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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婚

2012-12-29 00:00:00陳家橋


  1
  李明和齊欣的婚禮就在元旦那天舉行。他們也實在夠拖的。本來說是在五一,因為要出國,李明把婚期拖到了國慶。等到國慶時,齊欣要跟她媽媽到英國去旅游,由于對方的安排十分周到,所以齊欣跟李明商量,不要駁她媽媽的面子,便去英國一趟,婚期自然又拖下去。其實到年底時,李明本來要到一個新投的礦業(yè)設(shè)備公司去落實業(yè)務(wù),但這一次齊欣的父母不同意再改婚期,齊欣的父親想盡快讓他們完婚,老先生在省里的領(lǐng)導(dǎo)朋友們也都在催促他,說你們家齊欣從國外留學(xué)回來有好幾年了,怎么跟小李還不結(jié)婚啊?要是再這么拖下去,人家領(lǐng)導(dǎo)們是不是懷疑你們齊家快要拴不住李明了,李明現(xiàn)在可不得了啊,不僅在云南和廣東的幾個大項目十分著名,而且在皖北那片又新投了兩家煤炭設(shè)備公司,眼看生意越做越大,雖然早前有人還傳,說小李的實業(yè)也好,經(jīng)貿(mào)也好,走的怕是順著齊老安排的路子,在婚姻這件事上,小李跟齊欣遲遲不完婚,那么人家還能看好你齊家么?你齊家真的能夠把小李這樣的生意強人完全籠絡(luò)住么?老齊于是跟李明攤牌了,你們必須在元旦結(jié)婚,如果元旦不結(jié)婚,小李你自己看著辦。老齊說一不二,這個在省里幾乎響徹四方的人物一旦動起真格來,他這個準(zhǔn)女婿還是害怕的。
  不過李明倒是跟齊欣母親更能談得來,他也表達過他的苦衷,主要是生意太忙,跟你們家齊欣已經(jīng)這么多年了,互相知根知底,已經(jīng)早就同居在一塊兒,并且我李明跟你們齊家那是多么妥帖啊,不說在兩個年輕人的關(guān)系上,即使在cBFGmos1aUT+WUYCboKrzA==那些運籌帷幄的幕后事情上,早就互相嵌入了,哪會有什么變數(shù)呢?李明知道,他有什么變數(shù),也不是那么容易的,現(xiàn)在的世道,大家還不清楚么,即使僅僅是為了利益,為了那么一點兒錢,其實誰也不會輕舉妄動,更別說婚姻這樣的大事。再說他李明跟齊欣,那是情投意合,他們已經(jīng)旱就把世界看得清清楚楚了。雖然話這么說,但是齊母跟齊父一樣,也都對這個已經(jīng)成為生意強人的李明有了那么一點戒備之心,不是擔(dān)心他有變化,而是覺得凡事都得按步驟來,既然已經(jīng)這樣了,還是趕快結(jié)婚吧。話說到這個份兒上,并且兩人也同居已久,看來結(jié)婚也沒有二話了。
  在元旦結(jié)婚那天,李明安排了最好的車子,最好的禮賓服務(wù),并且在那個酒店里還稍稍做了些保密的布置,因為畢竟出席婚禮的人中,有一些人是不大合適于太過在公共場合露面的。所以他這個婚禮在調(diào)子上也就定得相當(dāng)高。不過,李明和齊欣也都知道,即使再封鎖消息,但別人都還是清楚的,所以場面上反倒不能含糊,那么好的車隊、最高級的酒店以及那近乎奢侈的酒席,其實都已經(jīng)把他和齊欣的架勢擺出來了。那些昔日的同學(xué)和同事,包括二三十年的朋友,李明也都叫到了,只不過這些人全都安排在酒宴的大廳,也就是有婚禮司儀的大廳,那里的氣氛熱鬧,而且市井氣息濃郁,市里最好的男女主持人也都被請到了場,現(xiàn)場安排得很有條理。但是明眼人也都知道,在這個大廳的后邊,還有一個半層樓,那兒才是婚宴里重要的客人吃飯的地方。
  李明還是有點窮于應(yīng)付,他在外邊上臺跟齊欣一起舉行儀式,接受朋友親戚們的道喜,之后他們便要到那個半層樓里去,那兒還有七八個包間,那些重要的人物是相互隔開的,生意場上的人還是好對付。他的岳父母以及那些重要人物坐在里邊。雖然岳父母中間到大廳也來過,但很快就被秘書扶到半層樓里去。外邊的場面還是由主持人在應(yīng)付,而李明和齊欣在儀式結(jié)束后,就在里邊跟岳父母一起與重要人物們攀聊起來,其實也沒有特別的要求,人家肯來,是表明他們認為他倆結(jié)婚是合適的,無論你生意做得多大,你仍然是要規(guī)規(guī)矩矩的。最重要的來賓當(dāng)然對他們祝福的同時,也不忘了告誡他們,要注意中國的現(xiàn)實,現(xiàn)在的形勢不像人們一般以為的那樣,其實,人無百日好,不是一句空話,你們還年輕,你們不要只顧著冒進。于是來賓講到了這兩個在皖北新投的礦業(yè)設(shè)備上邊來,齊欣倒是匯報了關(guān)于英國和德國在設(shè)備技術(shù)合作方面的約定,但來賓不聽這個,還是李明頭腦清楚,他要讓大家搞明白的是,這個公司不僅在皖北立項,更是在香港同時注冊了一個資本運作公司,現(xiàn)在的深度合作已經(jīng)簽署合同。
  齊老在和來賓喝酒時,一個勁地批評李明,說小李還不是太硬,他現(xiàn)在用的辦法還是我們以前那一套,但眼看現(xiàn)在外邊形勢變化快,只有腦子更快,魄力更大,才能頂?shù)米。孕枰獊碣e們的支持,沒有你們的支持,他的項目就很難持久。李明聽得出來,即使是批評他的話,其實是要把他架到那個通天的未來位置上去,不過他又總是隱隱擔(dān)憂,其實像齊老這樣的人,他心里永遠有他的一套法則,他不會輕易地信任你,當(dāng)然他也不會真的以為你娶了他女兒,你就完全折服于他這個家庭。不過,現(xiàn)在這一切難道不都是面子上的嗎?齊欣跟來賓喝酒,她倒不像李明考慮的這么多,她倒還是有那么一點兒快樂的,也許她的快樂原則來自她在普林斯頓的六年時光,也許也來源于她對胡適那個實證哲學(xué)的傾心。他倒寧愿自己曾經(jīng)看到的那個小資的齊欣能夠鮮活一些,只可惜現(xiàn)在的齊欣卻有另一種強大,因為在他旁邊,當(dāng)她口中吐出一點點紅酒的香氣,他便覺著她有與這個圈子所有人完全不同的一種氣質(zhì),他甚至也覺得齊欣其實對包括最重要的來賓在內(nèi)的人都是有些不入眼的,她有她的完整的那些東西。
  他有時想,他也就是被她這種有些陌生化了的表現(xiàn)給迷住了的,他也覺得在這個已經(jīng)巨量化的金錢圈子里,她的存在反倒率先有了另一層動向似的,他不知道這是什么,但是他又相信齊欣反而會跟齊老他們不一樣,她是有另外的見地,并且這見地,這種有點兒挑戰(zhàn)的陌生反倒會激起他新的欲望,這欲望跟她少女時代、學(xué)生時代、留學(xué)前時代已經(jīng)完全不同,她倒是有了欲望中另外的側(cè)目,另外的吸引,乃至在他一看她的脖頸、胸脯和大腿,仿佛都包含了另一個強大的磁場,直吸引他進入到更隱秘的內(nèi)在。他承認他是愛她的,不僅這身體,不僅這高雅的肉身,還有她那內(nèi)在的近乎強悍的新成立的一個女性的感官。他就是這樣想的,他看著她,飲下很大一口酒。
  2
  外邊大廳里的婚宴具體是什么時候散掉的,沒有人能說得清楚。大廳里的那些人要么是醉了,要么是被不斷從里邊半層樓的包間里閃出的某位重要人物的身影給迷惑住了,有些人盯著里邊,有些人在告別,有些人想拉住李明,但是公司的小姚帶領(lǐng)公司的一幫人都給擋住了。肯定有一些昔日的好友對于這樣的場面是有些抵觸了,但是他們也從這婚宴上知道了一些,也許在他們看來有那么一點兒令人厭惡的東西。但是,即便如此,只要可能,李明還是堅持到大門口去送每一批客人,他能跟他們說的是,今天是個特別的日子,招待不周。后來他又回到了里邊,最重要的幾個來賓都由他們的秘書安排從另外一個通道上后院那兒坐車,李明照例是要送行的。當(dāng)然齊欣父親也是一再叮囑,對于老領(lǐng)導(dǎo)一定要上心,看起來是你們在忙,但拿主意的還是那些老同志。齊老也沒有久留,他還要回去喂他的花貓,現(xiàn)在他總是跟他的花貓玩在一塊兒。他讓李明對皖北的那兩家公司盯緊一些,即使在這個喜結(jié)良緣的日子,他老人家還是談事業(yè),這讓李明很受感染,不過他有那么一點兒反感,因為既然你自己一直在玩那花貓,為什么就不能讓年輕人在除了事業(yè)之外也有一點兒玩場呢?不過他沒法跟岳父來討論這個。岳母跟他沒有那么嚴肅了,她眼含淚花,似乎覺得婚禮一過,她女兒就正式地跟他李明走了一般,不過,這同樣也沒能使他有更好的感覺,他覺得大家都不是很理解他們。
