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風“??眮砹?
59歲的凌蘭芳望了望窗外夜色中的狂風暴雨,不禁心中一驚:“這么大的暴雨,十多年未見啊!”他立即放下一大堆還沒來得及處理的文件,趕緊叫上司機,連夜驅車趕往郊區(qū)的工廠,“要是絲綢倉庫進了水,后果將不堪設想!”
臺風肆虐著位于太湖邊上的湖州市。這座歷史上以絲綢和毛筆聞名的江浙重鎮(zhèn),是絲綢之路集團董事長凌蘭芳的家鄉(xiāng)和事業(yè)的起點。
他17歲進工廠當送繭工,來回搬運的路可以繞地球一圈;21歲成為廠里黨委副書記,儼然一顆冉冉升起的政治新星;24歲則因文革結束被定性為“三種人”而下獄,絕望得幾近自殺;三中全會后他回到國企工作,從零開始歷經(jīng)生死打拼,最終被領導委以重任;他經(jīng)營國企時,又遭遇沉船海難,12人墜海身亡,欠債3000多萬元,花了6年時間才得以翻身。
一直以來,命運跟他玩著心驚膽戰(zhàn)的過山車,而他卻始終想抓住命運的尾巴。
比如,在獄中最絕望時,他開始研習數(shù)學。他說,數(shù)字是追求絕對真理的方式之一。至今,他每天睡前都會做一道數(shù)學題。
又比如,10年前,在湖州絲綢業(yè)最困難時,業(yè)已下崗的他不惜借著高利貸,盤下瀕臨倒閉的絲綢國企。湖州人都說,他瘋了。10年后,這個瘋子掌控的絲綢之路集團,成了中國最大的民營絲綢制造企業(yè),年銷售額達到20多個億。
然而,凌蘭芳的故事,并不是10年前后的華麗蝶變,而是10年之間的艱難破繭。八千里路云和月,一切就像10年后的這場臺風,殘酷地拍打著前行的路。
2012年的初秋,臺風“??眾A著暴雨沖刷著車窗,工廠門口的水已經(jīng)漫至齊膝深,凌蘭芳飛馳了半小時的車熄火了。心急如焚的他一把推開車門,挽起褲腳直奔倉庫,一頭扎進了工人們搶險的隊伍中……
——這只是渺小的個人奮斗史中的一截片段,亦只是宏大的中國制造史里的一粒塵埃。不過,它卻能折射出這兩段歷史的特質——在苦難中奮力掙扎;在絕望中尋找希望。所幸它的結果還好,大水離灌進倉庫,只差三公分。
01 從天堂到煉獄
中國的歷史從來不打招呼。
1976年,23歲的凌蘭芳怎么也沒想到,一年前自己還是浙江省一顆冉冉升起的政治新星,一年后竟淪為階下囚。從天堂到煉獄,竟然跌落得這么快。
四年前,剛滿17歲的他,進入浙絲二廠。這家位于“絲綢之府”湖州的繅絲廠,是當時浙江省乃至全國都頗有名氣的大型國企。從進廠當送繭工的那一刻起,他一生的命運都和這家工廠緊緊地綁在了一起。
那是一個政治斗爭極度狂熱的年代。年輕的凌蘭芳不可避免地被卷入時代的洪流,他懷著高昂的政治熱情投入到艱苦的送繭工作中,用他那瘦弱的身軀扛起比他人還高一頭的繭包,日復一日地往返于倉庫與車間。后來他算了一下,每天要走30公里,5年前后送繭走的路可繞地球一圈。
周圍的工人們文化水平不高,由于工作賣力,又寫得一手好文章,凌蘭芳很快得到了領導們的提拔,21歲就當上了工廠的黨委副書記。少年得志的他名噪湖杭一帶,甚至被很多人認為會當選中央委員?!澳菚r候真感覺是人生的一個巔峰。”
可是,1976年粉碎四人幫后,中國的政治環(huán)境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以前被捧起來的典型,轉眼間成了被糾正的對象。一場“撥亂反正”的政治改革,將一時風光無限的凌蘭芳投入大獄。
就像一塊燒紅的烙鐵一下子淬火,這種一瞬間的巨大落差,足以讓人崩潰。監(jiān)獄里,一些跟凌蘭芳遭遇類似的人,在抑郁與絕望中選擇了自殺。凌蘭芳也動過這樣的念頭:“政治生命終結了,肉體生命還能做什么?”每逢蹦出這樣的念頭,他又反復敲打自己:“我還年輕啊,來日方長?!?br/> 這期間,凌蘭芳在車間接受艱苦的監(jiān)督勞動,一個月糧票31斤,但他要吃40斤才能吃飽。就在饑餓與困苦侵蝕他時,他卻得到了浙絲二廠一些老工人們的暗中幫助。
