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處川南丘陵深處的屏山縣城,貧困、局促、寂寥而破落,它突然被不可阻遏的力量攪動起來,那是金沙江水電開發(fā)的怒濤
被一紙封庫令定格9年后,兩萬多居民必須在十幾天里完成大遷移。兩小時山路顛簸的盡頭,壯闊、現(xiàn)代、喧囂的另一個屏山就會映現(xiàn),在那座早產(chǎn)兒一般的新城,人們必然要面對比嶄新還要新的生活
與屏山老縣城相伴到70歲的時候,宋正林、楊秀蘭夫婦趕上了另一個屏山的零歲起點。那是絕對意義的全新城鎮(zhèn),新得甚至還不適宜鋪展生活。
與兩位老人一樣,縣城兩萬多居民將整體搬過去。從9年前直到未來若干年,他們像生活在表格與圖紙中,一切都是被規(guī)劃著的。
規(guī)模位列中國第三的向家壩水電站,是金沙江水電梯級開發(fā)的重中之重,當年宜賓市幾經(jīng)高層運作,才把大壩選址留在境內(nèi)。屏山是宜賓所轄區(qū)縣中最貧困的一個,用以換取某種更大的利益在當?shù)卣磥盹@然是值得的。
在總長2300多公里、預計興建25座水電站的金沙江上,涉及的移民據(jù)估算將達到百萬。如果說屏山縣城的兩萬多人有什么特殊之處,無非是在一場比拼犧牲精神的競賽中,他們承受了一切看似無法承受的。
兩位老人一夜未眠,為了避開搬遷車隊在山路上擁塞,他們決定凌晨3點就裝車出發(fā)。2012年5月20日,黃歷顯示“宜移徙、入宅”,更何況當日意味著一根紅線,是機關、國企員工帶頭搬家的最后期限,幾百戶選擇當日搬家。兩位老人的兒子是縣里的移民干部,沒有條件可講。
盡管更早一些行動會拿到額度更高的搬家補貼,也可以避免擁堵忙亂,絕大多數(shù)人還是拖到了最后期限。原因很簡單,新屏山實在不具備基本生活條件。關于這一點,連縣委官員和建筑承包商都不否認。
把新縣城描述為零歲的嬰孩有些牽強,至少應該補充一句——它像是僅僅懷胎七八個月的早產(chǎn)兒。
在5月20日之前搬出老縣城的機關、國企員工及其家屬,少數(shù)人還無法看到新房子——它們尚未按圖紙堆砌起來。多數(shù)人看到了過于嶄新的房子,無論對于水電不通的窘?jīng)r或各種建筑質(zhì)量如何皺眉頭,他們都以完成政治任務的姿態(tài)簽字、收房。
時間表沒給政府職員、黨員們預留抱怨的空隙,在5月31日的另一根紅線之前,他們中的每個人要完成動員5戶群眾搬離老城的指標。
封庫令的威力
再過幾個月,生活應該便利了。挽起褲管、踮著腳尖走在泥濘的通往惟一的臨時市場的路上,新縣城的入住者這樣安慰著自己。
塵土飛揚的大工地,偶爾會看到迫不及待的小吃業(yè)主支起了簡易攤點。一個燒蜂窩煤的爐子,幾張塑料凳,泡在漂著油花的水盆里的幾副碗筷,新店鋪就這么開張了。因為小吃攤點供不應求,有時,饑腸轆轆的你跨過戰(zhàn)壕一樣縱橫的開挖溝,想點一份燃面或抄手,卻發(fā)現(xiàn)前面竟排著好些人。毫無意外地,你要為這種稀缺服務支付不菲的價碼。
理論上,新城的住房面積遠超老城,但是,大量住宅沒有完全竣工,大量房子有待裝修,房屋租賃成為不折不扣的賣方市場。一百多平米的房子,月租金已達到1800-2000元,這相當于一個政府公務員全部的月薪。
沒什么可抱怨的。非常時期又不是始于今夏,對于被不斷推高的物價和租價,屏山人早就具備了足夠的耐受力。
