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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12-29 00:00:00張惠雯
上海文學(xué) 2012年2期


  在曠野有人聲喊著說,預(yù)備主的道,修直他的路。
  ——《圣經(jīng)·馬太福音》
  
  臨近陰歷十二月的一個早晨,天還沒有完全亮,霧蒙蒙的灰色光線從陰沉的天幕中緩緩?fù)赋鰜?。天寒地凍,路和路邊那座低矮的小屋仿佛被凍白了??諘绲奶锢镏贿@么一間小屋,孤零零地像座破敗的小土廟。借著屋里那個吊在一根繩子上的昏黃小燈泡發(fā)出的光,可以看到屋內(nèi)雖貧寒簡陋卻還算整潔。正對門擺放著一張褐色的高桌子,桌子的一側(cè)是張舊藤椅。這張桌子把小屋分成了兩個小間。一邊緊貼著墻是張小床,床腳處疊放著兩個棗紅色的木箱子。另一邊是灶房,在窗戶下面的角落處放著一個小鐵皮煤爐,煤爐上面擱著把熏黑了的燒水壺,發(fā)出微弱的嗡嗡響聲。再往里有條用磚頭支起來的寬木板,木板上鋪著報(bào)紙,上頭放著個沒有蓋子的鐵鍋,幾個碗碟和一些瓶瓶罐罐。
  那扇削薄的白木門突然“吱呀”一聲開了條縫,一張老婦人的臉從里面伸出來,朝外張望了一下,很快,門又關(guān)上了,老婦人回到那張大桌子旁站著。她剛才是要看看外頭有多冷,她站在桌邊遲疑了一下,就走去木柜子那兒,從里頭翻出一件駝色帶暗花的大襖,套在她那件平布小棉襖外面,又在頭上緊緊裹一條三角巾,胳膊上挎著個小布包,把燈關(guān)上,出門了。
  老婦人沿著小屋前面那條踩出來的蛇形小道穿過田地,往大路那兒走去。大路和田地間還隔著一道干涸了的溝渠,里面覆滿了枯草。于是,她到了田地的盡頭又沿著田邊朝西去,走了幾分鐘,跨過一座土橋,來到大路上。
  風(fēng)順著大路嗖嗖地跑,路上空蕩,好像風(fēng)把行人、塵土全都清掃得干干凈凈,只有那些折斷的枝丫被風(fēng)裹著貼著地面翻卷,不知道自己會被卷到哪兒去。路上就她一個人,手揣在袖管里頂風(fēng)走著。她不時伸手把圍巾系緊些,但風(fēng)不斷掀動它,過一會兒又把它吹松了,一些花白的頭發(fā)就從里面直直地飛散出來,貼在她那布滿皺紋的額頭和面頰上。她不再管它了,想著自己要辦的事兒,盤算著路上的時間。她要先到郭莊去找小宋,她想路上緊趕慢趕也得走一個小時。小宋兩個星期沒有去做禮拜了,大家怕她生病了,又擔(dān)心她那乖戾的兒子為難她,叫她去看看。她要在小宋家坐會兒,和她說說話,然后再走五六里路到小郭灣去看看老郭哥。聽說他這次病得厲害,不能下床了。她要去看看他,告訴他大家上個禮拜天一塊兒替他禱告了。她自己也有些安慰的話要對他說,叫他安心,別害怕。她想,大家誰也沒有說出口,但誰心里都想到了,老郭哥可能再也起不來了,他不能慢悠悠地蹬著那輛破三輪到鎮(zhèn)上禮拜堂去了,不能和大家一起聽講、唱歌了。她只能對他說些暖心的話,叫他記住老師說的那些話:燈不會滅,路上不會是黑的,因?yàn)檫€有別的光……
  想到癱在床上的老人,她眼睛濕了。她這個年齡的婦人總會因這樣那樣的小事而濕了眼睛。她們看見一個小孩兒,哭了;她們在禮拜堂唱著感恩的歌,哭了;她們看到生病的人、送殯的隊(duì)伍、要拉去宰殺的老牲口,哭了……似乎積壓在她們心里的仁慈和悲傷無窮無盡,只要有一個缺口,便毫無理由地、惹人笑話地涌出來。在愛哭這方面,她們一點(diǎn)也不輸給小孩兒。
