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4年春天,日本東京,櫻花如雪人如潮。櫻花樹下,年過而立的白薇與楊騷相遇了。從此,這位清秀儒雅、眼神清涼的年輕詩人,成了她的桐花萬里路。
那時,白薇為愛出逃,落下一身傷病,一顆玲瓏心,千瘡百孔,她稱自己是“三無”女人:生無家。愛無果,死無墓。楊騷因初戀情人凌琴如琵琶別抱,而深陷失戀的泥潭,痛不欲生。同是天涯淪落人,他們像兩只寒號鳥,在異鄉(xiāng)的凄風(fēng)苦雨里,相互依偎取暖。憐惜是最好的黏合劑。兩顆破碎的心,兩個寂寞而狂熱的靈魂,在彼此憐惜里,漸漸交融在一起。他說,我非常愛你,愛你的心、靈、影。她醉了,在他的暖暖愛意里,一朵吝花迎風(fēng)盛開。
白薇白凈秀氣。雅逸脫俗,一雙晶亮的大眼睛滿含淡淡的哀愁,似寂寞清吟。當(dāng)年,她不惜冒著挑掉腳筋的危險,從封建包辦婚姻的煉獄中逃出來,幾經(jīng)輾轉(zhuǎn),吃盡苦頭。求學(xué)日本,又歷盡種種非人折磨。悲慘的遭遇,使她特別渴望愛情的慰藉。
白薇愛上了楊騷,像一條落岸的魚,突然有了水滴的滋潤。更知道水的珍貴,便死死地纏上去?!拔沂值南肽?。凄凄切切地,熱淚如雨滴。我的心痛極了,天天哭上三四回。我只想看你,不知道為什么要看:我只要愛你,不知道為什么要愛……”愛得這樣透明赤誠,毫無保留,像綁著炸藥包行走在烈火中,幾近癩狂,仿佛他就是她的天、她的地。這樣的癡癡纏纏,這樣的烈火烹油,楊騷只覺得烈焰灼灼撲面而來,他突然害怕了。說到底,她只是他的小小的驛站,是他療傷的藥,他失戀的心需要一場戀愛來按摩、治療。詩人楊騷心底里,凌琴如那欲語還體的少女情懷,才是美的,才是令人久久回味的詩篇。他走了,不辭而別,歡如朝露的日子,剎那間,又成寒雨秋霜。
楊騷回到杭州后,方告知白薇:“十二分對不起你,沒有和你告別。”他勸白薇:“莫傷心、莫悲戚、莫愛你這個不可愛的弟弟?!彼€坦承他仍深愛凌琴如。沒想到,一個星期后,白薇出現(xiàn)在杭州,出現(xiàn)在西湖葛嶺,他的暫居處。她穿著有點舊的碎花裙子,雨順著發(fā)梢,一串串淌下來。大眼睛顯得更大,像星星點點的火花,在遼闊的波濤里明明滅滅。路費是千辛萬苦借來的,杭州是她當(dāng)初千辛萬苦逃離的,可現(xiàn)在,她穿越千山萬水,只愿隨他天涯海角,做他的“降臣”、他的“婢女”。她哭泣著說:“愛弟,我非愛你不可,非和你往來不可。你要尊重我的無邪氣,不要把我無邪氣的可愛的靈魂殺死!”楊騷卻異常冷淡,像暴怒的獅子、大聲喝斥痛罵。留下一句:“別跟來,三年后再來找你?!睋P長而去。
那年的杭州,雷峰塔也倒掉了。愛情已無枝可棲。孱弱的白薇病倒了,昏昏沉沉,頭痛欲裂,恍惚中,好像有一群人,按住她,挑她的腳筋,那么痛。她喊他的名字,喊他救命,可是他不理不睬,頭也不回地消失在她的視野里。她沒錢交房租,沒錢還藥費,甚至沒錢吃飯。后來,她賣掉了一部詩劇作品,才擺脫困境。她仍然四處尋找他,不是對他欲罷不能,是她對自己欲罷不能啊!