  齊老比老太太要先走一步,因為秘書說好像要交個什么材料給他,齊母跟司機以及一個阿姨是在后邊走的。女兒齊欣也沒有送她,李明還催了齊欣,意思是要一起把齊母送到車上,但是齊欣這時正跟云兒在那兒說話,好像是很重要的事情,齊母即使眼含淚花,女兒也沒有什么表現(xiàn)。在齊欣看來,她媽媽那是情感脆弱,她總是這樣說她的母親,并且好像有那么一點普林斯頓的思維,認為中國人,尤其是中國女人真應(yīng)該改一改國民性格了。
  其實李明剛才已經(jīng)從她那有些欲醉的酒態(tài)中,發(fā)現(xiàn)他妻子齊欣好像有那么一種從里邊凸起來的有點鼓脹的風(fēng)流勁兒,直到這時,見著她跟云兒在那勾著手,腮貼得很緊,那白嫩透紅的兩張臉,以及從她們高檔衣料里透出的一點光芒,好像把他給牢牢地鎖住了。在這婚禮現(xiàn)場的最后,他猛然覺得有一種難以抵制的厭倦情緒,不是身體上的,也不是行動上的,僅僅是一種感覺。他很想上前把所有人都轟走,他想獨自一個人跟自己的齊欣說會兒話,或者像剛剛戀愛時那樣與她一起很近地呼吸,但是這又如何可能呢?正在有點惆悵時,幾個朋友在后邊嚷起來,他回頭一看,是省外貿(mào)及國元的幾個老總,他們從包間里出來,本來他們是要跟李明說點什么的,但看見李明臉上有一種難以掩飾的倦態(tài),他們就說不早了,不去你那兒鬧了,我們改天再單獨去鬧。李明跟他們告別,照例是送到出口那兒。
  他回來,才發(fā)現(xiàn)這桌剩下僅有的幾個人,他們是齊欣的朋友,小姚,還有公司的幾個得力員工以及齊老的另外一個秘書還在,他們催李明趕快回去,這里人也走得差不多了。齊欣一直在和云兒說話,李明過去摟了摟她的肩,她回了個眼神,但他竟一時抓不住她的底細,不知她是什么意思,再看她的嘴,好像有那么一點嬌嗔,但他又聽不出她在講什么。她興許是有一點醉意的,那個和她摟在一塊兒的云兒,伸手在他身上打了一下,剛好打在他小肚子上,這個平時會有些尷尬的動作在這時卻似乎有另外的含義似的,當(dāng)然齊欣也看在眼里,于是她就跟云兒摟得更緊了。即使這么近,他還是聽不出她跟她在講些什么,他自己不勝酒力,但奇怪他今晚雖然喝了很多,卻是清醒的。
  自己的那臺跑車他今天不再開了,而是坐上了那輛最好的婚車,不過他坐下之后,才發(fā)現(xiàn)開車的不是張師傅,而是一個女的,她也是齊欣的朋友。他坐在后邊,云兒和齊欣在邊上,前邊還有小墨,開車的是里鯨,他明白了,原來她們四個早就說好了,要一起走,所以把開婚車的張師傅改到那輛寶馬X5車上去了。里鯨車子開得有點飄,不過她興致很高,聽得出,她是在開李明和齊欣的玩笑,不過他聽不懂,而且酒意好像上來一些了,他順勢扯了一下齊欣,但是他的手很快被坐在另一側(cè)的云兒給打掉了,云兒在此時表現(xiàn)得跟齊欣特別惺惺相惜,她說反正你們結(jié)婚了,你以后有的是時間摟她。雖是開玩笑,但他還是有點不舒服。齊欣很少主動講什么,因為她傳達給李明的眼神讓李明看不懂,既有那么一點兒風(fēng)流,同時好像又有一點兒不屑,他不明白自己的妻子這是怎么了,難道她真的女權(quán)到了一種特別的程度,以為婚姻對人,特別對女人有什么特殊性不成?他心想的是,過了一段時間,你還是會冷靜下來,冷寂下來,眾人都會散去,而他想到這一層,竟有些陶醉,他其實仍有些迷醉于跟自己的女人單獨在一起,尤其是在這樣的場合。
  里鯨把車子開到別墅之后并沒有走,她們四個人還是在一塊兒,她們一起到了屋中。別墅里布置得很豪華,傭人們都已經(jīng)在客廳那兒等著,當(dāng)然大家都是高興的,雖然他自己有點嫌煩,但是她們既然來玩,他也沒有辦法。她們到上邊的臥室去,鮮紅的新婚被子鋪在床上,云兒一屁股坐下去。小墨倒是文明些,她只站在梳妝臺那兒擺弄齊欣的化妝品。里鯨在隔壁書房,拿起李明的一只瓷瓶在那兒把玩。齊欣上了衛(wèi)生間之后,坐在云兒邊上,云兒讓李明弄點酒來,這讓李明很意外,他看了一下齊欣,問齊欣,還能喝么?云兒在齊欣臉上親了一下,好像示威似的。齊欣笑了笑,她的樣子更加楚楚動人了,這時他竟有些憤恨起來,因為他發(fā)現(xiàn)齊欣在云兒旁邊好像也有那么一點讓他把握不住的意思了。齊欣當(dāng)然說她可以喝,云兒可以喝,小墨可以喝。還有里鯨,居然把那個書法的卷軸也抽過來在臥室里來回敲打,她們好像并不把他們當(dāng)成新婚夫妻,她們有那么一點為所欲為了,他想過要制止她們的,但是,他不能啊。
  她們四個人現(xiàn)在坐成一個小圈子,兩個在床上.一個靠在梳妝臺上,一個在地上,她們吵得很兇,他只是夾在門口。她們在喝葡萄酒,這時云兒說,李明,李明你把齊欣抱起來,抱起來啊。他怔在那兒,突然感到一陣暈眩,這時他明白自己應(yīng)該是醉了,但是他為什么笑呢,為什么剛才一直對她們還有反應(yīng)呢?然而云兒再追問他時,他已經(jīng)有點不明白了,他知道云兒在喊他,還有里鯨坐在地上,用腳踢他,他有點踉蹌,他只是盯著他新婚的妻子,什么動作也做不出來。他只是笑,他聽見云兒在說,他怎么了?他怎么了?他怎么這么傻啊。他笑什么?但是,他分明站在床前,看見仰起臉來的齊欣,好像齊欣還張開了雙手,其實他應(yīng)該抱起她的,不過他沒法行動,此刻他看清了齊欣的臉,有一種嬌弱的美,并且,好像她已經(jīng)完全渙散了一樣,他認為她一定比他更加眩暈,只是她應(yīng)該是被包括這些女友在內(nèi)的所有的婚宴的人給挾持了,她有那么一點勉強的。他站在那兒,于是云兒坐起來,搖了搖他,他笑著,她們也一齊笑了,而且馬上就笑瘋了,連他的妻子,那個勉強的齊欣也笑得很厲害,她們在視線中抖動著,她們的項鏈、首飾還有衣物,在這鮮紅的婚被的映襯下,盛大地搖曳著。他感覺齊欣伸過手來,在他臉上捏了一下,她說,你躺下吧,你累了,你哪能這樣累,躺下吧。那個云兒這時在旁邊,應(yīng)該是扶了一下他的肩膀,她說,老李啊,你歇著吧,我們出去玩。我們帶小欣出去喝了,我們要搶救她,我們出去喝,你一個人睡吧,我們喝好了,再把她送回來。
  3
  齊欣和云兒小墨以及里鯨一起出去了。她們像風(fēng)一樣,他的新婚妻子像這陣風(fēng)里的一只鳥兒,她們飛旋著從別墅里出去了。當(dāng)他瞥見那鮮紅的結(jié)婚喜被上還殘留有剛才她們或坐或趴的凹痕時,他有那么一點驚詫,不過他很快就把自己調(diào)整過來了,如果不是結(jié)婚,其實他也沒有什么區(qū)別,他不過是完成了結(jié)婚這么個儀式,況且這任務(wù)并沒有給他帶來什么喜悅。他把那部常用的手機關(guān)閉,只開有留給自己人聯(lián)系的手機。不過他不愿在這房子里呆太久,他曉得她們?nèi)ナ裁吹胤剑凑正R欣的普林斯頓思維,加上像小墨她們的那種官家子女的邏輯,她們并沒把任何人放在眼里,可能也包括他在內(nèi),她們一定會說,千萬別以為娶了齊欣就萬事大吉了,你還是你。然而他有時也承認這個邏輯,因為每一個人又如何能改變,名利和地位不能改變,性格也是,至于命運那就更是了。當(dāng)然在這樣的夜晚,是不能談命運的,這很不合適,他也不需要對自己來個總結(jié),可以說他認為還不到給自己總結(jié)的時候,然而他一度也曾深刻地以為自己永遠不需要總結(jié),不必對自己的生活總結(jié)什么,他不需要面對自己,何必面對自己呢?難道這一切,不都是自覺自愿的么?