2002年,屏山縣首次入圍國家級貧困縣,他們需要從落后位置趕超,只是未及邁開步子就被迫定格了——向家壩工程可研報告基本完成,屏山老縣城被劃入庫區(qū),計劃2012年整體遷移。因循慣例,2003年2月1日,四川省政府下達了封庫令,庫區(qū)不再允許流入人口,不再允許新建房屋,農(nóng)民不再允許栽種多年生作物……可以想見,此舉會避免向家壩電站的
開發(fā)商長江三峽集團公司承擔額外的賠償。
過去9年間,屏山有一本自己的黃歷,每一頁都寫著:忌生長、忌前行。這座明代隆慶年間建城的舊縣城,像一部熄了火擱置在斜坡上的拖拉機,不僅繼續(xù)行駛幾無可能,還出現(xiàn)了溜車的狀況。
官方數(shù)據(jù)顯示,屏山的全社會固定資產(chǎn)投資在封庫兩年后縮水約74%,社會消費被嚴重抑制。就觀感而言,老屏山比它實際的經(jīng)濟發(fā)展水平顯得更破落一些。當油漆任由江風剝蝕,梁木任由陽光炙烤,整個城鎮(zhèn)如同放置于露天的木質(zhì)文物,幾年時間就老態(tài)畢現(xiàn)。
五指山大酒店被認為是屏山老城最好的賓館。你在它的標準間里會看到,寫字臺和床頭共有4盞燈,還保留著燈罩的那兩盞已經(jīng)壞掉,倒是兩只裸露的燈泡還能發(fā)出幽暗的光,它的漫射讓陳舊的設施更顯陳舊。
今年67歲的屏山車隊退休工人楊立章有兩個兒子,相繼娶妻生子,卻根本無法添置新房,他們把大約二十平米的偏廈一分為二,多年來一直委身于此。3個家庭共用一間乒乓球臺大小的廚房,以及一間同樣局促的小客廳。楊立章的妻子手里攥緊燈線,遲疑了好幾秒,那是個陽光不錯的上午,在她決定亮起幽幽的燈泡之前,造訪者只能感觸到陰冷的氣息,完全看不清他們那間臥室的簡陋和狹小。兒子和家眷居住的房間,孩子的小床與夫妻的大床之間有且僅有另一件家具,那是起到影壁墻作用的老式衣柜。
政府看得見的手貼出了封庫令,卻不會阻止市場那只看不見的手。自2003年以來,大量外來人口的流入難以阻擋,資源緊缺導致的物價上漲難以阻擋。
此后,又一根紅線由政府劃定——因為向家壩電站前一年年底已開始大江截流,地勢相對較低的縣城老街處于20年一遇洪水的圍堰水位線以下,2009年5月31日之前,幾百商家關門,數(shù)千住戶搬離。由于幾公里外的過渡安置房數(shù)量不足,交通不便,許多人選擇在房源本已捉襟見肘的老城租房。
政府職員何虹江一家5口租了60平米的單元,租金高達九百多塊。如果想住得更寬松一些,就要超出全家的經(jīng)濟承受能力。
無論門市房還是出租房,2009年之后都成為老城里更稀缺的資源,租金再度飆升,服務業(yè)的價格也隨之被推高。成都某大型搬家公司近來進駐屏山分食大蛋糕,真切體會到了吃蛋糕的成本。王姓負責人抱怨說,搬家工人食量大,而屏山餐飲業(yè)奇高的物價讓他很有負擔,“一小盤回鍋肉,28塊,比成都還貴。”
某些特定時段的特定物品,價格倒是應聲而落。比如廢品回收行業(yè)就抓住了居民的心理,不斷壓價。搬遷戶康連英一家注意到,鋁合金門窗前些日子是每平米50元,在搬遷的火熱氛圍中,居然一路降到了20元。
空間豪放,時間急迫
兒子一再叮囑宋正林和楊秀蘭,盡量別離開租住的房子,新縣城的風貌過于陌生,沒法不為老人擔憂。為防意外,他還特意給老人配了一部手機。
5月下旬的屏山新縣城,管道工人的奔忙,建筑工人的奔忙,搬家勞力的奔忙,裝修工人的奔忙,販夫走卒的奔忙,匯聚到同一幅畫卷之中,所有畫中人都像被一只無形的猛獸追趕著。岷江邊紅褐色的泥土是畫卷的主色調(diào),它覆蓋了幾乎所有地面,在晴朗天氣里更是蒸騰而起,讓天空為之變色。車轍縱橫,你完全分辨不出哪條路已硬化,哪條路未硬化,現(xiàn)在,它們統(tǒng)統(tǒng)呈現(xiàn)為土路。5月下旬的好消息是,多數(shù)路段豎起了路燈。
