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啟功:“堅凈居”里“堅凈翁”

2012-08-30 19:40:16曾焱
三聯(lián)生活周刊 2012年29期

曾焱

“善書者不擇筆”

啟功在北師大紅六樓宿舍住了20多年,家中現(xiàn)在還保持著他去世前的原貌。書房十來平方米,兼做會客,一排書柜、一張桌子和三座沙發(fā)就把房間塞滿了。隔壁相連通的小屋里,堆放了資料和存書,進去幾乎沒有落腳的地方。

故宮文物專家朱家溍的家中,書齋上“蝸居”兩字是啟功為老朋友題寫。在啟功這間書房里,右邊墻上也有一幅他自己的筆墨:“行文簡淺里,做事誠平恒?!迸惆樗疃嗄甑膬?nèi)侄章景懷告訴本刊,啟先生寫了好幾遍,最后選出這幅。

啟功的書法世人爭相索求,好多作品都在這張小書桌上鋪寫而成。桌子三面堆書,能供人伏案的地方也就兩尺見方。章景懷說,當初“九三學(xué)社”的人送他這桌子,本來是張西餐桌,啟先生當書桌用了20多年,“甚至那種折疊的小飯桌鋪開了他也能寫”。

文房四寶,他一概不講究名貴。他生前喜歡用衡水地區(qū)一個小筆廠做的毛筆,7分錢一支,一次讓人訂過200支。也不擇紙,隨便一個紙頭拿過來就寫。有人拿貴重的錦帛過來求字,啟功就跟家人嘀咕:這上面寫出來總覺得不如寫在紙上的好,心里有負擔(dān)啊,寫不好就毀了東西了。他手邊有個小銅駱駝,當鎮(zhèn)紙用,面上的銹已經(jīng)給磨掉了,看起來古色古香似古董一般,其實就是他在日本老鋪買的玩意兒。

對硯臺,他也只要求下墨、好研。收藏硯臺的人都要雕工,啟先生卻不喜歡那種雕得精美繁縟的,硯臺在他這里還有個外號,叫“壓狗石”,是《濟公傳》里的詞。人家送他好硯,許多他都隨手送給學(xué)校,說我這樓受不了,壓塌了。他家里也曾有一方祖?zhèn)飨聛淼拿F硯,康熙用過,上有硯銘:“一泉之石取其堅,一勺之水取其凈。”所以啟功為自己的書齋取名“堅凈居”,有一款名章“堅凈翁”。1977年,啟功把康熙之硯捐給了遼寧省博物館,館長楊仁愷親自到他家來商談。說話間,楊見桌上還有件溥心畬的手卷,就說那也捐我們得了,啟功說“好”,就讓一并取走了?,F(xiàn)在走進他家飯廳,左手墻上還能見一幅鈐印了“堅凈翁”的《墨葡萄》,上面題寫:“小園一望去,青紫盡團園,借問誰知道,蒲桃酸不酸?!闭戮皯颜f,啟先生平時畫山水多,花卉動物極少見,除了這幅《墨葡萄》,印象中他好像只給夏公(夏衍)畫過一只貓。

章景懷正陸續(xù)把啟功先生臨寫的帖搜集起來出版,現(xiàn)在已有20多種?!暗?0多歲了,啟先生還在臨各種帖。他有一比喻,說臨帖好比京劇演員吊嗓子,是基本功,每臨一遍就自然會有提高。他喜歡臨柳公權(quán)的《玄秘塔》,還有黃庭堅、蘇東坡的。最常臨的就是智永的《千字文》和《唐人寫經(jīng)》,拿小學(xué)生寫大字的那種本子,臨了好多本,還寫上這是‘第九遍、‘第十遍,每回來人見著就給要走了。有一次史學(xué)家王伯祥老先生的兒子王湜華拿著他家藏的清末影印本董其昌草書《琵琶行》過來,請啟先生閱帖,還讓給臨寫了一卷,后來王伯祥老先生寫了個跋,還直說孩子不懂事,讓人寫這么多?!?/p>

