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國欽
有人懷念上世紀(jì)八十年代,說那時的藥是可以治病的,照相是要穿衣服的,借錢是要還的,老鼠還是很怕貓的,孩子他爹是不用抽血鑒定的。瞧這說法,好像“人性”這幾十年全變壞了。其實,幾百年前,一千年前,也有拷問“人性”的問題,就拿幾個溺亡故事說說。
一
唐朝散文大家柳宗元筆下有個“善游者溺水”的故事。那個“善游者”已被人嘲笑了一千多年。一次,他與幾位朋友一同過江,船行至江心時,進(jìn)水下沉了,船客們只得下水泅渡,大家揮臂斬浪,奮力向岸游去,但那最善于游泳的人卻落在了后面,原來他腰間纏了很沉的千兩銀子。
據(jù)柳宗元先生說,善游者在水中搖搖頭拒絕了同伴們要他扔掉“千錢”的勸告。同伴們先行游到了岸邊,回身朝他高喊:“你太傻了,太死心眼了,性命已然難保,要錢何用?”善游者張嘴想說什么,立刻嗆進(jìn)幾口水,他像是艱難地?fù)u了搖頭,繼續(xù)往前撲騰,一排浪頭過來,終于被卷入江底。
人們對這個善于游泳的溺水者,一向視之為財迷心竅,不分輕重、不知變通的反面典型。
“善游者”財迷心竅嗎?也許,他腰上的“千錢”是人家捎他帶回家鄉(xiāng)的,他已許下“人到錢到”的諾言,他在為兌現(xiàn)諾言拼命呢。
“善游者”不分輕重嗎?也許他家里已經(jīng)沒米下鍋,雙親大人已餓得老眼昏花,未滿周歲的兒子嗷嗷待哺,幼小的女兒已因挨餓而雙腿浮腫,急等著他帶回救命錢呢,他只不過跟洶涌的江水賭了一把,憑著善游的本事,賭勝的概率非常之大,沒能泅渡成功,不過是一次致命的意外,不幸碰到腳抽筋或太不幸遭逢水怪什么的。
“善游者”不知變通嗎?在水中游不動時,他還死抱“寧死不丟錢”的念頭?也許,同伴們勸他扔掉錢袋時,他已經(jīng)意識到棄錢的必要,只是風(fēng)浪吞沒了他的應(yīng)答聲,他搖頭的意思,也許是說我不行了,解開錢袋的力氣都沒有了。也許他已試著解開錢袋,但下水之前打了死結(jié),一念之差后悔莫及了。此時已無力自救,偏偏同伴們不理解他,不肯伸手推他上岸,他的心思只好留給江中的魚兒解讀了。
我不能肯定,“善游者”背負(fù)的罵名一定很冤,但對這個不幸的沒有時間為自己辯白的人我是不愿往壞處想他的。我知道人與人之間的誤解、曲解、冤枉釀就了人間太多的無奈、遺憾和苦痛!
把人往壞處想,源于智慧,基于設(shè)防,為了避禍趨利,多是為自己著想。把人往好處想,源于厚道,基于寬容理解和信任,寧愿人負(fù)我,不愿我負(fù)人,總之是為對方著想。魯迅先生曾說自己“不憚以最壞的惡意來推測中國人”,他是在無數(shù)次領(lǐng)教了惡人的陰暗險惡奸詐之后發(fā)出這番憤激之語的。這對于習(xí)慣把人往好處想的忠厚善良者實乃一劑療治懵懂的猛藥。不過你盡可以發(fā)揮你的想象,把某些中國人狠狠地往壞處想,但還是不宜把什么人都往壞處想,否則難免冤枉人。
二
古時有一富商乘船過江,船翻而落水,嗆了幾口渾水后,便朝岸上疾聲呼救:“我是郡中富翁,誰救了我,一定千金酬謝!”一名漁夫聞聲下水,將他救上岸來。獲救的富翁心疼金子,以為漁夫不到一袋煙工夫就賺取千兩銀子也太輕松了,天下從沒有這樣便宜的買賣,于是不肯兌現(xiàn)許諾,只拿幾兩銀子應(yīng)付。不久以后,富商又從這個渡口過江;絕的是,又一次翻船落水,巧的是聚岸觀看的不少是往日那些見證人。富商大聲呼救,又與往日一樣許以千兩酬金。曾被欺騙的漁夫這回作壁上觀,周圍的人聽說落水呼救者是個不講信用的富人,再不肯援手相救,眼看著那富商葬身波濤了。
