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振寧故里合肥三河鎮(zhèn),有個古樸雅致又莊重凜然的花戲樓,其實就是一座樓閣式的大戲臺。
我去的時候,那戲臺上正演《孟姜女哭長城》。身著湖藍色戲服的演員,在薄暮的風(fēng)里群袂飄飛,那唱詞自喉嚨里宛轉(zhuǎn)流出,仿佛也落花似的被她緩緩拋灑在風(fēng)里。一個前朝舊代女子的情之凄切與生之蒼涼,都在那悠悠飄遠的聲線里了。
歷史是沙灘上壘起的沙堡,一個又一個孩子在壘,又被一陣又一陣的海浪吞沒。多少人和事,都已經(jīng)煙消云逝,只有戲還在。唱本一代一代傳,唱戲的最后也會化作一撮塵埃,只有戲臺還在。難怪,在民間,戲臺被稱作“萬年臺”。
真是萬年臺?。∨_上,是千萬年不變的吹拉彈唱,不變的悲歡離合。
我站在戲臺對面,隔水看它,想著這戲臺上,曾經(jīng)演過多少場浮華綺麗,演過多少溫柔纏綿,演過多少才子佳人……這里如此清幽僻靜如同世外,哪里適合演烽火硝煙?演肝腸寸斷的蒙冤死別與壯士暮老志未酬?
至于那兩側(cè)的一間廂房里,想必是演員們在那里拭粉換妝,還殘留著胭脂香的洗妝水,跟尋常女子的洗衣淘米水一道,流到遠方去。于是,一出戲從一個世界進入另一個世界。
魯迅在小說《社戲》里也寫到看戲,是一群十八九歲的鄉(xiāng)下孩子晚上劃了船去看社戲。在水上看的,或站或坐在船頭,咿咿呀呀看不懂,只看了一場熱鬧。在一個孩子眼里,戲臺不屬于人間,它在另一個世界里悄悄掀動了一下裙子,讓你看見,卻看不真切。
有人一輩子在戲臺上,不肯下來,不肯卸妝醒來。電影《霸王別姬》的陳蝶衣和段小樓,在臺上,一個是美人虞姬,一個是英雄霸王。戲完了,霸王還原成了段小樓,他要取青樓女子菊仙為妻,過實實在在的人間小男女都在過的日子??墒怯菁н€沒有妥帖地下臺,他還活在戲臺上,還是一個女人,還在愛著小樓。
我們在臺下,替戲子垂淚。以為看別人的戲,其實我們也在戲臺上,塵世是你我的戲臺。我們的唱本里,也許沒有才子佳人,沒有烽火硝煙,有的只是粗線條的生老病死,和缺少美感的細節(jié)。我們的戲臺,沒有燈光與樂聲來撐場面,它單薄幽暗得像一件陳年的舊手帕子,皺巴巴的被剝開來。人生無常,如戲如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