一些老工人趁著與凌蘭芳錯身而過之機,一邊為避人耳目假裝不認識他,一邊卻輕輕地說一聲:飯在蒸汽管上。下來后,按照老工人們的提示,他暗自到指定地點一看,果然有備好的飯菜。
當初凌蘭芳風頭正健時,這些老工人并沒有向他套近乎;如今他已是一個失去自由的戴罪之人,而這些老工人卻從自己家里省下一口飯菜,冒著極大的風險來幫助他。這不僅僅讓凌蘭芳感激涕零,更深刻地影響了他的價值觀。
很多年后,他向記者回憶起這段往事說:“老工人們可能并不知道什么革命路線,什么反動路線,他們這種出自人性的關懷,使我發(fā)現(xiàn)之前鼓吹階級斗爭是完全錯誤的。”后來已身為集團董事長的他,把這種尊重人性的價值觀,傳承在了善待每一個員工上。
入獄一年多后,十一屆三中全會得召開,使外部環(huán)境正漸漸變得寬松起來。即使身處獄中,凌蘭芳也能感受到改革春風。他開始相信今后的中國社會,必將越來越尊重人才,自己一定有出頭之日。
于是,他開始研習數(shù)學,在這個過程中,他發(fā)現(xiàn)數(shù)學里蘊含著一種顛簸不破的真理?!皬哪菚r起,我越來越堅信宇宙中有一種絕對真理,值得我們窮盡一生去追尋,而一切困苦都只是考驗?!?br/> 鏈接
湖州自古就被稱為“絲綢之府,魚米之鄉(xiāng)”。精美絕倫的湖州綾絹享有“衣被天下”之美譽。從春秋戰(zhàn)國開始,湖州綾絹就通過絲綢之路傳播到歐亞10多個國家。公元1292年,意大利旅行家馬可-波羅到湖州,在游歷中寫道:“這里工商業(yè)發(fā)達,居民穿著綾羅綢緞,溫文爾雅?!?851年,一位叫徐榮村的商人將湖州輯里的“榮記湖絲”,帶到了在英國倫敦舉辦的萬國博覽會,一舉獲得了維多利亞女王親自頒發(fā)的金獎。從此湖絲更是“冠絕全國,聞名天下”。
02 蠶繭大戰(zhàn)
26歲那年,由于三中全會的政策落實,凌蘭芳得以出獄,并被分配回了原來的工廠。工作崗位跟他9年前剛進廠時一樣——送繭工。折騰了9年,人生又回到原點。
在別人異樣的眼神中,凌蘭芳重新扛起了偌大的繭包,干起了粗活累活。他在心里暗暗告訴自己:要用勞動的汗水,洗刷過去的愚昧。他一方面在工廠辛勤工作,工作量幾乎是工友們的兩倍;一方面又利用業(yè)余時間,給一些即將參加高考的學生補習數(shù)學,后來甚至還有補習班請他上課,每節(jié)課6毛錢。
就這樣,周圍人看待凌蘭芳的目光漸漸改變了。隨著后來的政策環(huán)境越來越寬松,在新的產(chǎn)業(yè)形勢下,工廠領導開始重新啟用這個命運曲折的年輕人。
1980年代末,正值計劃經(jīng)濟轉向市場經(jīng)濟的過渡期,當時絲綢外貿(mào)出口量出現(xiàn)暴漲,大幅拉動了生絲的出口價格。由于在計劃經(jīng)濟體制下蠶繭價格變化不大,繅絲廠收來蠶繭制成生絲每噸能賺七八萬元之多,而放到現(xiàn)在賺七八千元都很難。當時賺得缽滿盆滿的繅絲廠,都給工人們發(fā)金戒指。
在巨大的利益驅使下,繅絲廠開始在計劃外瘋狂地收購蠶繭。當時,國家規(guī)定鮮繭價每市擔210~220元,而在計劃外,繭價被抬到每市擔300元以上,繭販子甚至跑到蠶農(nóng)家里搶購。這很快演變?yōu)榭绲貐^(qū)、跨省市的搶購大戰(zhàn),各地政府為了防止這塊利益被瓜分,紛紛采取“設卡堵截、打擊繭販”等行政手段干預。
這段被人們稱為“蠶繭大戰(zhàn)”的歷史,很快將凌蘭芳卷了進來。
1987年的一天上午,浙絲二廠的老廠長找到凌蘭芳,對他說了三句話:“其他鄉(xiāng)鎮(zhèn)小企業(yè)都去外面搶,我們也要去?!薄奥犓麄冋f蘇北有繭,你去找找看。”“今天下午就去。”
