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承思
2003年10月最后一天,香港秋雨淅瀝。當時我還在香港一份歷史最悠久的本土報紙《成報》擔任總編輯。半夜,恰是報社最忙碌的時分,忽然從美國傳來一則電郵消息:著名政論家、作家、資深報人徐啟華不幸病逝。我一邊看電郵,一邊已是泣不成聲。我們相識相交近廿年。自上世紀90年代初開始漂泊海外后,他更成為我患難與共的摯友。想到啟華,一幕幕往事浮現(xiàn)在眼前。
從上海到美國,我的人生也一下子從輝煌跌入黯淡。1993年,我突然被美國的西來寺無理解雇。失去了工作,也可能失去在美合法居留的權(quán)利,頓時陷入人生最大的困境。此時,啟華同時在兩家華文報紙工作,全家的生活重擔幾乎都壓在他肩上。可連續(xù)幾天,他仍請假陪著我敲開一家家熟人的大門求職。當時,我剛從洛杉磯加州大學畢業(yè)不久,對華人在美國掙扎求生的艱辛還沒有體會,一身傲氣,不肯求人。碰到一張張冷漠的面孔,總是由啟華去低聲下氣地央求,好像他是在為自己找工作。
最后總算在蒙特利爾公園市的一家華文小報找到一份工作。我一人要身兼編輯、翻譯、劃版和圖片分色員。從每晚9時工作到次日早晨9時,月薪不到一千美元。稍有差池,臺灣老板娘還要追著罵人。上班時,一個人孤伶伶地在空蕩蕩的報社工作,陪伴我的只有四周冰冷的印刷機?;氐郊?,又被失眠的痛苦折磨得生不如死。啟華察覺到了我的情緒。每天凌晨四五點鐘,他從《國際日報》下班后就前來陪我。一邊聊天,聽我傾訴,給我安慰,使我逐漸恢復了生活的勇氣;一邊手把手地教我劃版編稿,使我逐漸熟悉了工作,可以早些下班,少遭老板娘的白眼。每次分手時,看到啟華拖著疲勞的腳步回家,我很感動。要知道,這三四個小時是從他自己的睡眠時間內(nèi)擠省出來的。下午四五點鐘,他還要去做在《神州時報》的第二份工作。
1993年,當?shù)氐娜A文報紙大多是臺灣和香港背景。越來越多的大陸移民涌入洛杉磯。他們渴望及時取得來自祖國的信息。啟華就和我商量自己辦一份免費贈閱的周報。此時,我遇到一個在國內(nèi)認識的王姓友人。他說有人愿意投資10萬美元辦報。就這樣,啟華和我靠這10萬美元創(chuàng)辦了《中國導報》,后改名為《美中導報》。王某帶來資金,堅持要社長的職位,啟華出任總編輯,我擔任副社長兼副總編輯。除請了南加大博士生小邱當兼職編輯外,從劃版編稿到跑印刷廠等雜務,都由啟華和我兩人承擔。每天清晨,我們從各自的報社下班后,就駕車從蒙市趕到圣蓋博的辦公室,去編自己的報紙。我們都沒有領取任何報酬,只有每人分到百分之五的股份。
我們堅持不偏不倚的辦報原則,客觀報道大陸新聞。一方面向海外游子介紹祖國改革開放的成就,另一方面也決不隱瞞官場腐敗、貧富分化、社會風氣每況愈下的現(xiàn)象。正在此時,《亞洲周刊》聘我去香港工作,我就和啟華商量要不要應聘。啟華舍不得我離去,神色黯然地說:“你這一走,我在美國就再沒有一個能推心置腹、無話不談的摯友了?!钡€是鼓勵我去香港,說那里的天地更大,不應該把自己埋沒在洛杉磯華文報紙的小圈子內(nèi)。
我離開美國不久,他把全部心血注入了新創(chuàng)辦的洛杉磯《僑報》。他為了實現(xiàn)自己的辦報理念,爭取有更大的言論空間,還主持了《僑報周末》的評論版。他在電話里對我說:“你的評論,我的編輯,珠聯(lián)璧合,我們是能辦好一份周末刊的。”此時,我已擔任香港《明報》主筆。最初勉強每期隔著太平洋給他寫稿,后來因為忙就停筆了。啟華不得不獨撐大局,用“南杉”的筆名寫起政論來。才華橫溢的啟華,原先主攻文學理論,也寫小說散文,但很少涉及政論。這一逼反而把他逼成了北美著名政論家。
這些年,我四處漂泊,留在洛杉磯的家事都是由啟華在幫我操勞?;氐铰宄牵c啟華相聚、促膝交談,是我最愉快的事。
我與啟華最后一次見面是在2003年7月2日。我去看他,才知道他大病一場。此前,他怕我惦記,一直沒有告訴我,還說過幾天就想回報社去上班。我只是勸他多休養(yǎng),并沒有往壞處想??墒乾F(xiàn)在想來,他已是有了心理準備的。他不再和我談任何計劃,只是傾訴多年來積壓在心中的苦悶與不平。他一直在寫一本反映海外華人社會的長篇小說。我問他寫完沒有。他只是凄慘地一笑,沒有回答。他拿出自己寫的《洛杉磯思絮》,書上已有給我的贈言,稱由于種種原因,許多文章“盡皆剔去,鋒芒全除,平庸猶存,聊勝于無”。他說,香港是中國人社會,又有出版自由,希望在那里出一個足本,要我?guī)兔?。這是義不容辭的事,我當場答允了,想不到這是臨終囑托。
啟華送我出門后,站在門前一直沒有離開。他有預感是生離死別,我卻渾然不知,沒有回去再作最后的告別,成了終身遺憾。如今斯人已去,遠方的青竹猶在否?行文到此,窗外的秋雨正伴我一起為英年早逝、壯志未酬的啟華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