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應(yīng)槐
家是溫暖的港灣,生命和靈魂的棲居地。當(dāng)你顛顛簸簸,長途跋涉中累了,傷了,踏進家門,祖父的微笑,祖母的絮叨,父親的眼神,母親的撫摸,兄弟姐妹的嘰嘰喳喳,還有鄰居們一茬接一茬熟悉的身影,你就釋然了,忘記了饑餓疲勞甚至痛苦,一種寧靜和愉悅在你心里升起。這是我讀完張中信的散文集《野茶灞時光》的感覺,這是一種長期漂泊在外回到故土回到其樂融融的家的感覺,它讓我感動感慨,一時間淚水漣漣,想起了那些曾經(jīng)帶給我無限歡樂但永遠也回不來的美好的時光。
當(dāng)我抹去淚水在感動與激情中慢慢冷靜下來時,我就在想,為什么張中信的作品能給我們這種感覺,深深地打動我們的靈魂,走進我們的精神世界?這讓我想起了古希臘神話中的“阿喀琉斯之踵”,只要他站在大地上,他就會無堅不摧,一個頂天立地的英雄,有著巨大的生命力。反之則脆弱無比,凋零枯萎。張中信的作品恰恰像“阿喀琉斯之踵”,緊貼大地,扎進泥土,不啻如此,那些泥土是他熟悉的大巴山的泥土,家的泥土,生死相依,因此內(nèi)蘊深沉,枝繁葉茂,花開燦爛。
《野茶灞時光》就是誕生在這片泥土上。那綿延的群山、茂密的森林、廣袤的田野,不僅生長著許許多多神秘傳奇的故事,還有他的親人、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童年的幻想,少年不識愁滋味,青春的迷茫與羞澀,蹣跚的生命,夢醒時的惆悵,這一切的一切,讓作家回味無窮,魂牽夢繞,無論何時何刻也揮之不去。即使生活在繁華喧囂的都市,他的眼前他的情感世界乃至思維方式仍然是野茶灞、板板橋、諾水河、文筆山、野人山……那些親切的泥土,坎坷的命運,怪異的故事和讓人驚詫的人物。那樣感情深深,刻骨銘心,正如作家自己所說,無時無刻不感受到那些“花朵的美麗的誘惑”,“它溫馴的喘息聲”?!兑褂昵锍亍吩诿鑼懝枢l(xiāng)的老屋中把我們帶進了唐代詩人李商隱《夜雨寄北》的意境:“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何當(dāng)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贝饲榇司埃缭娙绠?,穿越千年的故鄉(xiāng)情感同在綿綿的巴山夜雨中緊緊連綴在一起了。
它讓我們感受到的不僅僅是一種懷念故土的感情,而是一種更深的融進了生命意識的精神。說得明白點,張中信是把自己的人生觀和關(guān)于生命的哲學(xué)理念“傳輸”進了《野茶灞時光》,因而有別于一般的鄉(xiāng)土散文?!兜刂髌拧吩谛了嶂惺谷顺了?。地主劉婆足不出戶,在幾十年的“折騰”中終究死去了。作者的父親對此不無傷感地說:“一個女人,當(dāng)過地主的小老婆,日子不好過啊?!毖笠缰屏嫉娜诵??!兜蛄愕拿怠锋告笖⑹鲆粋€快樂美麗的女孩,如何在生活的重壓下像一朵“枯萎的玫瑰”。讓人在感嘆歙 之余,進一步思考著關(guān)于人的一些深層次的問題。無論敘事還是寫人,作家都是以自己的生命思想積極地觀照或者說全身心地嵌入他生于斯長于斯的“野茶灞”,他所鐘愛的那一片難忘的泥土。我認(rèn)為,作家的生命觀實則是一種薩特式的存在觀,存在主義美學(xué)的體現(xiàn)。