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占春
這個社會里稍稍有一點良知的人,稍稍對生活懷有一點精神期待的人,或對生命自身的估價稍稍偏高一點點的人,這么說吧:任何一個稍稍想活得有點意義、有點尊嚴的人都可能患上了或重或輕的抑郁癥。
抑郁的主體或者憂郁癥的主體本身就是一個悖謬現(xiàn)象。抑郁的主體就是作為一種特別現(xiàn)代的和特別悖謬的現(xiàn)象出現(xiàn)在我們的生活,出現(xiàn)在我們的身體和精神生活中。抑郁瓦解了主體,抑郁消解了主體性,然而如果沒有一種主體和主體意識的話,又不可能形成抑郁或抑郁癥。這是一個悖謬,這是一種主體性缺失之下的主體,這是一個被動化的世界里殘存的主體性感受,這是一種啟蒙理性式的行為主體和浪漫主義的抒情主體精神的剩余物。就更貼近我們自身的抑郁狀況而言,這是一種積極的自由意志全部消失之后的純粹消極生活的一個后果。我們自身的抑郁癥不是西方自由主義結果中的抑郁癥,就是說,不是那種快樂之后的有點疲憊和無聊的憂郁感,而是無法消除的伴隨著屈辱感和失敗感的那種抑郁。二者之間即使沾著一點浪漫主義文學的遠親關系,我們自身的抑郁癥還是深深地烙印著極權主義社會的印跡。
抑郁狀態(tài)的范圍或許很寬廣,從對瑣事興高采烈的無聊感、孤獨厭倦到郁結之氣無法散去,長期徘徊在失眠與生命的邊緣,抑郁狀態(tài)幾乎容納了志得意滿之外的大部分灰蒙蒙的情緒領域。那么,抑郁是一種失敗者的精神狀態(tài)嗎?
在抑郁真正形成之前,人們總是體驗著無聊感、無奈感、孤獨感。
無聊:沒有意義,沒有生活目標的狀況。生活又過于瑣碎、具體?;蛟S,我們知道目前有一種共同的目標,然而卻無法向著這個目標勇敢地走去。經濟社會學所主張的最終價值即個人的快感,已經不合時宜地預先抵消了任何一種犧牲精神。人們知道,值得為正義犧牲,卻不值得為實現(xiàn)人人皆有的快感而犧牲。這個不符合我們自己心中并不清晰的邏輯。
無奈:沒有辦法,一種稍稍帶著屈辱性的無能無力感。我們無法按照自己的心愿去生活。即使在功利主義之后,在個人在世的快樂主義之后,為個人生活留下的意義空間已經很小,這很小的意義也難以實現(xiàn)。我們知道一種話是假的,但不能不說;我們知道一件事是不對的,卻不能去反對。因為,假如如此,你就會失去并不快樂的剩余的快樂,失去已經沒有自由的政治與道德含義的自由。
孤獨:沒有交流。但是一種沒有實質性交流的熱鬧環(huán)境也是一種更刺眼的孤獨?;蛟S,交流很熱鬧,但沒有“交流倫理”,即沒有“對話倫理”與“協(xié)商倫理”,沒有共識原則對社會政治決策的影響力。一切有道理的話都與無道理的話一樣淪為廢話。而政治廢話卻支配著一切。你感知到的并不只是一個人的孤獨,而是一個群體的孤獨,幾乎是所有社會群體的孤獨。你說盡了一切,然而依然毫無意義。
抑郁是生活意義感的消失和有效交流的缺失??梢哉f抑郁狀態(tài)就是一種孤獨的主體性。在聚飲、旅行、性的交流的短暫瞬間之外,我們的生活時間被抑郁所充塞。
抑郁的形成有賴于一種特別現(xiàn)代的精神氛圍,即有賴于一種特殊的個人敏感性。這是對關涉到一個人內心世界時的那種特別現(xiàn)代的敏感性,對自由經驗的敏感,對尊嚴與屈辱的敏感,對快樂與痛苦的敏感,對情感及其內在復雜性的敏感。整個現(xiàn)代文學及現(xiàn)代文化助成了這種人文主義的人格化的敏感性。通過被稱為現(xiàn)實主義、浪漫主義及其之后的現(xiàn)代文學,尤其通過傳播更加廣泛的影視藝術,有多少本來只屬于極少數(shù)敏感的個人所擁有的內心生活被提供給社會,被推薦給作為閱讀社會的大眾,被推薦給作為觀眾的人們。每一個人的自我構成的歷史中都有或多或少的文學性,有著文學敘述的參與。