閑聊的時候,縣里的官員會談起對北京城市建設恢弘風格的仰慕。現(xiàn)在,在一張3倍于老縣城的圖紙上,屏山有了舒展豪情的空間。
新縣城仍是一座大工地,連行政辦公大樓也不例外。包括縣委縣政府的幾十個行政單位早已進駐,不過內(nèi)部裝修才剛剛開始。復雜的管網(wǎng)裸露于臨時辦公室的頭頂,工人的摩托車突突突地轟鳴著,竟可以直接開進大廳里停放。
這座披掛玻璃幕墻的威武建筑,造型類似揚起一對風帆的大船,而就體量來看,它一定不會輸給極負盛名的泰坦尼克號。請不要對行政辦公大樓的氣派存有異議,它只是起到了示范作用。在新縣城,無論中小學、醫(yī)院、購物中心還是公檢法辦公樓,全都體量龐大、凜然佇立,大片大片的居民樓也迥異于自然生長的舊城,規(guī)整得如同在參演大型團體操。
大工地不舍晝夜地勞碌著,偉大的城市作品尚在生成中,但是,只要你稍具想象力,就能看到它工程告竣后的氣宇軒昂。老屏山被壓縮在山巒與江岸間的狹長地帶,人們形容它小到劃一根火柴就能從街頭走到街尾,而全新的縣城,多么像是對于過往承受的壓抑的加倍補償。
經(jīng)上級安排,宜賓縣最終同意在下轄的新發(fā)鄉(xiāng)劃出一塊地給新屏山。2006年,原住民由紅線內(nèi)遷走。因為安置房還沒有蹤影(它完成于兩年后),一百余戶村民不愿遠走他鄉(xiāng)或無處投靠,就在紅線外的山坡上搭起窩棚,在沒水沒電的境況下頑強生存。
報告文學作家周云和了解到,在沒有取暖條件的窩棚里,人們遭遇過飄雪的嚴寒,而濕熱的酷暑天同樣難熬,村民們索性把窩棚的四角卷起來,讓山風與蚊蟲自由進出。而據(jù)1970年代水電勘探人員回憶,他們也曾體驗過類似的艱苦生活。
由于局部地區(qū)民意反彈帶來國家移民政策調(diào)整,水電建設與移民安置并未同步。在原住民搬離紅線、作出犧牲四年多以后,屏山新城的建設終于高速運轉(zhuǎn)起來。
作為新縣城三大承建單位之一,中鐵八局建筑工程公司在下臺地地區(qū)承建130多棟建筑,項目負責人唐斌清楚記得一些時間節(jié)點:2010年11月公司中標,12月施工隊進場,但是,如此浩大工程的設計,圖紙多到需要卡車裝,全部由中國水電中南勘測設計研究院完成,難免捉襟見肘。2011年6月,唐斌他們盼望的圖紙終于到齊,因為有些地面樁基施工難度大,到10月才完成基礎。而按照原定工期,這些房屋需要2012年5月底交付使用。24小時施工,工人三班倒,甚至一些超常規(guī)建設程序也用上了,只為了開足馬力搶工期。唐斌說,正常的6層磚混住宅,從基礎開挖到竣工應該需要大約一年,但在新城建設中,某些住宅的周期壓縮到了7個月。
向家壩水電站安裝的是單機額定容量80萬千瓦的水輪發(fā)電機組——這創(chuàng)造了世界之最——總共要在左右兩岸安裝8臺。當工程上升到國家能源戰(zhàn)略的高度,在一條條紅線前方與時間賽跑的,就不止是新城建設者了。2006年的水電站開工儀式上,時任國家發(fā)改委副主任的張國寶就贊嘆道:“從籌備到開工,向家壩的建設速度在中國水電建設史上是罕見的?!?br/> 遲疑的遷移
“有同事抱怨說,已經(jīng)3天沒洗澡了。”描出烏黑眼線的大眼睛姑娘向征是中國移動屏山分公司的部門經(jīng)理,她不知道如何安慰自己的同事。對于南國女孩而言,在初夏時節(jié)3天無法洗澡,屬于噩夢級的遭遇,更不要說新縣城終日籠罩于沙塵暴一般的紅褐色揚塵中。