凌蘭芳二話不說,拿了一個包和一把傘,到食堂換了全國糧票,當天下午就出發(fā)了。然而,各省市的嚴密封鎖之下,收購蠶繭談何容易。當時甚至有領導放下狠話:如果發(fā)現(xiàn)哪個農(nóng)民將繭子賣到外地,就將他家的桑樹全部砍光。
為了找到蠶繭貨源,凌蘭芳尋遍了江蘇、山東、湖南和陜西等地,經(jīng)常住在蠶農(nóng)們的家里。好不容易拿到蠶繭,他還要想方設法躲過各個交通要道的盤查。“就像搞地下工作一樣?!彼麑⑵压⒉菟幧w在蠶繭上面,讓盤查的人以為他是藥販子,還用女性衛(wèi)生巾箱子裝著蠶繭蒙混過關。更多的時候,他不得不騎著單車,冒著凜冽的寒風,走偏僻的小路躲開檢查站。
在蠶繭大戰(zhàn)中,凌蘭芳可謂出生入死,例如冒著臺風到余杭搶調蠶繭,差點被洪水淹死;抱病到金華去運蠶繭,結果拉肚子直至脫水危及生命。
一次,他和兩名同事從山東沂蒙山區(qū)押了三車蠶繭回湖州,途中不幸遭遇車禍。一位同事當下瞳孔放大、脾臟破裂,被另一位同事送往醫(yī)院搶救。而為了趕工期,凌蘭芳不得不強忍著悲痛的心情,一人押著三輛車上路。
接下來的兩天兩夜,他幾乎都沒合眼,然而災難再次降臨,經(jīng)過揚州時一輛車突然起火了!千鈞一發(fā)之際,三名司機慌忙下車找水滅火,而凌蘭芳則立即跳到車后燃燒的貨物上,不顧一切地扯下燒著的棉布包裝。幸好蛋白纖維構成的蠶繭比棉布包裝更耐火,凌蘭芳及時地把蠶繭搶救了下來。
當浙絲二廠的工友們看到凌蘭芳押著三輛大車回來時,他已是衣衫襤褸、滿身是傷,甚至連鞋子都被燒掉了,只好赤著腳從車上跳下來。老廠長來迎接他,他一把抱住老廠長,竟然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03 背著巨債的“倒爺”
命運往往是一個冷硬殘酷的編劇,讓人欲哭無淚。
1988年中秋,中央出重拳平息了愈演愈烈的蠶繭大戰(zhàn),凌蘭芳出生入死的搶繭生涯終于結束了。他的夫人很不理解:“為了每月僅僅兩塊錢的獎金,你連命都不要了,家里還有兩三歲的兒子,你究竟為了什么呀?”凌蘭芳一本正經(jīng)地回答說:“我將來要當一個不大不小的經(jīng)理!”他的夫人樂得飯都噴了出來。
當經(jīng)理的機會確實來了。20世紀90年代初,市場經(jīng)濟體制逐漸取代了計劃經(jīng)濟。為了獲得煤炭、水泥和木材等生產(chǎn)原料,浙絲二廠找到當?shù)匚镔Y局,合資成立了一個絲綢物資公司,由深得領導們賞識的凌蘭芳出任總經(jīng)理。
凌蘭芳在夫人面前炫耀:“你看,我這不就當上經(jīng)理了?”可是,這個經(jīng)理卻并不好當。
1994年初,由于外商違約,凌蘭芳進口的5200噸槽鋼延遲到貨,這一延遲便撞上了國家宏觀調控。這批鋼材從每噸5000元的進口價格,一路暴跌至每噸2000元,整筆業(yè)務加上利息損失近2000萬元。
凌蘭芳一下子如坐針氈,這筆錢怎么還?可是,還沒等他回過神來,1995年4月,公司一艘用來運煤的萬噸海輪,在舟山正東十海里處不幸被撞沉沒,12名船員遇難。在事發(fā)現(xiàn)場,見到那些悲痛欲絕的遇難者家屬,面向大海呼天搶地的情景,凌蘭芳再也忍不住淚水,他頹然地跪倒在地,面朝陰沉的天空和昏暗的大海失聲痛哭。
此時,兩大事故一共造成公司虧損3000萬元,近一半骨干員工離公司而去,剩下的21個人,人均負債150萬元,公司幾乎倒閉。此后很長一段時間,凌蘭芳幾乎沒睡過一個好覺,時常恍恍惚惚地夢見自己被洶涌的海水吞沒,半夜驚醒一身冷汗。
其實,當時這個絲綢物資公司還屬于國有企業(yè),遇上的又是不可抗力造成的虧損,在彼時的體制環(huán)境下,完全可以跟銀行實行債務核銷。浙絲二廠和物資公司的領導都勸他不要死扛。甚至連銀行領導也說:“你核銷算了,反正都是公家的?!钡杼m芳不肯:“我并不是一個稀里糊涂過一輩子的人,寧可苦死,我也要守信用!”