抑郁的人是一種特別敏感型的人,或許可以說是一個特別文學性的人。一個培育了人們的普遍敏感性的社會就是一個浪漫化了的社會,一個使浪漫主義的抑郁氛圍成為常態(tài)的社會。這是一個積極地體驗著的社會,體驗并積極尋求表達著、闡釋著自身的社會,這是一個詩化或文學化的社會。人們敏感于愛,敏感于自由,敏感于尊嚴,敏感于屈辱、死亡、不自由、毀滅和一切負面經驗。這是一個社會借以建構一個更富于人性化的社會的好時機。除了這一點,現(xiàn)代社會及其制度已經沒有別的根基。
因此,并非所有的敏感型社會都必定是抑郁的。如果有效地實踐著自身的敏感性,有效地將自身的情感、理性與意志訴求表達出來,并影響著我們身邊的社會進程。
抑郁癥意味著一種特殊的主體性自身的狀況。這是主體性的主體功能之喪失所導致的一種結果。喪失的主體性被主體意識之后所產生的一種意識的疾病。抑郁是主體性所喪失的功能重新返回主體自身加入了主體的失敗的自我認知。
除了敏感性的人置身于一種敏感型社會,抑郁癥的出現(xiàn)或抑郁狀態(tài)的流行意味著一種社會生活狀態(tài)的出現(xiàn):一是表達的無效、表達的無力感;二是主體及其行為的喪失。一個久已被文學話語所喚醒的主體性,卻不知道如何去行動,他擁有什么樣的行為方式,他的行為受到什么力量比如法律的保護。
抑郁的一個表征是,抑郁的人很難把某種想法付諸行為,抑郁的人甚至很難把某種想法真切地表達出來。或許有著外部的壓抑機制,然而也還有其自身的特性。抑郁不是別的,是抑郁的人自身的想法和自身的愿望帶上了自我取消的因素。抑郁的人是思想自我纏繞的人。抑郁的思想就是自我纏繞的思想。現(xiàn)代思想因為其自身的自我反思、自我質疑的特性而帶有這種自我纏繞的抑郁性。
或許,當整個現(xiàn)代文學及現(xiàn)代文化在培育一種新的主體性時,在促進一種社會主體即政治、經濟和法律主體向更具人文主義內涵的主體性轉變時,文學就在同時培育一種近乎抑郁的主體性。文學培育了敏感型的人,培育了人的內在性,然而文學所表達的主體性總是傾向于其內在性,傾向于更復雜的感知而非外部趨向的行為。
當行為與認知過分脫節(jié),啟蒙式的理性主體同浪漫主義的情感型主體一樣,都會面臨主體的抑郁。
現(xiàn)代社會極大的激發(fā)了個人對社會生活的感知,即使在意識形態(tài)受控的社會和新聞管制的社會,互聯(lián)網這一新型的媒介也極大的擴展了個人的知情權。這是一個沒有政治真理沒有政治領袖的政治成果,一個除開政治上中性的媒介之外并沒有一個成熟的社會推進者的“進步”。然而,一個人獲得了巨量的社會信息,卻不知道如何做出回應。他的道德性的回應也會被封閉在一個無效的回聲所產生的噪音狀態(tài)。他知情,卻不能對事情的進程有絲毫的影響,就像一個人眼睜睜地看著你不喜歡的事情在眼前發(fā)生,卻幾乎束手無策。雖然"旁觀"已經是一種積極的策略,但似乎永遠旁觀下去也徒然增加了看客般的無力感。
伴隨著過多的、重復的、疊加的、復制的信息的大量傳播,這些過多的過度的信息,就像無法消除了垃圾,也會返回到主體的感知之中無法消化。多余的信息似乎也在幫著制造出多余的主體性。
躲在虛擬空間里,躲在一個面具后面,一個人可以不停地發(fā)帖子,然而你的話可能引不起別人的注意與興趣。你可以寫博客,然而沒有什么訪問量和點擊率。沒有人聽人說話是因為每個人都在說話。這也是互聯(lián)網時代的一個新的孤獨景觀。不錯,或許這樣的"寫作"這樣的信息的提供促進了社會生活的透明度,也提高了人的知情權,然而這些公共話語和表達方式根本無力觸及個人內心最為隱秘的經驗。公共話語與社會話題的巨大流量甚至一度遮蔽了它。
