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到了下旬的時候,天空中的蝶雪像突然長大了一般,變成了紛紛揚揚的鵝毛,并且在馬場的天空整整飛揚了三天。雪下得真大啊,聽起來周圍是多么寂靜,感覺又是多么舒服??!地上的積雪已經(jīng)達到了兩尺,這時院子里的果樹和外面那些楊樹、榆樹已被幾天前的小雪和隨之而來的這場大雪壓彎了腰,有的則掛著粗粗的冰凌。
有時候,我也會站在屋檐下觀看下雪,或者整個人走到院子里呆上一陣,我想讓伊犁的雪知道,這個冬天有我這樣一個人來到了這里,有我這樣一個人喜歡它們,喜歡呆在這里看它們漫天滿地地落。
這時候,往往連續(xù)一個星期———甚至十天半月———都沒有人在馬場的小路和野地上走動。房子外的溫度已經(jīng)下降到零下20多度,連呼出來的氣息都結(jié)成冰了,但是我們的生活依然像所有的馬場人一樣清靜和休閑。那些日子,我常常一整天守候在保持著旺火的爐子前,時不時地翻動著上面烤著的幾片饃饃,或者躺在被爐火烘得熱乎乎的大炕上,一邊吃著烤熱了的饃饃,一邊看著電視,和他們東一搭西一搭地聊著話兒,也經(jīng)常喝點兒散酒,有時是桑葚酒或者玫瑰香,小矮桌上的菜大都是入冬前十來天便已宰好臘干的鴨子或者鵝,有時也有羊肉,還有地窖里拿出的洋芋、青蘿卜和大白菜,明月或者她媽媽偶爾也會炒上一份大盤雞。通常和我一起喝酒談天的是老岳父和光旭,我常常在抿下一口酒夾了一塊肉之后,邊咀嚼邊悠閑地抬頭仰望房頂,這時候,我看見了屋頂灰黑的葦席和椽木,眼光往下時我又看見了墻壁上的石灰墻一窩一窩地露出的泥坯。我輕輕地撥著壁爐里的火,偶爾添加幾塊柴火或者牛羊糞餅,竟然感到十分自然和愜意。盡管冬日里沒有春天鮮艷的花朵,但是這溫暖的火就是好看的花朵,這里的維吾爾族人不是有一句諺語嗎,他們叫“火是冬天里的花朵”,比喻多么形象,也多么準確。冬天燒火爐的感覺比城里放暖氣的感受不知要好多少,暖氣盡管很方便,但是房子里太干燥悶熱,燒火爐的時候,爐上放著一壺清水,房子暖和的時候,壺里的水也“噗噗”地開了,水沸騰后彌漫的蒸汽正好中和了房子里的干燥。就是燒火爐吧,也有燒煤炭和燒牛羊糞餅的區(qū)別,燒煤炭空氣帶著一種硫味兒,有點難聞,還容易不安全,燒牛羊糞餅?zāi)?,房子里彌漫著一種淡淡的草熏的味兒,牛羊糞餅慢慢燃燒分解,給溫暖的家再增添一股自然溫馨的氛圍,這氛圍又讓我們懷想家園是多么避世遙遠,讓我們想起一些原初的東西。按照李奧帕德的自然沉思,如果你不記得暖氣來自何處,最好的辦法就是將一塊劈開的好櫟木放在壁爐的柴架上。盡管我的城里惡習不會到達如此地步,但我也的確這樣做了。偶爾我還會走出房門踩著嘎沙沙響的厚雪去院里提水,手里拿著點燃的柴火先把被冰封凍的水龍頭烤暖,接著擰開開關(guān)便看到了白花花的水流,伴隨著嘩嘩嘩的流水聲。
這一年,新房子還沒有蓋。新房子蓋好已經(jīng)是兩年后的事情了。而我們那時候住的房子在馬場上的確屬于比較破舊的房子之一,但是因為我們在這么寒冷的冬天從遙遠的南方回來了,老老少少一家人聚合在一起,歡聲笑語就是一種暖流,所以冬天雖然寒冷,房子雖然破舊,但是我們每天都能感受到一種幸福和溫暖。
