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11年12月20日,河南省靈寶市函谷關(guān)鎮(zhèn)白家寨村村長白彥民在鄭州街頭鋪上一大塊白紙,上書“為村里修路借錢”字樣。他在白紙上跪了幾個小時,討到135塊錢,其中100塊還是來采訪的記者給的。
一個中年路人嗤著鼻子,說:“當村干部能沒有錢?你們村政府就把你逼到這個地步?騙誰???你拿回去這個錢干什么我們怎么知道?”
白彥民隨即咬破手指,只流出很少的血,寫在紙上的“永不貪污”顯得那么虛弱。他把凍僵的手指咬扁了,依然不出血,他不覺得疼,卻突然嚎啕大哭。
“就是心疼,我猛然覺得心里壓力過大,對政府、社會,對有錢人、干部那種情緒就發(fā)泄出來?!卑讖┟衽吭谀菈K“情況說明”上,嚎了半分鐘,聲音特別大。兩分鐘后,血稠稠地流出來。圍觀的老年人都說“別寫了”,膽小的年輕人則跑開。
“村長為修路街頭乞討”的視頻傳到網(wǎng)上時,作者截掉了白彥民嚎啕大哭的場面。
被鄉(xiāng)鎮(zhèn)政府勸回村子的白彥民,一張口說話,村民覺得他啞巴了,只當他是為修路上火嗓子發(fā)炎,沒人知道是哭啞的。
白彥民扯著嘶啞的嗓子,在村部廣播喇叭里、電話里、鏟車邊、攪拌機旁,繼續(xù)指揮修路。
“騙子”
從鄭州剛回到村子時,白彥民聽說,村里人看到電視里的自己,男男女女都哭。
“1976年毛澤東死的時候,我們這些小孩都哭,那是真的哭。這以后,我們村里人除了自己家的事,沒有為哪個干部哭過。”白彥民覺得,即使現(xiàn)在自己死了,也很滿足。
12月29日這天,南小勇(化名)一直在白彥民家守著,不吃不喝,只睡覺。21號的時候,白彥民打電話對他說,欠他的3萬塊有眉目了,政府會管錢的事。南小勇興沖沖趕回來,白彥民手一攤,說,政府只管這次的,以前的欠款,還是填不上。南小勇氣得絕食,又不知道拿這個村長朋友怎么辦。
晚上,在白家中間堂屋,白彥民和他的債主之一南小勇團在后者借來的電暖氣旁。白彥民張開手烤火,右手食指尖上結(jié)結(jié)實實少了葡萄干大小的一塊皮。
白:“那天白天的時候疼得不是很厲害,晚上時指頭頭兩節(jié)腫的跟大拇指一樣粗,疼了一個晚上?!?br/> 南:“你不應(yīng)該乞討的。”
白:“沒辦法……說是‘乞討’,但這個說法很別扭。我只是用跪的方式希望大家借給我錢。在中國的文字里,‘乞討’應(yīng)該是以討飯為生活方式的,如果牽涉到一些大家利益的事情……就像民工跟老板要錢,如果有些什么動作(下跪),并不是乞討,只是要的方式不同而已?!?br/> 南小勇把頭扭向記者,改用普通話說:“你感不感覺他的這種解釋有點像孔乙己?‘竊書不能算偷’?!?br/> 大伙都笑。
村里人稱白家寨為“塬上”。通俗地解釋,“塬”就是土包。在這個塬上,地里鉆出煙囪,地下便是村里人以前居住的窯洞(有些窯洞現(xiàn)在仍有人居?。?。白彥民喜歡這樣介紹自己的這塊地盤——“安史之亂”時,叛軍從函谷關(guān)來,唐朝軍隊從西安來,在這里交鋒,兵馬死傷最多也是在這,所謂“安祿山史思明兵敗大西塬”就是此地。
白家寨在澗河西塬上,地勢比鄰村高,土質(zhì)和光照沒有鄰村好。人家是靈寶的葡萄養(yǎng)殖基地,而白家寨只能種蘋果。要命的是,種出來的便宜蘋果,運不出去。2006年,一輛載重20噸的山東貨車開到村口,在距離村子20米處的十字路口,拐不過彎,回身,空著走掉了。
這件事對白彥民震動很大,修路迫在眉睫。2008年他當選村長后,便把進村的路修通,2011年他又一次當選,第三天就開始著手修路。
