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深處,寄放著歲月里的疼痛和溫暖
入冬以來最強(qiáng)的冷空氣正在路上。沿著老運(yùn)河坡地放羊的母親把天空走得低矮,把時光走得緩慢。草窠里的麻雀被驚飛,兜一圈又回來。它們還是去年的那幾群,母親認(rèn)得它們,枯白細(xì)窄的草葉噙不住麻雀細(xì)碎的鳴叫。一群一群的麻雀飛來飛去,把坡地叫得空曠。母親不心急不驚慌,從坡地到村莊只有三里多路,足夠母親走一個黃昏。
黃昏是一種出路吧。而黃昏正扯住灰色帷幔的四角,像把一件被日子洗得發(fā)白的舊衣服,在體溫散失之前,披在村莊的肩上。坡地上有那么多紅紅的枸杞子,像被挑在時光枝條上的小燈籠,在不安地晃動?;蝿又?,把母親的吆喝聲調(diào)暗。母親長久地站在這些小燈籠的旁邊,享受著細(xì)弱而溫暖的光線。
老運(yùn)河堤上沒有一個人了。這兒是母親和羊群的領(lǐng)地。在生活的低處,母親把天地裝進(jìn)心里。
一群群麻雀飛起,落下;落下,飛起。它們在回家,回到村莊,母親像在祈禱著說都回家吧,再溫厚的草窠也不如低矮的屋檐。母親抬頭看著天空,一千只麻雀,就有一千樣飛翔,一千條路,一千種疼痛,就能看到背影被風(fēng)吹散,在嘆息中找到灰燼。麻雀回到低矮的屋檐,兩個人的院落里就有了啁啾的鳥鳴,父親母親沒有話說的時候,彼此的眼睛就有了安放的地方;老屋窗臺上銅錢厚的灰塵,就能抓住那些細(xì)小的爪印。他們都不會擦去那些爪印,在雪白大地的傍晚,他們會在窗臺上偷偷撒下幾把麥子。
父親已經(jīng)吊好了草簾,在門窗框和周圍墻之間的縫隙里塞緊了稻草,父親又在窗子上糊了一層舊報紙。幾乎每天傍晚,我喜歡站在老運(yùn)河堤上,看著草簾和舊報紙后面的燈光亮起,看著光線從草簾后面透出來,雖然有些昏黃微弱,但生銹般的溫暖從心底瞬間升起,彌漫到指尖、發(fā)梢。站在愈發(fā)寒冷的堤上,我喜歡想起這多像夏天的雨后,被沖平的螞蟻窩上出現(xiàn)的新土,使生活有了信仰的高度。
而今天傍晚,我還沒有出門,父親冒著小雨來到我家。父親沒有進(jìn)屋,站在門外的燈光里,輕聲說起取暖的事,買一噸煙煤吧,往后的天就出不了門了。父親走后,我才看見父親站過的地方,燈光里的水汪結(jié)冰了,光線破碎而晃動。
入秋父親就開始提買煤的事,都被我以工作忙而耽擱下來。我想起父親燈光里的白發(fā),離去時走得緩慢的身影。給兒子張口是一種疼吧,而隨即降臨的夜晚注定荒涼而寒冷。
整個晚上,我坐在門口的樹墩上,等著在門口滑倒,跌坐在冰面上的光線,哭出聲來。而門口的那片燈光,我讓它一直醒著。
醒著的卻是眼淚,洗濯著內(nèi)心的惶恐與羞愧,在疼痛的時光面孔上,遲疑著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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