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律賓] 林鼎安
都說眼睛是心靈的“窗口”。從“窗口”放出的光,那是心靈在說話,這就是眼神,眼之精神。在筆者的記憶深處,不時地要浮現(xiàn)生命中那些難忘的眼神,觸動那顆年老遲鈍卻仍然撲騰著不平靜的心。
上世紀(jì)六十年代初,泉州汽車站的那一幕,讓我至今難忘。已年過半百的母親頭上早已有了一綹白發(fā),她挺立在初秋的晨風(fēng)中,只對我說了一句話:能讀上大學(xué)不容易,有什么事隨時來信。母親那眼神,不只是祝福、期盼,更多的是擔(dān)憂。只見不易覺察的一顆淚珠在她的眼睛里閃爍。她常說,送親人出門決不能掉眼淚。
轉(zhuǎn)眼八年后,眼淚在父親的眼里是渾濁的。八十二歲的父親已骨瘦如柴,鼻子呼出的是十分微弱的猶如游絲的氣息,屋外“武斗”的槍聲他是聽不見了,炮轟兒子的“大字報”他再也念不不出聲了。也許是“回光返照”的原因,他突然睜開眼,那眼神分明是依依不舍,那是失落、遺憾的眼神,八十二歲的老人臨終前竟聽不到一聲“阿公”……
十八年過去了,筆者突然有一日在鯉城鐘樓下見到的是一雙幽怨的眼神。她從香港來,在文聯(lián)的樓下邂逅,一聲“林老師,您好!”再也沒有多說,二十六年前承天寺月下的絮語仿佛還在耳旁。她似有千言萬語,欲語還休。筆者忽想起了蔡琴唱的《你的眼神》:“像一陣細(xì)雨灑落我心底,那感覺如此神秘。我不禁抬起頭看著你,而你卻不露痕跡。雖然不言不語,叫人難忘記……”
她初中畢業(yè)慘遭“文革”,回鄉(xiāng)務(wù)農(nóng)還當(dāng)了“赤腳醫(yī)生”,無奈“城鄉(xiāng)差別”戶口進(jìn)不了泉州市區(qū),只好轉(zhuǎn)身離開了最初戀人,委身嫁給一個不愛的人。丈夫不幸英年早逝,她又輾轉(zhuǎn)在香港、泉州,“常回娘家看看”。
往事如煙,不堪回首。眼前見一個個小孫子那無忌天真的眼神,心里不由地一股股暖流淌過。
我家的附近有一個火車站,也有一個電車站。電車站雖然干凈、熱鬧,但我卻愿意到荒僻、冷落的火車站周圍散步,清晨、黃昏,尤其是月夜。
據(jù)說,菲律賓是亞洲最先建設(shè)高速公路的國家,從集尼車、電車、火車的運行,就可窺見當(dāng)年黃金時代菲島的交通是何等的繁榮!無奈眾所周知的原因,菲律賓踏步十分緩慢,“人老珠黃”,公路、電車道、鐵軌也會老化的。筆者漫步在火車道兩旁,見鐵軌老人斑似的銹跡片片,鐵道上芳草萋萋,不由地要感嘆唏噓。
人呀,就是有三等五號,貧富不均。從坐飛機、輪船,打的、坐電車、火車、集尼車的,便可多少看出社會的不同層次。菲島的火車票低廉,上下車的大都是打工階層,行色匆匆為生計南來北往?;疖囌荆巧鐣囊粋€鏡頭。
常到火車站走走,陡增筆者的“知足常樂”。人雖老了卻不再為生活奔波。月光下漫步還能抒發(fā)些“小資”情調(diào)。
月光下的兩條長長的鐵軌向遠(yuǎn)處伸展。我突發(fā)奇想,要是大海底下也有像廈門那樣的有條“海底隧道”,東北方向的火車路盡頭,不就是故鄉(xiāng)的??空締??那么每次返鄉(xiāng),就不必那么麻煩地搭飛機越大海了。
月光是故鄉(xiāng)人的一盞明燈,不也同樣照耀著這蕉風(fēng)椰雨中的火車站嗎?不也同樣沐浴海外的游子嗎?
我突然發(fā)現(xiàn)鐵軌旁長著一株紫羅蘭,在月光下?lián)u晃。這由愛與美的女神維納斯的落淚長成的花能告訴我什么呢?難道故鄉(xiāng)的親人也像維納斯那樣,送游子遠(yuǎn)行,落下晶瑩的淚珠卻在菲島開成一朵紫色的小花?或者是誰借著這呼嘯而來的火車,撒下紫羅蘭的種子?
年華遲暮,見孤獨寂寞的紫羅蘭,忽聽見庾信吟《枯樹賦》:“昔年種柳,依依漢南;今日搖落,凄愴江潭。樹猶如此,人何以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