在有效性行為缺失的時刻,新的傳播,大量的傳播,制造了因過量的信息流量所帶來的新的眩暈感、無助感與孤獨感。這不是老式的信息封閉式的孤獨,新的無助與孤獨是信息的過多,難以回應和難以消化造成的。過量的道德災難不只是帶來道德情感的覺醒,也同時帶來對道德情感失掉回應,帶來遲鈍與麻木。
抑郁意味著人們有太多的信息無法消化,當然也意味著太多的愿意沒有實現(xiàn),太多的情感沒有表達,但這些還不至于致使人抑郁:抑郁是至少表面上沒有了愿望,沒有了情感,沒有了表達的沖動。
傳統(tǒng)社會里建立在集體生活和氛圍中的榮譽感與尊嚴感隨著社群基礎的瓦解而消失了,也隨著個人主體化的純經濟過程而喪失了。在今天的社會歷史中,就像我們絕對地錯過了民主精神與自由女神的青春時期,那些未曾實現(xiàn)的制度夢想連起理念都開始衰老了,歐美的經濟危機(盡管這是一種福利社會的危機),讓一部分人感受到自由女神與民主精神的遲暮感。至少是,伴隨著民主與自由的歷史青春時刻的那種政治榮譽感和對民主與自由的英雄式的熱情已經被歷史帶走了。但是,我們所經歷的熱情的衰落并不是實現(xiàn)了愛情的婚姻生活中的激情消退,壓根就是從激情的理念到沒有激情的理念之間的衰落。
基于個人倫理的自由、尊嚴、意義感從沒有能夠作為一種制度被確立起來。
在一個較短暫的時期內,半自主的市場經濟提供了人們從壓抑的內心生活和內在性轉向一個經濟生活上有效的行為空間。金錢和財富激發(fā)了人們在政治上毫無出路的剩余的熱情。發(fā)財致富使一代人找到了精神生活的似乎是更加愉快輕松的替代物。自1990年代中后期開始,人們開始在市場上在各種各樣的小公司和皮包公司里找到了他們失去的自我。在所謂的生產資料公有制的官營匱乏經濟體制內,權力支配了每一粒米,幾代人度過了難以想象的貧困生活。雖然政治制度沒有什么根本的變化,但僅僅是社會生活中私人經濟空間的出現(xiàn),財富的奢華面容已經讓一代人欣喜若狂。財富的狂歡節(jié)驅散了1980年代末籠罩在一代人頭上的抑郁。對許多人來說,至少就最初的一批下海者來說,金錢成為最有效的克服抑郁的良藥。至少對一批成功者來說是如此。
正是因為沒有規(guī)范的市場,沒有市場經濟法,沒有合法的市場經濟必須有的自由工會組織,極少數(shù)的人們帶著更深的原罪富裕起來了,大多數(shù)的人們再次成為犧牲品。人們一夜之間忘記了半真半假的對資本與剩余價值學說的詛咒。但是,畢竟,在最具壟斷性的權富階級之外,還是衍生了一批小資產者,衍生了渴望做小資產者的生活夢想。
然而,二十年過去了,一代人最富活力的時刻將消逝,權力體制在巨額財富的腐蝕下某些環(huán)節(jié)似乎因腐朽、腐敗而松動了,但以權力資本或人們所普遍加以正確指認的權富資本或權貴資本的力量正在迅速掌握這個社會,在一個被權力操控的市場上,只有權貴資本才有其前景,沒有權貴資本背景的新興的較小的資產者,依然缺少參與推動社會進程的機會。這些中小資本者中的一些人、一些胸無大志并十分在乎那些蠅頭小利之徒則滿足于經濟上的分一杯殘羹的處境。他們中的一些具有八十年代知識分子理想的人則慢慢度過了金錢的陶醉狀況,開始厭棄紙醉金迷的純粹逐利目標的生活。這些中小資本者,尤其是一些中型的資本者,財富滿足個人私欲和各種各樣的虛榮心的動機已經喚不起他們對金錢的任何真實激情,然而財富的社會道德意義在現(xiàn)行制度中則根本無法顯現(xiàn),小市民式的獻一點愛心之流的道德自欺自我感動一下的小把戲對他們純屬小兒科。然而,一個一度被金錢所驅散的社會學的和道德性的抑郁再次出現(xiàn)在這些富裕的人們身旁:他們在自己所擁有的資本中和再生產、再投資這些行為之中依然根本找不到社會財富的含義,甚至也體會不到私人財產自身所帶來的更深刻的尊嚴感。這些財富會滿足任何一種熟知貧窮滋味的人的渴慕感和虛榮心,卻唯獨滿足不了對財富的社會價值的自豪感受和受法治社會所保護的權利感。事實上,他們知道自身不過是大大小小的行賄者而已。他們的資本完全被權貴資本剝奪了政治能量和社會價值,而在更加貧窮的人們心中他們的資本卻染上了難以漂白的道德污點。不僅來自于在行的行賄,也來自于對環(huán)境的污染和周圍貧窮境遇的反差。目前他們最大的道德可能性是塑造出一個感傷的“慈善家”,偶爾出鏡以驅遣憂郁。
