則把朝鮮變成其推進“大陸政策”的前沿突破口。因而,清政府在朝鮮問題上表現(xiàn)出了消極被動的防守狀態(tài),而日本則表現(xiàn)出了咄咄逼人的侵占態(tài)勢。在中日爭奪朝鮮的紛爭中,日本總是充當挑戰(zhàn)者,而清政府總是充當應戰(zhàn)者。
眾所周知,19世紀后期,朝鮮已經成為各種勢力爭奪的重點。日本最先打開了朝鮮的國門,搶占了朝鮮殖民權益之先機。同時,它又警惕俄美各國同它競爭,于是不斷地對朝鮮進行外交訛詐和軍事威脅,企圖以此保持其殖民權益的優(yōu)勢地位。更有甚者,日本以清政府為假想敵而積極進行軍事備戰(zhàn)。1880年擔任日軍參謀本部首領的大軍閥山縣有朋寫了《軍事意見書》和《外交政略論》,集日本“征韓”策以來對外擴張思想之大成,形成了侵略朝鮮和中國的“大陸政策”的指導思想,這就是其殖民主義的“雙線論”。他說:“一國不僅擁有主權線,且均有其利益線?!蹦敲?,“何謂主權線?乃疆土是也;何謂利益線?與鄰國接壤并與我主權線安危緊密相關之區(qū)域也?!睂θ毡緛碚f,“獨守主權線則為不足,必進而保護利益線以占據有利地勢。我國利益線之焦點在于朝鮮。”為此他還提出了擴軍20萬人和強化軍人教育以培養(yǎng)忠君愛國精神,作為日本取得“利益線”的實力保障。[11]由此可見,日本“大陸政策”的指導思想和配套行動更具有侵略性。
筆者認為,應當對19世紀末清政府和日本推行的控制朝鮮的各種政策給予必要的批判和譴責,同時,應當對弱小的朝鮮民族國家給予應有的同情,對朝鮮人民反抗侵略斗爭和追求進步的思想給予合理的肯定。清政府的封建大國行徑和日本的殖民侵略罪行都是東北亞各國人民所理應唾棄的,因為這些不僅侮辱朝鮮王國,損害朝鮮人民的利益,還危及東北亞各國人民。歷史教訓已經表明,一切帶著民族壓迫傾向的強權外交都不能維持公正的國際秩序,只有追求平等尊重與互利合作的新型國際關系體制,才能切實保障各國的和平交往與合作共贏。
注釋:
①“地緣政治學”是西方資產階級政治地理學的核心理論,最早由瑞典的哲倫提出,后來出現(xiàn)了多個派別,主要有麥金德的“陸權論”、馬漢的“海權論”、杜黑的“空權論”、德國地緣政治學派、美國地緣經濟學派、東西方文明沖突論,等等。
②在中國古代“正史”里,對凡是來到中原的域外之人,都以“入貢”或“來獻”稱之。據《清史稿》記載,定期朝貢的藩屬國有40多個。另外,來華的西方各國也被加上“朝貢國”之名。
③所謂封建宗藩體制,即以封建主義制度為基礎,以“天下之中”的中國或中原的中央王朝為“禮治中心”的宗主國或“天朝上國”,以周邊或鄰近各地的若干個王朝國家為藩屬國或下國,上下國之間通過朝貢冊封、使行致賀等封建禮儀形成的一個相對松散的封建國際關系體制。
④清朝自1644年從盛京遷都至北京后,就把東北地區(qū)封禁起來,不許其他民族的人進入,并將封禁的東北地區(qū)稱為滿族祖宗的“龍興之地”。
⑤清朝在經營北洋海防時,把遼東半島與山東半島之間的防線作為渤海“內重門戶”,而把朝鮮半島與山東半島之間的防線作為黃?!巴庵亻T戶”。
⑥日本德川幕府將軍把對朝鮮的事務委托給對馬藩主,由他派使者到朝鮮。朝鮮方面則設立相對應的朝鮮東萊府,由東萊府使與之進行接洽和處理。這種“通藩邦交”一直持續(xù)到1868年明治維新時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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