此番乞討,白彥民只準備討借3萬塊,為了修兩段路,加起來270米的土坡坡。3萬塊只是這270米路一半工程的錢,白彥民想先付上一半,余下的明年再想辦法。
270米中,有110米左右是村子的主干道,白彥民把它修成“人字形”,“再大的車都可以隨意回車”,下雪下雨村民走路也不會摔倒了。
可白家寨村委會楊書記卻認為,白彥民的修路行為沒有通過村委會、支部會、村民代表大會,也沒有通過“4+2”工作法程序的確定,屬私自行為。
白彥民承認自己“不開會”是不對的。2008年修村頭那條南北向的路之前,他就這樣考慮過:從80年代到現(xiàn)在,關(guān)于這條路開的會不下十次八次,每茬干部三五年,至少經(jīng)歷過三任干部,開會開半天也說不出結(jié)果,大家互相推諉,最后一點勁頭也沒了。08年村委會和支部委員會的意見也可以想象:因為沒有錢,路肯定修不成;即使有錢,村干部都盤算著自己沒有利潤,也不會去修;更何況修路要清理沿途的果樹,折樹的村民不滿,修路得罪人。
“村委會和支部委員一共5個人,一個人是中間派,3個人(一起的)不支持,還是我一個人,你說開會怎么辦?3個人反對,一個人棄權(quán),我一個人同意,這是無效的呀?!庇谑前讖┟駴Q定,要修路,就不能開會。
“這個可以用馬克思的一句話,少數(shù)人服從多數(shù)人的意見并不完全正確?!?br/> 錢是白彥民借的,矛盾是他去調(diào)解的,過程還算順利。
把路弄平了之后,有人埋怨白彥民:修路是好事,本來就能弄成,應(yīng)該先開個會,開了會也能弄成,還名正言順。
白彥民打著哈哈,說:“對呀,確實是應(yīng)該開會的,我錯了,我下次開會?!逼鋾r他心里想,一輩子能修幾條路,開什么會啊。
“我這么做,有點像張作霖,說一套,做一套。但我是為了村里人做事,每次都是我一個人……現(xiàn)在我做成了,憑你到哪里去問,老百姓沒有人說我錯的?!?br/> 回村后,楊書記教育白彥民說:“你看,最后還是政府給你處理問題,不是政府出面,不是三門峽廣電局(對口扶貧單位,為白家寨出兩萬元修路),誰能給你要出錢?你看吧,你要是不去,這錢也還是政府給出?!?br/> 三門峽廣電局頒發(fā)扶貧款那天,村部來了二十多個科級干部,鎮(zhèn)長也在場。面對領(lǐng)導(dǎo)、老百姓和媒體,白彥民鞠了3個躬。
“我要道歉。確實,我為靈寶、三門峽政府造成很大的負面影響。今天你(三門峽廣電局)捐了2萬塊錢,雖然跟我們所需要的錢還是相差很多,但還是能把這條路修起來。我愿意道歉。……首先是給老百姓道歉,我是村長,做這個隨意了,沒有經(jīng)過村民大會,沒有經(jīng)過所有老百姓同意,我就跪下來,也就是對我們老百姓的一種侮辱嘛?!步o楊書記道歉,你們沒給村里什么錢,是你們當干部的方式,也不是什么大的罪,就算是大罪,也不應(yīng)該由我在公眾和媒體面前說三道四,我說了,對你們不好,為了工作,我想給你們道歉。以后大家還要在一起工作,為村里做事?!?br/> 之后,白彥民還在楊書記的幾番勸說下寫了檢討并保證書,即以后“盡量不增加村里負擔(dān);盡量跟黨支部保持一致,開會研究;處理一些事情的時候,起碼不能采取過激行為”。
白彥民希望這種保證能換來上級政府對修路款的接管,但目前鄉(xiāng)鎮(zhèn)只將這270米的一半路款即三四萬元到賬,白彥民之前所修的3.9公里巷道和村路所欠下的三十多萬元,還是沒人埋單。
南小勇說白彥民,“你這個人啊,可憐,可恨??蓱z,是因為確實為村民做了很多事,但太窮,搞得自己日子都過不成。可恨,是因為你賒人家的錢不還,人家還要過日子不?”