在身邊人眼里,啟功對物質(zhì)生活沒有什么要求,寵辱無驚。1957年后,啟先生的姑姑跟母親相繼去世,自己也被錯劃成“右派”,和老伴章寶琛從老房子搬到西城小乘巷,寄居在老伴的弟弟家。章景懷說他那時還小,他們孩子和父母一家住北屋三間,加起來不過30平方米,啟先生和老伴住一間七八平方米的南房,屋里頭一半磚地一半土,因為太潮濕,只能拿油氈在床后頭擋著潮氣。

《啟功口述歷史》的整理者、北師大趙仁珪教授告訴本刊,他第一次見啟先生就在這小乘巷的舊廂房里。“我1978年考上北師大中文系古典文學(xué)系研究生,因為這是‘文革后學(xué)校的第一屆研究生,北師大調(diào)動了中文系的所有名教授給我們上課,啟先生也是其一,主講唐宋詩詞。那時候?qū)W校剛落實政策,住校外的老教師可以派車接送,我們9個同學(xué)就輪著去接啟先生。我第一次去是1978年冬天,見啟先生屋里就一張單人床,一個很簡易的沙發(fā),兩個方凳,還有一張桌子。紙糊的頂棚已經(jīng)漏得千瘡百孔了,到晚上能聽到老鼠在上面跑的聲音,窗戶也破了,往里灌風(fēng)。啟先生曾寫詩描述這種境況:‘東墻雨后朝西鼓,我床正靠墻之肚。袒腹多年學(xué)右軍,如今將作王夷甫。他發(fā)愁自己有天像王夷甫一樣被快塌的房子給壓死了?!痹谮w仁珪印象中,啟先生一點不講究,上課從不穿西裝?!霸诩依锔恢v究,隨便穿個棉毛褲,露個肚皮。這點和王世襄先生像,有名士風(fēng)度?!壁w仁珪回憶,那時啟先生住在那么差的環(huán)境里,還自己給他們加了一門課,叫《書目答問》,是張之洞編寫的,是一種版本目錄學(xué)。學(xué)校教室排不開,他就在宿舍上課,說這樣更隨便。那屆有9個研究生,另有一些知道了消息也過來旁聽的,十幾口子擠在一個宿舍里,啟先生跟他們并肩坐在下鋪,跟聊天似的,知識就傳授了。啟先生后來說,他對文獻學(xué)、版本目錄學(xué)的知識,都是小時候跟私塾先生積累起來的,現(xiàn)在大學(xué)中文系的老師一般講不了,因為沒有這種專門研究了。

就是那個到處漏風(fēng)的小廂房里,每天照舊客人不斷。章景懷記得很清楚:“常來常往的老朋友,我們小時看到的都是文物界那些大學(xué)者,像張蔥玉(張珩),那時是國家文物局文物處副處長,還有徐邦達、于省吾?!母镏虚g人少了,‘文革結(jié)束后他社會名望越來越高,來家找他的人也越來越多。最厲害的時候,這邊跟人說著話,那邊好幾個人等著,這撥談完送走了,那撥再進來。從前的老朋友,像馮其庸、吳小如,反不好來了。”

“我們家里人有時候底下聊天,就說三姑爺這書什么時候看哪?一天到晚的人不斷,都沒有一個整時間。啟先生起居沒規(guī)律,隨性,不一定早起,困了就睡,你真不知道他什么時候看書,好奇這人的學(xué)問從哪兒來,書怎么寫的,文章怎么做的。有時晚上我們起來上廁所,看見他開著燈看書呢,坐那兒寫東西。他總睡不著覺,習(xí)慣在枕邊放十幾本書,晚年還特地買了本《蘇軾詩集合注》?!?/p>