  他在估計她們差不多應(yīng)該到了她們該去玩樂的地方時,他就下樓了,他幾乎沒有搭理那兩個傭人跟他的道喜,徑直向后院走去。他跟齊欣不一樣,他不喜歡像她那樣總是從前門出入,他喜歡后院,對于后院的雜草和柵欄,他同樣視而不見,那個年紀大些已經(jīng)來服務(wù)了兩年的大媽在房門那兒喊了他一聲,他是聽見的,但他沒有搭理她,他想這人喊我干什么,難道新娘跑出去玩了,我還要守在家里不成。他發(fā)動了那輛奧迪A8,出了后院,他喜歡這個A8,勝過奔馳和那輛跑車,覺得這個車子皮實,同時只有A8這輛車子使他有離地1米的感覺,他這感覺很準(zhǔn)確,不多不少,就是1米,這1米可以衡量他提供設(shè)備的煤井深度,也可以衡量他常常拾級而上的省委四號樓。不過,他不是飄移的,他是堅實地坐在A8里,況且他是自己開車的,有時他也向后視鏡瞅一眼,但他不會跟鏡中自己的眼睛對視,因為那同樣是不可理喻的,他不想深究自己,情況是一樣的,他覺得他本來就完全在主宰自己,那么你何必對自己進行審視呢?
  開到金寨路口附近時,齊欣還打了個電話過來,他接起來,沒有表態(tài),倒是齊欣邊上傳出她們幾個鬧哄哄的聲響。他知道她們在哪兒,她們有她們的玩法,不過,她沒有問他在干什么,以及要去哪兒。她不過是打個電話告訴他,她們要玩一會兒,讓他不要急著催她。他當(dāng)然是不會催她的,他自己也從來沒有向她發(fā)號施令的習(xí)慣,因為他理解她的普林斯頓思維,他很想將其理解為自由主義,但是他又不愿意真的相信她那是準(zhǔn)確的自由主義,他寧愿一切是隨她去的。
  掛掉電話之后,他就直接開向經(jīng)源會所了,這是他一個人來的會所,他把車子停好,有個伙計已經(jīng)在門邊恭候,里邊的人出來,把這位尊敬的李總迎了進去,他今天眉頭不展,他們也已經(jīng)看出來了,也許他們知道今天是他完婚的日子,不過也許他們不知道,他是揣測了一下,他們是否知道他今晚舉行了婚禮,因為這多少還是有點重要的。但是從服務(wù)生、領(lǐng)班到經(jīng)理都沒有問他,他們很尊敬他,但是絕不過問他的私事,而且好像確實沒有祝賀的意思,那么就讓他們?nèi)グ?,就?dāng)他們不存在。他確實是這樣武斷的,他們當(dāng)初就是為了他這樣的人服務(wù),才開了這樣的會所,那么他也就必然可以將他們當(dāng)作不存在的,因為他們也完全可以當(dāng)他的婚禮是不存在的。他覺得假如可能,他們和他之間,相互可以互不相關(guān),彼此無關(guān),他所要的僅僅是女人。那么,婷婷呢?經(jīng)理說,婷婷不在。是啊,他今天沒有約她,最近都沒來,他自己剛從巴基斯坦回來,在巴基斯坦時,他遇到過一個女子,很像婷婷,那時,他動過念頭,回來跟婷婷見一面。然而,現(xiàn)在婷婷不在,他忽然挺空落,在偌大的三進套的大包間里,他獨坐在沙發(fā)上,經(jīng)理低著頭,問他,那么讓翠怡和小胡楊過來?他沒有點頭,也沒有否認。經(jīng)理往后退了退,經(jīng)理雙手在衣襟前搓著,嘴里哈著氣,她在等李總發(fā)話,而我們的李總此刻把打火機拍在小茶幾上,茶幾發(fā)出脆響。
  經(jīng)理咳了一聲,以表示她是懂他的。但是李總還是不說話,經(jīng)理這才亮了亮嗓子,她說,你今天辦事,我沒想到你會來。經(jīng)理這么一說,他猛地一驚,覺得別人把他看得通亮。大家都是一條路上的,雖然你在外邊呼風(fēng)喚雨,但你不是仍要結(jié)婚?他緩和了一下,說了句,怎么辦?怎么辦?確實有點難為經(jīng)理,但是經(jīng)理是場面上的人,她小聲地說,這里有個鄧華,其實一直想推薦給你的,到現(xiàn)在,我看還是鄧華過來吧?鄧華?他反問,誰是鄧華?他講話有點沙啞,經(jīng)理馬上有了興致,因為她要把鄧華介紹給李總。她說,李總啊,鄧華是個很不錯的人,你見了就知道了。他問,那為什么以前不介紹給我。經(jīng)理很快適應(yīng)了李明的邏輯,她說,以前有婷婷,并且胡楊她們也都令你滿意啊,我們就壓了鄧華。壓住她?他有點好笑,但他還是壓住怒氣了,再說人家現(xiàn)在正準(zhǔn)備把鄧華介紹過來,你發(fā)火有什么意思。經(jīng)理說,鄧華來了一陣子,不過她是個有點特別的人,她幾乎不怎么和客人來往,她是個很有性格的女孩。怎么個性格法?你說說。
  這時他已經(jīng)喝上茶了,有兩個服務(wù)員在門口那兒晃蕩,經(jīng)理見他這樣,就坐了下來,她攏了攏頭發(fā),看著他,對他很認真地說,鄧華有點怪呢,所以她不出場則罷,一出場反倒好像使得別的姑娘都沒有了韻致似的。他聽她把鄧華講得有點神,于是就來了點精神,不過此刻他看經(jīng)理也有那么一點焦躁,就招手說把門關(guān)上,于是外邊兩個服務(wù)員把門關(guān)上。經(jīng)理坐過來些,他把手放在經(jīng)理的膝蓋上,露出一種難以名狀的微笑,這微笑有一點駭人,但經(jīng)理明白了許多。她說,鄧華很不錯,我向你保證。他在她膝上拍了兩下,她立即溫柔了一點兒,她輕輕地轉(zhuǎn)了轉(zhuǎn)頭,向邊上讓了讓。他望著她,對她說,你別鎖著眉,舒展一些。她說,李總你終于看我了,我這就把鄧華叫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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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經(jīng)理把鄧華帶進來了,可以說經(jīng)理是把鄧華給推進來的,經(jīng)理甚至對著鄧華在身后冷笑了一聲,這個動作和連續(xù)的表現(xiàn)其實也并沒有讓李明反感,他能夠接受這個變化。他站了起來,他自己也沒有想到他會站起來,所以他攤了攤手,感覺到自己其實已經(jīng)不太那么正襟危坐了,他知道畢竟今天他是喝了點酒的,最重要的,今天是他結(jié)婚的日子。經(jīng)理立即從房間中退出去了。他在一瞬間還有點惦記她的膝頭,因為之前他在捂她膝頭時,甚至從她的腿里也覺出一點溫暖來。鄧華把門關(guān)上了。她拎著很亮的包飾,但那只包的背面卻是烏青的,她就站在面前。鄧華來了,門也關(guān)上了,隨著經(jīng)理高跟鞋敲擊聲的結(jié)束,鄧華終于向他笑了一下。他說你快坐下吧。但是鄧華沒有坐,也沒有放下包,而是到中間那間房子去轉(zhuǎn)了一下。中間那個布置得像會議室的房子,最里邊是臥室,有一張巨大的鋪有粉色被套的大床,那張床的墊單和四件套,都是按他意見鋪就的,會所里的人知道他的脾氣。鄧華并沒有到最里間去,她從中間那個會議室回到外間時,她就坐下來了,并且伸出雙手,在面前晃了晃。李明說,你手上涂的指甲油是亮亮的,不是紫黑的,我不喜歡涂紫黑指甲油的女孩。她頓了一下,她知道也許每個男人對女孩的指甲油都會發(fā)表自己獨立的見解,但是,她的指甲油確實和里邊臥室的被單被套顏色都是一樣的,她伸手之后,就把亮包往沙發(fā)角上挪了挪,在茶幾上收拾了什么,他知道這個女孩自然是能干的。
  她向里邊走,是向空屋和臥室之間的那個走廊去,那兒有個洗浴間,是全套土耳其浴室,材質(zhì)都是意大利的,浴缸四周用的是原木,他喜歡那個勁道。她應(yīng)該是放水去了,她又出來,問他,今天有點累吧。他想了想,也許他不應(yīng)該說什么,因為沒有這個必要,何必說那么多呢,不就是結(jié)婚嗎?他坐在沙發(fā)上吸煙,她坐在那只單人沙發(fā)上,他看她的臉,可以說她的眼睛很好看,不過除了她的手腕有那么一點點粗糙的影兒,他真不相信這個鄧華是在這個地方的,他想也許她跟齊欣或者小墨她們一樣,她什么不懂呢?但是,她卻是有點冷漠的,她說,呆會兒先洗一下。他說,好,坐一會兒,再坐一會兒。她自己掏出煙,也抽了起來。他看見她抽煙的手很穩(wěn)定,并且即使那透著一點粗糙的手腕也在她吸煙時好像有了變化,他知道女人們都是這樣的,只要給她們一點點條件,她們就能立刻為你做出你意想不到的改變。今天不算晚,她說。他對鄧華這樣講很是滿意,兩人這樣不就像拉家常一樣嗎?多么輕松啊,于是他又惦記起在酒吧那里的新娘齊欣和其他人,他想她們也夠憤青的,到那些地方瞎灌酒,其實人還是少些為好,就是兩個人最好,比如現(xiàn)在只有他和這個叫鄧華的女人。他看鄧華,這女人身材很好,一米六八,腰很細,屁股很翹,小腹收得緊,腿長,手很細,最重要的是有很好的身段,胸前如此挺立,但是,他這樣看著她吸煙、說話,他還是當(dāng)成他們只有兩個人,假如是和新娘呢,在這新婚之夜,他想和新娘在一起反而是一種假設(shè)了,在這個時代就是這樣的,新婚之夜和新娘一起,反倒成了假設(shè),和會所的女人在一起反而成了現(xiàn)實。