“一開始我修路(賒錢),不是騙人家,不是不打算還人家。”
白彥民說自己當時對還錢方式是有著美好設(shè)想的,但“計劃可能有些莽撞”。
“我的想法是這個路修好了,我就有權(quán)威了,然后我就可以從某些地方拿到錢去搞生意和企業(yè),(還)這幾十萬算什么。想得特別美。那是一個泡影,不可能的事。現(xiàn)實是,路打成了,‘騙局’形成了?!?br/> 2009年4月底,修好進村路后,白彥民到靈寶市新區(qū)開了一個“中醫(yī)自然療法培訓(xùn)學(xué)?!保瑺幦〉?萬元的投資,卻因為有討債的上門,不得不抽出兩萬先還債了。余下4萬元,兩萬用來買學(xué)校所需物品,然后,“資金鏈就斷了”。債主收回攤子,白彥民也沒了法子還欠債。逢年過節(jié)便只能出門躲債。
“我不知道我能給老百姓干多少事情,但是我希望我能像過去的周總理那樣,夜以繼日不分晝夜地,能干多少干多少。盡管像有些人說的我是騙子,騙子就騙子,這能讓老百姓有益處?!?br/> 麻煩制造者
110米的“人字形”村路主干道修好后,白彥民指揮村民趕修另外160米的土坡路。村民們都知道白彥民為了修這路,付出了什么代價,他們這樣議論村長:
赤眼佬:“他是我們民族英雄啊?!?br/> 高個兒:“這個白主任確確實實是為農(nóng)民辦事。他本身也是個農(nóng)民啊,家里的活他都不干,都讓媳婦干,他就專門就為村里干活,專門就當村主任。要為農(nóng)民,這個人真是不惜一切代價,不往自己兜里裝一分錢?!?br/> 赤眼佬:“某些人把我們村長歪曲了,出難題,不協(xié)調(diào)工作……”
高個兒:“他求你辦事,你能辦就給辦,不能辦他也沒有禮給你送。不會送禮,這是他的一個缺點?!?br/> 可在鄉(xiāng)鎮(zhèn)領(lǐng)導(dǎo)那里,白彥民的名聲不好,總是跟麻煩制造者沾邊。這次乞討事件后,他又多了一個外號,“王帥第二”。
2009年,靈寶的大學(xué)生王帥在網(wǎng)上發(fā)帖訴說家里的土地糾紛,遭到當?shù)卣缡∽凡?,引發(fā)輿論關(guān)注。此后王帥被釋放,但據(jù)說已經(jīng)舉家搬遷,在靈寶市沒有留下一點蹤跡了。
2008年以前,白彥民也是個經(jīng)常上訪的主兒。1999年,他了解到國家政策是“種蘋果樹的地收特產(chǎn)稅,種小麥的地收農(nóng)業(yè)稅”,而當?shù)貎啥惗际眨蛶е迕窨苟?。他也曾?002至2005年做過一任村長,把村里的“假黨員當上支部書記”的事情捅到了省委組織部;村里沒書記,鄉(xiāng)里要指派代書記,但鄉(xiāng)干部愿意來白家寨跟白彥民共事。此外,他還有諸如試圖跳樓之類的過激行為,飽受詬病。
“確實有這回事,(但)首先我沒有直接傷害任何人,也沒有對準政府。每一次都是正義的,但老是過激,因為我窮,我沒有關(guān)系,我想達到目的我沒有辦法,只有采取過激的行為。但都沒犯法。”
白彥民家窮。自家院子的土門5月時被連日的雨水沖垮了,至今就敞著院子。家里有個硬沙發(fā),是5塊錢買的二手貨。
房子是2004年蓋的,半邊墻磚還裸著,未糊上水泥。白家原本是土房,沒錢蓋磚房,只因為那一年鄉(xiāng)里開會時,有鄉(xiāng)干部不點名地說:有些村干部自己連簡單的一個房子都沒有,怎么能帶領(lǐng)群眾致富呢?
