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興泉
油菜是領(lǐng)著孩子最后一個報名的。二十四五歲,娃娃已經(jīng)八歲了。穿得花花綠綠,像一彩球。她手里捏著十四元三角錢,有理霸道地來到了我面前。“老師,給赫麗報個名!”一雙畫得七青八黃的眼只瞥了我一下,就去看其余的人。待看了幾遍,才回頭把眼光撂我這兒。
“你是?”
“赫麗的媽媽?!庇筒艘贿呎f,一邊一張一張地數(shù)錢,十一、十二、十三,像我們一年級老師教學生識數(shù)一般。數(shù)完了,一分不少地把錢咣一下摁到我面前,還把指頭捻了一下:“十四塊零三毛。”
她還說著話,頭就早轉(zhuǎn)向了男老師和一個個女老師。一個個公辦男教師的頭油光可鑒,一個個女老師的衣服鮮亮無比,讓她眼光跌進去拔也拔不出來。我地抽開抽屜,把錢唰一下掃進去,咣一聲關(guān)了,把書和本子全啪地墩在她面前。我的動作行云流水,快而且響亮,把她嚇得一個激靈。她回了頭,一雙三角眼一大,眼光就跌我辦公桌上,再沒拾起來,紅著臉,一本一本攬了書和本子,逃也似拉著孩子走了。
油菜是一個外地來的媳婦,或許是父母生她時夢見了油菜,也或許是出生時正是油菜花開時節(jié),就取名油菜的吧。她的男人近乎是個瞎子,走路左一步右一步,一腳高一腳低,總給人一種要跌倒的感覺??伤腥舜┑貌凰?,鴨舌帽,牛仔褲,竟很有點時髦。油菜也善于包裝,花花綠綠總穿得像個彩色的布娃娃,卡通得叫人不得不多看幾眼。油菜的身材并不苗條,矮且胖,滿臉的麻子,很丑陋。但有了油菜一刻不停地武裝,眼、眉、鼻子、嘴、臉,就有了另一番樣子,即使不好看,但也不乏新奇,只那蒜頭鼻子和三角眼的形狀確實無法改變。可油菜一點也不嫌棄冷落它們,總是描啊,畫啊,使得身上的每一處都滲透了印像畫派的元素。
然而,正準備起身,那鮮艷的色彩竟是又一次晃進了我眼睛的時候,油菜又回來了,峰立在了我面前。
“李老師,你把我的錢找錯了!”油菜的話像鍋里跳出的爆豆子炙手可熱,她的一雙三角的眼像兩桿焊槍,我分明地看到了那灼灼燙人的火花。
“是嗎?”我驚訝地看著油菜。油菜則吃定了我,一眼不眨,把我圈在她的三角眼里。那雙三角眼一點點縮小著,直把我也壓得扁扁的,一點影子也找不到了。
“我給了你一百吧?你怎么能找我三十五元柒角?老師人家,怎么連個數(shù)兒也不識了!”油菜聲音大,還有點浪。她說得像真的一樣鑿鑿,并且又把精心準備好的三十五元柒角,像魔術(shù)師一樣極盡瀟灑地抹在我桌上。那些錢聽話地一一排在我的辦公桌上,與我抽屜里的錢,恰巧湊成伍拾元。錢們雖卷曲著身子,但每張都昂著頭,顯出十分的倔強。顯然油菜想讓我的錯誤一目了然,讓我承認是我千真萬確地騙了她,從而讓她輕松地從我這里弄去五十元錢。她臉上的油脂太厚,騙人的急惶被掩蓋了,沒有一點點滲出來。而且,說完了前面一席話的時候,她鎮(zhèn)靜地慢慢抬起頭,向周圍的人看去,穩(wěn)穩(wěn)地笑著。