博觀而約取

章景懷問過啟先生,您這輩子下工夫最深的是什么?啟功說,就是書畫鑒定。他從不參與買賣,在鑒定里沒有利益,始終是一個純粹的學(xué)者。

在《啟功口述歷史》中,他評價自己說:“曾學(xué)書學(xué)畫,以至賣所書所畫,逐漸能識古今書畫之真?zhèn)?。而我一生所從事的工作始終不離中國的古典文化,這又為我的書畫鑒定奠定了更深厚的基礎(chǔ)?,F(xiàn)在有些人擅長考辨材料之學(xué),但自己不會寫,不會畫;有些人會寫會畫,但又缺少學(xué)問根底,做起鑒定家就顯得缺一條腿。幸好我有兩條腿,這是我的優(yōu)勢?!眴⒐υ鵀闀x人陸機《平復(fù)帖》做整理研究,全帖9行86字,首尾完整,但用字、用筆都古奧難辨。啟功以他的書法造詣和書畫之外的廣博知識,不但釋出全文,而且把殘損的5個字補出了3個。

從十幾歲開始,啟功就跟隨教授他繪畫的賈羲民出入故宮觀摩古代名畫。賈先生“不但會畫,還博通經(jīng)史”,啟功聽他逐一講解過范中立的《溪山行旅圖》、郭熙的《早春圖》、趙孟頫的《鵲華秋色圖》等作品,畫中的那些圖章、題款、畫法,所有細節(jié)都清楚地印在了腦子里。在《憶先師吳鏡汀先生》文中,啟功也寫到跟隨吳鏡汀學(xué)畫時,自己在鑒定方面所受的影響:“又在觀看古代名畫時,某件真假,先生指導(dǎo),必定提出根據(jù)。畫的關(guān)鍵處是筆法,各家都有各自的習(xí)慣特點。元明以來,流傳的較多,比較常能看到。每見某件畫是仿本時,先生指出后,聽者如果不信,先生常常用筆在手邊的亂紙上表演出來,某家的特點在哪里,而這件仿本不合處又在哪里,旁觀者即使是未曾學(xué)畫的人,也會嘖嘖稱奇,感喟嘆服?!?/p>

抗戰(zhàn)勝利后,啟功不到30歲即被故宮聘為專門委員鑒定書畫。他的職業(yè)鑒定生涯從故宮古物館開始,解放后仍繼續(xù)留任;到上世紀80年代,他又被選為全國書畫巡回鑒定組和國家文物鑒定委員會主任委員,和張珩、謝稚柳、徐邦達、楊仁愷等頂尖專家一起,澄清了包括名帖《三希堂》在內(nèi)的許多古代書畫問題。啟功自己晚年說,經(jīng)他過眼鑒定的文物要以數(shù)萬計,甚至是十萬計。“從這一點來說,我這一輩可謂前無古人?!?/p>

社會上有人說“啟先生不打假”,其實那只是對他自己的作品,是無奈。外面做他假字畫的人太多,他不愿太追究,他跟身邊的人說:人家也下了相當大的工夫了,你說這是假的,不等于奪人飯碗么?有人找他鑒定某幅字到底是不是他寫的,啟功說:寫得好都是真的,寫得不好那是假的。再問:“您看這幅寫得怎么樣?”他就回答:“這寫得比我好?!?/p>

可在為國家文物做鑒定的時候,他從不含糊其辭,無論處在什么時代,“必定提出根據(jù)”的態(tài)度始終跟隨他。天津歷史博物館有一張題為“臣范寬畫”,啟先生一看就定其為偽,因為老師賈羲民當年曾告訴他,郭若虛在《圖畫見聞志》里有載:“(范寬)名中正,字中立(也作仲立),華原人,性溫厚,故時人目之為范寬?!眴⑾壬f:范寬是綽號,形容他度量大,試想他怎么能把別人給他起的外號當做落款寫到畫里呢?更何況他能在皇帝面前大不敬地以外號自稱嗎?他總結(jié)了7條在鑒定中容易由社會阻力帶來的不公正:皇威、挾貴、挾長、護短、尊賢、遠害、容眾。“簡而言之,前三條是出自社會權(quán)威的壓力,后四條是源于鑒定者的私心?!?/p>