白彥民被刺痛,但也無從辯解。他去城里干活,給人拆房子,剁下來的廢磚運回家,賣一半,剩下一半自己拿來蓋房子,到朋友家借點沙子水泥,地板磚是撿人家的,木是自家的,只有天棚和瓷磚是新的,3間房子總共造價5000塊。
從2008年再次當選到2011年成功連任,白彥民總不忘“口頭培訓(xùn)”村干部:“當咱們村的干部是要吃虧的,因為我是一個愿意吃虧給村里辦事的干部。你可以去領(lǐng)工資,但我不用你。3年很短,再選舉的時間,老百姓把你選下來,你就會很慘。大家都知道你這么壞這么不負責(zé)任?!?br/> 他便很負責(zé)任。村委會的公章他時刻帶在身上,走在路上碰到村民有事需要處理,他就掏出來。有鄉(xiāng)干部取笑他,“成天帶著‘屁股章’?!?br/> 村書記楊維星接受采訪時曾經(jīng)表示,白彥民“性格有問題,想到啥就干啥,從來不顧及同行、領(lǐng)導(dǎo)感受”。
有一天,白彥民騎摩托車碰到鄰村的一個干部?!八匆娢乙院?,跟平常的臉色不一樣,我見他第一句話就是‘對不起’。他就是很生氣,不吭聲?!卑讖┟襁@樣解釋這個“對不起”:“我給村里干點事,我們村越干得多,周邊村子的群眾就越罵他們的村干部。所以所有的村干部,只要不是像我這么做的,也要恨我?!?br/> 村部里的黑板上,二十多天前選舉的計票欄還沒有擦去,白彥民得213票,另一個候選人得125票。不知為什么,白彥民的名字上面卻被打了個大叉叉。
村部門口原本掛著3塊牌子,從左向右依次是村民監(jiān)督委員會、村民委員會以及黨支部。如今,獨獨中間那塊牌子也不知被誰給摘走了。
“文化人”
白彥民想著自己要做事,便不在乎旁人的目光。
他在火車站口等記者時,電話
eFZY4uSGj4oPesfQwuAuaLkgcdOZvGY4qEnAlxQcu7w=里強調(diào)自己的特征是“戴著一副眼鏡”。
這一點的確很容易辨識。他是村里唯一一個戴眼鏡的人。
他48歲,微胖,謝頂,臉是農(nóng)家黑,鼻頭似乎尤其黑。大概是因為他自詡“中華鼻書第一人”,自創(chuàng)“鼻子寫字”,用鼻頭蘸墨汁導(dǎo)致的。
農(nóng)村人都不戴眼鏡,即使眼睛花了看不清,也不戴。白彥民不怕別人挖苦他“洋氣”,反而覺得這眼鏡是必要。
他左眼視力正常,只戴平光鏡;右眼是小時候受過傷,沒東西止血便抹了一把面粉,弄得眼底渾濁,有些散光。
“我戴眼鏡(的原因)比較復(fù)雜……(總的來說是因為)戴眼鏡,說話做事不粗魯,有文人氣息,自我控制,做事穩(wěn)重。提醒自己做事要比農(nóng)村人觀念更新、超前,要有文人的思想標準?!?br/> 村民們聚在一起講話,見到白彥民就夸:這是我們村的“焦裕祿”。白彥民也很自得,在他心目中,“焦裕祿”是當干部的標尺。
“我會武術(shù),但我有文化,我知道不能用武的方法解決問題,要法律的手段,用自己做人的高的道德標準去征服別人?,F(xiàn)在我很自豪,我征服別人了?!?br/> 白彥民熱愛這種贊揚。
“人上世以來最大的特點是貪,每一個人都有‘貪’的思想,我其實是個很貪心的人。我貪權(quán),本來應(yīng)該開會,但我把書記晾在一邊——可我貪權(quán)(是)為老百姓做事?!?br/> 2011年底的這次競選,第三次當選的白彥民早已不像以前那樣,挖空心思承諾,為村民描繪不著邊際的美麗愿景。他覺得平時跟老百姓說話,就已經(jīng)把承諾包含在里面。比如修路這事,一直跟大家說,那就一定得修,沒錢就是“不要人格”乞討也要修,否則沒臉見百姓。
這次總算討到了錢,但以后會怎么樣,白彥民心里沒底。他的盤算是,如果欠款還是沒有著落,而鄉(xiāng)鎮(zhèn)那邊又不高興他當村長,那么或許只能學(xué)王帥舉家搬遷。他惟一自信的是,自己已經(jīng)是全國知名的村長了,鼻子寫字的技藝應(yīng)該會得到更大的肯定,到時候養(yǎng)活家人乃至還債,都不成問題了吧。
在人字形路的盡頭,陡峭的山坡斷了去路。白彥民指著巨大的山溝的對面,說:“從這邊看過去有個土嶺,弧線下去,到對面靠陽光的地方有個溝,如果我們打一個兩公里半的土壩,就能把通往縣城的路,從25公里,縮短到8公里。而且這兩公里半下去,直接可達河邊的一條高速通道的入口,那大道可寬,有50米。我們的路打通了,可以緩解城市的交通壓力,還可以增加我們村的車流量,大家賣東西、上縣城,都方便。這兩公里半周遭也是我們村的土地,可以利用起來,蓋商品房,蓋工廠,那時候我們就跟城里連起來,成為郊區(qū)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