這年冬天,這樣悠閑的日子我們只度過了兩天之后,便感到了房頂上的沉重壓力———厚厚的積雪已把葦席和泥土混雜成的房頂壓得沉甸甸的,大家都有一種擔心,害怕雪再大會把泥土培成的房子壓塌了。幸好第三天雪變小了,變成了星星粒粒稀稀落落的小冰晶,時而也全部顯停,這時候,我們便走出房子來瞧瞧。我們看見,高高的雪堆滿了磚砌圍墻,像一夜之間誰給我們加了一道白色掩體,足足有十五厘米高。院子里的積雪已大約有兩尺多厚,雪凍成的冰凌倒掛在果樹枝上,倒掛在房檐下,房子頂上的積雪也有一尺多厚,是該掃掉房頂上的積雪的時候了,要不,雪再下大屋子就有倒塌的危險,老人還告訴我,有幾個懶人,雪在房子頂上積壓很厚的時候沒有掃掉,雪化了草泥做的房頂上雪水全滲進了房子。這時候,我們必須首先保住整座房子,辦法是戴上棉手套,先拿來梯子直靠房頂,然后爬上去用木推子推,再用掃把掃。那天,我和光旭、天祥都上了房頂,岳父母和明月繞到后院墻邊,岳父母在房子底下看著指揮,明月也上了一把梯子,把我們推過去的積雪用木鏟子鏟下來,然后再用大掃把清掃干凈。推下的雪堆在抵地時發(fā)出“砰砰”的聲音,每推下一堆都有一種輕松感。這一次,我們從房頂上鏟下掃下來的積雪成了一道足有1米寬、2尺高、30米長的銀色長城。接下來便是爬犁子在發(fā)揮作用了,銀色長城被爬犁子一趟又一趟地推運到院門外,終于與院子里的積雪基本持平。
我們在房頂上掃雪的時候,四周的鄰居也在房頂上勞動著,互相之間說笑,討論著這雪下得多大積得多厚,一堆一堆的雪在落地時發(fā)出“砰砰”的聲響,四面都聽得到,因為四面都有人在掃雪推雪。本來還覺得冷的身體,半個小時后就微微發(fā)熱,看著雪,聞著雪,推著雪,呼吸著大平灘加烏爾山上吹下來的清涼新鮮的風,只覺得頭腦清爽,精神振奮。若干年后我很難再掃一次雪了,因為許多時間都在南方,冬天的時光很難再看到雪,但是在寒冷的冬天里爬上房頂掃雪,左鄰右舍談?wù)撝?,聞著雪的味道,看著雪的飛揚,吹著天山雪風,那是多么值得留戀的一幕??!
房子的危險解除了,下一步便是打掃門前的積雪,一直掃到院門口,沉重的積雪在掃雪板的一推一掃的連續(xù)動作下終于挪到兩邊,在院門口回頭看的時候,我們就可以發(fā)現(xiàn)有一條銀渠一樣的小路直通門口。接著,我們又從院門口掃到廁所,為的是減少我們?nèi)鐜穆闊?br/> 接下來,便是開通屋外的道路了。拉開院門,我才看見積雪已經(jīng)把門封到了門的一半高,雪墻外的路上已經(jīng)有幾個鄰居在自家院門前鏟雪,他們揮舞著鐵锨揚雪的手臂一上一下地動作著,活像一場熱火朝天的勞動。門口的雪還很暄,不怎么瓷實,幾個人從院門口往外蹚,居然蹚出一條雪道,最終也把路連通了。然后,我們一人一把鐵锨,把雪道擴大延長并且跟左鄰右舍連通,最后跟門前的大路連接上。雪積得很多很厚,但是我覺得這雪在已經(jīng)恢復(fù)了瓦藍的天空襯托下,顯得特溫暖,特溫柔,把寥廓的馬場裝扮成了一片令人賞心悅目的銀色世界。
這年冬天,我們的大部分時間是在房子或者院子里度過的。在北方過冬與在南方過冬的確有天壤之別,北方的冬天真正是嚴寒和大雪的固有范圍。南方的冬天大多不能叫做冬天,最多只能叫做北方嚴冬的勢力范圍,而且這勢力范圍是可以機動的,有些年份會大點,有些年份又會小點。在北方過冬你不能經(jīng)常騎著摩托車到處瞎跑冒險,更多的時候你只能夠像我在上面所說的呆在房子里,聊天喝酒吃菜打牌什么的,就連晚上拉尿也要在炕腳邊放上一個尿盆。