啟功喜逛書攤、淘碑帖,但不一定要珍籍孤本,越貴越好不是他的標準,他是有用就買,影印的也可以,不一定求原版。有學(xué)書法的人迷信碑拓,臨帖時故意模仿拓后出現(xiàn)的斷筆、麻刺,啟功戲稱那是“斷骨體”和“海參體”。他指出,碑拓須經(jīng)過書丹、雕刻、氈拓等幾道工序才能完成,每道工序都要有一次失真,再加上碑石風(fēng)化磨損,所以才會有變形,把斷筆視為“金石氣”很可笑。從碑帖研究中,他悟到了要善于“通過刀鋒看筆鋒”,想象其墨跡的神態(tài)。

在書畫鑒定領(lǐng)域有大名,啟功自己卻不嗜收藏,只是偶爾往家買幾件感興趣的或可供研究的東西。上世紀90年代,啟功曾花重金從海外收購回一件吳鏡汀的山水長卷精品《江山攬勝圖》,吳鏡汀是他少時跟隨學(xué)畫的恩師,他買這長卷是為了緬懷老師的畫藝。1999年,香港翰墨社編印一套“中國近代名家書畫全集”,啟功自己出資,將《江山攬勝圖》印行為其中的一卷畫冊——《吳熙曾》(吳鏡汀名熙曾)。

據(jù)章景懷說,啟先生還從拍賣會上買回過自己的東西,卻是迫不得已:“香港《大公報》有個副刊“藝林”,90年代初,啟先生應(yīng)允了他們每期在上面寫一兩首講書法史的詩,再配上注解,叫做《論書絕句百首》。連載完后,手稿都歸了副刊那位主編,再后來這人把手稿給賣了,啟先生就不大高興。東西輾轉(zhuǎn)被一個臺灣人買去,之后又出現(xiàn)在北京的拍賣會上,啟先生知道以后就自己給買回來了?!?/p>

“行文簡淺里”

啟功去世后,有人感慨:好多問題沒人可問了。他像一本活詞典,很多東西張口就來,就算他自己說不上來,叫人去哪里查找答案,一查就肯定是了。

據(jù)他身邊的人說,啟先生記憶力好得讓人吃驚,年輕時聽過看過的都不忘記,甚至對朋友們的家史他也都了然于心,有時候朋友自己記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了,他能說出來:你家祖上有幾個大爺,每家的房子是怎么布置的,說得一清二楚。跟趙仁珪做“口述歷史”的時候,啟先生聊到哪首詩,隨口就背得出來,那時他已經(jīng)91歲了。

啟功在北師大從教70來年,專攻古代文學(xué)、古典文獻學(xué),也擅小學(xué)、史學(xué)、鑒定學(xué)、宗教學(xué),甚至對少有人接觸的敦煌變文也做過系統(tǒng)勘校。變文是講唱一類的俗文學(xué)作品,約產(chǎn)生于初唐時期,在11世紀初因宋真宗明令禁止僧人講唱而致文本與實物從此失傳。學(xué)術(shù)界對敦煌遺書中保存的變文開始深入研究是在20世紀初,羅振玉、鄭振鐸等大學(xué)者都曾致力于此。上世紀50年代中期,啟功和王重民、王慶菽、向達、周一良、曾毅公等學(xué)者一起,利用國內(nèi)外公私所藏變文原卷、照片、已刊本及他們自己過去的校錄稿,對敦煌變文進行了系統(tǒng)整理與校錄研究,他們的往來信件及校稿資料便形成《敦煌變文集》稿本。啟功去世3年后,2008年11月,章景懷將家中的舊藏稿本捐給了國家圖書館古籍部,其中大多為啟先生手稿,或有啟先生校語。國家圖書館在發(fā)布消息時指出:這批資料共218種、1000余頁,是敦煌吐魯番資料閱覽室成立20年來收到的最大批量敦煌學(xué)研究手稿。

