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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魏六朝紀行賦考論

2012-12-18 07:28王允亮
中國文學研究 2012年3期
關鍵詞:西征山水

王允亮

(鄭州大學文學院 河南 鄭州 450001)

紀行賦是一種以記敘作者行程經(jīng)過為內(nèi)容的文體,具有比較鮮明的特色。這種賦作在漢魏六朝時期非常興盛,梁昭明太子蕭統(tǒng)也注意到了這一現(xiàn)象,他在《文選》賦類中,專門設立“紀行”一類,并且選錄了班彪的《北征賦》、班昭的《東征賦》和潘岳的《西征賦》三篇作為這一文體的代表,足見這一文體的創(chuàng)作在漢魏六朝時期具有一定的影響。因此,本文擬從漢魏六朝紀行賦的創(chuàng)作情況,其興起及發(fā)展變化的內(nèi)在原因,背后蘊藏的美學意義三個方面入手,對它進行考察。

一、先唐紀行賦創(chuàng)作概況

由于自然環(huán)境和人類活動間的密切關系,記述行程經(jīng)歷的文字,在中國文學中起源甚早,《詩經(jīng)》中《東山》、《六月》、《何草不黃》等篇章,皆是記述作者在行旅過程中的所見所思,可視為這類文字的濫觴,尤其是《六月》中“玁狁匪茹,整居焦獲,侵鎬及方,至于涇陽”,“薄伐玁狁,至于大原”,“來歸自鎬”等句子,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具體的行程地名,和后世之紀行賦的常用手法頗為一致。

到了戰(zhàn)國時期,紀行類文字有了進一步的發(fā)展。屈原《九章》中的《涉江》和《哀郢》是兩篇比較有名的紀行文,前者記述自己由楚都南行,入湖南境內(nèi)的行程,后者則記述自己離郢都東去的所見所感。相對于《詩經(jīng)》中的紀行詩篇,這兩篇作品不僅篇幅加長,而且描寫也更為細致。由于楚辭與漢賦的密切關系,這兩篇文章更被認為是后世述行賦的直接起源。孫梅《四六叢話》卷三云:“《西征》、《北征》,敘事、記游,發(fā)揮景物,《涉江》、《遠游》之殊致也?!薄?〕(P45)實際上,《涉江》多寫經(jīng)途實景,《遠游》則多為想象之詞,屬神游之作,性質(zhì)與《涉江》有別,孫梅所言,混而未析,實有不妥。這兩篇文章對后世紀行賦的影響是顯而易見的,它的很多語言習慣在紀行賦中得以保留,如《涉江》有:“朝發(fā)枉渚兮,夕宿辰陽。”班彪《北征賦》中有“朝發(fā)軔于長都兮,夕宿瓠谷之玄宮?!眱善浞ㄈ绯鲆晦H,可見相互關系之密切。①

然而《涉江》、《哀郢》只算得上是漢魏六朝紀行賦之先聲,還不能算完全的紀行賦。至西漢哀帝時期,劉歆由于政治傾軋而被排擠出任五原太守,他用《遂初賦》一文,記述了自己由長安赴五原的行程。這篇賦最大的特點是由地及史的寫作手法,作者把途中經(jīng)過的地理區(qū)域和它們過往的歷史聯(lián)系起來,貫穿組織,吊古傷今,成為一篇首尾完備的賦作。至此,紀行賦確立的標志性作品終于正式出現(xiàn),而其中由地及史的寫作特點,也為后世主流紀行賦所沿襲②。此后兩漢之際班彪的《北征賦》,其女班昭的《東征賦》,蔡邕的《述行賦》,兩晉時期潘岳的《西征賦》,袁宏的《北征賦》、《東征賦》,南北朝時期謝靈運的《撰征賦》,張纘的《南征賦》都是這類紀行賦中的代表作。

漢魏六朝的紀行賦除了上述以揭橥所經(jīng)地理的史事來抒發(fā)感情的史地類紀行賦外,還有一類是以壯聲威為目的的軍征賦。宋王楙《野客叢書》卷十九云:

