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眼眼

親愛的弟弟：

距離上一次給你寫信，已經(jīng)過了很多年。

你來南京的第一天，我去車站接你。初秋的南京，你只穿了短袖和背心，帶著對這個陌生城市的好奇眼神，大步朝我走來。那一瞬間我忽然意識到，我的跟屁蟲弟弟已經(jīng)長成這么好看的大男孩。

今天早上送你去上班，你背著來時的那個書包，里面有我?guī)湍銣蕚涞娘嬃?、新的樂扣杯和面包，甚至連衛(wèi)生紙、面紙、濕巾我都分別用小袋子裝好。你雖然已經(jīng)21歲，但還是和小時候一樣，不善言語，做事粗心，不會照顧自己。第一天上班就賴床，直到我弄好早飯一再催促你才睡眼惺忪地爬起來。我知道昨晚你又通宵打游戲了。

你的正式工作爸媽已經(jīng)幫你聯(lián)系好，雖然辛苦，但工資還算豐厚。學校的課已經(jīng)全部結(jié)束，等到5月份便可入職。你這個年紀的男孩子，自然難以忍受這半年一直賦閑在家聽父母嘮叨。所以，你很快便收拾了幾件簡單衣物投奔了我。

這份工作找得并不輕松，我陪你走了好多天都被拒絕。我知道你心情失落，遭受打擊。這是你第一次完全靠自己找工作，你竭盡全力想要證明自己，每次面試前都局促不安，想讓我陪你一起面試。面試時，我隔著玻璃門觀察你，你用手撐住腮幫，斜著身子對著面試官。

這樣的面試注定無疾而終。這些話我不能直接和你說，你是整個大家庭里唯一的男孩，養(yǎng)尊處優(yōu)，脾氣不好，很難聽進別人的話。但謝天謝地，你總算找到了這份沒什么太高要求，且你樂意接受的工作——網(wǎng)管。

早上送你上班后我就一直待在附近學校的圖書館，但我沒有心思讀書，我總是在想你能不能適應(yīng)。新的環(huán)境，沒有熟人，陌生的語言，你再也不能像以前兼職那樣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那時候你知道，他們會看在爸爸媽媽的面子上放縱你，并且給一個合理的報酬。你已經(jīng)習慣了這樣的工作方式。別人都說工作可以很快改變一個人，但是說實話，我沒有看到你有什么變化。

除了這些，我還在想另一件事。這個月因為你的到來，我的生活費嚴重超支了。我也只是個在讀研究生，這學期開始自己租房做英語培訓，那不到70平米的房子的一個小角落，對你而言是個安穩(wěn)的棲身之地，但對我卻是一項龐大的開支。招生已兩個月，卻只有三個學生，房租都賺不回來，我一直在靠之前兼職攢的老本生活。這幾個月來我不敢亂花一分錢，不敢買一件衣服，日子過得小心翼翼，我沒有和你說，因為我知道說了也無法解決問題。

你上大學的這幾年我們很少聯(lián)系，但你常在月末打電話過來，說姐姐我沒錢了，沒有絲毫不好意思或者用其他婉轉(zhuǎn)的要錢方式。在你看來，這一切都是應(yīng)該的，我是你親姐姐，并且已經(jīng)有了一定收入。一開始我還會問媽媽給你的生活費都花在哪里了，后來慢慢習慣，不再多問。在這個物價上漲的年代，連吃飯都是一筆不小的開支，何況你還要逛街、玩游戲，也開始談戀愛。弟弟，其實后來我特別害怕接到你的電話或者在網(wǎng)上看到你的留言，不是我舍不得這個錢，而是我越來越力不從心。但我依然從沒有拒絕過你，因為我像你這么大的時候深刻地體會過，看到周圍同學擁有新奇的好東西，多想有一個人可以買給我。我也想在喜歡的男生面前打扮漂亮，也想在一家新餐廳開業(yè)的時候去試試招牌菜。我深深地理解這種渴望，所以，我愿意對你有求必應(yīng)。

可是，現(xiàn)在我開始懷疑，我這樣做是不是正確的。

你21歲，正值胸懷理想的年紀，可你從不知道自己要什么。在你心中，很多東西不付出努力就可以得到回報，你對很多事都無所謂，懶惰、不思進取、啃老族，這些形容詞用在你身上都不為過。最要命的是，你一直習慣接受幫助，以至于現(xiàn)在基本不能自理。

你投奔我的這半個月，每天我都會接到媽媽的電話，她一再詢問我們的近況，從衣食起居到找工作生活，我隨時隨地都要接受她的連環(huán)奪命電話。我很厭煩，我要學習還要兼職工作，每天累得躺下去就能睡著，現(xiàn)在還要照顧你并且每天向家人匯報。特別是媽媽強烈要求我一定要陪你去找工作時，我破例開始回嘴，我說：他都這么大人了，這些事應(yīng)該學會自己做了。媽媽想了想說：他還小，不懂事，你做姐姐的得幫幫他。你像他這么大的時候不也這樣?