上世紀50年代,啟功先生還為《紅樓夢》程乙本做過注釋。1952年,作家出版社邀請俞平伯、華粹深、李鼎芳、啟功一起校注整理《紅樓夢》程乙本,但1953年出版時沒有給他們署名。1957年,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在此基礎(chǔ)上重新整理《紅樓夢》,請啟功先生獨立注釋新版,并在出版時加上了“注釋者啟功”的字樣。啟功先生被打成“右派”后,他的名字被從版權(quán)頁上抹掉了,直到2000年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重印《紅樓夢》才又正式加署:校訂者俞平伯,注釋者啟功。啟功熟悉滿族生活,學(xué)識又雜博,這是很多紅學(xué)者不能達到的,他卻從未以紅學(xué)家自居過。50多年里,《紅樓夢》印刷近百萬冊,他卻笑說自己不過是注些桌椅板凳。他這輩子只發(fā)表過兩篇有關(guān)《紅樓夢》的論文——《讀紅樓夢札記》和《紅樓夢注釋序》,全都從自己所專注的注釋領(lǐng)域來探討問題而其他不做多言。啟功說:“整理古籍得有絕對的多方面的常識,不是說專門學(xué)問你鉆研得多深多透,多有獨到的見解,不是這個問題,而是要懂得常識?!?/p>

2003年,啟功被推舉為西泠印社的社長。西泠百年來云集學(xué)者精英,吳昌碩、李叔同、黃賓虹、豐子愷、吳湖帆等人都曾是印社成員。印社有個傳統(tǒng):每任社長都推請一位德高望重、學(xué)識淵博的國學(xué)大師來擔(dān)此職。啟功在80年代初被理事會選為副社長,在1992年第四任社長沙孟海去世后,西泠印社的領(lǐng)導(dǎo)來找啟功,啟功說你們?nèi)フ垬憷希ㄚw樸初),樸老要不答應(yīng),再來找我。2000年,樸老也去世了,啟功不再推辭,在2003年西泠百年誕辰之際接任了第六任社長。啟功自己不治印,并非篆刻大家,但通金石之學(xué)。他跟身邊的人說:西泠印社這是把篆刻藝術(shù)放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大環(huán)境里看,所以讓我來當社長。

啟功一生癖嗜碑帖,自言學(xué)書法的途徑也是大量臨摹古人的碑帖。他作過一首《賀新郎?癖嗜》,里面說:“歷代法書金石刻,哪怕單篇碎塊,我看著全可愛?!痹谒鸭Y料出版《啟功題跋書畫碑帖選》的時候,北京碑帖藏家孟憲章拿來一個大提箱,滿滿一箱,都是啟先生在小乘巷時給題跋過的。孟憲章說,每次自己拿了收藏的碑帖去,啟先生閱看后當場就題,他就站旁邊等著看?!皬膩聿粠Т虿莞宓?,也不打格,就這么寫。”

啟功曾說,在鑒定經(jīng)驗方面,他從民間“專家”身上受益不少——除了琉璃廠古董鋪的掌柜和師傅,像孟憲章這樣的民間藏家也在其中。孟憲章比啟功小十幾歲,家住安定門內(nèi)大街,父親解放前是開百貨公司的,所以他從十五六歲就迷上碑帖、古籍,他常去的幾個書鋪像燈市口中國書店、琉璃廠慶云堂、西城燕都書店,也都是啟功常去的地方,兩人于是成了“交買賣”的點頭之交。孟憲章家對門有個街坊是擺攤賣舊書的,南面小院里還有一個賣舊書的坐商,啟功也老去找他們,慢慢地和孟憲章就有了比較多的交往?!暗?0年代了,他還上我這來借過碑帖,我也常去小紅樓請他題跋。我跟他交往這么多年,一包茶葉、一塊糖球也沒買過。后來歲數(shù)大了,就走動不了了。”