  他于是又想,難道現(xiàn)實不就如此嗎?能夠和新娘在新婚之夜在一起已經(jīng)成為一種困境了,但現(xiàn)在,他必須和經(jīng)源會所的女人鄧華在一塊兒。他站起來,走過去,捏了捏鄧華的肩頭,她沒有動,鄧華很有定力,他側(cè)著身子,聞得到她身上的香味。但是,此刻,他又想到的是自己的新娘,在酒桌上,在包間,在車里,在新房里,他卻看到了她肩頭里胸里背里的那一點欲望,那是有點兒復(fù)雜的欲望,你可以說是他自己的,是他自己對新娘齊欣的欲望,你也可以說那是他對他猜測的隱在他妻子心中的某一點欲望的反應(yīng)和照看。是啊,這樣可能更準(zhǔn)確,是他對他和他妻子本來應(yīng)該被婚姻激發(fā)起來的欲望的欲望,是必須要做出的反應(yīng),占有、進入、擁抱以及緊密的黏合,至于肉身、財富、精神和危機,至于家庭、財產(chǎn)還有多年戀愛歷程的包裹與控制,難道不應(yīng)該提及嗎?不應(yīng)該在那鮮紅的喜被上,突然將其撲倒,像個強奸者那樣,立即進入她的身體,以最快的速度,最決絕的野心去占有新娘么?然而,他并不在那鮮紅的婚床上,現(xiàn)在他在粉紅的經(jīng)源會所里,與女人鄧華在一起。
  他在壓住她肩頭時,與她那穩(wěn)定的身軀終于有了聯(lián)系,她一直在吸煙,他看見她的臉,這臉里有他需要的東西,恒定、自然而又親切。其實時間是他自己的,他什么都可以干,也可以什么都不干,他知道程序都是現(xiàn)成的,于是他又回到他剛才坐的沙發(fā)里,在按了她的肩頭之后,他略微松弛了一點,他知道女人就是這樣的。她吸完煙了,這時她到最里邊的房間去了,他知道像鄧華這樣的女人在那粉紅的床單上會更加美麗,更適合他,也幾乎在這里是唯一的,他還能怎么樣?他沒有吱聲,先前他好像還有過動怒的念頭,但現(xiàn)在一切都順理成章了,他也沒有必要再端著了。于是,他站起來,等鄧華從里邊出來。她從里邊出來了,她打開包,好像拿出一些東西,還有她自己的手機,她輕聲對他說,去浴室那兒吧。他有點溫馴,他自己也沒有想到,但是,今天畢竟有所不同,他到浴室去時,他感覺別人都是明白的,今天是你的婚禮,你卻輕易地逃開了一個困境,而選擇了另一個困境,你的新娘成了你的想象,你的現(xiàn)實是放縱的,鶯歌燕舞,文質(zhì)彬彬,以身作則的,你被別的甩開,但你自己甩開的更多。她隨他一起往浴室去,那蒸汽使他有一點眼澀,接著他感到身體里有那么一點點反應(yīng),因為他竟又特別強烈地惦記起齊欣那含著一點欲望的身段,閃動在鮮紅的頭腦深處。
  5
  他是在脫掉最后那件衣服時,身上突然冷了一下,于是他就大叫了一聲,這個叫聲在他自己聽起來卻有點恐怖,并且他是即時地就回味著自己的這個叫聲。然而他沒有聽到那個叫鄧華的女人對他做出什么反應(yīng),于是他又連續(xù)叫了幾聲,他在這樣叫著時,他的酒氣就上來了,同時他已經(jīng)深入到那個淡綠色的池子。身體沒入水中,浮了一點兒,他看見鄧華正站在門那兒,他看見她的臉上有一種復(fù)雜的表情,他以為自己在先前一定是像狼一樣的了。他對鄧華說,你還是在外邊等我吧。不知為什么,他在叫過那幾聲之后,就覺得自己說話有一種奇怪的腔調(diào),這腔調(diào)使他有那么一點不好意思。并且他是深知在這個特殊的日子里,假如有什么還算真實的話,那就是在別人的嘴中,在別人的談話中,他是一個新郎,這是不言而喻的,不僅這里的經(jīng)理和服務(wù)員這樣說,就是鄧華她也是這樣說的,更別說還在酒吧里的新娘齊欣和她的三個朋友。
  他吹起了口哨,因為這時他發(fā)現(xiàn)她側(cè)過了身子,抱著胸,向著門的另一側(cè)。看見她臉的側(cè)面,欲發(fā)顯示出她的獨特,他倒是有那么一點驕淫來,好像自己那輛A8轎車也掉進了池子里,而淡綠色的池沿上冒著一些閃著暗光的金星。他看她的臉,自己在吹口哨,他還居然對鄧華喊道,你知道嗎?其實我應(yīng)該跟她在一塊兒的。鄧華轉(zhuǎn)過頭來,但她沒有對他細看的意思,其實她本來應(yīng)該是過來為他服務(wù)的,但她沒有,因為她看出來,他現(xiàn)在很亢奮。她不明白這亢奮是什么,因為他即使問她,也并不期待她的回答,否則他為什么要那樣吹口哨呢?他拍了拍水花,其實他自己也知道這有那么一些丑陋,可是他已經(jīng)顧不上了,因為他知道現(xiàn)在他不過是混在這兒,跟這個叫鄧華的女孩在一塊兒,而在天亮之前還有不少的時間,作為新郎,屬于他的婚床、新娘還有婚姻的事實還存于那些原本的位置,池子里再次浮現(xiàn)著齊欣的身材和那些個頭腦里縈繞的影子。
  她靠在門上,好像順著什么樂感似的,踮著腳尖,他曉得這是年輕女孩總有她們的辦法來表達她們自己的那一套。他吹著口哨,先是《南征北戰(zhàn)》,接著是《渴望》,后來吹起了一支肖邦的曲子,他的嘴都快要捻成一枝麥秸管了。他從浴缸里出來了。她把毛巾拿過來,把浴巾在身上裹好之后,他就到里邊那張粉紅的大床上去了。他坐在床上,她在邊上,這時他發(fā)現(xiàn)自己臉燒得厲害,她忽然問他,你沒有事吧?他說,說不定,我怎么了,我這是怎么了?他這樣問話,就好像發(fā)現(xiàn)自己身上哪個地方在流血一樣,有一種顯而易見的慌張。其實他自己也知道,他的酒精開始發(fā)揮作用了,因為有時他能看見重影,是鄧華的兩個影子,而另一個影子,有時又成了叫齊欣的新娘。不過他堅決不能在這樣的地方分裂成一個另外的人,于是他立即從床邊站起來,好像是這粉紅的床單迅速裂變?yōu)橐环N對他特別有傷害力一樣,他不僅站起來,而且還向前邊跳了幾步,他現(xiàn)在這個表現(xiàn)比起剛才吹口哨已經(jīng)差不多判若兩人了。
  這時他手機響了,是他的新娘齊欣打來的,鄧華的手僵在半空中,本來她是要幫他擦一下后邊的背的。她甚至聽得見電話里嘈雜的聲音,她沒有動,靜在那兒。他講了大概五六分鐘的樣子,中間還給鄧華做不要出聲的手勢。放下電話之后,他終于坐到了這個中間屋子的椅子上,而鄧華站在另一張椅子邊。他對她說,剛才你聽到了吧,我家的人給我打電話,我本來不應(yīng)在這兒的,至少今天不能在這兒。至少,今天?鄧華問。鄧華問他時,略略向下讓了讓,好像她不愿承受這樣站著和坐著的一點差異,她何必要忍受什么呢,在這間屋子里,既沒有粉紅的床單,也沒有外間沙發(fā)和桌上的物品,這樣兩個人還算比較簡單。她說,你今天不來,明天還要來,總之要來,這是你的地方,你想什么時候來就什么時候來,又有什么分別。他說,鄧華,你講得對,可是,剛才你聽見沒有,她沒有問我什么,她沒有,她只關(guān)心她自己,她在和幾個朋友講話,說是談?wù)撌裁赐艟l(wèi)的事情。汪精衛(wèi)?女孩鄧華問。他點點頭。
  這時他酒意下去了一點兒,但還是十分頭暈,你不是不知道汪精衛(wèi)吧。鄧華連忙說,那個大漢奸我知道啊。他笑了笑,怕她誤解似的,改正一點語氣,又對她說,她是和幾個汪精衛(wèi)劇組的什么人在一塊兒。哦,原來是演戲。鄧華說。其實鄧華已經(jīng)明白了,就是他妻子正在酒吧里跟汪精衛(wèi)有關(guān)的劇組里的人在喝東西,好啦,現(xiàn)在明白了。
  現(xiàn)在兩個人算怎么回事?不過她也沒有著急就為他服務(wù),這個要取決于他,但是他現(xiàn)在酒力上來了,她看出來,他其實什么也作不了主,至多不會癱下去而已,其他的,他不過是賴在這兒。但是,他的眼睛還有活力,于是他有點詫異地說,今天我結(jié)婚。她立刻坐下來了,既然這個男人連自己今天的婚禮都講出來了,自己還傻站在他面前干什么?