在雪地上的幾家院墻外走動的時候,我偶爾看見有戴著棉帽子、穿著羊皮大衣的牧民,抱著一大捆的苞谷稈走進羊圈,這么寒冷的天氣里,我聽到了他們呼吸時發(fā)出的“吭哧吭哧”聲。陽光普照著加烏爾山的平緩的山脊,可以清楚地看見飛翔在藍色天空中的鳥兒。而在那些冰凌高掛的楊樹榆樹枝上,活躍著一群一群正在叫得更加歡快、蹦跳得也更加歡快的麻雀。就個體而言,麻雀們對一棵樹是施加不了任何影響的,但作為群體而言,它們揮舞的小翅膀可以產(chǎn)生一種震顫的作用,把枯枝上的雪都震下來,雪花在陽光下飄散,仿佛首飾加工店里飛揚的銀屑,或者像閃光的塵土。它們先是在這些樹上嘰嘰喳喳地討論牧民手里的苞谷稈會不會藏著一些苞谷殘粒,這些熱鬧而獨特的聲音足以讓周圍的一切豎起耳朵,接著它們又制造了一場飛揚的銀屑,在銀屑還沒完全落地時,它們又一下子飛到對面的幾棵樹上對我進行評頭品足———因為它們發(fā)現(xiàn)我竟然在這么寒冷的天氣里戴著一副眼鏡,而鏡片早被一層霜花遮得有點朦朧了。這些穿著單薄眼睛銳利的小不點們,也許只有它們才覺著這個冬天并不寒冷———冬天里也是有很多機會可以覓到食物的。譬如有一天,我和明月已經(jīng)在院子里掃出了泡菜壇子般大的一片空地,用短棒支起了一個直徑足有一米的篩子,撒上了一把麥粒,但是當我看到這些南方幾乎已經(jīng)絕跡的小不點們,此刻正毫不畏懼地沖破寒冷的包圍,勇敢地進入我們布置的天羅地網(wǎng)并開始起勁啄食時,我竟然完全放棄了我們的陰謀,沒有把那根短棒拉下來。有一刻我在想,人類并不見得常常就是聰明的,他們看似周全得滴水不漏并且已經(jīng)執(zhí)意要施行的智謀,在那些弱小的敵人面前總是在最后一刻失去了它應(yīng)有的威力。麻雀們吃完麥粒后,若無其事輕輕松松地嘰嘰喳喳打鬧了一番,完全不想知道站在門后還有偷偷窺視著它們的我們———肯定的,它們也不知道我們剛剛改變了一個意欲顛覆它們命運的罪惡計劃。它們打鬧一會兒后,仿佛比賽一般,短小的翅膀發(fā)出“撲棱撲棱”的聲音,又爭先恐后地疾飛到院外的那片雪壓冰掛的楊樹林上去了。
有時,鳥的聲音也會持續(xù)到夜里,給冰冷的黑暗燃上一點可以想象的火光。我通常聽到的聲音是貓頭鷹的叫聲,叫聲響起在午夜兩三點左右,從南面挨近河灘公路的那片林子里傳過來,“咕———咕———咕”的聲音,越過河灘和白楊林,給我送來一種悠遠和空曠,但又不顯得飄忽,仿佛一套高級家庭音響獲得的效果———實際上,整個馬場的住居地的確像一間配置了家庭音響的潔白大房子,因為它的東西南北都有不高的山梁,住戶又顯得相對的集中,于是,如果我站在后山的加烏爾山梁上遙看馬場,它的確就是一間潔白空曠的大房子,而在里面發(fā)出的各種聲音,又讓我覺得是在大房子里配置了一套高級家庭音響。這些活動和聲音深入到了草原的盡可能遠的角落,它們和自然界以及人類一切美好的東西都是和諧一致的。至于一般人認為不夠動聽的貓頭鷹的聲音,我認為它恰巧是音響的某首歌里傳出來的一個獨具魅力的女中音獨唱。奇妙的是這種獨唱并不吵擾人的睡覺,以我而論,許多次我聽到這聲音,覺得天山腹地里這座老馬場是多么寂寥和靜謐,深夜有這奏自雪山腳下的曠遠的音樂陪伴,真是長夜漫漫,境界高遠,何不放心休息,何不盡意睡眠?這樣,反而促成了我的第二次酣然入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