一直泡在網(wǎng)絡上,這是向征下班后打發(fā)時間的惟一方式,卻足以讓多數(shù)住在新城的人羨慕。在他們那里,不要說寬帶和有線電視,連手機信號都像螢火蟲的微光一樣時隱時現(xiàn)。而向征用以抵御沙塵的辦法——終日緊閉門窗——也是宋正林老人學不來的。他家的門窗還沒有安上,“擋雨不遮風”,家人的這句戲言讓老人露出苦惱時才會有的那種笑容。
能擋雨的屋頂讓住在6樓頂層的老人感到些許欣慰——也許是排水管還未完工,連日來的雨水善解人意地匯聚在樓頂,宋正林把它們收集到淡綠花紋的大號塑料桶里,“用來刷鍋洗菜”。原本兒子每天上班前要拎著兩只這樣的水桶到幾百米外的臨時水泵處取水,往返4次,有了雨水的接濟,至少兒子可以少跑一兩趟了。
電視還只是一個擺設,電也不是總有,晚上要把手電筒放在身邊。兩位老人說,因為實在不知道怎么打發(fā)日子,大部分時間都是躺在床上。
讓那些住進新城的居民搞不懂的是,為什么小區(qū)里的溝如同修不好的拉鏈,挖了又填,填了又挖。縣城里一些小區(qū)的臨時水、電,偶爾會被挖斷,剛剛有了一點亮色的日子又要隨之晦暗三五十個小時。
新老縣城之間距離不足一百公里,不過路窄,坡多,彎多,單程需要兩個多小時。不斷由新城傳到老城的,既有條件日益改善的訊息,也不乏上述種種仍難盡如人意的境況。
在新縣城的下臺地區(qū)域,施工方的人見到一個穿著背心、肌肉發(fā)達的光頭男子往往躲著走,錘子一類的東西在那人的黑色大挎包里碰撞作響,讓他們沒法不畏懼——一旦查出質(zhì)量問題,就要返工,就要面臨政府處罰。
光頭男子周濤原本是一位大廚,因為新城房屋質(zhì)量、安置政策等問題多次上訪,后來成為政府聘任的施工質(zhì)量群眾監(jiān)督員之一,帶上錘子、尺子、水平儀等工具奔波于各個工地,對它們熟練運用的程度接近于耍弄大勺和鏟子。
“主體沒大問題,小麻煩不斷?!绷x務監(jiān)督了幾個月之后,周濤對新城住宅質(zhì)量給出這樣的評價。他又補充了一句:“市政管網(wǎng)有隱患。”
一些收入偏低的居民,有限的資金只能稍稍擴大新家的面積,沒有財力裝修,他們對未來居所的要求不高,住著安心即可。不過,那些在超級短促工期內(nèi)完成的住宅,有時難免愧對屏山移民并不算高的期望值。
有能力裝修的移民,也要暫時忍受不便利的生活。通常情況下,機關工作人員做出的犧牲要更大一些,他們甚至連怨言都要吞進肚子里。
2009年和2012年夏天,政府職員何虹江一家一再搬遷,等到他們自己的房子裝修完畢,勢必還要再搬第三次家。因為沒有足夠的空間,他們的家當目前分別存放在5個地方。困難總有盡時,他愿意向旁人描繪新城造福居民的遠景。
從庫區(qū)移民的大方向確定開始,羅云生一直擔任縣移民局的干部。每天回到家里,妻子什么事都順從羅云生,她知道丈夫做這個工作每天都要忍受各種責問和委屈。
5月19日完成搬家后,羅云生的家庭一分為三:自己留在老縣城工作,女兒要到新縣城上班,5個月大的孫子不得不提前斷奶,跟著外婆和爸爸借住于適合生活的宜賓。
老屏山城北社區(qū)的書記張菊麗做了粗略統(tǒng)計,搬遷之后,居民人均居住面積將由原來的二十多平米增加到五十多平米。不過在她的社區(qū)里,仍有一些人面臨各種各樣的困難,搬遷意愿低迷。眼前的難題讓她無暇考慮搬到新城后的工作困境:由于原有居住秩序完全打亂,她要面對的絕大多數(shù)是陌生的住戶,社區(qū)工作基本需要從零開始。可以想見,每個人搬遷到新縣城,都要努力適應發(fā)生了巨變的生活。
