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元代公案劇中貪官污吏、權(quán)豪勢要欺壓良善,致使百姓冤屈下獄的情節(jié)屢見不鮮,揭示了元初冤獄成災、民不聊生的社會狀況。筆者試從公案劇中所揭露的社會陰暗面入手,探究元朝司法混亂情況出現(xiàn)的社會原因及文人在公案劇中對良吏治世的文學訴求。
關(guān)鍵詞:公案劇;權(quán)豪勢要;司法混亂
作者簡介:劉欣(1990.11.11-),籍貫:黑龍江,南開大學文學院漢語言文學專業(yè)(本科生三年級學生)。
[中圖分類號]:D920.5[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2)-13-0194-02
元朝建立之初的法治社會沉浸在一種世侯形同割據(jù),統(tǒng)治者不顧國情在北中國強推新法,而僻遠郡府的路府縣官卻陽奉陰違、法由己出的混亂無序狀態(tài)之中。元統(tǒng)治者為維持新政而施行的漢蒙異制,為充盈國庫而公開的輸粟賣官等政策又在客觀上縱容了元朝貴族與貪官污吏的相互勾結(jié),而處在政治漩渦邊緣的漢人官吏卻怯于暴政,無所作為。上至朝堂、下至州縣無人能夠主持正義、為民做主,而元法事類繁雜,卻又“有例可援,無法可守”,常常令“迍邅困躓”、竄斥流離的平民百姓無處申冤,含冤下獄。
面對暴行恣意、民不聊生的社會,最先站出來指斥時政,為民訴苦的往往是作為“社會良心”的文人書生??婆e廢除,以吏入世的選官制度沒有給心系蒼生的文人匡正扶弱、摘奸發(fā)伏的機會,他們便將清官良吏為民做主的幻想寄托在了公案劇之中。正如《樂記》中所說:“治世之音安以樂,其政和;亂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國之音哀以思,其民困?!蔽娜藭鷱谋粔赫サ钠矫癜傩盏囊暯浅霭l(fā),以百姓血淚交織、飽受迫害的命運指斥這個腐化的世道,其中噴薄欲出的憤怒與怨氣是對這積怨難返的亂世的最好證明。與此同時,雜劇中反復出現(xiàn)的清官良吏秉公執(zhí)法,懲治奸佞的情節(jié),更體現(xiàn)出了文人對統(tǒng)治階級自上而下地重建社會司法秩序的精神訴求。從文人在公案劇中揭露的貪官污吏、權(quán)豪勢要橫行恣意、魚肉鄉(xiāng)里與加諸在百姓身上的種種不公與酷刑等細節(jié)中,我們?nèi)阅軐υㄖ苹靵y的社會病因略探一二:
一、無“人”堅守正義
(一)、買官行賄、惡吏頻現(xiàn)
元朝統(tǒng)治者對貪官污吏的貪贓枉法其實是縱容默許的?!伴_國以來,庶事草創(chuàng),既無俸祿以養(yǎng)廉,故縱賄賂而為蠹。凡事撒花等物,無非取給于民,名為己財,實為官物,取百散一,長盜滋奸?!薄?】建國之初的元朝,國家上下百廢待興,但連年的戰(zhàn)火已使采畜農(nóng)桑的自然經(jīng)濟遭受重創(chuàng),民生凋敝,以此同時,邊疆侵襲與地方暴亂又層出不窮,元統(tǒng)治者苦于國庫空虛,只能默許沒有固定的俸祿的將帥和大臣以“人事”、“撒花”的名頭收取一定民財,從而彌補軍需以穩(wěn)定新生政權(quán)。而將帥大臣長期中飽私囊,獲利頗豐,也刺激了元統(tǒng)治階級通過賣官鬻爵來榨取錢財、充盈國庫。據(jù)《元史》中記載,元代多數(shù)地方官吏都是“以賄而得,賈人皆官”的,官位的品級、統(tǒng)轄的區(qū)域等都是明碼標價的,賈人們起初還以賀壽、祭禮等名頭搞搞暗箱操作,發(fā)展到后期已然是公開授受、明目張膽地輸粟捐官,價位自然也水漲船高了。此外,“捐贈”了大半家產(chǎn)才求得一官半職的商賈們走馬上任的第一件事勢必是收回本錢,既然是“以賄而得”,而非以吏入世,那么其不明法理、武斷審案的作為也是可以預見的,這便為日后元朝縣官昏聵無能、以財謀私,外郎奪權(quán)、貪贓枉法,對地方民刑案件難以公正審理的局面埋下了禍根。
