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臨走前,跟我們講過一個很有趣的故事,是他親眼見到的,就是我堂伯死得很奇怪。他死前做了個夢:媽媽要來接他走,幾月幾號幾點鐘都告訴他了。結果真的按照夢里講的,在那一天舉辦葬禮,請很多人來吃飯、玩麻將。差不多到點了,人家問他:你不是講你要走了嗎?結果時間一到,他說了句“媽媽來了,接我走了”,就倒下去了。
“父親說,如果沒看到,你是不會相信的。他15歲起就跟伯父闖南洋,最后親眼見到伯父死得那么舒服。很羨慕?!?br/> 在桂林一個農(nóng)場里,鄒應杰的父親度過了人生的最后13年。他曾是印尼一家淀粉廠的老板。臨終時,他是桂林華僑農(nóng)場的一個普通居民?!案赣H從沒后悔回來,”鄒應杰說,跟那些漂泊海外的祖先們一樣,15歲就離家闖南洋的父親渴望落葉歸根。
在1960年4月從雅加達開往湛江的“俄羅斯號”上,父親已經(jīng)給人生安排好了結局。但對于在印尼長到15歲的鄒應杰而言,人生如南海上隨波逐流的一條沙丁魚。他不再是家業(yè)的準繼承人,關于前途的一切充滿未知。此時他腦子里惟一的念頭是:可以回國上學,繼續(xù)“深造”了。
1974年11月,在一次吃飯時,父親死于心肌梗塞,沒有給他留下遺言。
農(nóng)場的開拓者與守望者
2012年7月9日,一個蟬鳴如織的下午,鄒應杰和他的“夕陽紅”樂隊成員準時聚在一間10平米的小屋子里。接下來的兩個小時,他們將演奏一些老掉牙的經(jīng)典歌曲。
主唱張仃娘來得最早,她打掃了屋子并燒好茶水。第二個到來的是隊長鄒應杰,他負責電子琴伴奏。等到吉他手、鼓手一一到位,一場小型演唱會就開始了。
鄒應杰躲在老花鏡后專注地盯著琴譜,像個淡定而沉醉的電玩少年。拍子打起來,那些鬢角斑白、頂心漸禿的老人就像入了水的魚兒快活起來。他們展示出多數(shù)國人在音樂面前所缺乏的那種松弛。
連續(xù)幾首革命歌曲,流利得像小學生背書一樣。那是他們最熟悉的中文歌曲??吹贸鰜恚@些為遠道而來的記者臨時安排的節(jié)目并不讓他們太享受,連“團歌”《夕陽紅》聽上去也毫無生氣。鄒應杰的伴奏猛然轉調(diào),《哎呦媽媽》——一首印尼老民歌響起來,則讓人眼前一亮。
一位老者在門口跟著拍子手舞足蹈了半天,幾個女人被他滑稽的樣子逗樂了。老者最后雙手作揖離去?!八皇侨A僑,是本地一個音樂老師?!母铩臅r候腦子好像有點壞?!睆堌昴锝榻B,他們平時很少與本地人一起活動。
“夕陽紅”對印尼歌舞的癡迷更像是一種身份的展示。他們熱情地接受了桂林本地幾乎所有與印尼文化相關的演出邀請。桂林市曾舉辦兩次印尼文化節(jié),均邀請他們?nèi)パ莩?。鄒應杰擔任編舞,在活動開幕前一個月,團員們就開始排練。廣西師范大學的印尼留學生常過來看望他們,在錄像上看起來,那場面更像是親人重逢。
演出間歇,鄒英杰起身,從旁人身邊經(jīng)過時,他彎腰低頭,伸出右手,像做了個“請這邊走”的手勢——但這是給自己的,表示他要借道“路過一下”。
這是他在印尼時養(yǎng)成的習慣,回國五十多年一直保持。在農(nóng)場外,這個奇怪的動作往往會引發(fā)詫異,他就會不好意思地解釋:小時候的習慣,表示禮貌。類似習慣還有不用左手給別人拿東西,因為那是“臟的”——印尼人如廁后都要用水清洗,那是左手的職責。
“夕陽紅”樂隊已經(jīng)組建10年了。這個農(nóng)場的頭號文藝團體曾發(fā)生過一次分裂,一些更年輕的團員嫌“夕陽紅”名字太老,更重要的是,印尼歌舞很難真正讓她們感興趣。
“她們自以為能歌善舞,不跟我們玩?!币晃粓F員不無譏諷地說。有天晚上,記者在場部附近的籃球場上,見到了這群“分裂分子”。她們的人數(shù)大約是“夕陽紅”的4倍,年齡上看來則比“夕陽紅”小一輩。她們正怡然自得地跳著時下風行各地的藏族廣場舞。指揮她們舞步的,是一臺播放《傷不起》的錄音機。
“印尼歌我們唱不來?!币晃晃枵吒嬖V記者,中文流行歌曲以及在網(wǎng)上學的廣場舞更適合她們。這群人對印尼歌舞倒也談不上抵觸,在必要的時候,比如農(nóng)場創(chuàng)建50周年的紀念大會上,她們也會穿上紗籠,在各界領導的矚目下,一絲不茍地完成那些印尼風情的舞蹈動作。
年輕一代已經(jīng)毫不諱言對印尼文化的不理解和不欣賞。鄒應杰想教年輕人學樂器和印尼歌舞,“免費教都沒人來!”