雖然許多人家的居住條件改善了,卻幾乎沒有人對這種政府主導的移民感到滿意,羅云生無奈地陳述了這一事實,“畢竟,大家都屬于非自愿搬遷”。
按長江三峽集團公司的級別,來自移民的訴求很難由縣鄉(xiāng)干部直接傳遞,一般要經(jīng)由省政府出面協(xié)調(diào)。雖然明明清楚移民的要求合情合理,但他們在切實爭取到新政策之前,必須在移民動員時表現(xiàn)出不盡人情的刻板,“現(xiàn)行政策就這樣嘛”。包括羅云生在內(nèi)的許多移民干部,認為自己從事的是太陽底下最為難的工作。
羅云生心目中的理想狀態(tài),是告別政治移民,開發(fā)商直接與庫區(qū)居民協(xié)商,完全按照商業(yè)規(guī)則辦事。不過他很清楚,這僅僅只是個理想。
近年來一直傾力于向家壩移民題材創(chuàng)作的作家周云和,既為屏山人承受的各種犧牲而喟嘆,也對政府力求公開透明的細致工作給予了肯定。西南省市近些年展開了浩繁的水電移民圖景,相比較而言,屏山的一幕幕還算平緩有序。
按官方的說法,移民工作進入“攻堅戰(zhàn)”。除了新縣城“歡迎入住”的標語,兩個屏山都很少有語氣昂揚的橫幅。或許縣里的干部務實地意識到,蒼白的口號在艱辛的現(xiàn)實困境面前徒勞無益。
在5月下旬,只有極少數(shù)人知道,實際的最后搬遷期限為2012年6月30日。一方面,許多居民如何在新城安置確實面臨太多難題;另一方面,有消息表明,與老屏山隔江相望的云南省綏江縣整體后撤的日期,也因為新城建設滯后,無法按期實現(xiàn)。對于趕在綏江之前完成光榮的大搬遷使命,屏山顯得很有把握。
寄望于運氣
新縣城目前按地塊來區(qū)分,宋正林家位于第31地塊。在他的廚房里,一包包掛面碼放成一座小山丘,這是5口人最重要的食物,隨意搞一點菜葉搭配進去就行。老人坐在大白都未曾刮過的房間里,神色蒼茫,他說這把年紀的人對居住條件沒什么期盼,能遮風擋雨就足夠了。
那種到街心花園看熱鬧、與鄰里擺龍門陣的日子,不知道還能否找回來。還好,每頓飯能喝上兩盅酒,這讓老人以往的生活韻味不至于消失殆盡。
在兒媳的引領下,5月22日下午,楊秀蘭去了鳳凰山那一頭的臨時市場,算是認認路。她們還不習慣等待半小時一班的公交車,原本做好了走上三四十分鐘的準備,竟然出門就趕上了公交,運氣真不錯。
一路上遇到幾撥老鄰居,楊秀蘭興奮地與她們高聲談論著最新境況,像是舊相識的久別重逢。
31地塊入住率不高,像王林一家這樣主動搬進來居住的尤其稀少。43歲的王林在外地打工時做過很多工種,他把工地的臨時用電從陽臺接進來,以最快的速度完成了最簡易的裝修,“裝修的人工比材料貴,只是鋪了地磚換了防盜門,就花了不少錢”。
裝修期間,王林和家人鋪開涼席就睡在水泥地上,卸下木門板擺放在客廳里,就成了屋里惟一的桌子。寒酸總能忍受,最憂心的還是生計問題。王林家以前在老城開了小吃店,他自己還用一輛三輪摩托拉腳貼補家用,新縣城將以環(huán)保的名義取締三輪摩托,他只好把三輪低價變賣;新縣城的門市房還處于排隊搖號的階段,每天搖出幾十個,哪一天能排到自己,會攤上怎樣的地段,王林無從知曉。
王林家里老老少少每個月的花銷,再怎么節(jié)儉也要3000塊,這種坐吃山空的歲月還有多久?政府劃出的任何一道紅線里,都找不到答案。
