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史寫作中有沒有“唬人派”?如果沒有,泰瑞·貝內(nèi)特先生(下面簡稱“貝先生”)的《中國攝影史 1842—1860》可算開山之作了。
貝先生是一個買進賣出老照片的英國生意人,前些年入手一些19世紀來華的西方人在中國拍的照片。為了出貨,他給這些老照片的作者配了個簡歷(此乃行規(guī),相當于賣商品帶的商品簡介),這些東西用于做簡易圖錄是夠的,但貝先生有史癖,給弄了個唬人的名字:《中國攝影史 1842—1860》,這就有點不厚道了。更何況,書中談及的50余人,除了鄒伯奇等幾位中國攝影師之外,清一色的西方人:用西方攝影師及其照片來構(gòu)建中國攝影史,這一邏輯的合理性在哪兒?
按說應(yīng)為貝先生這種國際主義范兒高興:按此邏輯,卡帕、卡蒂埃-布列松、馬克·呂布就都是咱中國攝影史的一部分啦,問題是卡帕們同意嗎?中國攝影史呈現(xiàn)的不是中國人作為主體的攝影思考與攝影作為,不是中國人通過攝影表現(xiàn)出來的生活態(tài)度、生命欲望、美學趣味,那還是中國攝影史嗎?
如果貝先生是一位態(tài)度嚴謹?shù)臄z影史作者,他應(yīng)該把這本書叫做《中國被攝史》。
邏輯混亂如此明顯,如果同樣的情況發(fā)生在英國,比如貝先生將一位在倫敦隨意拍過照片的中國游客,在英國攝影史中列上一章,他的英國同胞會如何反應(yīng)?
筆者不好推測,但英國文化對血統(tǒng)論的潔癖舉世聞名,愛德華·薩義德曾以文學為例談及。吉普林(1865-1936)和康拉德(1857-1924)均是20世紀影響巨大的英國作家,前者是第一位獲諾貝爾文學獎的英國人(1907年),死后葬入西敏寺,得享英國文人的最高榮譽。康拉德21歲才開始學英語,后來成為“天才的英語文學大師”——但這兩位都不被歸入英國文學的正統(tǒng),也就是從莎士比亞到托馬斯·哈代、查爾斯·狄更斯這條線,只是講課時提提而已——原因何在?因為他們都不是英國本土出生,前者生于印度,后者生于波蘭,血統(tǒng)不純,“非我族類”。所以,將中國游客單列章節(jié)的“英國攝影史”,估計能把英國人的眼珠子給氣出來。
邏輯混亂的真正原因是史觀出了問題;與此同時,作者未能在其他方面予以補救,比如在史識方面展現(xiàn)才華,全書沒有一種來自于攝影美學、技術(shù)美學或社會歷史文化評價的眼光和洞見——而享有國際聲譽的幾部攝影史,在這方面均有建樹。就筆者讀過的幾本而言,博蒙特·紐豪爾的《攝影史》(初版于1937,世界上的第一本攝影史),其功常被歸為梳理脈絡(luò)、史料分類和分級、建立體例,但其史識也同樣卓越:他是第一位用藝術(shù)史的、美學的眼光來看待攝影史的人,而那個時代攝影還沒有被承認為藝術(shù)。約翰·薩考斯基的《迄止今天的攝影》(Photography Until Now,1992),作者首先將推動攝影發(fā)展的動力歸于科技進步,于是法國、英國在攝影術(shù)發(fā)明之后的重要性大大降低,因為20世紀的攝影科技主要在美國。談到彩色攝影的發(fā)展,薩考斯基認為1960年代只有兩個人領(lǐng)悟了彩色攝影的重要性——這兩個人當然都是美國人。偏頗歸偏頗,在史識方面,薩考斯基仍表現(xiàn)出了不少“片面的深刻”,在建立攝影史的美國中心論方面大體自圓其說。而為學界稱道的納奧米·羅森布拉姆的《世界攝影史》(1997),則以“史論結(jié)合”見長:同樣是拍風景,為何安塞爾·亞當斯就是傳統(tǒng)的風光攝影,而羅伯特·亞當斯就是“新地形攝影”?紀實攝影領(lǐng)域大師輩出,為何紀實攝影不能歸于藝術(shù)?羅森布拉姆在論及相關(guān)攝影家和現(xiàn)象時,對這些問題詳加闡明,尋思尋思,這本攝影史的不少章節(jié)其實是攝影理論——反觀貝先生的“中國攝影史”,誰能告訴我這樣的章節(jié)在哪兒?
