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慶榮
夜深人靜的時候,一些老物件能進一步助我去除生活中的浮氣。比如,擺在我書房的大大小小的明代青花,燈光下經(jīng)常提醒一清二白般的平靜。兩個月前,收到湖南鄧杰的郵件,他行將出版的散文詩集取名《尚銅》,我便比平時更加多看了幾眼同擺放在書房的一尊西周的青銅鼎。它滿身經(jīng)典的銅綠,敲它,會聽到深沉遙遠的聲音。幾千年的時光,仿佛并無什么出奇,連滄桑都仿佛剎那。
青花瓷和青銅器,它們的原料都來自于土地。一切幻化的經(jīng)歷,最終會歸于平靜的堅持,我們今天看到的大多是堅持后的存在。鄧杰從上世紀八十年代便熱衷于散文詩寫作,曾經(jīng)為尋夢而北漂,北漂的歲月大概沒能圓他的夢。他在信中說:為了生存,他只能南下廣東。在廣東的日子,他最大的收獲便是不再落魄。再后來,回到湖南,主持一家報紙的美食副刊。工作之余,不斷地想表達自己對事物新的認識和感受。這樣一來,他的生活就又一次地與散文詩緊密關聯(lián)。他是散文詩的又一名“歸來者”,是證悟到“貪欲的背面是毀滅的虛空”,并呼吁“親愛的,讓我們學習紅薯”。區(qū)別于年輕時有感而發(fā)的抒情,再次歸來后,鄧杰有了自覺的寫作要求。他的目標事物是土地,包括土地深處的沉默和土地上面的尋常事物。
我與鄧杰不熟,2010年在丹江口開會時有過照面。一般來說,我愛讀有溫度的文字,有悲憫有思想的作品,欣賞樸素背后的深邃。當然,那些藝術氣質(zhì)濃厚且表達新穎的作品同樣令我興奮。如果鄧杰此刻坐在我對面,能對他這個人有機會再感知一下,我或許會有一個更好的角度來談他的作品。
所以,在這里我只能泛泛地望文生義,從他的《尚銅》談起。說到銅,我的內(nèi)心總會有一種別樣的感覺,附在它身上的信息太多,比如鄧杰自己對銅及物時的定義:貨幣及其貨幣的聯(lián)想。自它有此功能以來,各種滋味累積在人類的心頭。鄧杰在作品里不回避銅的這些真實,但他努力讓青銅超越生活具像的羈絆,“只有蕭蕭落葉,才是青銅不及物的記憶”。
鄧杰是清醒的,他懂得青銅的前世:來自于土地的一種土。他讓時間完成對青銅最初的記憶:比如鼎,比如爵,比如劍,而且,看得出他對那一段時光里青銅的聲音與光澤有著深深的迷戀。當青銅“及物”為貨幣,當貨幣分化了人類品秩的均衡,并繼而衍生更廣泛的欲望,我聽到了他的嘆息。
“……白銀是青銅的憧憬!如同黃金是白銀憧憬的歸宿”。人類原初的精神,那是多么樸實無華的精神,因為欲望連續(xù)地被放大,青銅似乎失去了最初的光澤,它以銹來表明自身的態(tài)度。它的聲音不再清亮或激越,而是無可奈何地啞。鄧杰想尋找“一副響亮的嗓子”,把調(diào)子找回來。他復調(diào)地提醒青銅毋忘出處,既然從土地中來,成銅,就應該反哺土地和土地上的人與事,起碼能“如鑼聲鼓勵著犁鏵”,而不應使其音樂啞默成悼詞,追憶人類不斷失卻的精神的純凈。其實,當人類自己被一種重力所牽引,固執(zhí)地走成方向,青銅又可奈何?至于白銀和黃金,它們就真的是青銅的憧憬?青銅即便銹了,也在敘述歲月,那些老,那些滄桑,那些曾經(jīng)的名劍的光芒。倒是白銀和黃金,它們大多時間只能在暗處沉睡。想靠它們出人頭地或有恃無恐,青銅劍也許能夠總結性發(fā)言。
《尚銅》里,鄧杰以銅為原點,與時空進行發(fā)散式關聯(lián),涉及形而上和形而下,時而借事說人,時而拿人論事,此方式敘述,把握好,是有力的協(xié)奏,如疏忽,就會成為無主題變奏。
不管土地里走出何種新物質(zhì),我們都不能讓它忘本,我們要讓它更加善待土地和土地上善良樸實的人。鄧杰散文詩努力向下的情懷里,有一些銅質(zhì)的聲音,我理解成為尚純、尚樸、尚正。至于青銅生銹或者啞聲,如果與人類關聯(lián)起來,不妨提醒:人不能銹,人類不能因為廢話太多而說啞了嗓子。所以,和鄧杰一樣,我懷念最初的青銅。
2012年9月1日 中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