州府縣官的以財謀私、屈打成招在公案劇中數(shù)見不鮮,雜劇是社會現(xiàn)實的縮影,據(jù)此我們可以料想這種草菅人命的狀況在現(xiàn)實生活中必定時有發(fā)生。《竇娥冤》中楚州太守桃杌不知廉恥地自報家門:“我做官人勝別人,告狀來的要金銀”,“你不知道,但來告狀的,就是我的衣食父母?!敝T如此類昏聵無能、唯利是圖的縣官幾乎在所有的公案劇中都有濃墨重彩地表現(xiàn),他們有著相同的性格、相同的斷案手段,甚至連與之狼狽為奸的外郎的行事作風也是相似的,這種框架式的人物恰恰反映了平民百姓對縣官胥吏的共同感受。州府縣官的貪贓枉法是平民百姓心照不宣的秘密,有錢便有“公道”,無錢含冤受辱、屈打成招,蒙冤的百姓官司在身時首先想到的往往不是青天大老爺?shù)拈_恩做主,而是“這事少不得要吃官司,只是咱家沒有錢,使些什么?”【2】,以至于張驢兒、李文道之流可以理直氣壯地以“公休”、“私休”來迫人屈服、褫奪人妻。
(二)、胥吏不絕、冤案不絕
而在地方行政中,“以賄而得”的縣官的權(quán)力其實是被精通律令的胥吏外郎架空了的。就像《竇娥冤》中桃杌所說“若是上司當刷卷,在家推病不出門”,不曉律令的縣官在逼供斂財上是有所顧忌的,為了掩人耳目,他們通常倚仗朝廷選拔而出的“儒通吏事,吏通經(jīng)術(shù)”【3】的胥吏外郎為其謀劃。久而久之,縣官斷案的權(quán)力也就被胥吏外郎所竊取,甘受其擺布了。如《神奴兒》中縣官見外郎竟然下跪乞求:“ 外郎,我無事也不來請你。有告人命事的,我斷不下來,請你來替我斷一斷。”官吏合流,甚至官受制于吏是元朝州縣府衙中的常態(tài),就連《磨合羅》中除邪秉正的府尹王氏也要借助六案孔目張珪之力才能查明真相。而相對于,畏首畏尾、昏聵無能的縣官,明曉法典的胥吏更懂得如何巧用法律的漏洞來貪贓枉法,甚至還可以將罪責轉(zhuǎn)嫁給州府縣官的身上。在每件冤案得以昭雪的時候,遭受懲罰的都是“刑名違錯”的縣官,而與之狼狽為奸的胥吏往往逍遙法外,甚或在下任縣官那里繼續(xù)作威作福。這也便意味著為害鄉(xiāng)里的虎官狼吏是不會隨著清官斷獄、廉吏正案而斷絕的,百姓日后蒙冤依然是申冤無所,有苦難言。
(三)、元庭庇佑、蒙貴橫行
元朝統(tǒng)治階級為安撫蒙古貴族而施行的“漢蒙異制”在客觀上縱容了權(quán)豪勢要的貪贓枉法。建國之初,政局不穩(wěn),對漢人官吏不信任的元統(tǒng)治者,為籠絡蒙古貴族的人心,便賦予了權(quán)豪勢要一定程度上的政治優(yōu)待。如元朝刑法規(guī)定的,“如蒙古人毆打漢兒人,不得還報,指言見證,于所在官司陳訴,如有違反之人,嚴行斷罪”【4】,“諸蒙古人因爭及乘醉毆死漢人者,斷罰出征,并全征燒埋銀”【5】等條款,首先在形式上就剝奪了漢人自保的權(quán)利,而在地方的實施過程之中,由于權(quán)豪勢要與貪官污吏勾搭成奸,元法更成了其為非作歹的護盾。正如公案劇中常常出現(xiàn)縣官為了迎合權(quán)豪勢要而強奸民意的場景,元代統(tǒng)治階級往往置若罔聞。歸其原因,與其說是貪官污吏營私舞弊、官官相護,平民百姓忌憚權(quán)豪勢要的淫威而諱莫如深,不如說是統(tǒng)治階級對蒙古貴族的縱容默許。如《元史》中一段關(guān)于江西道奉使宣撫呈遞的奏折中說:“諸人言豪霸之家……羅織平民,騙其家屬,奪占妻女,甚則害傷性命……交結(jié)官府,視同一家……合準奉使宣撫所擬,嚴加禁約。