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清華
剛來海德堡的時候,諸事都覺得新鮮,唯有一事不快:出門見烏鴉,而且還不少。那些讓人不快的烏黑的身影幾乎遍布城市的每個角落,房舍、草地、樹叢、垃圾箱旁……黃昏時分則最為奇觀,成千上萬只烏鴉集合起來,一群群,一片片,趕集似地掠過涅卡河,向東南的山林里飛去寄宿,幾乎可以稱得上是海德堡的一景。初時見此景總是皺眉,后來時間久了遂知道是自己有問題。中國人總愛對什么事物都分個三六九等,鳥禽走獸也分出個兇吉屬類,質(zhì)樸的德國人哪意識到這么多,天鵝白,烏鴉黑,不過羽毛顏色不同而已。唯中國人憎恨烏鴉,竟致使此鳥遠(yuǎn)游不歸,如今幾乎絕了蹤跡,真是莫名其妙。
某天出門看見一只喜鵲,僅一只,形只影單,嘶叫于樹叢間覓食,不覺眼前一亮,出門見喜,雖未撿到什么金銀財寶,倒也先有幾分高興和親切。走近前來,它亦并不躲避,只是嘶嘶啦啦地叫著。繞過灌木叢,卻忽然發(fā)現(xiàn),原來另一邊還有一只純黑的鳥——一只烏鴉,體態(tài)略大些,但形狀卻沒什么大差異,它們好像是在爭什么吃食,你爭我搶,進(jìn)進(jìn)退退,互不相讓。
那一剎那間,我忽然有了一個令我自己吃驚的發(fā)現(xiàn):兩只鳥的叫聲幾乎是一樣的,嘶——啦,原來我們把烏鴉的嘶鳴想象成令人討厭的聒噪,而把喜鵲的叫聲美化成報喜的婉轉(zhuǎn)之鳴,其實不過完全是我們自己的主觀好惡,所謂“烏鴉臭嘴”和“喜鵲唱枝”,不過完全是我們一廂情愿的虛構(gòu)!
這真是一個奇妙的發(fā)現(xiàn)。再仔細(xì)些,它們的叫聲還是難分彼此,而且再看體態(tài)和毛色,差距也微乎其微,不過一個形體略大些,稍有些臃腫,另一個尾巴稍長些,胸部有一塊弧形的白。兩只如此相近的、在生物學(xué)上沒準(zhǔn)兒是同源同宗的鳥,何以會被中國人分出一道吉與兇、祥與惡的鴻溝來?假若德國人也信此道,那大約就不要再出門,平均一天見到1000只烏鴉,而3天才看見一只喜鵲,這日子還怎么過?要么就有另一個辦法,“全民除害”,把烏鴉殺凈除光,免了這鋪天蓋地的聒噪,哪怕出門難見喜,也免上街千聲憂。
待見喜,厭見憂,這原來是一種文化情結(jié)。一只喜鵲便可透出吉祥的訊息,三只喜鵲則可以營造出喜慶的氣氛,如果有更多的喜鵲、到處是喜鵲呢?
然而對烏鴉的偏見并非自古而然。我突然記起在許多先秦和六朝的詩歌中,詩人對烏鴉和喜鵲似乎并未作明顯的區(qū)分,大都是籠統(tǒng)地以“烏鵲”稱之,曹孟德詩之“月明星稀,烏鵲南飛”,并未專門分出個善惡貴賤。查字典也說“喜鵲,屬鴉科”,《禽經(jīng)》中甚至還記載有一種“慈烏”,“比他烏微小,長則反哺其母”。宋代詩人吳激的《人月圓》中的詩句云:“仙肌勝雪,宮髻堆鴉”,用烏鴉之色比喻美人之發(fā)。《漢語大字典》中對“鴉”字的解釋,第二個意思即是:“同‘雅,美好,不粗鄙?!笨梢妼貘f的“歧視”是十分晚近的事,也是未曾“入典”的無由來的事情。
摘自《海德堡筆記》
(中國人民大學(xué)出版社出版)
【亮點旨趣】
此文先果后因。
先“果”是“此鳥遠(yuǎn)游不歸”。首段末句翻出此語,高屋建瓴。其所在句中,本有“因”——“中國人憎恨烏鴉”;“真是莫名其妙”。后文展開描述“真是莫名其妙”“憎恨”的程度。
后“因”中,指出其程度“‘全民除害,把烏鴉殺凈除光”(第4自然段)。此語從“同源同宗的鳥”過渡而來;前文提到“兩只鳥(烏鴉與喜鵲)的叫聲幾乎是一樣的”,是為譴責(zé)“憎恨”烏鴉“真是莫名其妙”作鋪墊!
行文至此,文章提出“對烏鴉的偏見并非自古而然”(末段首句),將“中國人憎恨烏鴉”全稱判斷,改為特稱判斷;鮮明地提出針砭對象。但是,文章用意不止于此,是更進(jìn)一步指出,“晚近的‘歧視烏鴉”是“未曾‘入典的無由來的”!
此文站在時代高度分析“一種文化情結(jié)”。
【創(chuàng)意仿寫】
以“文化情結(jié)”為題寫議論性散文,或褒或砭,自主立意,材料詳實,自圓其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