孟憲章曾半捐半賣了北京故宮八百來本藏帖,家中還留有《郭友道碑》(清初拓片)、《泰山刻石》(明末清初拓片)、《多寶塔》(南宋拓片)、《磚塔銘》(乾隆拓片)等珍品,啟功一一鑒賞題跋過。孟憲章說,啟先生那回來借顏真卿的《爭座位帖》(晚清拓片),他家一共收藏了六七本,啟先生見過其中三本好的并給題跋過,可他只開口借了最次一本,這是要讓主人安心。這四本《爭座位帖》,別人看不出分別,但啟功還會在來的時候在題跋里留一句話:各種拓本不同只在幾微之間。孟憲章說,我收藏了這么多年也沒看出不一樣,“幾微之間”到底在哪兒呢?他把四本帖拿出來一字字找對,最后發(fā)現(xiàn)早期一點的拓本里,那個“名”字最后一橫筆寫得比較長些?!耙院笤儆腥税选稜幾惶返耐乇灸脕龛b定,這就可以成為一個標準了。所以說啟先生了不得。”孟憲章告訴本刊,交往這些年,啟先生給他的最大影響就是:書不全對。

“有一次我跟啟先生上中國歷史博物館去看王羲之的《圣教序》。這是唐碑,是一個叫懷仁的和尚把王羲之的各種字摘出來湊在一起拼的‘集字,不真是王羲之寫的。但對學(xué)‘王字的人,這碑等于是必經(jīng)途徑——《蘭亭序》才200多字,這個有2000多字。當時都流傳歷史博物館收藏了‘傳世最佳本,另外,天津藝術(shù)博物館里還有一個‘墨皇本挺出名。館長就問,您看哪個好???我說還是‘墨皇本好,因為我覺得王羲之的字必須肥潤好看。館長于是跟啟先生說,您看,我們這本里面的‘紛字還多了一撇呢。啟先生說,這一筆是拓的時候用白紙使勁‘殺下去的——就這么會兒,他辨出了多那一筆不是真的?!?/p>

“做人誠平恒”

北師大中文系以前有三大教授,有人攢了一段子描摹他們:某先生亢而不卑,某先生卑而不亢,啟先生不卑不亢。啟先生一向禮數(shù)多,來客人了,握手一定站起來,照相不能說我坐著你站著,甭管是誰來了最后都要送出門去。他也從來不吝惜自己的筆墨,隨手送人,據(jù)章景懷說,北師大的老司機幾乎每人都有一兩件啟先生的東西。趙仁珪也說,他們這屆研究生畢業(yè)的時候,啟先生答應(yīng)給他們一人一幅字,有時課上他就會說,今天我寫了一張什么什么,送給你們某一位了啊,下次又寫一張,送另一位。趙仁珪記得啟先生寫給他的是一首論白居易的詩:“齊名元相豈堪侔,妙義難從句下求。境愈高時言愈淺,一吟一上一層樓?!?/p>

“他也被人騙過,比如來人說什么我爸爸我爺爺病了,就想求您一幅字,啟先生便會滿足他。我后來告訴啟先生,這人出門后很得意,他知道了也不生氣。有一次張中行先生就說他了,啟先生您忒拿東西不當東西了!啟先生跟他說,您說我拿它當東西又能怎么樣呢?”章景懷回憶。

可碰上派秘書來索字的高官,啟先生有時也不那么客氣,對人說:“我要是不寫你們首長不會停發(fā)我工資吧?”有想請他題“難得糊涂”四個字的,啟先生一定拒絕:要用這四個字,鄭板橋有現(xiàn)成的,復(fù)印一份就可以掛了,何必要再寫?我看這樣的人已經(jīng)夠糊涂了,這是什么年代?還要裝糊涂?所以我絕不寫這四個字。

啟功不太關(guān)心他的字在外面賣多少錢,不過他在詩里也寫過“一字千金一豎行”,跟身邊的人說過“我都沒想到”。他得的筆潤大部分都捐給了他1990年倡立的北師大勵耘獎學(xué)基金會,用來幫助貧困學(xué)生;其余的救災(zāi)用了些,自己也留一點。趙仁珪說啟先生大手大腳,請朋友到處一吃就差不多了,還有很多錢送給了親戚朋友,包括學(xué)生有什么困難,啟先生聽說以后也會拿出錢來資助?!耙f啟先生對錢根本不過問也不是,他有一首詩叫《夜中不寐,傾篋數(shù)錢有作》,寫自己把箱子倒出來數(shù)錢。不過說到底這詩還是懷念他的母親和老伴:‘紙幣傾來片片真,未亡人用不須焚。一家數(shù)米擔(dān)憂慣,此日攤錢卻厭頻。酒釅花濃行已老,天高地厚報無門。吟成七字誰相和,付與寒空雁一群。這就是他對錢的概念?!壁w仁珪說。