  她的步子邁得很緊,但仍走不快。畢竟年邁了,六十多歲的人了。她想著這六十多年是怎么過去的,可她想不出一個頭緒。她的記憶是渾濁的、混雜的,就像發(fā)洪水時候的河,把什么都卷進(jìn)去了,都卷到一塊兒了。有時候,一些過去的事照片一樣在她腦子里來回跑、吵吵鬧鬧、擠成一片,想著想著,她就把時間弄顛倒了??捎行┦窃趺匆餐涣说膱雒妫┤纾黾弈翘斓那榫?,曉紅她爸死的那一天,人家領(lǐng)她去城里見面的那個下午,曉紅他們要出遠(yuǎn)門的早上……
  太陽已經(jīng)升起來了,散落在大地上的光線仍是陰沉的。要下雪了?她想,朝天空看了一眼,天空堆積著鹽灰色的云。田野和田野上幾個孤伶的墳塋、路旁的村莊似乎都在這灰暗中凝神屏息。土路在寒夜里凍硬了,走在上面硌人的腳。她不禁想起另一條路,一條比這寬敞得多的灰青色的水泥路,城里的路。路兩邊是一棟棟連著的樓屋,路燈的黃光照著靜寂、平滑的路面。起初,當(dāng)她開始打掃的時候,天還是黑的。慢慢的,路燈的光不那么亮了,因?yàn)樗驮绯康墓饬寥诘揭粔K兒了。那時候,她白天在幼兒園做飯打雜,清晨、夜晚掃大街。冬天總是最難熬,大風(fēng)也是這么到處沖撞。她蹬著清潔車,走走停停,把臟東西掃成一堆,再裝到車上去。冬天、夏天,然后又是冬天,好幾年就這么過去了。她那時候還年輕,身上有勁,不怕吃苦,現(xiàn)在想想,那都不算苦,有曉紅陪著她。她就盼著她考上學(xué)、工作、過上好日子。她想,人就是這樣,盼著將來好,就一直這么盼著。有時候你盼來了,覺得日子總算好了,可好日子轉(zhuǎn)眼又走了,手里又空了。你以為這是你的,那也是你的,可什么都不是你的,要強(qiáng)留也留不住。
  這時,她已看見不遠(yuǎn)處那個村子。她伸手到挎著的小布包里摸了一下,摸到了一疊折起來的紙,放心了。她走進(jìn)村子,找到第二排村舍的一棟灰瓦房的院子前面。門錯開著一條縫,她從那條縫里往里頭看,看見一個婦人正弓著身子蹲在水槽前面淘菜。她認(rèn)出來了,那就是小宋。于是,她輕推了一下門,喊了她一聲。小宋抬頭看見老婦人,驚愕得張開了嘴,一邊趕緊站起來,在衣襟上擦著她那雙濕手。
  “老姐姐,你怎么來了?這大清早正冷的時候?!毙∷握f著,拉住老婦人的手,把她領(lǐng)到灶房里。
  “主保佑你。我來看看你,不冷,走走就暖和了?!彼f。
  “主保佑你。你快進(jìn)來暖和暖和,這么冷的天,還刮著大風(fēng)?!毙∷握f。
  她們走進(jìn)灶房里面,灶房是個逼仄的小窩棚,有個泥壘的大地鍋鍋臺,爐膛里燜著小火,一鍋稀飯?jiān)诨鹕蠝刂?。爐膛口對著一個燒火的人坐的小木墩,墩子后面是一堆散亂堆著的柴禾。只有一個墩子,兩個人讓了一陣,老婦人不得不在那上面坐下來。小宋抓了一把燒柴用的麥秸稈子鋪到地上,就坐在那上面。她說:“老姐姐,你快暖暖吧,外面冷得很吧?”她雖然說著“走走就暖和了”,但為了讓主人滿意,還是把手伸到靠近爐膛口的地方烤著。小宋怔怔地看著客人,好像還有點(diǎn)不相信,突然,她長長地嘆了口氣,垂下了眼睛。
  老婦人問:“孩子媳婦都還睡著?”