以上所論,只是從讀者角度討論書中的問題,并不是要否定貝先生這本書的價值。他梳理了1842—1860年間有哪些西方人拍攝了中國照片,這也是一個領(lǐng)域,這種史料整理的工作值得稱道。傅斯年曾力主“史學就是史料學”,就充分說明了史料的重要性,同時也說明,“史料”要想成為“史”,首先必須有“學”在里面,即使整理史料,也要小心求證、細加辯駁;否則,“史料”無“學”難稱“史”。在這點上,《中國攝影史 1842-1860》又表現(xiàn)得相當粗疏,致使本該是精彩篇章的部分,而今不忍細看。舉個例子:整本書中,菲利斯·畢托是最重要的一位攝影師,本該詳細鋪陳,細密考證,不僅回答畢托在中國拍攝第二次鴉片戰(zhàn)爭的過程——對此,這本書基本上是人云亦云,還應(yīng)該包括其他與中國有關(guān)的問題:畢托當時總共拍了多少濕版照片?回到英國后是怎么處理的?展覽了嗎?在哪兒展出,名字叫什么?出售了嗎?賣給誰,價值幾何?當時的英國人有何評價?此后畢托又在何時造訪中國?照片如何?拍攝中國對畢托的聲譽有何影響?英國攝影史對他有何說法?……上述問題,攝影史料中均有記載,但在貝先生的書中全無答案;因此,我很懷疑在寫這一章之前,貝先生是否看了足夠多的資料。結(jié)果本該是全書最精彩的一章,寫得全無功力,都是“熟料”,沒有“爆料”。唯一的“爆料”是新發(fā)現(xiàn)的畢托的死亡證明,依據(jù)該證明,畢托死于1909年1月29日,死亡地是威尼斯,而不是此前一般認為的緬甸。而這唯一的亮點是其他人發(fā)現(xiàn)的,并非貝先生。同時,他依據(jù)這張死亡證明認為,畢托的出生地應(yīng)該為威尼斯,出生時間應(yīng)為1832年。這張看起來能讓畢托生死有據(jù)的重要史料,實際上引出了亂子。貝先生似乎不知道另一條重要史料:2004年,一位研究者在查閱殖民時期英國政府印度事務(wù)辦公室的檔案時,發(fā)現(xiàn)了1858年3月18日該辦公室在給畢托頒發(fā)印度旅行許可證時留下的備案文件,里面有畢托自己填寫的個人資料:時年25歲,出生地是科夫島(時為英國管轄)。據(jù)此,畢托的出生地應(yīng)該是科夫島,出生時間應(yīng)是1833年。這樣,畢托親自填寫的個人資料與他死亡之后別人填寫的死亡證明就產(chǎn)生了矛盾:要知道,發(fā)現(xiàn)史料的矛盾對史家乃是可遇不可求,自己正可大顯身手啊——司馬光寫《資治通鑒》時就是這么干的?!锻ㄨb》完成后,司馬光將寫書時有疑問的那些史料詳作辨析,“抉擇幽隱,校計毫厘”,一一說明取棄之理由,另成《通鑒考異》30卷,不僅助《通鑒》成為“良史”,亦創(chuàng)下中國史學中與“長編”齊名的 “考異”之法。但貝先生事先聲明自己是“商人”,似乎“商人”可跨界寫“史”,但以“史家”的責任來要求“商人”就過分了。
“唬人”派寫作之所以不懼史學的基本法度,其意不在于挑戰(zhàn)中國人對攝影史的理解力(貝先生的書不具挑戰(zhàn)力),也不是看著中國攝影史研究進步不大,因此豁出名譽,為中國攝影界兩肋插刀,而是有自己的小算盤:出貨。2006年的照片拍賣紀錄大家還記得嗎?愛德華·斯泰肯的《月色池塘》拍出了創(chuàng)紀錄的292萬美元的高價(加上傭金超過300萬美元)。代理該幅照片的紐約麥吉爾畫廊老板曾告訴采訪的記者(大意):買家系統(tǒng)收藏畫意攝影流派的作品,大家名作基本收齊,獨缺斯泰肯的“池塘”,所以不惜血本。聰明的圖片商馬上就領(lǐng)悟到:要打動大買家,僅僅單幅照片不夠,最好能做到:第一,藏貨成系統(tǒng);第二,具有鮮明獨特的攝影美學、社會歷史或技術(shù)美學價值;第三,抹上“學術(shù)”的口紅。貝先生做得有模有樣:“19世紀的中國影像”,看上去很系統(tǒng);攝影美學或技術(shù)美學價值差點,可往歷史價值上靠;學術(shù)方面就更強了:有“中國攝影史”撐著啊,而且中國人已經(jīng)鼓掌啦,還有比這更強的嗎?
這點是筆者推測的。貝先生的書中,每每在沒有史實可以依據(jù)、而攝影師的事跡或簡歷字數(shù)又不夠的時候,他就玩“降神術(shù)”,用“也許”、“應(yīng)該”、“可能”的方式安排攝影師干點什么,筆者現(xiàn)學現(xiàn)賣一下——僅此,算是沒有白讀這本書。
貝先生的書還有續(xù)集,希望續(xù)集更精彩。
(作者聲明:以上所發(fā)議論,完全依據(jù)《中國攝影史 1842-1860》,徐婷婷譯,中國攝影出版社,2011。作者未讀原版,中文版版權(quán)頁也未見原著英文書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