陜西 渭北
一方石碾盤,牙齒樣的鑿痕咀嚼著歲月。
老祖母。日月推動的碾盤,牽動著一方鄉(xiāng)音,你繞著碾盤,繞著一輩子里走不出的牽絆,歲月碾小了你的背影。
曾幾何時,矮下去的老祖母盤腿而坐,黃昏里,你和村口那一方石碾盤,成為我記憶里永不褪色的風(fēng)景。
烏鴉喧雜著啄出瘦瘦的鐵黑的棗枝椏上的星子,一彎寒月下,空空的鳥巢懸成一枚守望的果實。
灰黑的屋脊上,炊煙如你銀絲吹動……
你倚石而坐,渾濁的目光不時牽出一角遠(yuǎn)方的小路。
(那是村莊唯一通往遠(yuǎn)方的小路。灰塵漫漫。如蛇蜿蜒。)
嘴唇蠕動。深深凹陷的眼眶,也成為空谷。
一方石碾盤,石砌的院墻、蜀葵、繡鞋墊的女人、曬太陽的老人、狗吠、落雪、包谷稈組成了我童年的家園。
一方石碾盤,牙齒樣的鑿痕咀嚼著歲月,咀嚼著五谷豐登,咀嚼著風(fēng)雨墑情、咀嚼著家長里短。
我知道,那些遺落的方言,煙鍋里的故事、咀嚼不動的典故,糜谷樣發(fā)芽。
蝸牛背著潮濕的房子,石碾上背著一輪朝陽而來,石板上犁下深深淺淺的歲月。
(是我童年的那一只蝸牛嗎?)
村口的石碾盤老了,老得咀嚼不動往事,老得像祖母溝壑縱橫的臉。
只留下落日留守石碾盤的村莊,已經(jīng)沒有老祖母的身影了。
老祖母去了哪里?年年石碾盤旁的老棗樹果實累累,等不到您蹣跚的身影。
(好多年,一把把干癟的棗子藏到臘月,偷偷塞給遠(yuǎn)方歸來的孩子。)
好多時候,我分辨不清夢里夢外。
一方石碾盤,晨曦黃昏里,牙齒樣的鑿痕咀嚼著歲月。
曾幾何時,我想從你牙齒樣的齒痕里撿拾起一些童年的記憶。讓提著燈籠的螢火蟲來尋吧,讓天野里的蟋蟀來尋吧。
老祖母盤腿而坐,任粗黑的棉布衣襟上,綴滿了陽光的米粒。
石碾盤下,一群群追逐著,啄食著陽光米粒的雞雛,已喚醒了石縫里沉睡的三月。
“乖乖喲!再吃一口喲。乖!”老祖母手指顫抖著,呼喚親親的乳名。一只藍(lán)花瓷碗:兩只黃潤潤的荷包蛋埋在長壽面里。
乖乖喲!再吃一口喲。乖!
銀手鐲閃爍。銀耳環(huán)晃動。
乖乖繞著碾盤一圈圈撒歡嬉笑。
祖母一寸一寸在碾盤上挪動著,筷子追著光屁股的乖乖。堆疊的皺紋里蕩漾開一圈圈笑的漣漪。樹影婆娑在碾盤上,婆娑在祖母陽光暖暖的布衣上。
乖乖喲!再吃一口喲。乖!
一串串老掉牙的童謠追著。
一句句甜甜的慈愛追逐著。
乳名飛翔。飛翔的乳名逗得小黃狗蹦跳追逐。
嘰嘰喳喳。嘰嘰喳喳。一群雛雞爭搶著,啄食著祖母陽光般灑落一地的疼愛。暖暖的陽光似的,暖暖的米粒似的。石縫里蒲公英粲然一笑,也陽光似的。
石碾盤上的老祖母坐在陽光深處,很溫暖,冷冷的石碾盤很溫暖。
老祖母還坐在石碾盤上,一只藍(lán)花瓷碗,一雙竹筷,顫巍巍呼喚著……我分辨不清夢里夢外了。我走不出記憶的黃昏,走不出那一聲讓眼睛發(fā)澀的呼喚。那呼喚暖暖的,陽光米粒般在我心里生根。
(這記憶的黃昏里永不褪色的畫面已經(jīng)定格了。)
石碾盤,婆娑的樹影冷冷地掃著,月光冰涼地灑著,雪落著……祖母去了哪里?我找不到您的蹤影。
一扇門緊閉著。
記憶之門敞開。
一方石碾盤,晨曦黃昏里,牙齒樣的鑿痕咀嚼著歲月。
咀嚼著歲月,石碾盤。
注:《喂》為陜西國畫家楊光利國畫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