  小宋探出身子又往正屋里瞟了一眼,說:“天冷,沒什么事兒都不起,做好飯?jiān)俳兴麄??!庇终f,“也快該起了?!?br/>  她說:“現(xiàn)在的小孩兒都這樣,愛睡懶覺。我們沒有這個福,想睡也睡不著?!?br/>  小宋說:“是啊,老早就醒,醒了就睡不著,沒有那個福?!?br/>  她說:“我來也沒有什么事兒,你這兩個星期沒有去禮拜堂,大家叫我來看看你,看你是不是生病了,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兒??茨愫煤玫模揖头判牧?,好去和大家說?!?br/>  小宋聽了頭又低下去,過一會兒,她抬起頭滿臉羞愧地說:“老姐姐,我不能去了。孩子不讓我去。我想去……我做不了主?!?br/>  老婦人看她為難的樣子,倒覺得是自己的錯。她不知道說什么好,只重復(fù)著她的話問道:“孩子不讓去?”
  小宋點(diǎn)點(diǎn)頭。兩個人半天沒說話。過一會兒,她看見小宋的嘴唇抖著,眼圈紅了。她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就把烤火的手伸過去握住她那雙凍得到處是裂口的手。
  小宋哽咽著說:“他爸不在了,我什么主也作不了。我跟他說了,一個星期不就這一次嘛,家里什么活我都安排妥當(dāng)了??伤€是不愿意,媳婦也不愿意,說我想扔攤子呢,說我跑得野了不顧家了。老姐姐,你不知道,一天忙到晚,什么活都干了,還是給咱臉色看,什么難聽話都說了,說不好還罵呢,我過的是什么日子,有個孩子還不如沒有孩子的呢……”
  突然,她咽住了,慌亂地抬起頭看著老婦人。老婦人對她笑了一下,可這笑里卻有種比哭還凄慘的神情。
  
  “老姐姐,看我這嘴,我這嘴,”小宋說,“我說什么了?凈是胡說八道。我這是給誰訴苦呢?比起你吃的苦,我這都算什么呢?你還不抱怨呢……”
  老婦人打斷她說:“誰能不抱怨呢?過去我也抱怨,說過不該說的話?!庇终f,“你先不要太難受,也不要慌,只要心里信,在哪兒都能信,主看著咱們呢,咱們說什么他都聽著,做好做歹他都看得見。”
  “我信著哩,”小宋抬起袖口擦擦淚,說,“我一有空就看咱們的書,睡覺前也禱告,一睜開眼也禱告,心里就好受些。”
  老婦人突然想起來什么,從布包里拿出那疊印著歌詞的紙,給小宋說:“這是咱們學(xué)的新歌,我都給你帶來了。孩子那邊,我們再替你想辦法,看能不能勸勸他?!?br/>  小宋接住那疊紙,紅著臉說:“你不知道他那脾氣,昏著呢?!?br/>  這時,她們聽見正屋的門開了。小宋忽地站起來,臉上驚惶不安。她也跟著站起來。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兒,頭發(fā)像一蓬亂鳥窩,手里拿著梳子,“噔噔”跑到灶房門口。小宋臉上的表情緩過來一些,看著老婦人木然地笑了一下。
  小女孩兒在門口站住了,盡管臉上還帶著模糊的睡意,老婦人仍感覺到她那雙眼睛敵視地瞪著她。
  “嬌嬌起來了嗎?”小宋問她。
  “她是誰?”小女孩兒不回答,蠻橫地反問她奶奶。
  “她也是奶奶,你該叫奶奶的?!毙∷握f,討好地看著小女孩兒。
  “誰叫她奶奶,我不認(rèn)識她。”小女孩兒冷冷地說,然后命令奶奶:“我媽叫你給我梳頭?!?br/>  “等一會兒,奶奶正說著話呢?!?br/>  “不行,你現(xiàn)在就給我梳,聽見沒有?”小女孩兒說著,那雙小眼睛一會兒威脅地瞪著奶奶,一會兒又惱怒地盯著客人。這小孩子臉上那種惡媳婦似的表情,讓老婦人感到難過。