我苦苦笑了,辦公室的人果然都被她鉤了過來。我是民辦教師,月月只有333毛,何況還有老有小。究竟是誰騙了誰?我說不出。油菜,我沒錢,有的話,我會給你一些的。我知道你沒錢,公公婆婆看病需要錢,孩子上學需要錢,油鹽醬醋少不了錢。我無辦法解釋,只能像方志敏那樣,讓油菜的三角眼從衣領(lǐng)捏到襪底,只有這樣油菜才能相信我是沒錢的,大家也才能相信我沒騙油菜。我們民辦教師,天天都在想錢,可……我把襯衣口袋翻出來,把抽屜拉開來,把褲子口袋翻出來,把剛剛掃進抽屜的錢也擺出來。油菜看著我,大家看著我,除了抽屜里那些錢,我寒酸得竟再也沒一分錢。油菜以這種方式展示了我的貧困。我朝著油菜痛苦地笑,我什么也說不出,心里刀割一般疼,只想哭。
油菜一句話也沒說,一把抓了錢,猝然轉(zhuǎn)了身。那一刻油菜三角的眼里滿是淚。像一陣風,又似一縷七色的光飄逝了。
想不到,第二天油菜又來了,在我還沒有準備和她打招呼時,她就把一瓶香油塞到了我手里,轉(zhuǎn)身一句話也沒有說,走了。
油菜的淚還在我心里澎湃著。一天,她又出現(xiàn)在我們辦公室的門縫中,門縫中她的臉變成了一條兒,粉嫩嫩像剛剛掛上架的豬肉。她的小眼睛精明地閃動著,勾引著我?!袄罾蠋??!彼龥_我點著頭,“你們校長在嗎?”
“我們的小張?”我本來是同情油菜的,可因怕她騙我,加之她這身份,我立即覺得她是不配找我們校長的。我把校長故意說成小張,往黑路上調(diào)她。
“不,你們的校長!”油菜謙和地向我又笑了笑,把艷如花朵的嘴唇窩窩,色迷迷的笑竟是那么溫暖。
我記得很清楚,那天,窗外柳絲長長的一排在樹上,還有許多許多的畫眉鳥在樹間跳躍歌唱,有些孩子已經(jīng)穿上了短褲和半袖,開始操練起鑼鼓和小號了,“六一”國際兒童節(jié)已經(jīng)翹首相望了。那些日子,每一個孩子臉上都閃耀著幸福的光彩。我發(fā)現(xiàn)油菜一張丑陋的臉上,竟也閃耀著詩情畫意、光彩和幸福。
“請告訴我,校長究竟在不在,行嗎?”在我思絮亂飛的時候,油菜加甜了語氣的“請”字,促使她眼睛的三角變成了兩個平角,成了兩條黑油油、滋潤的縫縫兒,那兩條縫兒里流淌著的可全是蜜汁。
“在,在……”我不知是害怕她,還是什么,急忙起身,把她送到了校長的室內(nèi)。逃脫了油菜,心中天廣地闊的我有點幸災樂禍。因為,那一刻我發(fā)覺誰與油菜接近,誰就會被她染個七青八綠的。直覺告訴我,這個女人不簡單哩。
我們的校長竟順利地接見了油菜。后來,她一次次來,只把笑拋給我們,來了就直奔校長室,有時,甚至無視我們的存在。我有點兒失落,不由自主地罵起她來。我總惦記著,想她和校長說什么干什么,后來竟還想多看她幾眼,看看她究竟與別的女人有什么不同。有時我手握著筆,不閱作業(yè),不寫教案,筆下竟不由自主地畫出一個個油菜來。女同志們抿著嘴笑,說是不是請油菜過來,給我做模特。聽了這樣的話,我便慌了神,立即用彩色鉛筆亂涂亂染一氣,誰知這樣一染,油菜在我的筆下卻越發(fā)逼真了。我想知道她究竟是一個什么樣的女人。那一段我一直沒有面對面地見她了,心里竟酸酸的。那一段油菜穿得特別時尚,一次還穿了一條紅色的健美褲。穿了紅色健美褲的她腿顯得更短,腿肚上肌肉棱起來,很不雅的,但她每次從校長的房子里出來時,大家都會不約而同地去看她。油菜呢這時會略帶驕傲,熱情地向我們大招其手。她次次都滿臉紅光,不像村婦,倒像一個上級領(lǐng)導,得意的神情渾身流淌。
為啥她找的不是我們其中的一個,而是校長呢?我心里一直嘀咕著。校長為什么樂意讓她找呢?我們女教師不是一個比一個漂亮嗎?
