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媽她們班高中畢業(yè)有3個出路:一,去工廠就業(yè);二,下鄉(xiāng);三,我媽。
如前文所述(見本刊總第319期世相《莫言老家往事》),我媽對農村生活——尤其是農村婦女們的生活相當忌憚。
19歲的我媽百分百堅定,鄉(xiāng),絕對不下。
但是同年畢業(yè)的大舅要就業(yè),依照當時不成文的規(guī)矩,大舅要就業(yè),我媽肯定得下鄉(xiāng)。學校組織了動員班,我媽去參加了,每天管中午晚上兩頓飯,有葷有素,有湯有水,五花肉片炒白菜,厚絀絀的大碗白粥,還可以裝了飯盒捎回家。一整天在那就是吃飽了聽人講廣闊天地大有作為,農村有多好。
“好就好唄,反正我不去。”抱定了這個想法,我媽天天去吃五花肉,直到大舅到單位報到上了班。那時候連下鄉(xiāng)用的茶缸臉盆和軍大衣都發(fā)了,我媽表示:還是不去了吧。組織上很吃驚:為什么!我媽說沒有為什么,就是改主意,不想去了又。
工宣隊第二天就上門了。工宣隊是什么?“工人毛澤東思想宣傳隊”的簡稱。他們不但接管了工廠,還進駐了學校。高中畢業(yè)生下鄉(xiāng)工作是當年(1968年)的重中之重。
學校里出了拒不下鄉(xiāng)的畢業(yè)生,工宣隊聞風而動。第一批和風細雨,還是描繪大好藍圖,遠大前程。說到唇焦舌敝,我媽說,不大想去,還是不去了。第二、三批來時我小舅發(fā)現了,一溜煙跑回家:姐、姐,他們來了!我媽噌噌爬上吊鋪,屏息一動不動,工宣隊坐了會兒,沒趣,走了。
第三次他們委托叔爺爺的老婆來當說客,也就是我媽的堂嬸。她進門一說來意,我媽就不干了:農村那么好你怎么不去?堂嬸說我有工作啊,我媽說有工作可以辭了。堂嬸說,我去了誰掙錢,我媽說農村廣闊天地大有作為種著吃行了掙錢沒用。堂嬸說你妹妹們得上學——我媽立刻蹦高了:就是!你自己閨女怎么不下鄉(xiāng)!來管我爸的閨女下不下!堂嬸氣得奪門而出,好幾年不跟我媽說話。
姥爺怕我媽不下鄉(xiāng)大舅工作始終不瓷實,可拿我媽一點兒辦法都沒有。最后一次工宣隊是晚上來的,一家人都吃飯呢,給堵在飯桌上。我媽沖我姥爺發(fā)飆了:你就想著你兒子!把我送農村去!扭臉問工宣隊:下鄉(xiāng)到底是不是自愿?工宣隊說:是自愿。我媽說:好,那我不自愿。除非你們用小繩把我綁下去,小繩子只要一松開,我就跑回來!工宣隊說著“沒法弄,這個人沒法弄”走了,再沒回來。
這個事情帶來的惡果是我媽之后做了6年臨時工。零零碎碎挨了不少歧視,比正式工少掙不少。但她去圍觀了下鄉(xiāng)知識青年臨行前戴著大紅花的“游街”,看見載著知識青年的綠卡車開到北嶺山腳下壞了一輛,路邊夾道歡送的人群不知道誰忽然把“歡送歡送”的口號換成了“扎根農村”,接著就是萬眾一聲:“扎根!扎根!扎根!扎根!”
車上戴著大紅花的人惱得立刻翻臉,指著人群里喊得最歡的人罵:“小逼養(yǎng)的!明年就該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