他們中的一些人希望將自己在不合法的社會環(huán)境中從社會所獲取的財富以富于社會價值的方式回贈給社會,他們渴望著將經濟價值通過一種有益的社會行為和社會途徑轉賬為社會財富和具有政治價值的財富。簡單地說,他們渴望將經濟財富進行社會的、道德的、政治的轉賬。這是中小資本者中最優(yōu)秀分子的可貴之處。然而,權貴資本所壟斷的不僅僅是財富,還是一種權貴政治。他們,這些沒有完全放棄其知識分子的人文主義理念的中型資本者遭遇著權貴政治和權富資本的雙重擠壓?,F(xiàn)在,不僅是貧窮階層陷入新的貧富差異增大之中的極度抑郁,中小資本者中的一些懷著社會良知的人,也將再次陷入一種并非個人的、并非心理學的一種社會性的精神抑郁。他們在希望從價值的自我實現(xiàn)的較低的經濟生活層面上升至道德的、社會的、政治層面的時候,遇到了他們難以釋懷的抑郁。說白了吧:他們不滿意于一生僅僅是一個生意人,他們想做亞里斯多德所說的更有尊嚴與價值的公民式的“政治動物”而非僅僅做一個“經濟動物”卻不能。有了錢也不能。
這個時期的大多數(shù)知識分子大多出身于比沒有政治權利的中小資本者經濟地位更低的階層中。其中大多數(shù)依然是通過沿襲的考試制度實現(xiàn)了個人命運的改變,從較低的社會地位升遷至一個較高的社會地位?;謴透呖贾贫鹊某跗冢瑤缀趺總€幸運的人都會實現(xiàn)這一自我預期。然而近十年以來,這樣的最基本的期待也常常會落空。不要說社會地位的升遷成為一個泡影,連就業(yè)都已經成為巨大的壓力。不僅是心理的,還是經濟的。一般經濟狀況的家庭供養(yǎng)一個孩子讀完高等教育,就是一種投資,而它的產出日益沒有保障。高考這一每年一度的興高采烈的中舉活動早就開始伴隨著前途渺茫的憂郁。
出身于中低階層的知識分子中會有一部分人在以后的職業(yè)生活中保持著他們的人文主義理念,然而,這個社會最大的抑郁正是壓在這些人的命運之中。在一個沒有理念的社會里,一個人心中還懷有理念的話就近乎一種瘋狂。批判性的思想也產生自這個群體之中。正如中小資本者無法在一個民主的社會空間里使單純的經濟資本轉賬為他們的社會資本和政治資本一樣,大多數(shù)知識分子也無法在缺乏真實的公民精神的社會里將他們的文化資本轉化為社會資本和政治力量。對權貴資本之外的中小資本者而言,財富脫離了社會,脫離了自我實現(xiàn)的價值秩序中的升值空間。對知識分子尤其是人文知識分子而言,理念也早已脫離了社會,脫離了社會實踐空間,甚至脫離了生活本身。可悲的是,就像公權力變得十分墮落的時刻,成為權力的擁有者實現(xiàn)私人利益的的工具一樣,人文知識者也將他們的人文理念和人文知識變成一種可憐的謀生工具。脫離了將任何合理的美好的社會倫理思想進行社會化的空間,甚至脫離了理念自身的有效傳播,人文知識、理念和情感,變成了持久的抑郁狀況本身。人文思想、人文知識,已經變成了一個更為狹小的圈子里的饒舌與炫技,變成了令人痛苦的腹語現(xiàn)象。
當然,并不是全部知識分子都是如此,他們中的一小部分人已經通過或明或暗的方式被權力所直接贖買;更大的群體是被體制通過自覺接受的學術規(guī)范、學科設置、重點基地及項目與學術獎勵機制進行了一攬子間接贖買。他們以某種真實的政治與學術權力感,或狐假虎威的權威感遠離了屬于人文知識者內心的抑郁癥。