然而沒過幾天,公司就要歸還銀行11萬元錢的利息,但賬面哪有這么多錢。凌蘭芳號召21名員工一起集資湊了11萬元,一日不差地送到銀行。銀行的領導大為感動,此后還提供過無抵押貸款,幫助凌蘭芳渡過難關??墒牵霃氐走€清債務,還是要靠經(jīng)營的手段。
1997年亞洲金融危機爆發(fā),很多大型資源型國企之間形成三角債僵局。一次,凌蘭芳發(fā)了2000萬元的煤炭給上鋼五廠,鋼廠沒錢回款,叫凌蘭芳去欠鋼廠錢的軸承廠討債。軸承廠將鋼材加工成軸承賣給火車車輛廠,火車車輛廠又欠軸承廠的錢,凌蘭芳又被推給了火車車輛廠。然而,火車車輛廠沒有銷路,更沒有錢,凌蘭芳就這樣被推來推去。
萬般無奈之下,凌蘭芳靈機一動,煤礦企業(yè)運煤不是正需要火車嗎?于是,他利用積攢下來的商務關系,磨破了嘴、跑斷了腿,最終將火車廠與煤礦企業(yè)整合起來。隨后,凌蘭芳與這些欠款的大型國企談合作。他以“抵扣欠款”的方式向火車廠訂購火車車皮,讓其將煤礦企業(yè)的煤炭運給鋼廠,同時讓火車廠將拖欠軸承廠的費用還清,軸承廠再還清拖欠鋼廠的費用,而自己則可以向鋼廠索要欠款。
“倒爺”凌蘭芳將一條“債務鏈”整合成了一條“生物鏈”。短短兩三年間,他幫助寶鋼、大慶和神華等國有能源企業(yè)清理了10多億元的三角債,盤活了這些企業(yè)10多億元的存量資產(chǎn)。有些企業(yè)還會給他增加10%~15%的補貼,這也為他幾年后收購那些瀕臨倒閉的絲綢企業(yè)奠定了基礎。
1999年,凌蘭芳終于掙來第一個1000萬元。那天在北京簽訂合同后,他破例打了一回出租車,上車第一件事就是拿起大哥大,興奮地給銀行領導打電話:“我凌蘭芳站起來了,可以還清債務了!”
04 揭“皇榜”的人
2002年,曾經(jīng)無限風光的湖州絲綢產(chǎn)業(yè),走到風雨飄搖的時刻。
由于經(jīng)營上的體制原因和思想上的固步自封,湖州絲綢產(chǎn)業(yè)長達20年沒有進行技術升級,相反西部絲綢產(chǎn)業(yè)則崛起很快。1997年亞洲金融風暴使得日本、韓國和香港等地區(qū)的訂單銳減,市場環(huán)境一惡化,進而便開始淘汰湖州落后的產(chǎn)能。
這一年,浙絲二廠已難以為繼,拿著被買斷工齡的2萬多元,49歲的凌蘭芳下崗了。這只是產(chǎn)業(yè)體制劇變中的一個細微的個案,卻改變了湖州絲綢百年歷史的未來。
從1998年開始,湖州將達昌、天昌和冠亞等幾家優(yōu)質的百年絲綢老廠,賣給了當時的央企華源,剩下的都是一些最為困苦艱難的工廠。為了盤活這些資產(chǎn),湖州政府開始推行國企改制,擁有90年歷史的“永昌”絲綢廠,成了改制的排頭兵。湖州政府開出的競拍條件是:8500萬元的價格,還要保障2900多名工人的安置和上崗。
然而,招標公告在網(wǎng)上和《湖州日報》刊登了100多天,根本無人問津。精明的商人打著算盤:當時永昌只有38畝土地和180臺落后的鐵木織機,折算起來平均每畝地價,居然是毗鄰的一塊房地產(chǎn)開發(fā)用地價格的兩倍,更不用說還要承擔那么多員工上崗分流,和恢復生產(chǎn)的壓力。
誰愿意去接下這么一個燙手山芋啊!可是100多天后,永昌老廠被盤下來的消息,一下子轟動湖州。揭下改制“一號工程”皇榜的人,竟然是剛剛下崗的凌蘭芳!
