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東 潘江業(yè)
燈塔,散布于漫漫長夜的火種,
每一粒,比星星明亮。
一個又一個的黎明。
風(fēng)掛在帆上,破碎不堪。
燃燒的崖。岸的蜿蜒,多少個世紀(jì)的荒蕪和荒誕。
到處都是蒼老的礁石,漁船系于這天然的鐵錨之上。
眼前隨便的一個港灣都是可以停靠的碼頭。
膠州灣是漁村鼻尖上的一滴腥咸的藍(lán)露,充滿彈性,不斷地跳躍。
金沙灘。鳳凰島。倒扣的船。蹲在碼頭的老人,火鐮狠勁地碰撞。
火星濺落于海,成為紅加吉的眼睛。
光芒,編織著歷史的網(wǎng)扣。
風(fēng),循著彎彎曲曲的岸,閱讀了的每一棵樹,每一棵野草,每一棵莊稼,
一直閱讀到葉子枯黃,裸露出風(fēng)化的巖層。
樹林的深處,有一片墳?zāi)?。在植物的蔓藤之間,尚有沒有死亡的大海之魂。
而海草房,冬暖夏涼,足以貯存愛情的呼吸。
終于可以停泊了吧?
渡輪悠悠而來,接近了西海岸。
跨海大橋伸展而來,擁抱了西海岸。
海底隧道潛伏而來,連通了西海岸。
水母聚集于電廠的過濾網(wǎng),準(zhǔn)備吸吮充足的能量。
五顏六色的熱氣球正在金沙灘上一枚枚緩慢地降落。
西海岸早就喧囂了起來:
煙囪。碼頭。集裝箱。儲油罐。萬噸輪。堆成山的礦石。
船塢。龍門吊。船的骨骼。伸進(jìn)膠州灣的軌跡。
高速公路。海濱大道。汽車密集的甲蟲。到處矗立著的比肩接踵的樓盤和工廠。
西海岸的夜晚,霓虹燈閃爍,到處都是星星……
斷裂,風(fēng)化,浪蝕,都阻止不了你的蹲守。
日日夜夜,你的海草的發(fā),巖石的眉,生滿海蠣子的眼睛,越來越突出掛不住一絲風(fēng)的顴骨,寥寥幾顆嚼不動潮流的牙,已經(jīng)合不攏的由鷗鳴隨便飛進(jìn)飛出的嘴。
即使刮起了臺風(fēng),你依然在一片濁浪里無動于衷。
即使下起了暴雨,只能夠沖刷掉你滿身的海草,而牡蠣照樣虔誠地盤踞。
即使海面上布滿了大霧,什么也看不見了,你還是面對大海,等待,等待,喉嚨雖然已經(jīng)發(fā)不出任何呼喚。
難道女兒島真的就是你魂牽夢繞無法走近你的女兒嗎?
我也是一個父親,我想象著我在你的位置成為一尊石老人后,那種恣肆汪洋的永恒情感,想象著咫尺天涯父女無法團(tuán)圓的悲傷,想象著沙灘蔓延著的岸的依賴和不斷擴(kuò)展著的金黃色澤的溫暖。
你的身邊,已經(jīng)沒有帆的漁船,像是被裁剪掉翅膀的海鳥,馬達(dá)的痛楚,海泛濫著的呻吟。
那么多花花綠綠的男男女女,在海灘上奔跑,在海水里游泳。他們僅僅把你看成了一尊著名的風(fēng)景。
卻不知道,多少年了,因為你的蹲守,世界和大海都變了顏色,所有的潮流也都改變了方向。
海底忘我招搖的,是海帶草。
魚的渴望,在招搖的海草之間。
海面喧嘩不盡。翠綠的發(fā),向海面升起。
春榮秋枯,海帶草在十米的海底渴望著高度,渴望著颶風(fēng)。
失去根的海帶草,厭倦了黑暗的海底。
纏繞著礁石,纏繞著沙灘,纏繞著船,纏繞著碼頭。
然后被打撈上岸,在漁村的邊緣,纏繞著陽光,漸漸萎縮,纏繞著紫褐色,布滿銀屑,結(jié)實而又堅韌。
仿佛進(jìn)入了海邊的童話王國,此時,我是唯一的王子。
依靠著唯一的一扇打不開的門扉。
海草房,給予我遠(yuǎn)古最原始的溫暖。
選擇好陽坡,面向大海。
用斑駁的石頭砌起墻體。傾斜著的海草,一層層,覆蓋到四米厚。緊扣上漁網(wǎng)。五十度的屋脊,高高聳立。
漁姑在海草房里織網(wǎng),
等待著雨水,
等待著漁汛,
等待著大風(fēng)起兮,
等待著馬達(dá)轟響。
纏繞著海草房的大街,高高低低,起起伏伏,蜿蜒著去迎接碼頭。
遠(yuǎn)航歸來的漢子,將酒灌進(jìn)喉嚨,波浪翻滾著,走回自己家的海草房,豪爽地?fù)肀O姑的真愛與溫馨。
一把把赫紅色的扇子,紅加吉使用過的。佛,坐進(jìn)去成為貝柱,撐起一座大海。風(fēng),從殼上刮來,掀起潮漲潮落。
赫紅色的浪聲擴(kuò)散開來,一陣陶醉:
醉了的船,在岸邊搖搖擺擺。醉了的漢子,在漁村的碼頭搖搖擺擺。醉了的夕陽,在膠州灣里搖搖擺擺。
扇貝按照一顆心的形狀生長,輻射著愛情的欲望。
一縷縷海草,我不知數(shù)過了多少根。