“六一”前夕,我們終于驚訝地發(fā)現(xiàn)了油菜一次次來的目的——我校的三百名學生全部穿上了油菜提來的襪子、白球鞋和各色的演出服。
那個“六一”兒童節(jié),我第一次覺得精彩極了,或許正是有了油菜,才這樣精彩美麗的吧。
“李老師!”幾天后,我又遇到了她,縣文聯(lián)和縣民政局只隔著一道門。這次,我看到的油菜沒有化妝,頭發(fā)也很亂,竟然穿得破破爛爛的,臟兮兮的,像一堆垃圾。她從樓上沖下來,還在我納悶時,已經(jīng)到我面前,見了我親人一般,拉住我的袖口亂晃。
“你,你,干什么?!”我像火燒似地甩脫了她的手,可還是被她抓住了,逃也逃不了。她幾乎是牢牢地揪住了我的衣服,像牽著她走路不穩(wěn)的丈夫。
“李哥,幫幫我,找找民政局鄭局長好嗎?”
“誰是你哥?再說我也不認識鄭局長?!蔽也铧c喊出滾開兩個字。
“喲,李哥,一個村上人不認識一個村上人了,一到城里就學會裝聾作啞了,你不知道我男人是個殘疾人嗎?你不知道我兩個娃娃在上學嗎?一個家五個癱子嗎?連鍋也揭不開了嗎?”油菜拖長音,一邊喊一邊追,像一個耍賴皮的孩子。
“是,是,是,我知道。”一番掙扎拽摔,我終于不敢叫她追了。這樣撕撕扯扯的,叫人看見,真還說不清楚。哥就哥吧,她這嘴一個勁兒亂說,多厲害,要說多了,我肯定會遭更多的罪。我只好把油菜領(lǐng)送到鄭局長辦公室里去。見了鄭局長,油菜就更不讓我這個哥走了,真流了淚。她一直拉死了我的袖口,說是我這個哥領(lǐng)她來的,并且說我這個哥能證明她們家生活有多么多么困難。男人是個殘疾,還有五個癱子,什么活也干不了,娃娃又都在上學。油菜瓦罐里倒豆子,淚水拌著苦難,一點不遲疑地背出來。連鄭局長也險些流了淚。我心里罵著她,不答話,直點頭。等油菜倒完了,鄭局長思謀了半天笑著說:“知道了,知道了。辦,一定幫。誰叫你是我們同學的人來!”油菜一聽這話,果然笑了。兩只三角眼又開始流蜜淌汁了。看著臟兮兮的油菜,我羞得無地自容,面無血色地跑了出來。在隔壁,我竟然還聽見,油菜在一個勁地夸我這個哥了不起。
正當我覺得該向鄭局長解釋解釋時,半個月又過去了。這次竟是鄭局長找到了我,說,你“妹妹”的事我已經(jīng)給辦好了。
打死我也不敢相信,不久,油菜果然滿意地領(lǐng)到了一份救濟金。怎么會是這樣呢?油菜竟然有如此能耐,不費吹灰之力把鄭局長也給拿下了。
后來,出乎我的預料,鄭局長不但給油菜的男人辦了殘疾證,還關(guān)照再三,將村上的提留、渠上的渠壩工、以及娃娃上學的學費也都找人說情給免了。
油菜的丈夫雖說是個殘疾人,可一年要喂五六頭大黃牛。每天他都在油菜的指揮下,把一群大黃牛喂得飽飽的,還能在山溝溝里拔幾捆芨芨,賣好多錢呢。說不定,她這個半瞎子丈夫還要比一個個健全的男人強些呢。油菜會謀算,家里有了油菜,再加她外引內(nèi)治,窮已經(jīng)變成了過去的事,富得早已經(jīng)叫村人刮目相看了。
我想大聲對世界喊:油菜是個騙子,誰也別相信她??晌以囍傲艘磺Т?,半個字也沒能喊出。我記得極清楚,油菜修房子時,那個熱鬧勁少有,來了好多人。鄭局長來了,我們校長也去了,鄉(xiāng)上的人還補助了她兩千元。人人都拿著重禮,鞭炮放了一把又一把。
在這十幾年之中,油菜左沖右突,不但買來了四輪拖拉機、摩托,連房子也翻新了一遍,這村里人哪一個能做得到啊。
