瑪麗?卡爾文,56歲,美國人,英國《星期日泰晤士報》記者。11年前在斯里蘭卡采訪時,她被炸傷,失去左眼,從此以獨眼形象行走江湖
她出現在北愛爾蘭、車臣、科索沃、加沙、東帝汶、斯里蘭卡、埃及、利比亞、敘利亞……了解她的同行都覺得,她幾乎不缺席戰(zhàn)爭現場
美國東部時間2月22日,紐約州長島市科爾文家。
早上5點,電話響了。
“這么早,一定不是什么好事?!崩线~的洛斯瑪麗?科爾文太太心里一驚。56歲的女兒瑪麗?科爾文供職于英國《星期日泰晤士報》,正在敘利亞。那里戰(zhàn)火紛飛。
電話那頭告訴老科爾文太太:在撤離臨時媒體中心時,瑪麗被炮彈擊中,身亡。
老科爾文想起最近一次聽到瑪麗的聲音,是在前一天的電視里——她接受CNN的衛(wèi)星電話采訪。
在詢問了敘利亞城市霍姆斯的最新情況后,CNN的主持人問瑪麗:“你為什么還在那兒?我們的記者隊伍已經離開了?!?br/> 這是一個瑪麗再熟悉不過的問題。作為一名老牌的女性戰(zhàn)地記者,尤其是在2001年的斯里蘭卡內戰(zhàn)中左眼被彈片致盲后,她對“為什么”的回答幾乎可以總結成一套“科爾文原理”了。
“我強烈地感到,他們(戰(zhàn)爭中的平民)應該得到展示。通過這些告訴我們的受眾‘什么是現實’,在我看來更有力量。這里有2萬多敘利亞平民,男女老幼手無寸鐵,到處躲藏。這個(之前報道中提到的)孩子是今天死掉的兩個孩子之一,是每天都要受傷的孩子中的一員。這個孩子會引發(fā)人們的思考:這里是怎么了?為什么沒有人來阻止霍姆斯每天發(fā)生的謀殺?”
向來語調冷靜的瑪麗,依舊保持著她的語氣,但使用了一個并不常用的、帶有強烈傾向的詞匯——“撒謊”。
“他們(敘軍)說他們的目標只有恐怖分子,但撒謊?!?br/> 在老科爾文太太聽到女兒的聲音之后不久,大概幾個小時,瑪麗自己成為霍姆斯每天發(fā)生的“謀殺案”中的受害者。據英國《每日郵報》2月22日報道,敘利亞軍隊曾誓言“殺死任何踏上敘利亞土地的記者”。跟瑪麗一同殉難的還有法國《巴黎競賽畫報》的攝影師雷米?奧克利克,28歲的他剛剛獲得荷賽(世界新聞攝影大賽)一等獎。
離開還是留下?
“她本來應該在周三的時候離開敘利亞的,”老科爾文太太說。“她的編輯告訴我說,他前一天給她打過電話,說太危險了。她說她正在寫一個故事,她希望寫完,這很重要,她會在周三的時候離開?!?br/> 離開還是留下,或者說,用多長時間去離開,是工作讓她必須時刻面臨的問題。時間意味著生命。
1999年的東帝汶,她用了4天才離開。
這年8月30日,東帝汶通過全民公決宣布獨立,正式脫離印度尼西亞。隨后,親印尼派與獨立派發(fā)生流血沖突,二十多萬難民逃至西帝汶,其中1500多名婦女兒童躲進了帝力(東帝汶首都)的聯合國維和部隊基地(維和部隊已經撤離),但基地隨即被親印尼派軍隊包圍。
瑪麗本可以離他們而去,但她拒絕了。通過她自己的報紙和全球的電視臺,把這些婦孺的事情告知全世界,以此幫助他們。輿論回報了他們,聯合國展開積極營救。4個嚴酷日夜的等待之后,這些婦孺被疏散到了安全地帶。
她因4天的“不拋棄”而飽受贊譽。
2001年的斯里蘭卡。她并不熟悉斯里蘭卡——那不是她擅長的報道領域,她不熟悉地形、歷史,或者當地人的性格和行為方式。其實,她本來并不想去,但海外新聞編輯問她是否能去補缺報道這個的時候,她還是去了。
她瞞過當地政府,躲避檢查,溜進了反政府的泰米爾猛虎組織控制的區(qū)域,見到了該組織的高層。當她返回時,遭到政府軍的攻擊,子彈打進了她的肩膀、胸腔和眼睛。她被俘虜了。在美國大使館的交涉下,瑪麗活著回到紐約,但永遠失去了左眼,腦袋里的彈片也無法取出。
在斯里蘭卡報道的結尾,瑪麗寫道:“現在我最最想要的就是,一出醫(yī)院就能喝上一杯伏特加馬蒂尼、抽上一支煙?!碑斔唵未螯c行裝,搬到紐約賓館住下后,被敲門聲叫醒。侍者呈上來的托盤里放著一大瓶伏特加,以及所有可能用到的調酒搭配供她選擇——她救助過的東帝汶的人們沒有忘記她?,旣惖乃估锾m卡后遺癥居然是這樣被治愈的,“只有上帝知道是怎么回事。是東帝汶的人們治愈我的。”
她不再為左眼難過(從南亞回來的瑪麗曾被創(chuàng)傷后應激障礙困擾),而是為它戴上黑色的眼罩,海盜式的。這個不期而現的“裝飾品”讓她的形象和名字一起,廣為人知。已經不存在的左眼還帶來了另一個“副產品”,人們更加關心:為什么要去前線?損失值得嗎?