原來,凌蘭芳與十幾個下崗工人兄弟聯(lián)合在一起,以絲綢物資公司的名義,收購了永昌。這就是絲綢之路集團的前身。
為了湊齊首期2000萬元的資金,凌蘭芳不得不借了高利貸?!爱敃r沒有一個銀行敢借錢給我,用買下的那塊土地抵押也不要?!钡拇_,在周圍人看來,凌蘭芳必定是瘋了,用這么大一筆錢去買一個停產(chǎn)的老工廠,無疑是自殺。
可在這100多天里,凌蘭芳卻輾轉反側想了很久:首先作為一個半輩子都跟絲綢打交道的湖州人,他對老廠有無法割舍的情結;其次從商業(yè)眼光的角度,永昌這塊地位于城市中心地段,今后升值空間巨大;最后從做企業(yè)的角度,只要改變之前老國企“做多做少一個樣”的落后機制,并加強技術改造,湖州絲綢產(chǎn)業(yè)一定能打個翻身仗。
不過,橫亙在凌蘭芳面前的首要問題,是如何安撫好2900多名四五十歲的基層工人。
改制見面會那天,面對數(shù)百名情緒激動的老員工,有關部門準備了6輛消防車和60多名警察到場,以防不測。宣布改制的那一刻,場面立即混亂了起來,很多女工哭鬧著抱住警察們的腿。
這時,凌蘭芳站了出來,他大手一揮,扯起嗓門說:“我凌蘭芳17歲進廠,在國企干了整整33年。誰沒當過工人?誰沒有這種無奈?我理解大家的心情?!崩瞎と藗兊那榫w漸漸平復,會場漸漸安靜下來。
接著凌蘭芳耐心地講了為什么要改制的道理,以及怎樣改制、怎樣安置的政策。最后他擲地有聲地說:“第一,我們好好干,我有飯吃,大家不會喝粥;第二,如果不干好,我老婆先下崗,然后再輪到你們,最后是我;第三,我們抱團前進,一起做到退休!”
話音未落,老工人們已激動地鼓起了掌,有些甚至暗暗落了淚。原定一小時的見面會延長了三個多小時。散會時,老工人們簇擁著凌蘭芳,對派來的警察說:“你們回去,凌總由我們送回家。”
當時,國企改制后工人們的就業(yè)問題關乎社會穩(wěn)定。一些商人買下國有絲綢廠后,就違反之前的承諾,裁掉了老工人,甚至拆掉工廠搞房地產(chǎn)。很多下崗工人因此上街抗議,給當?shù)卣炝瞬簧俾闊?br/> 在這樣的復雜環(huán)境中,凌蘭芳不但安撫好了工人們的情緒,還遵守了改制時的承諾,除了百分之百保障工人們的安置和上崗,還不惜成本地為上崗員工繳納住房公積金。這使得永昌成了保障工人就業(yè)的一個標桿,一些還未改制的國企自然找到了凌蘭芳。
收購永昌僅僅過了4個月,當?shù)卣忠?000萬元四年付清的條件,把瀕臨倒閉的浙絲二廠賣給了凌蘭芳。又過了半年,華綾絲綢服裝廠的工人為改制鬧上街頭,高喊著讓凌蘭芳來收購的口號。市領導立馬找到凌蘭芳,勸說他“顧全大局作點犧牲”,得知他實在沒錢,市領導當下放寬了政策“先收購,穩(wěn)定工人要緊,錢以后慢慢還。”最后,凌蘭芳不得不又以1200萬元三年付清的條件接了下來。
回到浙絲二廠的那天,凌蘭芳特地用工廠的喇叭播放了《回娘家》與《鄉(xiāng)戀》這兩首歌,他說,這是他的母親廠,是他一生的故鄉(xiāng)情結。
05 重整產(chǎn)業(yè)鏈
重整三個老廠的重任,壓在了凌蘭芳肩上。這不僅是一個爛攤子,還是一盤散沙。