油菜一富起來,事情就變了,各種傳言也就多了,弄得油菜狗糞揚場——臭名在外。人人都說油菜在行騙,不但騙得了各種補助,還騙來了許許多多的男人為她種田了,修房了。這樣油菜就叫族人恨得咬牙切齒。
就在秋學期開校前,油菜請我寫一封賀辭。第二天,她本家子那位水管所長找到了我,讓我無論如何不要以教師身份寫這封賀辭。原因很簡單:油菜是騙子。
“按村里的習俗,誰家有喜事都要擺席慶賀的,況且是出大學生了,這樣的大事,我們村可是開天辟地頭一回?!彼L不無遺憾地說,“誰叫赫麗遇了她這么一個女人做母親呢?!?/p>
油菜的公爹是個老黨員,人緣是好極了,可家里窮得叮當響。公公婆婆是姨娘親,嘩嘩嘩,生了六個孩子,只有最后一個算是基本正常的。這個正常的,就是油菜的丈夫赫寬心。赫寬心的婚事總不能讓人寬心,一家八口人,五個就是提起來一條,放下一堆的人,誰家丫頭敢來?況且寬心又是一個近乎瞎子的人物。為了報答老黨員的恩情,赫所長動員大家,他五十你一百地湊,湊了兩千元錢,然后就帶了一名親戚,到定西把油菜連哄帶騙領(lǐng)來。油菜來了就想跑,可她斗大的字不識半個,前是山后也是山,要回老家連路也找不到。
第一天,赫所長給油菜說,我們前山里長著大松樹,想放多少放多少,松木值錢死了。油菜不相信,她一路上可沒有見一棵松樹。
第二天,赫所長又騙油菜說,我們的地里都種著花生,一捏油淌哩。一年吃不了也值好多好多錢。油菜問:結(jié)婚連席也不擺,有花生為什么一個籽籽兒也不給我吃?赫所長就笑了。油菜死也不嫁寬心。
第三天,赫所長又騙說,我們這里有條河,叫黑河,河里魚多,一網(wǎng)下去就百來多斤,提都提不上來。勤勞的人,有的是花不完的錢。這油菜信。油菜爸爸媽媽也聽說了這條河,說是世界上惟一一條倒流河。這樣有名的河,怎么會沒魚??捎筒诉€是不愿嫁給寬心。因為寬心眼睛不好使,油菜坐在哪里都不知道,還得用手摸。
第五天……
第六天……
一直鎖了一周,油菜快餓死了,知道不就范不行。
第七天,油菜終于被半瞎子拉到了懷里。屋外的人聽到油菜哭著,但都看見大聲哭泣的油菜沒有再一次掙脫瞎子的摟抱。
第八天,油菜從一個丫頭變成了一個女人。
第九天,人們看到油菜盤了頭,由赫寬心領(lǐng)著到地里去,到那草湖里去。
這些事和油菜相識的人都知道,今天我卻是第一次聽說。若是油菜聽赫所長的話,不要丟家族的人,赫所長是會原諒她的。
赫所長告訴我油菜不正經(jīng),外面有許多的賊男人,明目張膽地來家里的都三四個。要不,油菜哪有這能耐……所長的臉先前還是羞云片片,等說到油菜征服了一個個男人,培養(yǎng)出了全村第一個大學生,使家面貌一新時,一下子就變得生動起來,像是黑壓壓的烏云片兒猛地得到了陽光的沐浴,全一瞬間變成了霞彩。
“老天也真會開玩笑,竟給娃娃這么一位娘,這樣一個爹,真瞎眼了?!彼L臨走了,拍拍手又說。
事實上,所有的生物都是一顆古老而巨大的生命之樹上的嫩葉。人類,是其中一片葉子。所有的生命都通過看不見的枝條(我們已經(jīng)滅絕的親屬和我們的進化祖先)而聯(lián)系在一起。
又過了兩年,赫所長又來了。他這回是來請我寫一封賀辭的。他請我就給油菜寫,還是他請纓來的。并且說,油菜說了,一定讓我給她寫。油菜的兒子赫虎也考上了大學。在這個貧窮落后的山區(qū),一家能出兩個大學生的鳳毛麟角,而油菜卻做到了。