  她坐下來之后,他們就有點正式了,他知道他把自己控制得不錯了,他畢竟沒有倒掉,尤其是沒有淹死在池子里,沒有像個蠢貨那樣被女人挾持,現(xiàn)在他恢復(fù)得還不錯,至少還是個理智的新郎。她過去,把這個屋子的燈擰亮了一些,之后她掏煙來抽。他有點支持不住,雙腳叉開來,腿也打開,身體靠在椅背上,椅子是那種笨重而又奇大的,所以他竟有些威武。但是鄧華卻說,今天你結(jié)婚,結(jié)婚你也不放過。他是聽懂鄧華的意思的,但是他也不想發(fā)火,應(yīng)該允許人家談一點自己的看法。她又說,結(jié)婚了,還要出來。他點了點頭。但他想,他畢竟把自己控制得還不錯,沒有徹底渙散,否則他也不可能威武地坐在這把椅子上。他說,今天我結(jié)婚,所以我什么也不做,你知道我今天是新郎。他說完之后,又吹了聲口哨,但他發(fā)覺吹口哨比自己講話更為費力,所以他就把他那攏成麥秸稈一樣的鳥嘴給縮回來了,還是說話要方便一些。他又說,今天我到這來,沒有什么了不起的,重要的是,我頭腦清楚。她沒有打斷他的話,但他自己給停下來了。她就把話接過去了,她說,結(jié)婚你跑出來也沒有什么,我只是說你連這個時間也不放過,你至少明白你今天結(jié)婚。他點了點頭,但是頭有點疼,他不能容忍自己的頭會疼起來,可是即使你再有辦法,你也無法對你的頭疼作出修正。
  他于是有點討厭起這個屋子來。然而,他笑了幾聲,這笑聲本身有點可笑,而她又不會對這笑聲作出什么評論,她只是坐在他對面。她說,你們這些人就是這樣的,有的是錢,有的是人脈,有的是關(guān)系,到哪兒去不行,哪兒不收你們呢?好像她這么說,就是他這樣一個新郎在新婚之夜必然要跑到某個地方似的。不過他也承認了,他說,是啊,我沒地方去了,是不是?所以我就到我的會所來了,我到這兒來了,跟你在一塊兒了,我問你,這有什么不好?她真說不出這有什么不好,但問題是,她問道,你為什么,或者說,你為什么非要在這一天也要跟別人在一塊兒呢?她的這個調(diào)整了的問話好像使他頭腦空轉(zhuǎn)了幾圈,終于他還是明白了,所以他倒也是很認真地回答她的,他說,告訴你,即使不喝酒,我也要唱歌、哼曲兒、泡澡、喝茶,還要跟你這樣的人在一塊兒,你知道,我無處可去。他低下頭,這時連他自己也知道他等于是什么也沒說。
  她在等他補充,他至少應(yīng)該讓別人知道他都有什么招吧,總不能這樣無聊吧。他抬了抬頭,好像有強大的決定似的,他說,告訴你,至少在今天,我不會不省人事的。他勉強掙扎了一下,她知道其實他未必要講什么,或者說他也未必有能力把自己講清楚。她出去給他倒了杯水,房間光線也調(diào)得暗了些。她看見他把眼睛抬起來,但很無力。他忽然說,你別以為我缺不了你們,告訴你,沒有你們,世界照樣運轉(zhuǎn)。她連忙點頭,她又何必在乎這個酒意上來的男人這些連篇的廢話。他說,我不需要你們,不需要,我有新娘。他語氣強硬了起來,好像他給自己拉到了什么巨大的鼓舞,來了勁,他說,我有新娘呢。她不好表示不屑,但是他還要說,她于是給他端茶,勸他喝點兒,他喝了口茶。她說,即使在今天,你還是出來找女人,對吧,你是嘆氣自己這個,你一直是在責(zé)怪自己這個吧?她覺得這樣講話,大家都有臉?biāo)频?,至少使這個男人不那么沒有臉面。他應(yīng)該還是清楚的,在新婚之夜還要出來找女人,多少還是不那么令人信服吧。
  他抬起頭,眼睛有點紅,他好像被激怒了,但是他沉穩(wěn)地壓制了自己,他沒有什么好計較的,對面這個女人有她的看法,很正常,讓她說吧。至少他有新娘,這也是鐵定的事實。是啊,還有新娘存在呢。他忽然吼了一聲,這就有點兒瘋了,不過她知道他這是故意的。他說,別教訓(xùn)我,你講講你自己,不就是個婚禮么?你們哪一個人會真的拿這個當(dāng)回事?
  6
  李明的這個問話把鄧華給激將住了,本來她是不打算跟他講實話的,但是他認為自己有錢就可以為所欲為嗎?自己可以在結(jié)婚之夜跑出來找女人,那么世界就真的因此已經(jīng)按別的程序在轉(zhuǎn)動了嗎?鄧華可不想承認這一點,不過她是有她的職業(yè)素質(zhì)的,她不能徹底地與這個客人對立起來,她也是清楚的,她是來為他服務(wù)的。看看現(xiàn)在的時間,這樣的夜深人靜,可在這會所里,每個時間點都是開始,任何時刻都不比別的時刻更為特殊。她坐在椅子上,跟他如此平等,在她自己看來,她倒也是十分無聊地把自己給拔高了,想來自己也并不比他更為清楚,但是她不能漠視他的問題,這是一個很好的問題,哪一個人真的能把婚姻當(dāng)一回事?鄧華問他,你聽不聽我跟你講一個婚禮的故事。他從來不能居于下風(fēng),尤其在作為新郎,在這桃色的場所,面對一個如花的鄧華,他何以能忍受要聽從一個小姐的吩咐,恭聽她的什么婚禮的故事?不過,他想他可以開出一個條件。他問她,為什么我要聽你的。她知道,在這個世上,要讓別人來恭聽你講一件事情并不是無緣無故的,更何況在他們之間,還有這層金錢的服務(wù)關(guān)系。她問他開出什么條件。
  他會聽到一個跟他的見解不那么一致的故事呢,這會是什么條件?但是,條件是一定要由這個富人來開出,新郎如何在會所給小姐開出一個條件呢?并且這個條件似乎應(yīng)該可以跟這個故事交換,至少也應(yīng)該能跟這個故事相當(dāng)。也許是他酒意過強,他已經(jīng)不那么符合正常的邏輯了。他說,鄧華,你講,假如你講得好,那我不僅聽你的這個故事,而且在今天,我就不動你了。對,不動你。他又強調(diào)了一遍。鄧華反正是不明白這個邏輯,這算怎么回事啊,自己講一個好故事,講一個婚禮的故事,就可以免除掉這個服務(wù)。那要是沒有這個故事,難道我提供這個服務(wù)是相當(dāng)困難的嗎?她倒是很會算這個賬,相對于講那個婚禮的故事,她倒寧愿提供給李明這個必要的服務(wù),這是他作為會員,付了錢,應(yīng)該享有的,在于她,也是不難的,不是不難,簡直就是司空見慣,她本來不就是給他提供服務(wù)的么?