永昌絲綢廠機器設備破舊,停產(chǎn)一年多后,螺絲生銹不說,連電動機也被偷了不少,加上工人們久未開工技術生疏,整條生產(chǎn)線的運轉率和良品率一塌糊涂。浙絲二廠交到凌蘭芳手里時,除了機器設備,連一粒繭一根絲一粒煤都沒有,甚至廢鐵也都被賣光了。而華綾服裝廠半個廠區(qū)的蒿草長得比人還高。
照理說,浙絲二廠將繭制成絲,永昌絲綢廠將絲制成綢,華綾服裝廠將綢制成各種服飾商品,是一條完整的產(chǎn)業(yè)鏈。但實際上,浙絲二廠的絲品質高端,永昌的老設備根本無法匹配,而永昌生產(chǎn)的綢,對于從事低檔服裝生產(chǎn)的華綾來說,也過于奢侈。
這三家企業(yè)就是一根藤上的三個苦瓜,互相之間不配套,各買各的原料,各接各的訂單,都在為他人做嫁衣。繭漲絲廠苦,絲漲綢廠苦,綢漲服裝廠苦,沒訂單大家苦。
周圍很多人都嘲笑凌蘭芳“喝著鹽鹵當蜜糖”。實際上,凌蘭芳心里也沒底,他暗暗給自己打氣:“做了幾十年絲綢,不做絲綢能做什么?大家都不做絲綢了,我們還做絲綢,這就是出路。
可是,屋漏偏逢連夜雨。凌蘭芳帶領工人們修好永昌廠的設備,剛開始擴大產(chǎn)量,偏偏“非典”來了。原本少之又少的訂單,這下全都斷掉了。永昌的庫存一下子猛漲到20多萬米,資金鏈陡然變得緊張起來。
凌蘭芳急得團團轉,一時急火攻心,牙齦腫了一大塊。他腫著半邊臉,連續(xù)三個月跑遍了江浙一帶的服裝廠。別人看他可憐又可敬,終于給了他訂單。永昌的庫存危機算是緩解了,浙絲二廠“沒有蠶繭無米下鍋”的問題又隨之而來。由于江浙收獲蠶繭的季節(jié)未到,為了盡快拿到蠶繭,凌蘭芳不得不奔赴氣候溫暖、成繭較早的廣西運繭。
一會兒沒有銷路,一會兒又沒有原料,三家各自為陣的工廠,千頭萬緒的問題接二連三。凌蘭芳開始思考如何下活這盤危機四伏的棋局。
2006年初,凌蘭芳將企業(yè)更名為“絲綢之路集團”,意在發(fā)揚中國絲綢文化。時值“東桑西移”政策開始實施,西部蠶桑業(yè)得到長足發(fā)展,但沒有完備的加工體系,而東部的絲綢產(chǎn)業(yè)又沒有足夠的蠶繭原料。凌蘭芳順應政策,當年就在廣西省來賓市這個蠶繭資源富集地,建設了—個大型繅絲廠。這個分廠不僅解決了凌蘭芳對于蠶繭原料的后顧之憂,而且當年就實現(xiàn)盈利,四年后年利潤達到1000多萬元,收回了初始投資。
順著產(chǎn)業(yè)鏈往下就是永昌絲綢廠。從2006年開始,凌蘭芳力主推行技術改造,花錢購買國外先進設備。但是,一方面,公司內(nèi)部對此的反對意見很大,一些老同事問:“老凌,你花這么多錢值不值啊?”另一方面,很多老員工對新技術一竅不通,進口設備已到廠,他們就只有失業(yè),這就違背了當初凌蘭芳對他們“不下崗”的承諾。
技術改造因此被擱置了一兩年。然而一兩年后,凌蘭芳忍得了落后技術,市場卻接受不了了。歐美市場上,寬幅3米的絲綢已經(jīng)占據(jù)主流,而永昌廠的工人們,還在用毛竹桿子卡在破舊的機器上,生產(chǎn)寬幅僅有1米多的絲綢,無論款式還是質量,都被市場淘汰了。
凌蘭芳再也無法忍受了:“老設備、老工藝、老品種、老市場,我們哪還有活路?”