  她對小宋說:“我也該走了?!?br/>  “你再坐一會兒吧?!毙∷螄肃榈卣f。
  “不坐了,我還要去小郭灣看老郭哥呢?!?br/>  “那我送你出去?!?br/>  “不用送?!彼f。
  這時候,小女孩兒因?yàn)槔先苏f話時忽略了自己突然間怒容滿面,她把手里拿的梳子狠狠摔到地上,站在院子中間干嚎起來:“媽,她不給我梳頭,她不給我梳頭,老不死的……”
  她們這時已走到門口,小宋苦笑著說:“你聽聽,都是她媽教的,孩子教成了啥,張口就罵,抬手就打。”
  她說:“這都是自己作孽。你快進(jìn)去吧,大人聽見了又多想?!?br/>  但小宋仍往前跟了幾步,她那張有點(diǎn)愚蠢、呆滯的臉蒙上了一層愁苦無助的深情。老婦人又催小宋回去。小宋突然問:“人遭的這份罪總有個頭吧?老姐姐你說呢……”
  她站住了,望著那張愁苦的臉,心里說不出是什么滋味。她也迷惑著呢,為什么好人要遭罪呢?可她說:“你放心吧,什么也不用怕。你只要心里信、做好人,這就是福分。”
  然后,她們一直拉著的手松開了。老婦人挎著她的小布包,順著小宋家前面那條被車子碾出深深溝轍的路往村口走去。
  
  寒風(fēng)仍然割人的臉,但她身上卻走得出汗了。小女孩兒惡毒的樣子和聲音都讓她心里不好受。她不惱恨她,卻有點(diǎn)心寒。這么個孩子長大了會成什么樣的人,會做什么樣的事?她腦海里浮現(xiàn)出另一個小女孩兒的樣子,也是這么大,喜歡摟著姥姥的脖子親,吃飯時還給她夾菜,把剝好的糖塞進(jìn)她嘴里……那些老早以前的幸福事像畫一樣閃出來,她心里卻像刀子割著,一串淚順著深深淺淺的皺紋縱橫的臉淌下來。那是她的外孫女丹丹,她把她從嬰兒抱大到七歲半。那時候,她和女兒女婿還住在城里,他們說要讓她享晚來福,她那時還不信主,不知道天使,可她現(xiàn)在知道那樣的孩子就像圣書上說的天使。
  她扯著頭巾的一角擦干淚。她看見天比剛才稍亮了一點(diǎn),有的地方的云塊被太陽光照得半透亮,但仍然是個陰天,照到大地上的光死氣沉沉,不是黃燦燦、白亮亮的,而是灰色的、透著寒意。田野在這淺灰的冷光中仍像是一半凍僵了、一半睡著了。她往小郭灣的方向走,路上不時遇見一兩個行人。她想和他們搭句話,但他們都頭也不抬地匆匆過去了。
  她沒有表,也不知道又走了多久。到了小郭灣的村頭,就找個人問郭老頭的家,人家對她說順著這排房一直往前走,倒數(shù)第二家就是。她感謝了這人,提起精神,快步往那兒走。她來到一個壘著黃泥院墻的房外面。從半人高的、被雨水沖得豁豁牙牙的泥院墻往里看,院子里是一片赤貧骯臟的景象。一個仿佛凍硬了的黑糞堆貼著矮墻的一側(cè)堆得很高,一條歪歪扭扭、淺淺的排水溝從壓井旁邊流到糞堆那兒,在糞堆前面形成一個污穢的水洼。兩間泥瓦房的一側(cè),用麥秸稈圍成的茅房朝一邊嚴(yán)重歪斜,好像就要塌了。
  老婦人走到橫在泥墻的缺口之間被當(dāng)作大門的一塊破木板前,朝里面大聲問道:老郭哥家住這兒嗎?她連問了三聲,又等了一會兒,正準(zhǔn)備自己挪開門板進(jìn)去看看時,一個干瘦黝黑的老太太從屋子里粗嘎嘎地咳著走出來。她的黑不僅是因?yàn)樗哪樚坯詈?,還因?yàn)樗┝艘簧砗诿抟\棉褲。她走到門口,眼光狐疑地看著來人,冷冰冰地問:“你找老郭?”