“征”有二義,有征行,有征伐。文字中有以《東征》、《西征》為名者,不可不審。如曹植《東征賦》,崔骃、徐干《西征賦》,班固、傅毅《北征頌》,此皆述征伐之征,非征行之謂也。如袁宏、班昭《東征賦》,潘安仁《西征賦》、張纘《南征賦》、班彪《北征賦》,此正述征行之征,非征伐之征也。今人或不契勘,總以為一義,失矣?!?〕(P276-277)

由此可見,雖同名為征,但兩類賦作在性質(zhì)上卻有很大的區(qū)別。軍征賦也是漢魏紀行賦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據(jù)現(xiàn)存文獻,軍征賦的創(chuàng)作應以東漢崔骃的《大將軍西征賦》為最早,至漢末三國時期,由于戰(zhàn)事紛紜,這類賦作開始蓬勃興起,蔚為大觀。它們主要以鋪張軍容,夸耀聲威為主,代表作有陳琳《神武賦》,楊修《出征賦》,曹丕《述征賦》,曹植《述征賦》、《述行賦》,陸云《南征賦》等。

除了史地類和軍征類紀行賦之外,隨著社會發(fā)展和人們審美水平的提高,兩晉時期還出現(xiàn)了以描繪山水實景為主的紀行賦。這種賦作雖仍然以記敘行程為主要內(nèi)容,然而史事在文章中的比重卻大大下降,主要的筆墨被用來記敘沿途的山水景觀。這類賦現(xiàn)存的最早作品,應以西晉張載《敘行賦》和陸機《行思賦》為代表,至南北朝時期,記景為主的山水類紀行賦成為當時紀行賦的大宗,主要代表作品有蕭綱《述羈賦》,沈約《愍途賦》,江淹《去故鄉(xiāng)賦》,丘遲《還林賦》等。

總而言之,據(jù)現(xiàn)存文獻考得,漢魏六朝時期可入紀行賦范疇內(nèi)的作品,共約四十二篇,主要有劉歆《遂初賦》,班彪《北征賦》,蔡邕《述行賦》,班昭《東征賦》,崔琰《述初賦》,潘岳《西征賦》,袁宏《東征賦》、《北征賦》,應玚《撰征賦》、《西征賦》,崔骃《大將軍西征賦》,王粲《初征賦》,阮瑀《紀征賦》,徐干《西征賦》、《序征賦》,繁欽《述征賦》、《述行賦》、《避地賦》、《征天山賦》,陳琳《神武賦》,楊修《出征賦》,曹丕《述征賦》,曹植《述征賦》、《述行賦》,陸云《南征賦》,陸機《行思賦》,盧諶《征艱賦》,傅玄《敘行賦》,張載《敘行賦》,晉郭璞《流寓賦》,傅亮《征思賦,》謝靈運《撰征賦》、《歸途賦》、《嶺表賦》、《孝思賦》,蕭綱《述羈賦》,沈約《愍途賦》,江淹《去故鄉(xiāng)賦》,張纘《南征賦》,丘遲《還林賦》,魏收《聘逰賦》,隋煬帝《歸藩賦》等③。

這些紀行賦,按照題材和風格,大致可以分為三類,一類為因地及史的正格紀行賦,以劉歆的《遂初賦》為開端,是后為紀行賦之主流,歷時長,影響大;二為以行軍征戰(zhàn)為主要內(nèi)容的軍征類紀行賦,這類賦據(jù)現(xiàn)存文獻應以東漢崔骃的《大將軍西征賦》為最早,漢末三國時期由于戰(zhàn)事頻仍,軍征類紀行賦最為興盛;第三類則為抒情寫景為特點的山水類紀行賦,語言清麗,筆致婉約,很少鋪敘史實,這類型的賦從西晉開始出現(xiàn),到南北朝比較盛行。