此時,大部分老工人都已退休,剩余的都轉入文職,永昌廠也已經(jīng)搬到郊區(qū),而賣掉市區(qū)那塊地讓凌蘭芳賺了8000多萬元。拿著賣地賺來的錢,凌蘭芳力排眾議下定決心實行技術改造。
2007年,他在浙絲二廠的公路對面,投資1.5億元建設絲路科技產(chǎn)業(yè)園,從意大利引進了全套無梭化織造新設備,同時實施6s等先進的生產(chǎn)管理體系。這使得湖州絲綢30年來,第一次重返產(chǎn)業(yè)潮流的最前端。
站在寬敞整潔的絲路科技工廠里,聽到“唰唰唰”進口織造機整齊劃一的運轉聲,凌蘭芳心潮澎湃,一個更大的計劃已經(jīng)在他腦海里浮現(xiàn)出來。
06 姍姍來遲的品牌
北京奧運開幕式那晚,凌蘭芳并沒有守在電視前。他買了16個大西瓜和200個粽子,趕到浙絲二廠犒勞上晚班的工人們。為了按時給國際奢侈品牌愛馬仕供應蠶絲,浙絲二廠的工人必須加班加點。而此時的凌蘭芳,正陷入了一場不大不小的敗局中。
—個絲綢產(chǎn)品品牌的利潤率,可以達到40%,愛馬仕這樣的奢侈品牌甚至更高,而絲綢制造的利潤率僅僅只有可憐的5%。如果沒有屬于自己的品牌,那么永遠只能如螻蟻一般在地上爬行!凌蘭芳深知這個商業(yè)食物鏈上的道理。
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爆發(fā),出口訂單銳減,中國紡織業(yè)遭受了沉重一擊,而絲綢之路集團同樣難以幸免。生絲價格從每噸22萬元下滑至17萬元,外貿(mào)訂單下滑得厲害,危局之下,幾個廠長請示凌蘭芳減產(chǎn)。然而,凌蘭芳卻堅決地回答:不減員、不減薪、不減產(chǎn),不能散播恐慌情緒。
可是,凌蘭芳怎能眼睜睜地看著庫存一天天地劇增。他一面調整生產(chǎn)線上的產(chǎn)品品種,將周轉較慢的高價品轉為周轉較快的低價速銷品;一面拜訪受影響較小的歐美、日韓客戶,補上美國客戶停掉的訂單量,同時放寬客戶政策,允許欠款提貨。一直撐到2009年4萬億政策落
下來,絲綢之路集團才渡過危機。
這次危機讓凌蘭芳更清醒地認識到,自己必須逐步擺脫對于外貿(mào)訂單的依賴,同時建立品牌,將命運捏在自己手里。
就在應對金融危機的同時,借著絲路科技的新型織造設備,凌蘭芳用產(chǎn)業(yè)鏈下游的華綾服裝廠,啟動了一個名為“感恩”的蠶絲被品牌。他的想法很簡單:在假冒偽劣蠶絲被泛濫的市場上,用上乘的真材實料,來做老百姓都買得起的蠶絲被。
但事與愿違。平民百姓對絲綢的認知并不多,價格成了他們考慮的重要因素。有些假冒偽劣產(chǎn)品,售價甚至不及凌蘭芳的成本價。凌蘭芳的感恩牌蠶絲被,很快被低價劣質的蠶絲被圍剿,面對堆積如山的庫存,凌蘭芳只好虧本甩賣。最終,劣幣驅逐了良幣,李鬼打死了李逵,凌蘭芳此役虧掉了好幾百萬元。
這場敗局讓凌蘭芳汲取了教訓:絲綢本就具有高雅的文化內(nèi)涵,品牌不應該走平民路線。他并沒有死心:“還是要先做奧迪再做奧拓。”郁悶中的凌蘭芳從北京奧運會開幕式上獲得了靈感。劉歡和莎拉·布萊曼合唱的主題曲傳遍全球,由此他決定卷土重來,做一個新的高端品牌——歡莎。
一個制造企業(yè)向高端品牌發(fā)力,其核心競爭力無疑是他人無法企及的工藝技術。
2009年,凌蘭芳再次打出一記產(chǎn)業(yè)鏈升級的組合拳。他首先在四川廣安市投資1.2億元,建設了一個先進的絲綢家紡工業(yè)園,擴大了前道工藝的產(chǎn)能規(guī)模;其次收購了浙江大學的易紡工廠,從而獲得了國際領先的數(shù)碼織造技術;最后引進了先進的繡花機床,將華綾服裝廠改造成針對歡莎品牌的現(xiàn)代化后道工藝生產(chǎn)線。
由此,絲綢之路集團業(yè)已形成“西部資源與產(chǎn)能中心,東部技術與品牌中心”的產(chǎn)業(yè)大構架,擁有了3000噸生絲、1000萬米綢緞和50萬件套絲綢服裝和家紡的年生產(chǎn)能力。
萬事俱備,只欠東風。這一次,凌蘭芳帶領團隊一起仔細地分析了高端市場:高端人群對于床上用品的消費,不再是買一張蠶絲被那么簡單,追求生活品味的他們,更多的是成套地購買具有設計感和藝術性的家紡產(chǎn)品。
可是,家紡市場已經(jīng)聚集了羅萊、富安娜和水星等強勢品牌,各個品牌請明星、打廣告,門店已經(jīng)遍布全國各個城市,市場競爭異常激烈。姍姍來遲的歡莎,還有立足之地嗎?