老縣城的商戶們,按門臉的商業(yè)價值區(qū)分出一類和二類地段,由一類的商戶開始,搖號確定在新縣城的門臉位置。新縣城的生活還只能憑想象,自然也無須劃分門臉的等級。搖號機并不認為自己在分發(fā)幸運與不幸,譬如王林將來分得的門臉是否客源充足,適合經(jīng)營小吃店還是雜貨鋪,怕是連上帝也難以預見吧。有一點倒是可以肯定,當年的熟客,不大可能為了一口小吃從壯闊縣城的另一角落專程趕來。
每個商戶都面對著未知的命運。在運氣好壞揭曉前,他們大多要先忍受一下清倉甩貨的疼痛。生意的接續(xù)至少還要幾個月,現(xiàn)有貨物的運輸和保存都是大麻煩,于是,老縣城滿眼都是“垮價”、“狂甩”、“吐血”一類的刺激字眼兒。
多年來,康連英一直在老縣城主街打理著一家商鋪,主營床上用品及兒童服裝。生意好的年景,每年有超過十萬的盈余。因為苦于無處存貨,她也選擇了虧本甩賣,價值五萬多的貨物出手之后一盤點,損失了一萬多塊錢。而未來幾個月沒有生意可做,也相當于幾萬塊的虧空。與之比較,家里變賣鋁合金門窗一類小物件的損失真是不足掛齒。
在屏山工地這一年多,唐斌基本不把他的建筑公司視為經(jīng)營主體。作為國企承建安置房,誰都清楚是必須完成的政治任務,按期交工是首要任務,為此可以不計成本。
但商人總有控制成本的本能,哪怕注定要虧,也希望少虧一些。過去幾個月,他不斷請求政府追加投入,以便公司減少損失——當初招投標的時候,三峽公司為磚混結構安置房暫定價八百多元/平米,“那是多年前的標準了,現(xiàn)在的造價基本翻倍了?!碧票蟮目鄲琅c那些移民相似,他無法直接與三峽公司討價還價,只能向政府這個二傳手訴苦。按照常理,公司在此地的付出會得到其他形式的回報,唐斌只盼著現(xiàn)在的使命早些結束。
2012年6月30日之前的生活,一步一步都要遵照紅線嚴格規(guī)劃的,這一天之后的日子,除了橫平豎直的小區(qū),其他事情不再那么明確了。
為了西電東輸工程的高歌猛進,從普通居民、商戶、承建商到機關職員,不同的人訴說各自不同的損失——當然,它也可以被描述為大局意識和犧牲精神。
國家關于移民補償有一條基本原則,即遷移后不低于以往生活。全新的屏山縣至少在人均住房面積上達到了,其他的,慢慢來吧。
對于那些具有投資能力、在新城購買多套住房的人,未來更可期許。新屏山的目標是打造“宜賓后花園”,連接它與宜賓的快速路預計2014年通車,車程將縮短至30分鐘之內(nèi),到那時,假如“后花園”的整體房屋質(zhì)量未曾暴露出大問題,明顯高于購買價的房市前景還是明朗的。而作為愿景,更便利的地理位置,也可能為新屏山增添發(fā)展機遇。
金沙江已遠不如早些年那樣氣勢磅礴,不過,當向家壩水電站按計劃于2012年10月下閘蓄水,渾濁的江水仍會很快覆蓋大片土地。它將吞沒正在搶救式挖掘的石柱地遺址(位列中國2011年十大考古新發(fā)現(xiàn)之一,把宜賓的文明史推進了上千年),它將吞沒老屏山縣域內(nèi)的一城五鎮(zhèn),它也將吞沒幾萬屏山人曾經(jīng)生活過的故地。
署名舟帆的散文作者曾寫道,他將在截流前裝上一小瓶的江水,伴隨生命的始終,“一定要渾濁的”。
對絕大多數(shù)屏山人來說,他們要應付過于全新的生活,現(xiàn)實的壓力足以壓制住感傷情懷。屏山人期待未來會有好運氣,這不算是奢侈的愿望吧,好運沒理由拒絕他們。也惟其如此,才能稍稍補償過往以及當下付出的艱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