  “大姐,我也是信主的,來看看老郭哥?!彼f。
  “信主的,那就知道了?!崩咸砬槟坏卣f,然后把門板錯開一個縫,讓客人進(jìn)來。
  快走到屋門口時,老太太又扭頭打量著她,問:“從城里來的?”
  “不是,大姐,我從南邊王莊來。聽說老郭這一次病得不輕,他現(xiàn)在好點(diǎn)了嗎?”
  老太太從鼻子里“哼”了一聲,挖苦地說:“看你穿得像城里的,說話也學(xué)城里人。下不了床、翻不了身兒,怎么好點(diǎn)兒?大冷天,單子被罩又不好洗,屎尿都得其他人收拾?!?br/>  老婦人聽了沒接話。
  她們走到堂屋里去。堂屋里只有一張破四方桌和四處亂扔的幾把矮椅子,像個昏暗、空蕩蕩的洞穴。門窗都關(guān)嚴(yán)了,只有很微弱的光照進(jìn)來,卻沒有開燈。屋子中間的地上扔著一個補(bǔ)了很多補(bǔ)丁辨不出顏色的搪瓷盆,盆里疊著兩塊煤,已經(jīng)快燒透了。圍著火盆放著兩三張矮椅子,一條濕漉漉的灰粗布單子撐在椅背上烤著,邊角耷拉到了地上。她看著這烤著的床單,心想這刀子嘴的老太太是好好照顧著老郭哥的。她知道有些厲害是苦熬出來的,就像東西受凍受得久了就變硬了。這時,借著昏暗的光,她看見泥墻上貼著一張基督牧羊圖,就走上前去,在胸前掛了個十字。老太太看見,干癟的嘴角不滿地往下撇了撇,她拉了一把椅子在火盆前坐下,厭煩地說:“你要看就進(jìn)去看吧,他在里面躺著呢。腦子昏了,不認(rèn)人了?!?br/>  老婦人就自己走到里間去。里間沒有火盆,更昏暗陰冷,有股臭烘烘的氣味。她看見老郭躺在床上,身子好像變得很小,小得像個十來歲的小孩兒。她走到他跟前,發(fā)現(xiàn)他的兩眼是睜著的,往上直直看著,她就俯下身子,對老郭說:“老郭哥,老郭哥,是我呀,我來看看你?!彼匆娎瞎难壑閯恿藙?,過一會兒,他的頭朝她這邊稍稍偏過來,這時候,她才看到他的嘴歪了,嘴角往一邊斜拉著。老郭的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了一會兒,又移開了,空空地望著床上頭某個暗處。她又輕輕喊了他兩聲,可他沒有朝她看。她不愿再打擾他了,在床邊坐下來。她在心里突然悲哀得喊了一聲“主”,仿佛在絕望中向他求救,又仿佛要把這悲愁的負(fù)擔(dān)交給他。過一會兒,她平靜下來,開始為病人禱告。她自己先禱告了一遍,又握著病人的手,和他一起做了禱告。做完禱告,她把老郭的手放進(jìn)被子里蓋好。這時,她聽見病人喉嚨里發(fā)出斷斷續(xù)續(xù)的“咿咿呃呃”的聲音,看見他歪斜的嘴唇費(fèi)力地抖動著。她知道病人想說話,就湊近他說:“老郭哥,你認(rèn)得我了?我知道你認(rèn)得我了。大家都掛念著你呢,讓我先來看看。我知道你想說的話,你不用說我也知道?!彼I,又說:“我們做禮拜時一塊兒替你禱告了,不管發(fā)生什么事兒你心里都不要害怕。老師不是說過,路上不會黑,走到哪兒都不會黑,主的仁慈到哪兒都照著咱們呢……”昏暗中,亮晶晶的淚水在老郭臉上突然閃了一下,就像兩道銀線。她自己就難過得說不下去了,拉起一角枕巾給老郭擦擦淚,心里想:你都懂得,你知道,所以你才哭呀。
  
  她從里間走出來,老太太仍然弓著身子一動不動地坐在火盆前,就像一截彎曲的枯木。她還沒有開口說話,老太太頭也不回地說:“過來坐坐吧,歇歇。”老婦人順從地拉了把椅子在她一旁坐下。烤在火旁的床單散發(fā)出一股帶著糞便味的濕氣。她一邊烤著火,一邊尋思著說些什么安慰的話。
  老太太先說了:“他還認(rèn)得你?”