從前,人們都把這個故事當(dāng)作鞭撻誠信缺失為富不仁者的范本,以為食言而肥者活該食言而亡,沒有誰對這個富商產(chǎn)生惻隱之心。更沒有誰注意到故事之核是一枚冰冷的理念。
見人落難有性命之虞,便挺身救助,自然有多種情形,或是出于仁義而義務(wù)救人,或履行職責(zé)在命令下救人,或出于功利有條件地救人,不管哪一種,冒險救人于水火之中都是可敬的,哪怕他的動機(jī)是為了求取厚酬重謝,畢竟人的生命是無價的。但是救人之前,先講價錢,總讓人覺得不是滋味。救人之前,要先考量落難者的身份品行,乃至性別年齡,更是不能讓人認(rèn)可的冰冷的理念。故事中的富商品格上有嚴(yán)重缺陷,但他畢竟不是罪人,就是罪人,只要不是罪大惡極、死有余辜,我們能救而不救,恐怕意味著我們的心已經(jīng)結(jié)上一層冰霜了。
救人于水火,可以說是人世間偉大的舉動,哪怕救起的是一個夠得上死罪的人,救人者仍然應(yīng)受褒獎,因為救人者不可能先去調(diào)查落難者值不值得救。
討論怎么救人,標(biāo)示著人格的升華。
討論要不要救人,則意味著人道的失落。
說到這里,你應(yīng)該知道我的態(tài)度了吧。
三
民間常有人拿一個老問題拷問男人:母親和妻子同時落水,在波濤中沉浮呼救,作為兒子和丈夫的男人水性再好也只能先救一人,那么救援之手,先伸向誰?
在母親和妻子同處生死倏忽之際,男人會有什么反應(yīng)?自然不是就近救人,就是舍近救遠(yuǎn)。
就近救人有兩種可能,其一,頭腦里根本沒有“先救誰”的念頭,浪濤早把他的理性壓到心底深處,他伸向母親或妻子的手,純屬出于慌亂之下的本能反應(yīng)。其二,瞬間的決斷里有冷靜的思維:舍近救遠(yuǎn)有可能一個都送不上岸,即使救上一個,自己的心也怕從此不得安寧,因此,就近救人,成為最合乎邏輯的選擇,也算是在兩難選擇中找到了一個平衡點。
舍近救遠(yuǎn),也有兩種可能。其一,鬼使神差,一念之差?;蚴莻鹘y(tǒng)理念在瞬間釋放能量,只想到母親重于天地的生養(yǎng)之恩而忘了滋潤了他生命的妻子;或是愛情在瞬間呼喚了他的靈魂,頭腦里只有愛妻美艷的形象而忘了母親可憐的滿頭白發(fā);或是一種“理智”瞬間占據(jù)了頭腦,以為越危險者越要先救,試圖將離岸近者留給后援者。其二,舍近救遠(yuǎn)完全是一種冰冷的理性決斷:對于某些人來說,在母親與妻子之間取舍,如同做小學(xué)低年級的減法題一樣容易。母親與妻子同時落水簡直是甩掉一個負(fù)擔(dān)的天賜良機(jī)。生活中就有虐待和遺棄雙親的忤逆不孝者,這種人會劈波斬浪去救被視為累贅的母親嗎?至于喜新厭舊者,一向視妻子如衣服,穿脫隨意,早想買一件新衣以取代舊衣,他會在意水中漂流的“破衣服”即將沉入河底嗎?
即便如此,我們還是不能出口指責(zé)這樣的不孝子和薄情郎,畢竟在危難當(dāng)頭,他有救人的舉動。就算他是冷血漢子,也比首鼠兩端,猶豫不決而葬送救人良機(jī)的混蛋強(qiáng)。
在兩難的境遇里結(jié)局注定不能圓滿。
在兩難的境遇中,人之靈魂自然受到拷問。
面前有人落水了,你會水,你會冒險下水救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