  她知道自己跟他講不清楚,但是他倒是越發(fā)堅定了,好像從這個條件中得到了無盡的啟發(fā),并且更加囂張地向她催促起來,要她盡快答應(yīng)這個條件。她重復(fù)了一下他的話,好像是要讓他清楚,他的邏輯已經(jīng)混亂到什么程度,在這個有可能的交換上,她自己是純粹無所謂的,憑什么要中斷這個服務(wù)呢?好啦,這個醉得有點變形的男人終于還是把他自己的思路給找回來了,他說,鄧華啊,你看,你講這個事,不知道有沒有意思,但你看,我呢,我至少在今天,我答應(yīng)你,我不會要動你的,不要你為我做任何一絲一毫的事兒,我今天是新郎,你不是說新郎在新婚之夜都不放過嗎?告訴你,鄧華,我就敢跟你保證,我今天什么也不做,我就做個新郎,我什么也不做。
  他明顯是有點絮叨了,她打住了他,因為他這邏輯就更加扯淡了,好像鄧華不僅要屈服她的身體,還要外加一個講故事的職責(zé),但是,她真的會那么計較么?對她來說,即使什么也不說,他也仍然是那樣一個新郎,他不會改變他對婚禮的全部羞辱和愚弄。他喝了口茶,并且吸上煙,讓鄧華也喝茶、吸煙。鄧華在那椅子上,把腳稍稍抬了些,他看著她的腳,這時他猛地懷念起新娘的腳來,那只普林斯頓的腳和高跟鞋,那腳弓和踝,以及上邊的坡度,還有那并攏的腳趾,他都無法忽略它們飽含的神秘,即使已經(jīng)十多年了。但是,他從沒有像今天這樣在她身上看到過這么多的隱秘,然而此刻她在酒吧,自己卻在會所,而新房里只有傭人。
  她說,在我們老家有個年輕人,他長得很好看。他說,有多好看。她說,長得很好看,但不是城里的這種好看,就是人很精神,很有勁,是個常常能笑,而且待人熱情的人。他問,年輕人?她說,年輕人,是的,年輕人,在農(nóng)村,他很知名呢,那些鄉(xiāng)鄰都說,在我們那塊兒,只有這個年輕人算得上是個讓人佩服的人。但別人為什么要佩服他呢?她說,因為他是很有意思的人,他是個不怎么講自己的事兒,是個什么事情、什么道理都清清楚楚的人。他跟自己的父母、家人還有親戚朋友相處都很好,整個人又很能干,做農(nóng)活行,會好幾門手藝,特別是能幫人解決各種疑難的問題,膽子也大,一個人敢進山敢深夜摸河,是個到了十七八歲就已經(jīng)名聞幾百里的山區(qū)能人。他聽得很認真,以至于他不怎么問她了,索性聽她講下去。
  鄧華攏了攏頭發(fā),他看見她的大腿,在那有點泛白光的裙子里閃著肉色的光華,但是,此刻他很平靜,因為,他實在是聽進去了,覺得她講起了一個神秘的陌生人。鄧華說,這個人很有趣,很多人都喜歡,你不要以為他在農(nóng)村,他很有見識呢,其實他十幾歲也到過省城,據(jù)說是扒車去的,在省城他甚至到新華書店看書呢,他是個能人。他聽得津津有味,他一時也忘了她怎么這樣沒有目的地講起了一個鄉(xiāng)下的年輕男人。不過,鄧華不是這樣的,她頭腦清楚得很,她要講的事情當(dāng)然沒有跑出今天這個范圍,而是她自己倒沒有什么階層的區(qū)分,她也沒有觀察和判斷這個李明的感覺,她根本不在乎什么狗屁的有錢沒錢的階層,她只是講講這個故事,跟你李明有什么關(guān)系呢?她說,后來他結(jié)婚了。
  她這一說,立刻把他給驚住了,因為她終于還是把這個年輕人跟這個今夜的現(xiàn)實建立那么一點聯(lián)系了。也許,他想,也許只是另一個人的婚禮,當(dāng)然她要講的就是這個年輕鄉(xiāng)下人的婚禮,不過她已不是專為他講的了,可以說也不是為了講給他聽的,她無所謂你聽不聽。因為此刻,她情緒好像有點不對了,所以夾煙的手在空中抖了一下,煙灰在兩張椅子之間落下,他閃了閃腿,感到鄧華好像來勁了,這于他,使他更為切實地想起自己的新娘來。她繼續(xù)講道,他結(jié)婚了,你知道他娶的是一個什么人?他當(dāng)然不知道。她說,反正他娶了一個女人,娶到家了,就跟你今天一樣,他是個新郎。他有點難為情地點點頭,他想自己所做的讓步已經(jīng)太大了,如果不是心里在想著自己的新娘,他都有點憤恨了。你必須盡快把故事講掉,新郎怎么了?他問。
  她接著說。但是,她并沒有覺得自己是在回答他,她不過是自然地講下去。她說,婚禮自然是排場的,在祠堂那兒,在他叔父大門口還有新房屋內(nèi)屋外,一共擺了七八十桌,這在農(nóng)村是個很大的排場。之后,宴席散了,他和新娘到了新房。鄧華又喝了口水,聽到走廊里有高跟鞋的響聲,在那一刻,其實她寧愿為他服務(wù),她實在不覺得講這個故事有任何必要,但是她剎不住車了。他聽著她繼續(xù)說,他和新娘在新房里,屋子沒有城里的這么明亮,但家具也很好,大床也很舒適,他倒是很有點心數(shù)的,在農(nóng)村沒有哪一個新郎是不明事理的,所以他就坐在那兒,跟他的新娘一76c382282cb8b16edcefd97135e5c94ace0f585e873463f4d9bf6c18742833e0起坐在大床上,屋子里堆滿了東西,有陪送的嫁妝,有自家的家具,還有親戚朋友的賀禮,但是最引人注意的是床邊桌上的那只大鏡子,不知為什么,新郎就是能從大鏡子里瞥見新娘的側(cè)臉,他沒敢直接去扳她的臉,他就是在那鏡子里看她的臉。
  李明見鄧華說到這,就問鄧華,他看她臉干什么?都什么時候了,在新房里猶猶豫豫的。鄧華說,你聽我講,新郎是在鏡子里看新娘的,你們不知道,農(nóng)村都這樣,氣氛給搞得太隆重,所以回到新房,你總要消化消化吧,兩個人吧,總是要開始的。但是,這個新郎一直看著鏡子,新娘起初還是能動的,但是后來她就不動了,她臉色也就不對了,新郎盡管還是看著鏡子,但是他自己已經(jīng)好像有點忍不住了,因為他實在是有點扛不住了,他要打破沉默了。李明這時有點急了,因為他聽得出來,這時的鄧華已經(jīng)是在很投入地講這個事情了。他盤起腿,很好奇,并且已經(jīng)替鄧華著急了,你到底要講什么啊?但是,鄧華說,你不要急,你聽我講,這個新郎打破沉默并不是別的,因為他一直就知道新娘是不干凈的。不干凈?李明問。鄧華說,新郎就知道新娘不干凈,四鄰鄉(xiāng)親也都知道,這個新娘出過事呢。出過什么事?李明問。鄧華說,這個新娘在山后被人糟蹋過。李明點點頭,他弄明白了。他問,那為什么他還要娶她。鄧華說,是啊,但是,并沒有哪個人看到過啊,大家也都是知道有人在山后糟蹋過這個姑娘,但沒有人真的看見過,說到底,是個說法。但人家都看出來,看出來這個女的被糟蹋過,不然她家也不會那樣,老掩著門,總是很怪異,動不動罵人,還總是提防著別人。李明說,既然這樣,這個新郎照你說的那么有本事,他還要娶這樣的女孩子?