  “剛開始不認(rèn)得,后來認(rèn)出來了?!彼f。
  “一陣一陣的,一陣迷,一陣清,真是叫人遭罪的病。你們信主的不是講什么報(bào)應(yīng)嗎?老郭一輩子都是好人,連架也沒有和誰吵過,他怎么就該遭這罪呢?他信主信這些年了,你們的主怎么不保佑他?”
  她沒說話。
  老太太繼續(xù)數(shù)落著:“靠誰也靠不住,說什么都是假的。說到底還是我們窮,是個絕戶頭,家里沒有男勞力,地里又不出東西。人人都欺負(fù)你,想霸你的地邊、偷你的莊稼,連你的牲口他們都欺負(fù)。你看看我們住的這豬窩……要是有錢,吃好藥、住醫(yī)院,老郭就不會癱得這么快。哎,一輩子就是遭罪、受氣,到最后還要生這活受罪的病。我對他說了,你信主,怎么人家窮你也窮,人家生病,你也生???人家欺負(fù)你,你的主怎么不叫他遭報(bào)應(yīng)……”
  老太太越說越生氣,突然嗆住了,咳嗽起來??人缘穆曇舴路鹗裁礀|西在她干裂的胸腔中猛烈地?cái)噭又?,聽了叫人揪心?br/>  聽到這番抱怨的話,看著眼前這個老病受苦的人,老婦人自己竟羞愧起來,可等她明白自己為什么羞愧時,她又覺得自己有罪了。
  老太太總算抑制住了咳嗽,傴僂著身子唉聲嘆氣地坐在那兒,臉上又恢復(fù)了那種怨恨卻也認(rèn)命的神情。
  這時,老婦人才有些結(jié)巴地開口說道:“大姐,各人都有各人要受的罪……要說受罪,主受的罪更大,咱們誰也沒有他受的罪大。壞人來抓他之前,他都知道了,他也沒有逃走。因?yàn)橹髦肋@些罪是必須遭的。你不知道他遭的罪。人家打他,老百姓都圍著笑他、罵他,用臟東西潑他、給他戴用刺編的帽子,親人在眼前也不能認(rèn)他……”她似乎想像到那個場面了,想像著就在那么個時辰,人的壞、人的臟都壓到那一個人的頭上,都叫他受著,這還是因?yàn)樗麘z惜他們……一陣強(qiáng)烈的苦味沖上她的喉嚨,她頓住了。
  老太太仿佛感覺到了什么,扭頭好奇地瞅著她,但老婦人的頭往另一邊歪著,眼睛看著搪瓷盆里變成了灰白色的煤塊。
  過一會兒,她又說:“主受的苦是咱們想都想不到的,他把人的罪都擔(dān)到自己頭上了……”
  老太太嘟噥道:“那人不還是得受罪?”