我也是這樣?好吧，我來回顧我的21歲。讀大三，每個月600元生活費，這些錢足夠我吃飯、買日用品，甚至還可以去買些心儀的東西。大四時開始考雅思，準備出國留學。成績很理想，足夠我上英國的一流大學。那時候的你正高三，疲于應(yīng)付高考，不知是否還記得這件事。那幾年爸爸投資失敗，家里一落千丈，去英國的學費對他們而言是一筆不小的數(shù)目。爸爸很為難，打電話跟我道歉，說委屈我了，是他們對不起我。他還說，家里的那點積蓄是留給你以后買房子的。男孩不像女孩，以后總要有自己的房子才能娶到老婆。

后來我到了南京讀公費研究生，留學這件事再也沒提過。直到有一天你半開玩笑半正經(jīng)地問我：姐姐，以后爸爸媽媽年紀大了，萬一生病什么的，醫(yī)藥費是我們平攤吧?

當時我看了你一眼，沒有回答。因為我不知道要怎樣回答。我們只相差5歲，但責任感卻仿佛相距數(shù)代。你尚未獨立，就已經(jīng)開始為應(yīng)盡的責任找退路。我想問你，如果一切都是平等的話，為什么我們同樣是讀大學，你的生活費是我的兩倍?為什么我想留學，卻得不到支持?為什么爸媽幫你買房子還房貸，我卻一個人在他鄉(xiāng)打拼等待出頭之日?

如果這一切就是公平，那你沒有資格說這種話。并不是我不愿意分擔，而是你逃避責任的態(tài)度讓我反思，是不是當年我應(yīng)該強行要求得到自己的一份。那樣至少能讓你不覺得好處歸你，責任歸別人是那么理所當然，至少現(xiàn)在的你會更懂得承擔這回事。

我把雅思成績單和出國讀書的夢想一起雪藏，徹底斷了這份念想，也許是因為這二十多年來我們姐弟一起經(jīng)歷過的那些歲月。小時候受到鄰居小孩欺負，人小鬼大的你已懂得為我出氣!高二那年腿部骨折待在家，還是初中生尚未發(fā)育完全的你使出渾身力氣背我上樓下樓；后來我離家上大學，你有好吃好玩的東西總會省下來說等姐姐回來一起吃一起玩；還有，媽媽告訴我，其實我鬧出國的那年，你和媽媽說，讓姐姐出國吧，我以后買房子自己賺錢就是。

你知道嗎，聽媽媽轉(zhuǎn)述這句話時，我哭了。我放棄自己的夢想，是不想犧牲掉你的幸福。那年高三的你自然不會明白錢的重要性，以為房子唾手可得。但我已經(jīng)長大，知道在這個物欲橫流的社會，對于并不優(yōu)秀的你來說，如果沒有房子，也許女朋友會考慮要不要和你結(jié)婚。

后來看《唐山大地震》，兒子和女兒同時被掩埋，媽媽卻只能選擇救一個。周圍不斷傳來救助群的催促聲，石板下是兩個鮮活的生命在等待生存下去的機會。媽媽最后終于說：救兒子。這一刻，我在電影院淚如雨下。

不是不愛，只是人總是無法完全公平地對待不同生命。愛也分種類的，這是典型的中國式的愛。

爸媽一直想要個兒子，他們生下了你。你順理成章成為家族中眾星捧月的小皇帝，也因此變得驕縱和依賴。坦白說，我并不是沒有怨恨過你的到來，在小時候每次零食都要分你一半時，爺爺出差去北京只帶了你時，爸爸的生意伙伴給你買了新玩具時，我都在心底偷偷地憎恨過你，因為你剝奪了原本只屬于我的一切。

長大后這些怨恨開始慢慢消失，其實爸媽并沒有因為寵溺你而忽視我，他們送我上最好的學校接受最好的教育，也很少說“你是姐姐要讓著弟弟”這種話。但我們都知道，他們認為女兒遲早是嫁出去的，很久以前他們就告訴我，家里所有的積蓄以后都是你的，他們以后會幫你找工作買房子娶老婆。但是，我呢?我只能靠自己?？孔约捍蚱矗蛘?，用他們的話來說，靠自己的本事嫁個好男人。

我可以坦然地接受這一切，是因為這些我很早就知道。我明白自己不能依賴別人，自己要對自己負責。也因此，在爸爸生意失敗，家道中落的這些年，我已經(jīng)可以獨自應(yīng)付一切艱辛，并且，可以預(yù)見未來會因我的努力而更加光明。

但是你呢?你從沒有長大過。即便家道中落，你依然被捧在手心里，你一如既往地要家里人幫你收拾爛攤子。這段時間你把房間弄得亂七八糟，早上起床連被子都不愿意自己疊，我不做飯你就不吃飯，總之你仍像個孩子，但你已經(jīng)21歲，身高186厘米。

我想明白了。我決定先回家，你下班了自己回來，我不會去接你。相信只要你愿意，你就能找到回家的路。明天早上我不會再幫你準備東西。也許人真的只有遇到挫折才學會成長，我希望你能從小事開始，慢慢適應(yīng)。你得明白，除了自己，沒有誰可以為你的人生負一輩子責，包括你的父母、親人。

但無論如何，姐姐愛你。祝福你，親愛的弟弟。

姐姐

司志政摘自《女報·時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