  鄧華喝了口水,同時,拉了拉裙子,她的腿真好看啊。她說,這個女的?這個新郎呢,他哪能肯定,不過是個說法嘛,再說這個女的要是不好,這個新郎犯得著去娶嗎?李明想,原來這個女的肯定很漂亮,很俊,不然這樣的新郎才不會娶她呢。鄧華說,所以是在鏡子里看呆了,所以他也就決定他自己是不是應(yīng)該弄明白了。當(dāng)然在這之前只是個說法,只有在這新房,他才要鬧明白的。李明問,那他開口問她了沒有,問一下不就清楚了嗎?鄧華拉了拉裙子,又調(diào)了調(diào)姿勢,點上煙,這次沒有把煙灰點在半空了,而是點在椅前的煙缸里。鄧華說,他沒有問,但他在鏡子里看明白了,他知道得可能更清楚了,所以他才看那么久。
  李明聽著呢,他沒有想到還有這樣的婚禮,當(dāng)然這也沒有什么奇怪的,這樣的年輕人當(dāng)然也就是在鄉(xiāng)下,但是,他又想,這個人終歸跟別人都很不一樣。雖然自己頭這么脹,且有酒力,但他還是有點陷進這個故事里去了。鄧華說,他從床邊站起來,到門后邊取了樣?xùn)|西。什么東西?李明問。她說,到門后邊,米缸旁邊有一只竹籃子,那里也蓋著紅布,里邊是工具。工具,做什么用的?她說,這年輕人雖然什么都會做,手藝也多,田也種得好,但他最拿手的事是殺豬。殺豬?他馬上來了點興致,是說他是個屠夫?她說,也不完全算,他不是開肉案子的,他只是會殺豬,殺得很好,自己不開店,但鄉(xiāng)村人誰家要自己殺豬,都會請他去,他是最受歡迎的幫人殺豬的年輕人。他更有興趣了。一個會殺豬的年輕人!他說。她說,喜事嘛,所以他那工具是放在籃子里,蓋著,現(xiàn)在他把它取出來了,一把很漂亮的殺豬刀。她抬起手在面前比劃了一下??墒牵@是新婚之夜啊。他說。鄧華看了李明一眼,她說,新婚之夜,對,就是這個日子,但他取出了殺豬刀。然后呢?他問。然后,當(dāng)然他到床邊去了。他說,帶殺豬刀和她到床上去?她說,新娘仍坐在那兒,但這時她已經(jīng)低下臉,鏡子里就沒有她的臉了。
  她是坐在床邊的,有可能她也想倒下去,床上的喜被已經(jīng)鋪好,還有兩床套好的棉被靠在床頭呢,她可以很舒服地躺著,至少靠著呢,畢竟她是新娘,她有這個權(quán)利!李明說,是啊,她可以的。鄧華說,但是她躺不躺,靠不靠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是這個新郎,拿著殺豬刀呢。他要干什么?他問。他顯得像個白癡,對,這個今夜的新郎像個白癡,她講的是那個家鄉(xiāng)的新郎。她說,他倒好,他倒自己睡到床上去了,況且拿著殺豬刀。李明沒有問,但他也給了合理的停頓。她又接著說,他脫不脫衣服也無所謂,反正新床足夠大,是農(nóng)村那種老式的雕花床,木質(zhì)堅硬,十分結(jié)實。她是在床上了,他的腳是伸在床中間的。她是不是靠在溫暖的喜被上,或者已經(jīng)躺下了,這還重要么?是他,這個新郎,拿著殺豬刀呢。他沒有躺,新郎這個還是硬氣的,他用那殺豬刀朝自己的腳底那兒趟了一下,或者兩下,新娘應(yīng)該聽到了一點點撲哧聲,但很細微,至少她聽見他嘆了口氣,也許是疼的吧,反正他有了一小點聲音,結(jié)果呢,那腳哆嗦都沒哆嗦一下就被他收起來了,裹著一塊布,他靠在床頭,在床中間,那塊粉色的床單上印著一攤血。后來呢?鄧華聲音低了一點,她說,這個新郎天不亮就走了,好像在院子里跟他母親吼了一句,我去殺豬了。天亮以后,這個母親收了床單去洗,捧著那攤血漬,向她的媳婦投來驚喜的目光。
  7
  鄧華講完那個鄉(xiāng)下年輕男人的故事后,李明至少沉默了十分鐘,這當(dāng)然是相當(dāng)令人難以理解的十分鐘。據(jù)事后的回憶和陳述,這也是十分微妙并且危機四伏的十分鐘。當(dāng)然,客觀情況也許比這個還要更為復(fù)雜一點。不過,鄧華在講完那個故事,甚至十分鐘之后,這個李明再次抬頭露出一種她難以明辨的眼光,她下意識地看了一下這間房子的掛鐘,處于職業(yè)上的習(xí)慣,她對時間有一種先天的敏感,她知道那是11點35分,這個時間刻度成為她十分牢固的記憶,她記得非常清楚。以至于后邊的時間她都能準(zhǔn)確地回憶,然而就是在這之后的大約一個小時,尖利的鳴叫聲沖進了這個會所的大院,來的不僅有醫(yī)務(wù)急救車,還有數(shù)輛警車,當(dāng)然還來了從李明手機里調(diào)出的最前邊的一個號碼的主人,沒有撥出去的,那當(dāng)然是小姚的號碼,小姚叫來了李明的朋友,這個大院里頓時氣氛緊張,殺人案發(fā)生了。
  鄧華是在一個半小時以后被警車帶走的。在這之前,急救車已經(jīng)把李明從房間抬出,在車上就已開始急救。帶上警車的鄧華先是一言不發(fā),她那盤起的發(fā)髻已經(jīng)散開來,斜著披在肩頭,頭發(fā)不長,這樣的發(fā)型透著夜晚的一點憔悴,但更多的,經(jīng)理和同事們看到了一種決絕,好像必然會最終發(fā)生這一切的??此难凵瘛⒈砬橐约澳欠N態(tài)度,誰都看得出來,她鄧華必然會做出這一步的。經(jīng)理以及會所的老板,都馬上意識到發(fā)生大事了,是這個鄧華,而不是別人發(fā)生了這件事,但是,最要命的,在于這個被刀插進去的人,他是李明,是這個會所的主顧,是新郎,并且還是幕后的股東之一。情況如此棘手,如果不是小姚立刻趕到,還召來了李明的死黨,牟總和老鄭他們,事情可能更難收拾。
  警察把鄧華帶走了,進了分局,立刻就進行突審,當(dāng)然事情很簡單,就是這個會所的女服務(wù)員動刀殺這個會所的顧客,警察對這個事情沒有什么驚異,外人也未必知道李明是這個會所的股東,蹊蹺主要在于他是個新郎,是這一點讓警察們覺得事情好像有著另外的味道。余總他們趕緊把李明拉到了醫(yī)院,請來了最好的醫(yī)生。這一邊,警察也很清楚,拿下真實的案情記錄是最重要的,至于是否向外界以及媒體透露包括新郎身份在內(nèi)的內(nèi)容,那是進一步的動作。在審訊鄧華時,警察又很清楚,無論如何是脫不開李明這個新郎官的身份的,還得由這個開始。盡管以這種方式來開始審訊,顯得有那么一點滑稽,但是事實就是如此,警察也只能如此來開始。
  審訊這個女嫌疑人讓陳警官覺得有那么一點神秘。自從警察趕到現(xiàn)場,將鄧華控制以來,他們就發(fā)現(xiàn)這個鄧華其實不是什么危險人物,至少沒有發(fā)現(xiàn)那種明顯的攻擊性。這個女子有著特別冷靜的面容,當(dāng)然這個鄧華也是足夠美麗的,可以說她有罕見的美麗,警察們也都知道這個經(jīng)源會所的奢華排場,但能遇到像鄧華這樣的女子,還是大出所料?,F(xiàn)在人們都是被這個奇異的殺人案給弄糊涂了,怎么會這樣呢?撇開別的不說,今天至少是這個受害者的新婚之夜。
  不過,警察還是要鄧華描述事情的經(jīng)過。陳警官是個訓(xùn)練有素的人,無法從他語氣中聽出他主觀的意向,因為他是必須按程序走的,不過他也不需要掩飾他自己的判斷,他要的無非是她的口供。新郎是到會所來找服務(wù)的,那么作為會所的服務(wù)人員,你為什么會對他動刀呢?鄧華寧愿把事情原封不動地講出來,與其說她現(xiàn)在如此冷靜,還不如說她從深深地扎下那把刀子的一剎那,她就一直十分明確地把握著自己的行為。所以她首先強調(diào)的倒不是她為什么要扎下這一刀以及如何扎下這一刀,她不掩飾自己的情緒,同陳警官一樣,她首先提到的也是這個李總的身份,她說他是個新郎。陳警官多少有點奇怪,因為即便他對這個服務(wù)員有著還算正常的印象,但是,他覺得她多少也是有點問題的,但他掩蓋住他的主觀情緒,因為這個裙子上沾著血跡的女人在鐵窗的對面,在那聚光燈的照射下,她的皮膚顯出一種罕見的光澤。他即使談不上同情這個女人,至少他沒有反感,但是她會如何講述她扎下的那一刀呢?