  她說:“咱們都有咱們得受的罪,也有咱們的福。大姐,你可能不信,我也是吃過苦的人。我以前……你可能不信,還想過尋死呢??尚帕酥饕院笪倚睦锞吞?shí)了,苦也不覺得那么苦了,苦是苦過,可心里總有個依靠,有個盼頭?!?br/>  老太太斜眼看著她說:“你受的啥苦?有啥大不了的苦?看你這穿戴打扮,你就是個享福人。這襖一看就不是家里做的襖?!彼f著,伸手摸摸老婦人穿的那件駝色暗花的大襖。
  她說:“襖是閨女買的……”
  “我說吧,閨女是城里人吧?”老太太撇著嘴露出一種刻薄、嘲諷的神情。
  “閨女已經(jīng)不在了。”她說。
  老太太低下頭,一時沒說話。
  “我也不比你有福,就一個閨女。她爸死得早,人家又給我說了一家,是城里的干部,人也很好……也得了這種病,和老郭哥一樣。我嫁到他家不到四年,他在床上癱了兩年多,我就伺候了兩年多。本來想著好好伺候他,不叫他子女操心,他們總會給我和閨女留一條路??衫项^一死,他孩子就把咱和閨女趕出來了,房子也不讓住,老頭的錢他們也都取光了。那時候我還年輕,心里也好強(qiáng),我想不能回鄉(xiāng)下呀,閨女還在城里上學(xué),不能耽誤她。我就和閨女賃房子住,供她上學(xué)。我不怕吃苦,那時候也年輕,有力氣,什么活兒都干過,也熬過來了。閨女考上大學(xué)了,在城里當(dāng)老師,找的女婿也是個好人,還生了外孫女,我想著好日子總算來了,吃的苦、受的罪總算到頭了。換了誰都會這么想……后來,他們一家出遠(yuǎn)門,想也想不到,車出事兒了,閨女和外孫女都沒回來……我那時候真就想尋死了,換了誰誰受得了呢?我這一把年紀(jì)的沒有死,孩子們卻先走了?!?br/>  她不說了。老太太仿佛聽呆了,睜大眼睛瞅著她。她臉上那種刻薄、怨恨消失了,蒙上一層迷茫凄涼的神色,一時間,那張有些丑陋的臉竟顯出一種柔和。她那干裂的薄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么卻說不出。最后,就像一個人下意識地要攙住一個快要倒下去的人,她緊緊揪住了老婦人的袖口。
  “大姐,你不用勸我,別替我不好受,都過去了,我現(xiàn)在都不想了?!崩蠇D人說著笑了一下。
  “過去了的事兒就不能多想,命呀,怨不了誰。”老太太說,她很想安慰客人,但她并不善于說這樣的話。她想了想,又說:“你烤火呀,烤烤吧,天冷著呢?!?br/>  又坐了一會兒,老婦人從布包里摸出一個報(bào)紙裹著的小方塊,解開扎在上面的皮筋,里面是一小沓錢,從一百到一塊的鈔票整齊地碼著。她把它塞到老太太手里,說:“大姐,這個你拿著?!崩咸粤艘惑@,喉嚨里甚至發(fā)出一聲隱隱的、渾濁不清的叫聲。
  她說:“大姐,你先收下這些,一共是一千二百零六十三塊,教友們捐的。錢不多,你緊著用,老郭哥買藥看病少不了花錢。”
  “我怎么能要你們的錢呢?我不能收,我這是哪兒來的福呀……”老太太微弱地反對著,眼睛盯著捏在手里的錢。
  “你一定得收下,我是幫忙捎過來。你要不收,我沒法對其他人交代?!?br/>  老太太說著一些含糊不清的推讓的話,終于在客人的幫助下把錢裝進(jìn)了她的棉褲口袋里。然后,她又沉默不語了,仿佛想著什么心事。但就在老婦人站起來說她要走的時候,她緊跟著站起來,一手仍拽著客人的袖子,另一只手抬起來在臉上迅速抹了一把,響亮地吸了一下鼻涕。
  老婦人走出去一會兒,回頭看見老太太還站在泥墻前望著她,像一截?zé)沟目菽?,光著脖子,白頭發(fā)蓬蓬飄著。她突然想把脖子里的圍巾給她,讓她戴上暖和。可她又不好意思走回去。她想:我還會來看他們的,下一次再給她吧。想著,她又朝她招招手,喊道:“回去吧,外面冷?!钡仓浪牪坏?,只好繼續(xù)走她的路。