二、先唐紀行賦興盛原因

漢魏六朝紀行賦的興盛和發(fā)展變化,與當時社會的文化氛圍,以及時代審美精神的嬗變有著密切的關系。接下來本文將就史地類、軍征類、山水類紀行賦興起的原因做一探討。

漢魏六朝時期史地類紀行賦的興盛,與當時史學的發(fā)展,特別是史地結(jié)合較密切的區(qū)域史的發(fā)達有一定的關系。先秦時期,各諸侯國都有編纂自己國家歷史的傳統(tǒng),《春秋》即據(jù)魯國歷史修訂而成,具有區(qū)域史的性質(zhì)。兩漢以后,史學發(fā)達,區(qū)域史也隨之興旺,《吳越春秋》、《越絕書》是其中的佼佼者。到了東漢,以地方志為形式的區(qū)域史也得到了發(fā)展,《隋書》卷三十三《經(jīng)籍二》云:

后漢光武,始詔南陽,撰作風俗,故沛、三輔有耆舊節(jié)士之序,魯、廬江有名德先賢之贊。郡國之書,由是而作?!?〕(P982)

這些耆舊節(jié)士,名德先賢的記載,作為地方志的構成部分之一,在東漢初期已經(jīng)被組織進去,這也是史地結(jié)合的地方文獻出現(xiàn)的典型標志。此后,地記方志文獻在漢魏六朝時期蓬勃發(fā)展。在《隋書·經(jīng)籍志》史部中,與地方文獻性質(zhì)相類的有“霸史”、“舊事篇”、“雜傳”、“地理之記”及“譜系篇”五類,而這五類書籍總計四百七十部,四千九百六十七卷,可見其數(shù)量之大。唐劉知幾《史通·雜述》曾將雜史類著作區(qū)分為十類,其中和地方史關系比較密切的有郡書、地理書、都邑簿三類。足見史學和地域的結(jié)合,是漢魏六朝時期史學發(fā)展的一個新潮流。

漢魏六朝區(qū)域史學的發(fā)展,反映出時人對史地關系的重視,在史書中也可以見到以熟稔史地知識為榮的記載,如《陳書》卷十七《王通附王勱傳》載:

大同末,梁武帝謁園陵,道出朱方,勱隨例迎候。敕勱令從輦側(cè),所經(jīng)山川,莫不顧問。勱隨事應對,咸有故實?!?〕(P238)

又《晉書》卷一百二十七《慕容德傳》載:

遂問謨以齊之山川丘陵,賢哲舊事。謨歷對詳辯,畫地成圖。德深嘉之,拜尚書郎。立冶于商山,置鹽官于烏常澤,以廣軍國之用?!?〕(P3169)

由這兩段記載“咸有故實”“賢哲舊事”等語可以看出,和區(qū)域地理相附著的歷史典故,也是地理知識的重要組成部分之一,掌握這些知識則成為博學的象征。這一現(xiàn)象和漢魏六朝史地類紀行賦中因地及史的特點非常一致,劉歆、班彪、蔡邕、潘岳、謝靈運等人都是學養(yǎng)深厚,兼通文史的士人,他們深厚的學養(yǎng),對于紀行賦的創(chuàng)作具有重要的意義。盡管從漢代到魏晉南北朝,學風上有從經(jīng)史之學到文史之學的轉(zhuǎn)變,但以熟知史地為榮的社會文化氛圍,則是史地類紀行賦興盛的關鍵。

建安時期是軍征類紀行賦創(chuàng)作的高潮階段,這和當時特殊的時代氛圍有非常密切的關系。由于連年戰(zhàn)亂,漢末是一個民生凋敝,滿目瘡痍的時期,士人們熱切渴望出現(xiàn)一個強權人物,能帶領他們安定國家,建功立業(yè)。而曹操則由于知人善用,謀略過人,逐步消滅各割據(jù)軍閥,使北中國達到統(tǒng)一。他的出現(xiàn),滿足了士人們在亂世中對強權人物的需求,建安文人無論是陳琳、王粲,還是繁欽,大多經(jīng)歷了輾轉(zhuǎn)流離的生活,直到最后依附于曹操,坎坷的經(jīng)歷使他們認識到了曹操的過人之處。因此以他們?yōu)橹饕髡叩能娬髻x中,大多謳歌曹操軍容之盛,軍威之強,透露出豪邁昂揚的樂觀精神,這是和當時的社會形勢分不開的?!段男牡颀垺肪砭拧稌r序篇》敘述建安文學精神時說:

傲雅觴豆之前,雍容衽席之上,灑筆以成酣歌,和墨以藉談笑。觀其時文,雅好慷慨,良由世積亂離,風衰俗怨,并志深而筆長,故梗概而多氣也?!?〕(P673-674)

時代氛圍造成的樂觀昂揚的精神氣質(zhì),在當時的作者筆下多有體現(xiàn)。像王粲《從軍行》五首,曹植《贈丁儀王粲詩》,劉楨《贈五官中郎將詩四首》第一,曹丕《飲馬長城窟行》等,都以曹操行軍出征作為題材背景,表達了對其安邦定國能力的贊美,和軍征賦中所表達的情感和精神完全一致,由此可知,時代氛圍是建安時期軍征賦興盛的重要原因。

山水類紀行賦的興起,則與魏晉時期審美觀念的發(fā)展有很大的關系。隨著老莊之學的興盛,由山水而體悟玄道的風尚在士人中間流行,對山水的欣賞也成為他們展現(xiàn)胸襟和修養(yǎng)的一個突出標志,如《世說新語》卷上《言語》第九十一條載:

王子敬云:“從山陰道上行,山川自相映發(fā),使人應接不暇。若秋冬之際,尤難為懷?!薄?〕(P145)

《世說》中像這樣的事例還有顧愷之、王胡之、晉簡文帝等,這些記載都足以體現(xiàn)出晉人對山水之美極高的體認能力。宗白華先生在《論<世說新語>和晉人的美》中說:“晉人向外發(fā)現(xiàn)了自然,向內(nèi)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深情?!边@句話正說明了山水審美的出現(xiàn),和士人文化修養(yǎng)的提高有著密切的關系④。

“可是,怎么整呢?寫信吧,不行,現(xiàn)在的稿紙上都有號碼,能查出來。打電話吧,又怕聽出來,還是不行。后來,我想起幾年前從單位拿回來的十來張有點宣紙性質(zhì)的16開紙,這種紙現(xiàn)在市面上沒有了,用它不易被查到,安全。我用左手寫的字,最后連我自己都認不出來。

隨著山水之美體悟成為風尚,這一趨勢在文學上也有所呈現(xiàn),西晉左思《招隱詩》中即說:“何必絲與竹,山水有清音?!敝翓|晉時期,它的影響更加明顯,《世說新語》卷中《賞譽》第一百零七條載:

孫興公為庾公參軍,共游白石山。衛(wèi)君長在坐,孫曰:“此子神情都不關山水,而能作文?”庾公曰:“衛(wèi)風韻雖不及卿諸人,傾倒處亦不近。”孫遂沐浴此言?!?〕(P478)

由孫綽之語可知,對山水的體悟成為東晉時作文的必備要素。而這一風尚體現(xiàn)到文學上,便呈現(xiàn)為東晉至宋“莊老告退,山水方滋”的文學發(fā)展潮流。南北朝山水類紀行賦的發(fā)達,也正是這一審美精神變化在文學上的體現(xiàn)。

三、先唐紀行賦美學意蘊

史地類、軍征類和山水類紀行賦,在漢魏六朝的不同階段迭互興起,在美學上也具有不同的意蘊。接下來就此作一分析。

就當時較為傳統(tǒng)的史地類紀行賦來說,由于作者在行文中以史事為主體,凸顯出以史為賦的特點,注重以古鑒今的勸誡告諭,文章厚重樸茂,和漢大賦具有相同的美學風格。《文心雕龍》卷二《詮賦》說:“夫京殿苑獵,述行序志,并體國經(jīng)野,義尚光大,既履端于倡敘,亦歸余于總亂?!薄?〕(P135)此處所云“述行序志”正包括紀行賦一類作品在內(nèi),而劉勰把它和京殿苑獵之類的大賦相提并論,并指出它“體國經(jīng)野,義尚光大”的特點,可知在風格上它和潤色鴻業(yè)的漢大賦相去無幾。這一點在后人的評論文字中也有體現(xiàn),宋許顗《彥周詩話》云:

豐父嘗與仆言:“班孟堅《兩都賦》華壯第一,然只是文辭。若叔皮《北征賦》云‘劇蒙公之疲民兮,為強秦而筑怨’,此語不可及。”仆嘗三復玩味之,知前輩觀書自有見處?!?〕(P20)

又清何焯《義門讀書記》卷四十五評曹大家《東征賦》說:

唐呂向評潘岳《西征賦》說:“岳述所歷古跡美惡勸戒焉?!薄?0〕(P187)從這三條評論中可以看出,史地類紀行賦的最大特點是,闡發(fā)所經(jīng)行區(qū)域歷史對后人的啟發(fā)教育性。在這個基礎上,史地類述行賦逐漸發(fā)展出史學的特性,完成了由以史為賦到因賦為史的轉(zhuǎn)變?!妒勒f新語》《文學》第九十七條載:

袁宏始作《東征賦》,都不道陶公。胡奴誘之狹室中,臨以白刃,曰:“先公勛業(yè)如是!君作《東征賦》,云何相忽略?”宏窘蹙無計,便答:“我大道公,何以云無?”因誦曰:“精金百煉,在割能斷。功則治人,職思靖亂。長沙之勛,為史所贊?!薄?〕(P273-274)

又《晉書·袁宏傳》載桓溫也曾經(jīng)因為袁宏在《東征賦》中沒有提到自己的父親桓彝而憤怒不已,質(zhì)問袁宏:“聞君作《東征賦》,多稱先賢,何故不及家君?”謝靈運在《撰征賦》序里說:“作賦《撰征》,俾事運遷謝,托此不朽。”〔11〕(P2599)也是將賦的創(chuàng)作視同具有史的功用??梢娛返仡惣o行賦作為紀行賦之大宗,由創(chuàng)始階段的以史為賦的寫作手法,進而在觀念上形成了以賦為史的轉(zhuǎn)變。史地結(jié)合的寫作模式,因凸顯了區(qū)域地理的歷史意蘊,賦中呈現(xiàn)的不僅是旅途行程中的描景抒情,而更多是政治道德的勸喻,文章整體上呈現(xiàn)出的是厚重深沉的美學風格。

軍征類紀行賦作為漢代出現(xiàn)的新文體,既擴大了賦的表現(xiàn)領域,對于之前以詩為主的軍旅紀行文學,也是一個非常有意義的創(chuàng)新。軍征之文在先秦時已經(jīng)出現(xiàn),《詩經(jīng)》中《六月》、《常武》、《采薇》皆是其中膾炙人口的篇章。至漢末建安時期,隨著戰(zhàn)爭的增多,很多作者都有行軍作戰(zhàn)的經(jīng)歷,軍旅文學再度興盛。漢魏六朝時期的軍征賦,從題材上來說,繼承了詩經(jīng)《六月》和《常武》中謳歌軍旅的傳統(tǒng),在具體手法上,則借鑒了漢代盛行的京都游獵賦的文字,極盡鋪張揚厲,夸耀聲威之能事,使文章呈現(xiàn)出雄偉昂揚之美。以下略舉幾例以見一斑。崔骃《大將軍西征賦》曰:

是襲孟秋而西征,跨雍梁而遠蹤。陟隴阻之峻城,升天梯以高翔。旗旐翼如游風,羽毛紛其覆云。金光皓以奪日,武鼓鏗而雷震。〔11〕(P711)

曹丕《述征賦》曰:

伐靈鼓之硼隱兮,建長旗之飄飖。曜甲卒之皓旰,馳萬騎之瀏瀏。揚凱悌之豐惠兮,仰乾威之靈武。伊皇衢之遐通兮,維天綱之畢舉?!?1〕(P1072)

繁欽《征天山賦》曰:

素甲玄焰,皓旰流光。左駢雄戟,右攢干將。彤玈朱矰,丹羽絳房。望之妒火,焰奪朝陽。華旗翳云霓,聚刃曜日铓。于是轒辒云趨,威弧雨發(fā)。鉦鼓雷鳴,猛火風烈。躍刃霧散,虜鋒摧折。呼吸無聞,丑類剝滅?!?1〕(P977)

這幾段文字中,高揚的旌旗,耀眼的鎧甲,勇猛的武士,浩大的陣勢,無一不是漢代京都游獵大賦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場景,在這些地方則被作為軍隊聲威的體現(xiàn)而加以描繪。這是因為古代大規(guī)模狩獵本具有軍事行動的性質(zhì)⑤,游獵賦所極力突出的奮發(fā)昂揚,鋪張揚厲之美,和軍征賦中高歌慷慨,以壯聲威的豪邁之美幾無二致,所以游獵賦的筆法自然而然被漢魏軍征賦借鑒吸收,以新瓶裝舊酒,藉此為軍旅文字開拓出新的領域。

對于以山水敘景為主的兩晉南北朝紀行賦來說,它們是當時山水審美水平大幅提高在文學上的體現(xiàn)之一。在這些作品中,史地類紀行賦由地及史,借史言志的手法已經(jīng)被摒棄,作者更多的是直抒所見,把重點放在即目所及的山水上,通過對山水景物的工致描寫,來抒發(fā)自己的情志。由于少了史實的堆砌與壅塞,山水類紀行賦顯得輕快活潑,呈現(xiàn)出的是一種婉約清麗之美,和史地類紀行賦的厚重深沉,軍征賦的雄偉昂揚有別,這是兩晉南朝山水類紀行賦的常態(tài)。如張載《敘行賦》:

秉重巒之百層,轉(zhuǎn)木末于九岑。浮云起于轂下,零雨集于麓林。上昭晢以清陽,下杳冥而晝陰。聞山鳥之晨鳴,聽玄猿之夜吟。雖處者之所樂,嗟寂寞而愁予心。〔11〕(P1949)

又陸機《行思賦》曰:

商秋肅其發(fā)節(jié),玄云霈而垂陰。涼氣凄其薄體,零雨郁而下淫。睹川禽之遵渚,看山鳥之歸林。揮清波以濯羽,翳綠葉而弄音。行彌久而情勞,途愈近而思深?!?1〕(P2010)

又梁沈約《愍途賦》曰:

日晻長浦,風掃聯(lián)葭。疊云疑憤,廣水騰華。聽奔沸於洲嶼,望掩曖乎煙沙。依云邊以知國,極鳥道以瞻家。免凄愴於羈離,亦殷勤於行路。嘆余途之屢蹇,奚前芳之可慕。〔11〕(P3097)

又梁簡文帝《述羈賦》曰:

是時孟夏首節(jié),雄風吹甸。晚解纜乎鄉(xiāng)津,涕淫淫其若霰。舟飄飄而轉(zhuǎn)遠,顧帝都而裁見。遠山碧,暮水紅,日既晏,誰與同。云珪瓘而出岫,江搖漾而生風。〔11〕(P2994)

和史地類紀行賦注重對區(qū)域歷史的貫穿組織不同,山水類紀行賦明顯把文章的重心放到了對山水景致的描寫上,潺潺的流水,依稀的煙云,自由的禽鳥,青蔥的卉木等各種意象在文中大幅出現(xiàn),取代了史地類紀行賦中的歷史意象和興亡鑒戒。相較而言,西晉初期的山水紀行賦,尚有典雅詳贍之風,進入南北朝之后,則日益精致婉轉(zhuǎn),它不再像傳統(tǒng)史地類紀行賦那樣一絲不茍的交代行程,而是善于裁剪,聊聊數(shù)筆,煙云禽鳥,山川卉木盡收眼底,畫面感極強,具有詩的美感。