2010年,在一場紀念殉職戰(zhàn)地記者的儀式上,瑪麗發(fā)表演說:
“我經常會問自己,我寫出來的東西到底值不值得冒生命的危險?……幾個世紀過去了,戰(zhàn)爭并未發(fā)生明顯的變化。戰(zhàn)場上依舊炮聲隆隆,血肉橫飛;戰(zhàn)場外妻離子散;交戰(zhàn)雙方都不肯公開真相。所以,我的工作就是做一名戰(zhàn)爭證人?!?
永遠沒有意外
老科爾文太太家的客廳里,擺放著女兒戴眼罩的生活照片。她說,勸女兒不要去戰(zhàn)場,那是白費力氣。
“如果你了解我女兒,勸阻什么的都是浪費,甚至連提都不要提。她對于自己所做的事情決絕、熱情,這就是她的人生。在她的字典里,沒有‘不要做這個’一說。這就是她的信仰:寫出這個故事,不是僅僅浮光掠影拍個照片,而是盡可能以刻畫生命的深度去傳遞故事?!?
她出現在北愛爾蘭、車臣、科索沃、加沙、東帝汶、斯里蘭卡、埃及、利比亞、敘利亞……了解她的同行都覺得,她幾乎不缺席戰(zhàn)爭現場。有人說瑪麗采訪卡扎菲的次數超過所有英國記者的總和。
瑪麗曾經的同事約翰?卡西迪在回憶她的文章中寫道,2003年,他在薩達姆甫被推翻后的巴格達找到瑪麗。這不意外,“就算她說她跟薩達姆以及他的兒子烏代一起躲藏流亡,我也不會太怎么吃驚?!?
在瑪麗去世前一天,約翰也看到了她出現在電視新聞里。當隔天得知她的死訊,“坦誠地講,我一點也不吃驚。我當然祈盼她有九條命,能夠長壽,老死在床上。但那僅僅是你的朋友不斷身處險境的時候,你安慰自己的話。以任何客觀的標準衡量,瑪麗都生活在危險之中。她當然會在霍姆斯。要不,她還能在哪呢?”
“瑪麗多年前就決心為做一名戰(zhàn)地記者而獻身。其他任何事情——她的健康、家庭、個人生活,統(tǒng)統(tǒng)都是次要的?!爆旣惤Y了3次婚,都以離婚告終。她的結婚對象都是戰(zhàn)地記者,兩次嫁給同一個人,還有一個前夫在2002年自殺身亡。她沒有生育后代。
“我們最后一次吃午餐時,她用沙啞的嗓音說,她可能會寫一本書,把過去的經歷寫出來——也許在某個智囊團或者新聞學院找份工作。”約翰回憶說,“我想,我們都清楚她永遠都不會這么做的?!?br/> 瑪麗確實也曾經嘗試過放棄去現場采寫報道,有幾年時間,她改做內勤,修改稿件,管理其他記者,“她幾乎被枯燥的工作憋死”,不久她就重新搭上飛機,奔赴新聞現場。
還是在2010年的那場演說中,瑪麗說:“在這個一周7天、一天24小時的滾動新聞時代,有博客,有微博,不論我們在哪兒,總是隨時待命。但是戰(zhàn)爭報道基本上沒有改變——總得有人去那里親眼看看發(fā)生了什么。如果不去那些人們遭槍擊和有人朝你開槍的地方,你就得不到新聞。”
在回憶文章的結尾,約翰希望寬慰瑪麗的親友,也包括他自己:“人總有一死?,旣愃烙谒裏釔鄣氖聵I(yè),讓她感到生機勃勃的事業(yè),這讓新聞從一份工作升華為更偉大、更崇高的東西——使命。這么說也許不足以安慰她的親友,但這就是事實?!?br/> 在瑪麗人生的最后一篇報道中,她提到自己通過走私路徑偷偷進入霍姆斯,一路顛簸,骨頭都震得要散架,“男人們聚集在反對派自由敘利亞軍的檢查站的篝火旁,虎視眈眈地盯著任何形跡可疑的車輛”,“我在黑暗中攀越墻壁,鉆進泥濘的戰(zhàn)壕”,“這座城市就是一出巨大的人間悲劇。居民生活在恐怖中。幾乎每個家庭都遭受到心愛的人死去或受傷的打擊?!?br/> “假如那里沒有戰(zhàn)爭,”瑪麗寫道,“從黎巴嫩邊境到霍姆斯的鄉(xiāng)間旅程會是一首田園牧歌。土路旁的村莊里,水泥房屋擠擠挨挨,看起來有點不倫不類。但路旁柏楊成行,小路蜿蜒,穿過果園,那里,滿是杏樹和蘋果樹?!?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