“他和我姑姑感情十分好,他開玩笑說,這封建婚姻跟狗皮膏藥似的,貼上去就摘不下來,可你們這自由戀愛就跟氫氣球似的,一撒手就跑了。我姑姑其實是一個從老旗人家庭出來的老式婦女,字認得,但不多,算不上知書吧,但十分達禮。我姑姑去世后,多少人給他張羅找老伴的事,他不愿意,說‘伴字的‘單立人要是變成‘絆腳絲就麻煩了?!闭戮皯颜f。

不愿寫回憶錄

“對出自傳這件事情,啟先生一直有顧慮,他的理由也很簡單,就是不愿回憶痛苦。老先生平時跟開心果似的,逗笑的話張口就來,別人跟他聊天都是一種享受,但實際上他一個人靜下來的時候很孤獨,讓他回憶過去那些事,心里非常痛苦?!壁w仁珪在接受本刊采訪時說。

啟功是清皇族后裔,雍正皇帝的九代孫,屬雍正第五子和親王弘晝這一支,本該是富貴王孫。但從啟功的上好幾代,家世已經(jīng)沒落,他在辛亥革命后第二年出生,周歲失怙,由寡母和一生未能出嫁的姑姑養(yǎng)大,三口人勉強維持生活。

啟功說過,他小時候背的第一首詩,是祖父抱他在膝上,為他擊拍吟誦蘇東坡的《游金山寺》。祖父還讓他背過蘇東坡的另一首詩,題目長,內(nèi)容也艱澀,說的是有個人從小過繼給另外一家,后來回到自己家得見母親的故事。祖父是要他千萬不能忘記了母親的恩德。到晚年時候,對這首長詩啟功還能倒背如流。每想起這段孤苦生活,他總是非常難受。他在自己掙錢養(yǎng)家后買下的第一部書,是清代學(xué)者汪中的《述學(xué)》,因為汪中也早年喪父,小時候生活非常艱苦,每到寒夜只能和母親相擁取暖,不知能否活到天亮。啟功每次讀到這個,都“淚涔涔滴于紙上”。

啟功迫不及待要出去養(yǎng)家糊口,中學(xué)沒畢業(yè)就開始靠寫字畫畫賣些錢。他在12歲上小學(xué)前,讀過幾年舊式私塾,從15歲起先后跟隨北京畫壇名宿賈羲民、吳鏡汀、溥心畬等人學(xué)畫,向名儒戴姜福學(xué)古文,20歲前“漸漸在詩畫方面有了些小名氣”,能偶爾賣出幾幅小作品了。啟功家雖敗落,還是有些世交的老朋友,其中有一個天津的望族周學(xué)輝周九爺,是他曾祖的學(xué)生,表示愿意資助他繼續(xù)上大學(xué)至出國留洋。啟功對他非常感激,但是心里想:我上大學(xué),我母親、我姑姑誰來養(yǎng)活呢?還是從中學(xué)肄業(yè)了。輔仁大學(xué)老校長、解放后任北師大第一任校長的史學(xué)家陳垣,不看重學(xué)歷而愛惜啟功的才學(xué),1938年安排他進入輔仁大學(xué)中文系教國文,指導(dǎo)他讀書做學(xué)問,從此為啟功的人生打開了一條路。晚年啟功將自己捐建給北師大的獎學(xué)金取名為“勵耘”,用的是陳垣的書齋名,不忘這份大恩。