  又走在路上,她才感到自己走累了,兩條腿又酸又木。她猜想已經(jīng)是中午了,因?yàn)轱L(fēng)變小了,風(fēng)里多了一絲暖,不那么生生地割人的臉了,但天空中的灰云似乎越積越厚了。她想著剛才在老郭家的情景,有點(diǎn)后悔把自己的事都告訴了老郭哥的家里人,對人訴苦、讓人家難過總是不好。但那個時候,她能說什么呢?她也是急了才把自己的事都說出來了,好叫她相信。她走著,回想著曉紅和丹丹走了以后,她有多苦,多難熬。她抱怨、哭哭啼啼、恨天罵地。她現(xiàn)在想想,那些怨恨都是因?yàn)樗睦镏幌胫约菏艿目?,把自己?dāng)成普天下最苦的人。可老郭哥他們不比自己苦嗎?她有過孩子孫女,也有過好日子,可他們卻一直都這么苦。都過去了,她想,現(xiàn)在什么也不能叫她怨恨、害怕了,那一天到了,她就能無牽無掛地走到那光里去……
  她比來的時候走得慢多了,心里卻輕了。她在田地里抄小路走了一會兒,又拐到來時那條寬闊的土路上去。
  在大路上剛走了一會兒,后面開來一輛機(jī)動三輪車,車上的小伙子問她往哪兒去?!叭ネ跚f,遠(yuǎn)著呢,你走吧。”她對他說,因?yàn)樗道餂]有一分錢。小伙子說他不去王莊,但可以順路把她往前捎一程?!拔业饺S橋的路口得往東拐,你還順著這路走,再走六七里就到王莊了。”他說?!昂?,好。”她連聲說著,在小伙子的幫助下笨手笨腳地攀到后面的車斗里。小伙子喊了一聲“坐穩(wěn)了”,車子就開動了。
  她在顛簸的三輪車后頭坐著,腿腳舒展多了。她心想,這還不好嗎?你走累了,車子就來了,好心人就愿意捎帶你一程,你就能歇一歇。小伙子開得很快,老人家雙手緊抓住車斗的鐵擋板,路邊的樹、溝渠、天空都在她眼里模糊地跳躍著,連成了一片。她想起他們的教堂,很想去看看,想去把桌子和大家坐的椅子再仔細(xì)地擦一遍,擦得明亮亮能照人影兒,把地上的塵土、落葉都掃干凈。然后,她就在那干凈亮堂的地方坐一會兒。其實(shí),教堂就是他們租的那個小院。院子本來很凹,下雨的時候,地上都是泥濘和一洼洼的積水。后來,大家湊錢買了一車煤渣把地墊好了。屋子里比以前不知道干凈多少,墻壁刷白了,貼著圣像。長桌子上供著黑皮金字的《圣經(jīng)》和贊美詩集,長桌前擺著一排排小木板凳。逢星期天,各村的教友們一大早起床,把要做的家務(wù)事做好,把豬喂飽,把缸里的水蓄滿,把黏著他們的孫兒們托付好,就走路到鎮(zhèn)上來了。十點(diǎn)鐘,大家進(jìn)了那間大屋子,在那兒聽講、唱歌、祈禱、流淚,卸下過去受的苦、受的累,再沿著來時那條路走回各自的村莊,去承受他們還得承受的。想到這些親人,她心里就有說不出的暖。她想,都是多好的人!還有這小伙子,這些不信主的人,他們也大多是好人,有的人吃過苦、受過罪,可心里頭還是熱乎的,有的人做過惡,可也還能變好,所以主才愛著人……
  到那個路口,車剎住了。小伙子等老婦人下來,就把車拐上向東的路口,風(fēng)馳電掣地消失了。老人沿著那條沉寂的土路繼續(xù)走。
  風(fēng)完全悶住了,天暗得像傍晚時候。在田野里覓食的寥寥幾只麻雀也都飛走了。大路的盡頭模糊了,路上突然靜得沒有一點(diǎn)聲息。她正想著是不是要下雪了,雪片便從厚幕一般的云層中緩緩飄落下來。雪靜寂而稀疏地落著,漸漸地,仿佛云層被雪撕開了一個豁口,周遭又放亮了,曠野變得明凈、安詳。老婦人想,路總是不容易走的,出門行路還有風(fēng)霜雨雪呢,何況是過一輩子??伤睦飬s沒有一絲憂慮的陰影,她只是這么想著,把松落的頭巾緊一緊,在飄落的雪片中依舊緩慢、從容地走著她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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