楊騷逃回到漳州老家,白薇的信件追來了:楊騷逃到新加坡做了一名窮教員,不久,白薇的信又尾隨而來。她像一根青藤,沿著楊騷的腳印。一路瘋長。揚騷在哪兒。她的心就在哪兒。她一心一意找他,肆意坦蕩,仿佛滿世界都是她的天羅地網(wǎng),他怎么逃得開。
可楊騷的心里。只有凌琴如的音容笑貌,他愛凌琴如不亞于白薇之愛他。他很少回她的信,偶爾回,也是只言片語。白薇也絕望,也痛苦,她想過死,想過自殺。她手中的筆,唾珠咳淚寫相思太痛太痛,她只好把這痛?;癁槿碎g的悲歡離合,愛恨情仇。她把全身心付諸于寫作,流著淚寫,傷著風(fēng)寫??戎€在寫。她寫戲劇,寫小說,寫詩歌。1926年4月,陳西瀅在《現(xiàn)代評論》上專門介紹了白薇,稱她為“突然發(fā)現(xiàn)的新文壇的一顆明星”。
1927年10月末,一個睛朗的秋日午后,他回來了。
也許是病的緣故,每到午后,她總有些恍惚,窗外的泡桐葉,一片片黃了,落了,她總能聽見光陰的腳步。細(xì)細(xì)碎碎踏過她的心房。房東太太尖利地聲音響起來,喊她的名字。告訴她來客人了。她緩緩起身,從窗口向外瞟去,“窗下的人,瘦削、漂亮、年輕,感傷的詩調(diào)。風(fēng)姿迷人,眼睛閃出魅人的眼光,啊!是你,是你,是你,三年闊別的你!”魂牽夢縈的人。就在眼前,她頓時淚流滿面,悲喜交加。四目相對,他清涼的手指撫過她的臉頰。那如十四行詩般的懺悔。把她所有的心酸所有的痛苦所有的寂寞所有的等待。都消彌無蹤,蟄伏在心底的愛情。剎那間又沸騰了。她在詩中說:“潛伏的愛。經(jīng)過了多年的潛伏。該變?yōu)榛鹕降睦淙蹘r,但你來又投進火星一點點,使我潛伏的愛呀,將要像炸彈一樣地爆發(fā)!”她接納了他,以地母的悲憫,以情人的熱烈。
失而復(fù)得,有他的歲月,她是滿足的、歡喜的、幸福的。他們朝夕相守,談詩寫作,才思如洪流奔涌,上海灘的街頭巷尾,都流傳著他們的詩情畫意,他們雙雙成了上海灘的文學(xué)新星。
他們決定結(jié)婚,向親朋好友發(fā)了請?zhí)?,到餐館訂了席。良辰吉日到了。親朋好友、新知故交都來了。白薇紅裳新裝,在座間,笑意盈盈接待來賓,多年苦戀修成正果,任誰都掩不住那歡喜??蓷铗}久久不來。她盼得眼睛都穿了,心急如焚,在眾人面前卻不敢流露一分半分。一直到曲終人散,揚騷仍沒有出現(xiàn)。她在小說里都不忍寫下的情節(jié),揚騷竟在生活中,給她來了一出。
婚沒結(jié)成,她以凌厲之筆對楊騷大加討伐。繁華落盡,她發(fā)現(xiàn),這些年,自己給自己披了一件愛情的華衣錦裳,可一路的荊棘,一次次刮破它、刺穿它、蹂躪它。他們決定合出一本他們的情書集《昨夜》。取名“昨夜”,意為“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白薇在序詩中這么寫道:“出賣情書,極端無聊心酸。和‘屠場’里的強健勇敢奮斗的瑪莉亞,為著窮困到極點去賣青春的無聊心酸!”萬念俱灰后,她采取的一種決絕的姿態(tài):她要絕了與揚騷的情愛,斷了自己的癡念,于是她把情感的最隱秘處公之于眾,也為兩人的感情畫上句號。近20萬字的《昨夜》出版,是一場為愛情公祭的盛宴,它像一把匕首。割斷了他們之間的朝朝暮暮。
然而,抗戰(zhàn)后期,他們又奇跡般地重逢了。在重慶。體弱多病的白莜舊病突發(fā)。發(fā)高燒,說胡話,幾天幾夜昏迷不醒。揚騷對病中的白薇照顧得無微不至,七天七夜衣不解帶,寸步不離,精心呵護。看到曾經(jīng)愛過的女人。因為自己的過錯而身患重病,揚騷產(chǎn)生了一種“復(fù)活”式的懺悔心理,他請求原諒??释匦麻_始,要好好彌補她。朋友們也希望他們能握手言和,重拾舊好,結(jié)為伴侶。也許。哀莫大于心死,白薇對愛情心有余悸。歷經(jīng)千帆,她斷然拒絕重歸于好。她剛能起床,就扶著拐棍,拖著病腿,回到了自己簡陋的小屋。她說:“悲劇。我演夠了,再也不愿做悲劇的主角了?!钡亟o楊騷的信中寫道:“你現(xiàn)在變成一個完全的好人了,在這一轉(zhuǎn)變下,從此。你栽在我心里的恨根,完全給拔掉了,你在我身上種下無限刺心的痛苦,已云消霧散了……”
情傷,愛殤。楊騷明白今生與白薇修好無望,他遠(yuǎn)走南洋。與當(dāng)?shù)匾晃蝗A僑女孩結(jié)了婚。在南洋,他每月薪水不到70元,卻寄50元給白薇。白薇再沒有戀愛結(jié)婚,自我放逐到北大荒和新疆,獨自一人。終其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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