而多少根又都披掛在海草房頂,己經(jīng)不再翠綠如滴。雨水將它沖刷成烏黑的發(fā)辮。
所有的一切都在老屋中黯淡,蒼老。
我決定遺忘所有的紀(jì)憶,并從今天出發(fā)。
我終于抵達(dá)了西海岸。而所有的風(fēng)躺到扇殼上,隨網(wǎng)籠被懸掛于茫茫海水之中。
我感到了悲涼,自己的靈魂成為了貝柱,卻沒有嚴(yán)嚴(yán)實實的兩扇殼。
遙望灣心,遠(yuǎn)遠(yuǎn)的,波濤洶涌,無始無終地反復(fù)搖滾。
岸是島子的嘴唇,船是膠州灣的嘴唇,一個浪頭的推搡,使一艘船接近了岸。
灣面上莫名其妙地一陣翻涌,島子也莫名其妙地一陣慌亂。膠州灣和島子仿佛都在搖搖晃晃。
沙灘柔軟,海水藍(lán)藍(lán)的舌,留戀著糾纏不清的海草。
漁歌擱淺。碼頭縮回。比目魚,在灣底尋找另外一對眼睛。
鷗鳥結(jié)伴在空中盤旋。懸崖的松枝上,等待蛻變著的一顆蛹,暫時靜止不動。
一個浪頭的推搡,使一艘船接近了岸。
膠州灣在搖搖晃晃中更藍(lán)了,鷗鳥也飛得更高。島子在搖搖晃晃中,山坡上那片桃林露出了無數(shù)霞光一樣的笑臉,漁姑正在深情地采摘。
灣面,紅加吉在翻著金色的肚皮,充滿夢的誘惑。
準(zhǔn)備好網(wǎng)了嗎?已經(jīng)忙活了一個月的漢子聚集在碼頭,發(fā)動了馬達(dá)。震動大海的轟鳴,使等待著準(zhǔn)備蛻變的那顆蛹,情不自禁地誕生了薄嫩鮮亮的翅。
一群雌鱔從沽河口溯流而上,它們是否最終到達(dá)了源頭?
它們分散開,游進(jìn)了所有的水系,在那里晝伏夜出,積累足夠孕育生命的能量和體力。
等待在沽河口的雄鱔,從春天一直浮想聯(lián)翩到秋天。
沽河口,曾經(jīng)是白鱔們最原始的棲息之地。一把鐐鉤隨便地往淤泥里一豁,就有扎住的一條白鱔扭動著身子搖擺、掙扎。
而今,這樣的情景早已不再。
有一年,兩條雌鱔從羊毛溝溯流而上,它最后到達(dá)了我家院子前面的南溝。
等待在羊毛溝的雄鱔,你們就不要浮想了。因為這兩條雌鱔貪圖美味的誘餌,被我的一個同學(xué)釣去,當(dāng)晚成了他們家的美餐。
也正是這一年,我沿著羊毛溝東岸的堤壩去大姐家。
在堤壩東側(cè)的水庫,我看見了一條白鱔。等我走近時,它卻不見了影子。自后它就像一段繩子,在我腦海中總揮之不去。
一條白鱔,充滿著誘惑。你會變幻成白娘子嗎?
雌鱔春天出發(fā),秋天回來。等待在每一個入??诘男埙X,也等待著發(fā)生一下子就誕生一千萬粒卵的愛情。
季節(jié)變幻,水漲水落。
一條白鱔,如果實在是累了,睡它一年半載,不吃也不喝,它也能夠活。
它的長須,在海水里觸碰任何的事物之后,又迅捷地閃躲。
它有隨時迅猛彈起,又悠然落下的本事。其實,是本能。
它無暇思考,它能夠看到的海水的世界被光折射得變形,得不到真實的情景與真相。它也無需真相。
它將所有的事物都視若敵人。注視,懷疑,長須首先撩撥,還是無法斷定,那是活物,還是死物。
一陣風(fēng),一個渦旋,石塊顫抖,它都要慌亂半天:哦,殺身之禍難道就要臨頭?
它不免總是膽戰(zhàn)心驚。
海水平靜的時候,它也會彈跳而起,優(yōu)美的舞姿,開始自我陶醉。
它只相信自己。它只信奉自我。它感到自己的世界和平了,也忘記了平靜之中更暗藏著玄機(jī)。
它發(fā)現(xiàn)了只有人類才能夠制作的鮮美的食物,它無法識別這到底是不是人類所布置并注視著的誘餌。
于是,它躲進(jìn)了網(wǎng)具,還自以為躲進(jìn)了最密集的海草。
實際上,這世界總是會有這樣的答案:
有一天,人們會看到一顆金鉤海米,它原先的須,它原來的殼,烈日下都隨風(fēng)飄走了全部的蹤跡。
燈光浮躁著闌珊。
車輛浮躁著雜音。
夜晚浮躁著黑色。
陰影擁擠著移動,遲鈍的尾巴,窗口沉默以對。
聲音偷襲浪尖,岸的騷動,淹沒了城市。
月亮只露出了一道孤獨的弧,那是一艘船的記憶。
隱隱約約的長條疤痕,比花朵明亮。
在雨水肆虐的時候,海最需要安靜。
海面上,有浪洶涌,這是海的本能,其實海的靈魂是安靜的。
語言就是到處漂泊的滸苔,已經(jīng)多余。
面對糾纏著的海草,海只需要沉默到最深處。
海不說話,但海里什么都有。
礁石不會微笑。海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