  鄧華想抽根煙,但是她的請求被拒絕了,作為對她的一點反應(yīng),陳警官自己也掐掉他正在抽的煙。鄧華說,我沒有必要非這么做,我不是非要殺他的。陳警官說,別講你可以做,不可以做,或者應(yīng)該做,沒必要做之類的,你說過程,是說過程。鄧華的手動了一下,還好,剛才被銬時緊得發(fā)疼的手腕現(xiàn)在松了許多。她說,今天本來不是我為他服務(wù)的,原來這個李總一直都找的人是個叫婷婷的女孩,有時也找胡楊。陳警官問,誰讓你去為他服務(wù)的?鄧華說,是經(jīng)理說的,經(jīng)理說李總很重要,是個富有的企業(yè)家,讓我去,一般人還不讓接觸呢?陳警官忍不住又想抽煙了,他點了點香煙盒,鄧華一直盯著他的手,他意識到了,把香煙塞回到煙盒里。
  鄧華說,我本來也沒什么,覺得反正是服務(wù),于是就去了。陳警官說,接著說。鄧華說,事情就出在我給他講了個故事。故事?陳警官問。鄧華說是啊。他說他今天是新郎。這怎么了?陳警官問。鄧華說,李明說他是個新郎,所以他那會兒有點不那么正常。什么不正常?陳警官問。鄧華說,李明他自信得很,以為他是高人一等的。陳警官說,不要談你的猜想或看法,你就說事實。鄧華說,他這很有必要嗎?他以為他高人一等、二等,高人無數(shù)等,所以他這個新郎不一般。陳警官有那么一點不耐煩,他問,你講這個干什么?他是什么心態(tài)有關(guān)系嗎?鄧華點了點頭,陳警官發(fā)現(xiàn)這個女人其實很有思想,簡直不像是個會失去理智的殺人者。他又問,你講你為什么會動起刀子?鄧華的手又抬了一下,好像是很想吸煙的樣子。陳警官有那么一點想甩煙給她,但他忍住了,他想叫她講下去。鄧華說,其實我講他那傲慢態(tài)度是有根據(jù)的,他是個新郎,這也沒有什么了不起,既然他是老來這個地方的,那么即使是新婚之夜來玩,來找女人,也不是不能想象的,何況他本來就是玩玩而已。陳警官沒有糾正她任何話,這是她的看法,但問題是,為什么動起了刀子。
  鄧華又接著說,他是個新郎,這個他自己說了,我也知道。其實經(jīng)理他們也都知道,會所里的人大都知道,他不是很有名嗎?他是個新郎,所以他才傲慢成那樣,他自己說的,他今天什么也不干,畢竟是新郎,他倒是清楚的,做新郎而且就在新婚之夜,不干不也正常嗎?陳警官忍不住又抽出煙來,但沒有放到嘴上,而是夾在手指間,他覺得鄧華是個很細致的女人,這跟動刀子區(qū)別太大了。他問,你為什么動起了刀子?鄧華說,他是新郎,他說他不干,但是這種人,她頓了一下,顯然她立即浮現(xiàn)了粗鄙的事物在眼前一般。她說,可是這種人不是那么簡單的,他這個渾蛋。雖然,陳警官注意到漂亮女人鄧華這時臉上泛起紅暈,而且她真的是動起了情緒。他示意她可以敞開來說,反正事情已經(jīng)發(fā)生了。鄧華說,但是,即使他什么也不做,不對我做什么,但服務(wù)總是存在的,他有這個優(yōu)勢,而且即使是新郎,他也不放棄這個優(yōu)勢,所以即使他是新郎,不要我為他做那個事,但是他是有條件的。什么條件?陳警官問。鄧華說,本來也不是那么涇渭分明地提的條件,但是,他自己,李總自己卻是把它當(dāng)成個條件的。陳警官問,到底什么條件?鄧華說,我跟他聊起在我們家鄉(xiāng),老家山區(qū)的一個年輕人在新婚之夜的一個故事,他就是要把這個故事作為條件的,他說得很清楚,說得楚楚動人,千真萬確,他說,你把這個年輕人的故事講給我聽,我今晚就不動你啦。
  陳警官這時把香煙點上了,他自己都沒有注意到自己把香煙抽上了。他問,李明說了,你講這個故事,他就不動你?鄧華說,他講了啊。他說反正我是新郎,今天還不放過么?要我講這個故事。你講了么?陳警官問。鄧華說,講了,我講了那個故事。鄧華又把那個故事復(fù)述了一遍,陳警官一直盯著鄧華,他發(fā)現(xiàn)這個女孩真是足夠動人,但很遺憾她殺了人。陳警官說,你講完這個故事是11點35分。鄧華說,是的,我看了掛鐘,他靜了10分鐘,所以我看了鐘,是11點35分。靜了10分鐘?陳警官問。鄧華說,是啊,可怕的10分鐘。不過陳警官沒有追問她為什么這10分鐘反而是可怕的。那么,之后呢?陳警問。鄧華說,真是可怕的10分鐘,之后,李總抬起目光,很怪異地看著我,他的表情復(fù)雜極了,根本和之前不像了,好像他發(fā)現(xiàn)了什么似的。你怎么知道他有這種變化?陳警官問。鄧華說,因為他眼神完全變了,很可怕。她再次提到可怕。陳警官于是問她,鄧華,你到底怕他什么?鄧華說,不是說我怕他,而是他那樣子很可怕,我自己并不怕他,這種人渣,我怕他干什么?
  陳警官又拔出一支煙抽了起來。鄧華說,我于是跟他說了,我說,你剛才聽到的那個故事是真實的,那個新郎的故事中就有我,我就是那個新娘。陳警官驚了一下,身體向后仰了仰,以使自己鎮(zhèn)靜一點,像一下子被什么擊中了似的,原來鄧華跟李明講了自己新婚之夜的故事。但是,看著鐵窗里聚光燈下這個靚麗的女人,他有些暈沉了,不是被別的影響,僅僅是因為剛才她復(fù)述的那個鄉(xiāng)村山區(qū)的新婚故事而已。不過,他很快打住了,他覺得事情很怪異。鄧華說,你能給我根煙嗎?陳警官沒有給她煙而是問了在記錄的馬警官,你有煙沒有?馬警官掏出自己的煙,陳警官拿過來抽出一支,然后拿在手上,用打火機直接在空氣中燒著煙頭,燃著了,從鐵窗遞了進去。
  吸上煙之后,鄧華頓了頓,她接著說,從我跟李明講到這個故事就是我自己的故事時,他突然就不對了,但他一開始稍有點控制,因為他好像忽然有了一種力量,非常緩慢地掙扎著似的。掙扎什么?陳警官問。鄧華說,就是緩慢地把自己給鼓動起來了。我發(fā)現(xiàn)他眼神不對了,他一再地問我,那真的是你嗎?是你嗎?我說,是我,是我。他還是問,是你?是你?我說,是我。他又問,你真的在那晚沒有和他,沒有和他做任何事?我說,是的。他又問,你真的被山后的人糟蹋過?我說,是的。他不厭其煩反反復(fù)復(fù)地問,帶著一種莫名的情緒。起初我以為是醉意,后來,很快我就發(fā)現(xiàn)那不是什么醉意,而是一種亢奮,一種難以抑制的亢奮,反復(fù)地問,反復(fù)地重復(fù)我的話,并且已瘋狂,被邪魔驅(qū)使著一般。我在回答他,但我已經(jīng)做好了準(zhǔn)備,我知道他好像不能控制了,最后他終于站起來了。他說,原來是這樣,那么,我必須要你為我服務(wù)。他一直頑強地重復(fù)地要求著,我必須要你為我服務(wù)了。她咬牙切齒地回憶著。陳警官看見她捏滅了煙頭。鄧華說,可我對他說,不行,你已經(jīng)聽了這個故事,你說過的這是個條件,你聽這個故事,你不動我的,我不必為你服務(wù)的。但是,他仍然在要求。于是,我對他說,你等一分鐘吧,我出去一下。你出去了?陳警官問。鄧華說,我在門外站了半分鐘,然后,我就向另一個房間走去,那兒有一把水果刀,我拿著那把刀,我拿在手上,返回那個套間,我一步?jīng)]停,走到他坐的椅子前,我看都沒看他一眼,我不知道我看沒看他,也不知道他有沒有看見我回來,我一下子就把那刀插到他胸口。
  原載《清明》2012年第4期
  原刊責(zé)編 趙宏興
  本刊責(zé)編 吳曉輝
  作者簡介:陳家橋,男。1972年生,安徽六安人。當(dāng)代新生代代表作家,70后代表作家。出版有小說作品500萬字。有長篇小說《少年王》《1956》等十余部,有小說集《危險的金魚》《中如珠寶店》等數(shù)部。
  創(chuàng)作談:
  陳家橋
  我們現(xiàn)在的生活到底發(fā)生了怎樣的變化?我想小說可以做出一些表達。但小說的現(xiàn)實性在于它必須有它自己的合理性。我覺得《新婚》的難度在于鄧華必須自己來講述她的往事,這是一個考驗。在這里作者試圖讓人物發(fā)聲,不僅僅是對于作者的傳聲,也是她對自己故事的講述,這是她的秘密。問題出在哪里呢?是她講述后這個故事具有了另外的質(zhì)地嗎?在這里,李明突然發(fā)生了轉(zhuǎn)變,他似乎從這樣的講述中被刺激了,我們可以認為這是變形的欲望。但我想說的是,他受到了嶄新的刺激,并因而認為他的不可控的因素被放大了,所以他改變了約定,他要這個女人忍受他的改變,因此她殺了他。在這個故事里,兩場新婚本身沒有任何關(guān)系,決定性的因素在于,李明對講述者的個人史產(chǎn)生了特別惡劣的誘惑感,在這里欲望不再僅僅是生理上的,它有了對于現(xiàn)實的強烈的破壞性。我想也許我們可以去嘗試著理解鄧華的所作所為,但綁架現(xiàn)實男女的現(xiàn)實,才是故事最直接的動因。我最近在考慮,對于故事的講述方式,作家是可以選擇的,但作家對于現(xiàn)實的深入?yún)s又往往是非常艱難的。不僅是現(xiàn)實的復(fù)雜,更多的原因在于,作者是否能真的聽到他們內(nèi)心的聲音。我們不要替他們說話,而是讓他們自己說話,讓他們講述他們的不幸,因為相比較于個人境遇的坎坷,不能講述、不能言語才是更大的不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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