總而言之,史地類紀行賦出現(xiàn)的時期,正是兩漢經(jīng)史之學興盛的時期,因而紀行賦創(chuàng)作中,加入了很多史學因素,體現(xiàn)出兩漢社會文化氛圍中的政治道德氣息,具有樸茂雄渾的厚重美,這一特征也成為史地類紀行賦的最大特點;軍征類紀行賦雖則在東漢中期已經(jīng)出現(xiàn),但它興盛的時候已到了漢末,時代精神中的慷慨悲歌,體現(xiàn)為作品中高蹈揚厲的奮發(fā)之美,這也是軍征類紀行賦最主要的美學品格;山水類紀行賦的興盛,則和兩晉以后山水審美風尚的盛行有很大的關系,它呈現(xiàn)出的是清麗便娟的婉約美。大略而言,這三種述行賦在漢魏六朝時期的發(fā)展變化,以及體現(xiàn)出的不同美學品格,其實都是各自時代文化精神的體現(xiàn)。文學之美和時代具有密不可分的關系,只有把文學和它所處的社會聯(lián)系起來,我們才能對文學的發(fā)展變化有更深入的認識。

〔注釋〕

①楚辭中的《遠游》《離騷》雖亦為記游文字,但多想象之觀覽,所開創(chuàng)的乃是《幽通賦》、《思玄賦》等神游系列的作品,與重在描繪實景的紀行賦不同,故不以之為紀行賦之先聲。

②歆之此賦,據(jù)陸侃如《中古文學系年》考證,作于哀帝建平元年(公元前6年),見該書第20頁(人民文學出版社1985年版)。

③據(jù)《全后漢文》,漢末葛龔有《遂初賦》,《太平御覽》卷一八四引作《反遂初賦》,據(jù)其殘文似非述行之類;曹植有《東征賦》一文,據(jù)其自序,乃曹操東征時,曹植留守,故為文以壯聲威,乃想像之作;孫綽《遂初賦》雖與劉歆之作同名,乃泛詠懷抱,然非述行之類,故此數(shù)篇皆不入紀行之類。

④宗語見《美學散步》第215頁(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駱玉明先生認為宗先生的這句話如果表述成,晉人向內(nèi)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深情,向外發(fā)現(xiàn)了自然,能夠更清楚的說明自然被發(fā)現(xiàn)的過程,此語極為精當(見駱玉明《<世說新語>精讀》,復旦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76頁)。

⑤《周禮》夏官大司馬一職中,對它的這層意義說的非常明白。如:“中春,教振旅,司馬以旗致民,平列陳,如戰(zhàn)之陳,辨鼓鐸鐲鐃之用,王執(zhí)路鼓,諸侯執(zhí)賁鼓,軍將執(zhí)晉鼓,師帥執(zhí)提,旅帥執(zhí)鼙,卒長執(zhí)鐃,兩司馬執(zhí)鐸,公司馬執(zhí)鐲,以教坐作進退疾徐疏數(shù)之節(jié),遂以蒐田,有司表貉,誓民,鼓,遂圍禁,火弊,獻禽以祭社?!?/p>

〔1〕孫梅.四六叢話〔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0.

〔2〕王楙.野客叢書〔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

〔3〕魏徵等.隋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3.

〔4〕姚思廉.陳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2.

〔5〕房玄齡等.晉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4.

〔6〕范文瀾.文心雕龍注〔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8.

〔7〕余嘉錫.世說新語箋疏〔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

〔8〕許顗.許彥周詩話〔M〕.北京:中華書局,1985.

〔9〕何焯.義門讀書記〔M〕.北京:中華書局,1987.

〔10〕李善.六臣注文選〔M〕.北京:中華書局,1987.

〔11〕嚴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M〕.北京:中華書局,19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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