這種美學(xué)觀是正在消失的農(nóng)耕生活和日益逼近的鋼筋混泥土矛盾對立的產(chǎn)物,它帶著一縷淡淡的哀傷和由此而形成的對人的命運的蹙額的擔(dān)憂,如《宿命的姑姑》《謝剃頭》《義胡子》等。同時,生活也是美好的,畢竟人的生存環(huán)境正在得以改善,《野茶灞時光》也有陽光雨露艷陽天。柳醫(yī)生在經(jīng)歷幾十年的磨難之后,在“天保地佑”中終于“小媳婦熬成婆”,有了一個令人羨慕的結(jié)局(《柳醫(yī)生》)。張中信就是這樣在憂慮與希望的交織中行走著。從感性到理性,從情感的眷念到哲學(xué)的觀照。他的筆觸指向人的靈魂深處,人的生存世界,無論多么曲折與艱難,到達的或者謳歌的都是人類最本質(zhì)的東西——人性與人性的美。
任何事物都是共性與個性的統(tǒng)一,文學(xué)創(chuàng)作亦然。如果沒有生動活潑具有典型性的個性,也就沒有文學(xué)的共性存在。中信的作品是充滿了個性的,是從個性走向共性,因而具有普遍性的意義。
閱讀張中信的個性離不開其生長的環(huán)境。來自大巴山的張中信像大巴山青翠挺立的山巒和清澈歡樂的流水,真誠樸實,俠肝義膽,對人生和社會激情綻放。這一個性特征淋漓盡致地再現(xiàn)于其散文集《野茶灞時光》中。無論是回憶山川河流的《童話時光》《迷茫的山崗》《夢幻家園》還是記述人物的《故里三先生》《菜豆腐》,我們都能讀到作家的這種個性特征。我們印象深刻的是其寫家人尤其是寫父親的那些感懷憂戚的篇章。父親的勤勞,智慧,善良,果斷,對子女們真切的愛,讓張中信感念至深。如《夢幻家園》回憶兒時的父親:“父親已不再年輕,修長的身子微微佝僂著?!薄案赣H沒有感覺到自己身體的細微變化,當(dāng)他小心地捧了白生生、透亮亮的一窩麻雀蛋向我走來時,臉上露出孩子般天真的微笑?!边@是《靈魂的呼喊》中的父親:“那年我離開板板橋去縣城就讀高中。父親,你背著木箱,扛著米袋,呼哧呼哧地帶著我奔波百余里。那根布條做的褲帶又舊又長,在你腰前打個活結(jié)后,像家中菜園里懸吊著的瓜藤,隨時隨地都在我的眼前游弋。”如此樸實的父親,令我們肅然起敬。感念之余,我們由此想到千千萬萬這樣的父親。正是因為有了他們對兒女們無私的愛和奉獻,我們生活的大地才那樣富饒美麗,流芳溢彩,百鳥爭鳴。張中信筆下的父親,已經(jīng)走出了野茶灞,成為藝術(shù)的形象,所有熱愛父親的兒女們的父親。由此,作家張中信在其散文的設(shè)計與雕琢中順利地實現(xiàn)了從個性到共性的藝術(shù)飛躍,使其所塑造的父親形象具有典型性,共生性,成為當(dāng)代文學(xué)畫廊中難得的藝術(shù)珍品。
從感性到理性,從個性到共性,作家張中信一步步深入大地,深入泥土,并由此從生命和哲學(xué)層面觀照自己的創(chuàng)作,抒寫對生活和存在的感悟。細細考量,張中信的創(chuàng)作實際上走的是一條中國傳統(tǒng)知識分子“兼濟天下”憂國憂民的創(chuàng)作道路,他在創(chuàng)作中自覺地、有意識地融進了這種思想。這是一種充滿人性的思想,憐人的思想。它給予我們的,是人性的光芒,溫暖與美麗,真真切切回家的感覺。此時此刻,我忽然想起了辛棄疾寫于《青玉案·元夕》中的詩句:“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