07 品牌仰攻戰(zhàn)
品牌該怎么做,渠道該怎么鋪,廣告該怎么打?大半年時間過去了,凌蘭芳仍然找不到一個明確的方案,直到他請來了前富安娜副總、家紡界女強人胡超。
2009年8月,凌蘭芳“三顧茅廬”將胡超請到湖州參觀絲綢之路集團,胡超向他建議:在競爭激烈的家紡市場上,還沒有一家主打絲綢的品牌,其他品牌要做絲綢,在技術和品質上也達不到歡莎的水準。歡莎要走高端路線,就應該強調“精美絲綢、奢華藝術”的概念,瞄準高端人群的婚慶、喬遷和送禮等用途。而在渠道上避開與其他品牌比拼街邊店的套路,只進各大城市的高端購物商場。
“歡莎目標應該是世界上最精美的絲綢品牌。”胡超一席話正好說到了凌蘭芳的心坎上,他激動得一拍桌子:“就是你了!”兩個月后,由胡超領軍的歡莎品牌正式成立。與此同時,凌蘭芳通過外部聘請和內(nèi)部培養(yǎng)的方式,組成了強大的設計團隊,一個半月內(nèi)就設計出了一條品種豐富、格調高雅的產(chǎn)品線。
隨后,凌蘭芳投資上千萬元,讓胡超帶領著歡莎家紡闖進北京燕莎、上海八佰拜、杭州大廈、南京金鷹以及成都仁和春天等各大都市的頂級購物商場。2010年,歡莎家紡已布下20多個頂級商場門店,年銷售達到3000萬元。
人謀勢,花謀時。歡莎家紡算是打開了市場突破口,接下來該如何傳播品牌呢?
凌蘭芳想過上央視打廣告,但對于一個剛從利潤微薄的制造業(yè)轉型的企業(yè)來說,央視動輒上億元的廣告費,無疑難以承受。況且歡莎門店才僅僅20多家,大規(guī)模E廣告也不劃算。于是,凌蘭芳轉而劍走偏鋒。
從2010年開始,植入式廣告在營銷界大行其道。機緣巧合之中,凌蘭芳也趕上了這一潮流。由于絲綢之路集團擁有國內(nèi)獨一無二數(shù)碼織造技術,上海世博會中國館找到凌蘭芳,提出讓絲綢之路集團用絲綢將傳世名畫《富春山居圖》織成一幅長達10米的畫卷,用來裝飾中國館接待各國政要的貴賓廳。
凌蘭芳抓住了這個飛來的機會。他組織研發(fā)人員從上千種絲絨色譜中逐一比對,找出了最合適的顏色,然后憑借先進的織絲技術,從接到圖案紋樣到打出面料樣品僅花了7個小時,而且一次通過。
恰巧的是,2011年中影集團韓三平和鳳凰傳媒劉長樂,發(fā)現(xiàn)了《富春山居圖》被一分為二地分置于大陸與臺灣這一情況,決定將其拍成一部以時尚動作為主打的同名電影。制片方自然也聽說了絲綢之路集團為世博會織造的《富春山居圖》。
該片服裝總設計師勞倫斯來到湖州考察,被絲綢之路集團的工藝折服,進而為歡莎植入這部電影創(chuàng)造了條件。在浙江省宣傳部的牽線搭橋下,經(jīng)過幾輪商談,凌蘭芳斥重金將歡莎家紡植入了這部眾人期待的新電影。在電影中,四大主演劉德華、林志玲、張靜初和佟大為不僅身穿歡莎家紡的服裝,還會路過以“歡莎”旗艦店為背景的街道。
這次植入式營銷,給歡莎帶來的,不僅僅是幾秒鐘的電影鏡頭,更重要的是,通過專門給各個明星設計禮服的設計師勞倫斯,歡莎品牌真正打入國內(nèi)頂級時尚圈,為諸多時尚明星青睞。比如,在前不久的倫敦奧運中國之夜大型晚會上,眾多明星、主持人都穿著勞倫斯設計的歡莎絲綢禮服出鏡。
2012年夏天,凌蘭芳送走了最后一批國企改制過來的老工人,隨著老工人們的退休,以前的老設備也全部被搬進了絲綢博物館。八千里路云和月,歷史就這樣轟然走過,10年前那斬釘截鐵的“不下崗”承諾,他終于做到了。想起這些,年近花甲的凌蘭芳難免感懷。
絲綢之路集團總部旁邊,小溪靜靜地流過潮音古橋,湖州絲綢的歷史仍在向前流淌?!暗葰g莎開到100家高端門店時,我就能將它打造成世界聞名的絲綢品牌?!绷杼m芳夢想著跟100多年前那個叫徐榮村的商人一樣,帶著湖州絲綢奪取世界金牌。
編輯 唐婷 romarin@163.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