“是啊,是啊,赫麗是油菜的,赫虎也是油菜的。當年赫麗沒有擺席,現(xiàn)如今兒子又考上了,還非得賀一賀,你說是不是,該不該?你就幫幫忙吧。好人啊,生了一對好娃娃。油菜啊……哎……不容易……”赫所長嘻笑著,無奈之中顯出一副寬宏大量來。
“有什么辦法呢?你說有什么辦法呢?”所長是完全服了這個怪女人,難為情地搓著手,涎著臉,深怕我拒絕請求?!斑@沒有辦法,油菜沒有錯。現(xiàn)在,再裝聾作啞,那可就犯罪了,犯罪了。”赫所長不斷地點著頭。
我見過所長生氣,那是咬牙切齒的,今天他這樣高興還是頭一回。所長有三個孩子,盡管他費盡了心血,可是一個也沒有走進大學門。這樣,油菜就是勾引人,勾引了無數(shù)的人,就是勾引死了人,所長也不管了。
“本事,這就是本事,有本事你也去(下轉(zhuǎn)30頁)勾。要能勾出半個大學生來,才叫有能耐。稀屎上吹泡兒,不是一般人能的。誰能行,試一試,叫我們赫家再榮光一次。”所長的思想變了,村人也一場風,油菜變成了真正的英雄。
油菜會勾人,可經(jīng)她勾了的人都和她有那么齷齪的事嗎?到如今,這話也許成了村人們高抬油菜的一種辦法。我想油菜,天天想,可我一次也沒有想到和她上床去睡覺,這是實話。我知道油菜結(jié)識的人都不錯,說句老實話,油菜真正的不漂亮,想和她睡覺的人,不會是我,也不會是那些局長、所長和科級干部們。
村人們不計較了,所長笑了,我還能怎樣?為油菜我絞盡腦汁,寫了一份熱情洋溢的賀辭。
油菜太不易了。
在大擺宴席的那天,我受邀去了,還敬了一份不薄的禮。我在大家面前念那份祝辭,竟越念聲越大,越念感情越真摯,贏得掌聲雷動。我發(fā)現(xiàn)在座的許許多多人都是沒有休止地拍著巴掌,一次又一次地鼓掌。
我的預料沒有錯。那天,來了許許多多像我們校長一樣有身份的人,連同縣上一些部門的領(lǐng)導也來了,真是高朋滿座,他們都一樣地愛油菜。
油菜的事情辦得真是體面得很。人人都說,人老幾輩了,還沒有見過哪個山里人辦事,辦得這樣體面,門上能擺幾十輛小車車,能來這么多官官兒。
這一天,油菜真是一疙瘩會說話的油彩,滾來滾去的,忙得不可開交,笑聲也從油彩疙瘩里不時冒出來,感染著每一個來客。一時之間,我忽然覺得,油菜是一幅絕美的畫了。
后來,我流著淚又為油菜寫了一樣東西——悼詞。
油菜決心要出山做買賣,新買了一輛三輪摩托車。我們?yōu)榱俗層筒说馁u買一帆風順,都去慶賀??捎筒擞譀]有做好招待我們的準備,于是便騎著車去買菜。油菜是騎慣了二輪摩托的,山路上不知跑了幾千趟,幾萬趟。誰又知道三輪摩托與二輪的畢竟多少有點不同,在回來的路上,油菜竟騎下了山坡坡。
八抬大轎娶媳婦,八抬儀式也可用在給有德行的老人送終。那天嗩吶哽咽,哭聲震天,我們和赫所長等許許多多人,都把肩膀支在了棺木下。大家把油菜送了一程又一程,都哭,大家都像丟了魂。真正沒有想到,她會走得這樣急。大家都哭,都像丟了魂。
真正沒有想到,油菜死了,最傷心的人竟是赫所長。他哭著罵自己,說自己是個真正的騙子。
沒有想到的,油菜死了,還這么會勾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