中等階層對統(tǒng)治階層而言是最需要安撫的階層,雖然這是一個同樣無權的階層,這個階層的穩(wěn)定與否舉足輕重。這是一個能夠通過有保障的工資、安全感和消費生活進行安撫的階層。他們的未被滿足的社會理念有時能夠通過消費、大眾文化和度假、娛樂節(jié)目加以化解。中等階層既是一定隱性的反抗者——因為他們接受的一定程度的人文主義教育,因為他們的信息和某種程度上互聯(lián)網帶來的知情權;他們也是一定程度上的隱性的制度合作者——如果他們的基本需求得到滿足了的話,他們未被真實滿足的社會倫理情感的受挫感依然能夠在半消費生活、半娛樂生活中被化解。他們不僅反感專制,也恐懼底層社會或許會導致的社會動蕩。即使此刻社會狀況的延續(xù)會在他們的心底留下一絲絲揮之不去的抑郁。
這是一種難以輕易消散的憂郁,知情權被不斷地通過互聯(lián)網而擴大,卻缺少應有的參與權,將會是這個中等階層中持續(xù)醞釀著的陣發(fā)性的抑郁癥。
這個時代,誰能免除憂郁?似乎只有倡導無為寧靜的佛學和瑜珈行者會免于行為喪失而導致的憂郁?;蛟S還有認真閉關修行的高僧,不僅將取消行為,還將自覺地取消意志作為終極目標。強調沉思、靜思高于生活和行動的佛學不會造成主體的抑郁。
還有一類人不會成為憂郁癥,那就是那些膚淺的人,通常是一些簡單的行動分子或活躍分子。滿足于生活的一般目標,滿足于簡單重復的娛樂活動,滿足于既定的看法和既有的真理。一般而言,傳統(tǒng)社會里單純身體勞作的人也不會陷入主體的抑郁,簡單的行為有時候也能夠取消思想的自我纏繞。只是今天社會中的勞作者在其缺乏制度之善的環(huán)境中也總是伴隨著抑郁。
人文價值的喪失其實一直暗中伴隨著社會性的抑郁,抑郁與其說具有醫(yī)學上的普遍性不如說具有社會學意義上的普遍意義。娛樂界的噱頭逗哏是這一無聊狀況的一個令人厭惡的變形。
人文知識分子是最為依賴這種人文氣氛的生物,人文思想是這類生物的空氣和食物,是他們的興奮劑,當這種氛圍消失在商業(yè)氣氛和利益爭端的吵吵嚷嚷時,就是人文主義者抑郁癥加重的時刻。
不管在西方從亞里斯多德還是到陀思妥耶夫斯基還是到其他人,不管多少人重復過這一對日常生活具有輕微敵意的話,這句話還是一個事實:他們中最優(yōu)秀的人都是憂郁的。憂郁似乎就是他們身份的一部分,是思想和情感的一部分,而非例外的毒素。抑郁的知識人把抑郁作為他們自身的一個根據(jù),抑郁的人把抑郁作為世界觀。
對自身的抑郁癥,人們常常羞于出口,似乎這是一種道德上的缺陷。其實一切疾病中都有一些沒有澄清的道德缺陷。不過不可忽略的是,當制度自身缺乏正義性、正當性或道義性的時候,一種個人的疾病其實完全可能屬于抗體的表征。即使這是一種極其微弱的抗體。
每一種抑郁癥都是文化的、政治的、經濟的、心理的、道德的能量被阻斷的表征。難道阻斷了一切正常的社會意見和思想的交換機制的權力本身就不會陷入它的抑郁癥嗎?
權力的抑郁癥表現(xiàn)在古今獨裁者的孤獨上,這種孤獨即使在權力的節(jié)日慶典上也分外刺目,沒有民眾的歡呼,甚至沒有熱情的旁觀,權力的自我慶祝變成了分外謹慎的自我矛盾的炫耀。權力至高無上,權力脫離了道德,也不受法律制約,權力的抑郁癥既表現(xiàn)在對異議者的流放和監(jiān)禁上,表現(xiàn)在判處異己者死刑上,也表現(xiàn)在它渴望恢復政治與道德的聯(lián)系的焦慮中。當如此重要的權力不能與道同在、不能被社會分享——除了分享它制造的災害——時,總會有一些掌握了權力而良知未泯者期望恢復政治的道德含義,增進權力的社會倫理價值,而不是僅僅轉換為一己私利和制造社會恐懼。尤其在個別擁有權力而富有人文主義理念的人身上。他們是權力階級中的異己者,從1980年代至今,我們的社會依然不時能夠在權力階級中窺見他們憂郁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