啟功從來不愿以“愛新覺羅”為姓,也沒有改姓過“金”,聲明自己只姓“啟”名“功”。有人來信寫“愛新覺羅?啟功收”,他給退回去,寫“查無此人”。他說,滿族人沒這么寫的,這是外國的習(xí)慣,還“點兒啟功”呢。他從前有過一個“愛新覺羅”的名章,解放后再沒用過。1988年,同族人想以“愛新覺羅”為名舉辦書畫展,啟功拒絕參加,并賦詩兩首明志,其中一首寫:“聞道烏衣燕,新雛話舊家。誰知王逸少,曾不署瑯玡?!币馑际峭豸酥矎牟灰猿錾砀哔F的瑯玡家自居。和那些恨不能把“愛新覺羅”四個字供起來夸耀身世的人相比,啟先生唯愿“半文不受祖宗恩”——“愛新覺羅如果能真的作為一個姓,它的辱也罷,榮也罷,完全要聽政治的擺布,這還有什么好夸耀的呢?何必還抱著它津津樂道呢?”

啟功這輩子,稍微快樂一點兒就是‘文革之后了,啟功自己講話:“我那叫‘賊星發(fā)亮?!彼?980年當選為“九三學(xué)社”中央委員,1984年擔(dān)任中國書法家協(xié)會主席,1986年被文化部聘為國家文物鑒定委員會主任委員、故宮博物院顧問,1992年被聘為中央文史研究館副館長,1999年蕭乾先生去世后又接任館長……即便這樣,他反過來還是難免痛苦:“想起來我現(xiàn)在有錢了,我的母親和老伴卻從來沒跟我享過一天的福?!蓖砟旰?,老朋友們約他出去游玩,啟功都以腿腳不行婉言謝絕了,他說其實不是自己真走不動道了,是一想起來我一個人去算什么啊,母親、姑姑和老伴都不在了,我一個人去享受,我哪兒忍心啊。這種心情,他跟勸他寫回憶錄的趙仁珪說過不止一次,詩里面也寫了很多,在《古詩四十首》里就有“風(fēng)物每入眼,凄惻偷吞聲”的句子。

章景懷說,啟先生有次跟他聊天,說他再不愿碰《紅樓夢》了,是他的傷心事?!拔覂纱巫⑨尅都t樓夢》得的稿費,一筆葬了我母親,一筆葬了我姑姑?!?/p>

在正式做“口述歷史”前,曾有一個東北的記者來采訪過啟功,啟功也跟他談了兩三回過去的經(jīng)歷,后來啟功跟趙仁珪說:“你不知道,我跟他每談完一次,就好多天睡不著覺,痛苦不堪,后來我就不再跟他談了?!庇浾哂糜邢薜牟稍L資料寫了一本啟功雜憶,啟功跟趙仁珪說里面很多寫得不準確。他這才開始考慮寫回憶錄的事情。

等到最終同意和趙仁珪一起來做口述的時候,已是年過90的人了,知時日無多。2002年春的一天,師生兩個坐在那張書桌前,用一臺很簡單的雙卡錄音機開始了工作。啟功那時的身體狀況已經(jīng)不允許他每天口述了,趙仁珪時不時地去趟他家,看啟先生這天精神好不好。若是啟先生說了“行啊,那就說說吧!”就趕緊錄;看他狀況不好,那天就不提了。每次啟先生能和他說上一兩個小時,就跟平時聊天一樣,從小時候說起;講到過去那些難受的事情,還是傷心,但口氣很平靜。

“他斷斷續(xù)續(xù)地講,大約有二三十回。講一個階段我就整理一段,然后把整理出來的內(nèi)容慢慢再給他讀一遍——啟先生那時得了眼疾,幾乎看不見了,聽力還可以。講完以后不到一年的時間,啟先生就去世了?!?/p>

啟功被葬在萬安公墓,墓碑的形狀是一方硯臺,他的《自撰墓志銘》就刻在上面:“中學(xué)生,副教授,博不精,專不透。名雖揚,實不夠,高不成,低不就。癱趨左,派曾右。面微圓,皮欠厚,妻已亡,并無后。喪猶新,病照舊。六十六,非不壽。八寶山,漸相湊。計平生,謚曰陋。身與名,一齊臭?!?/p>

(實習(xí)記者蘇孟迪、余欣對本文也有貢獻。感謝北京師范大學(xué)教育基金會為采訪提供的幫助。本文圖片由北師大出版社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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