敢有違犯之人,初犯痛行斷罪,于門首泥制粉壁,書寫過名,若三年改過,許令除籍,其有不悛再犯者,加等斷罪,遷往迤北地面屯種……”【6】對于權(quán)豪勢要“奪占妻女,甚則害傷性命”等“非理害民”的行為,統(tǒng)治階級僅以“嚴加禁約”,甚或“遷往迤北地面屯種”的刑罰草草收場。這種對罪大惡極的權(quán)豪勢要形同虛設的刑罰并不會對其有所規(guī)約,只不過是元統(tǒng)治者在形式上為挽回朝廷顏面而做的象征性的補救措施而已。
相對于“以賄而得”的地方官吏的屈打成招、冤屈下獄,得到朝廷庇佑的權(quán)豪勢要的為非作歹才是平民百姓,甚至官衙小吏無法安居的致命毒瘤。就像《包待制智賺生金閣》中的“權(quán)豪勢要之家,累代簪纓之子”的龐衙內(nèi)“若打死一個人,如同捏殺個蒼蠅相似”,橫行肆意,甚至于執(zhí)掌“先斬后奏”生殺大權(quán)的包待制也只能巧取智賺生金閣,以定其罪。又如《包待制智斬魯齋郎》中的魯齋郎,為人“冒支國俸,濫取人錢……提刑司刷出三宗卷,恁時節(jié)帶鐵鎖納贓錢”,頻頻霸占人妻,甚至與身為六案孔目的張珪也要“魂魄蕭然,言語狂顛”地親送妻子至其府上。可見,連身為朝廷官員的張珪都無處申冤,只得將罪愆一味歸結(jié)于妻子的“巧笑倩禍機藏,美目盼災星現(xiàn)”上,那么無權(quán)無勢的平民百姓也就只能忍氣吞聲,含冤受辱了。結(jié)尾,關(guān)漢卿用包待制用“魚齊即”之計瞞騙圣上,智斬魯齋郎來結(jié)局其實是對元統(tǒng)治者的一種諷刺,連享有“先斬后奏”的生殺大權(quán)的包待制都要欺瞞圣意,而不能直接將其繩之以法,那么普天之下還有誰能懲治這些欺壓良善的權(quán)豪勢要,為百姓做主呢?所以說,雜劇中“敕賜勢劍金牌,先斬后奏”的清官良吏,將“豪霸之家”押赴市曹,斬首示眾等情節(jié)其實只存在于文人的幻想之中,在中央朝廷都縱容默許、置若罔聞的情形下,主持正義的清官良吏不能說完全沒有,卻也不過是虎官狼吏中的碩果僅存,期盼他們來扭轉(zhuǎn)乾坤、以正朝綱是不現(xiàn)實的,這不過是“沉寂下僚,志不展獲”的文人對朝廷能夠自主重建司法秩序的一點點幻想與希冀罷了。
二、不健全的元代法律
(一)、制度逆行,冤案難以昭雪
元代下設的各級路府推官在監(jiān)察地方官吏審理地方民刑案件時,根本發(fā)揮不出其應有的監(jiān)察作用。元法規(guī)定,地方刑偵斷案需要層層上報,經(jīng)過各級路府推官、樞密院等監(jiān)察機制的審查,才可定奪罪責,但凡涉及徒流死罪的還需結(jié)案待報,求得圣上批準后方可行刑。如《元史·刑法志·職制》中所記載:“諸各路推官專掌推鞫刑獄,平反冤滯,董理州縣刑名之事,其余庶務,毋有所興……”【7】然而事實上這種自下而上的訴訟制度卻是顛倒過來的,州府縣官省去了上報的過程,反而是各級路府擇期而至,查點六房典吏,“合刷照文卷”,還要擔著被縣官“若是上司當刷卷,在家推病不出門”來蒙混過關(guān)的風險。而州、縣兩級不設輔助性的審判官吏,專等路、府推官刷卷典吏是需要經(jīng)過漫長的等待時間的,若是監(jiān)察時,推官沒有“火眼金睛”,冤情同樣會因貪官污吏的瞞騙而坐實,難以平反。如雜劇《竇娥冤》中身兼 “兩淮提刑肅政廉訪使之職,隨處審囚刷卷,體察濫官污吏” 的竇天章;《不認尸》中 “專一體茶濫官污吏,采訪孝子順孫” 的大興府尹王脩然等人便執(zhí)掌著路府推官的職責。然而雜劇中的路府推官卻往往不能及時果決地履行他們的指責,如《緋衣夢》中李慶安竟要憑借“蒼蠅抱筆”、冤魂托夢來 使得錢大尹發(fā)現(xiàn)冤情;《不認尸》中楊謝祖需要倚靠追隨府尹王修然從軍的哥哥楊興祖來申訴冤情……而這些被延遲的得以昭雪的情節(jié)在現(xiàn)實生活之中是不可能出現(xiàn)的??梢?,元法規(guī)定的分權(quán)挾制的監(jiān)察制度不僅沒有為避免百姓的含冤下獄提供保障,反而增加了百姓向上級訴訟的難度。
(二)、缺乏法令依據(jù)、審案粗暴殘酷
元代的地方縣官常常以嚴刑拷打為手段來審理民事案件。由于元的刑法中并沒有明確詳盡地規(guī)定刑訊問供的程序與準則,它只不過是對以往民刑案件審理結(jié)果的匯編,地方縣官在審理民刑案件時難以在刑法中找到依據(jù)。另一方面,正如《元典章·刑法志·訴訟》中說,“諸告人罪者,須注明年月,指陳事實……若指陳不明,及無證驗者,省會;別具的實文狀,以憑勾問。”【8】元統(tǒng)治者又要求地方官吏斷案時要核查事實,講求證據(jù),在沒有獲得詳盡的作案罪證時,官吏是不能草率定奪罪犯的罪行的。這種“有例可援、無法可守”的矛盾局面就給地方民刑案件的審理帶來了很大的阻力,也給了昏聵無能的貪官污吏貪贓枉法、草菅人命的可乘之機。在地方民事案件的審理過程中,貪財無能的官吏往往將所有的實證都簡化為了口供與畫押,采用最簡單的方式——嚴刑逼供來了結(jié)案件。此外,正如《元史》中僅列舉的酷刑就有“使用‘王侍郎繩捆縛,四肢斷裂;或跪于磁芒碎瓦上,鮮血淋漓。又有磔裂、剝皮、戮尸和刲肉以飼鷹犬”【9】等,元朝一直以來貫徹的殘暴的肉刑政策也為其提供了屈打成招、草菅人命的借口。如《不認尸》中昏官對楊謝祖的重刑拷打:“捆麻繩用竹簽,批頭棍下腦箍……便做那石鐫成骨節(jié)也槌敲的碎,鐵鑄就的皮膚也鍛煉的枯。打得來沒半點兒容針處……”在雜劇中,所有的冤案都是因百姓受刑不起、屈打成招而釀成的。元朝統(tǒng)治者及其官吏大都奉行著暴力哲學,這種重刑之下方可招供、重結(jié)果而輕程序的審案方式,在很大程度上,導致了元代冤獄成災、民不聊生的社會現(xiàn)狀的產(chǎn)生。
綜上所訴,正是這種上至朝堂、下至州縣無人為平民百姓主持正義與元法冗雜繁復、漏洞百出的司法狀況,使元朝冤獄成災、奸佞橫行的世道的產(chǎn)生成為了一種必然。
而“沉寂下僚,志不展獲”卻又心系蒼生的文人志士,目睹著奸佞橫行、民不聊生的社會現(xiàn)狀,便將他們對重建社會秩序的展望寄托在了公案劇的創(chuàng)作之中。那些噴薄欲出、嬉笑怒罵的文字是他們對混沌無序的黑暗時政的無奈控訴,無論是冤魂托夢、借助鬼神,還是清官廉吏明察秋毫都不過是他們對解救這個腐化混亂的世道的一點點療救的方子,盡管它們不可能實現(xiàn),但畢竟給了黎民百姓一個指斥、呼號,在無所希冀的痛苦中遙望希望的渠道。
注釋:
【1】《元典章?圣政一?止貢獻》
【2】《包待制三勘蝴蝶夢》 關(guān)漢卿
【3】《元史·選舉志》
【4】《元通制條格》卷二十八雜令條
【5】《元史?刑罰》四傷害條
【6】《元通制》條格卷二十八“雜令”“豪霸遷移條”
【7】《元史·刑法志·職制》
【8】《元典章?刑法志?訴訟》
【9】《元史》,463,周良霄、郭菊英,上海人民出版社
參考文獻:
[1]、周良霄,郭菊英.元史.上海人民出版社.1998年10月第1版.
[2]、寧宗一,陸林,田桂民.元雜劇研究概述.天津教育出版社.1987年12月.
[3]、王季思.全元戲曲.人民文學出版社.1990年版.
[4]、張晉藩,韓玉林.中國法制通史第6卷.1999年1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