有一年兒童節(jié),“夕陽紅”樂隊受邀來到張仃娘孫子敏敏就讀的農(nóng)場小學,教孩子們唱《哎呦媽媽》。
“你不知道大家有多反感。”提起往事,敏敏瞥了一眼奶奶,又低下頭去。幾年前那場不快仍讓他耿耿于懷。
張仃娘倒是無所謂,“敏敏從小跟父母在深圳長大,”她說,“他對印尼沒什么感情?!?br/> 過完這個暑假,敏敏就要和他的同學們轉學去市內(nèi)的中學。農(nóng)場的后代們陸續(xù)離開這里,去桂林,或者外面的世界尋找自己的前途。華僑中學的生源也連年減少,現(xiàn)在終于要并入“外面的”學校。
農(nóng)場的凋敝已是所有人都看在眼里的事實。這里曾經(jīng)有上千人一起勞作,但現(xiàn)在除了一個花木公司賣賣綠植外,已經(jīng)看不到任何土地上的勞作。50年前鄒英杰、張仃娘們從印尼來到這片陌生的不毛之地,他們是農(nóng)場的開拓者;現(xiàn)在,他們將作為這里最后的主人,目睹此地重歸沉寂。
那時中國的宣傳確實做得好
當鄒應杰和3個“同伙”被民兵押著走向漓江,“啪啪”幾聲槍響后,江邊處決的圍觀者已作鳥獸散。那是1968年夏天的一個午后,“太陽那么大,我這一輩子都不會忘記?!彼f,老天有眼鬼使神差讓他們晚到一步。按照計劃,他們要是早幾分鐘趕上槍決者還在場,怕早已做了槍下冤鬼。
彼時漓江上常飄來尸體,那些在“文革”武斗中的遇難者,被江水緩緩推向遠方。離桂林市區(qū)18公里的華僑農(nóng)場雖無這般慘烈,亦難免受運動波及。鄒應杰當年23歲,和其他3人被指控策劃“暗殺團”,由農(nóng)場拘禁。半年后,他們的頭發(fā)蓋過了脖子,有一天突然被通知無罪釋放。
“其實一直有人想搞死我們。”鄒應杰沒說是誰,“但農(nóng)場領導堅決壓下去了,他說要是槍斃了華僑,那就是大問題了。”
鄒應杰運氣不好,關押半年差不多是農(nóng)場在“文革”中最嚴重的了——華僑農(nóng)場在歷次運動中并未受到太多沖擊,與外界隔絕的那道圍墻讓他們免于武斗的侵襲。
華僑們似乎對政治運動不大感冒。在農(nóng)場,甚至很少有人申請入黨。鄒應杰被釋放時,農(nóng)場干部曾問他是否有意向。
“我覺得我還沒有資格吧,”鄒應杰淡淡地說,“但我還能夠以黨員的標準嚴格要求自己的?!?br/> 時光倒流10年,當鄒應杰還是印尼中華小學的一個學生時,他是多么羨慕畫報上那些系著紅領巾的“紅色少年”啊。
“那時我的思想很紅的?!编u應杰面帶羞赧,就好像說起某次醉酒后的尷尬事一樣。華僑在歸國前“紅”得讓人驚訝。張仃娘家中現(xiàn)在還留有一本遠房親戚的文集,作者是一位印尼華僑教師,在他1950年代回國前寫下的狂熱的詩篇中,“革命”、“解放”、“毛主席”之類的字眼俯拾皆是。
鄒應杰和張仃娘是印尼萬悅同一所中華小學的校友。他們在那里接受了與大陸幾乎一樣的中文教育。家庭和學校都教育他們:雖然生長在印尼,但那里不是他們的祖國,祖國的國旗是五星紅旗。音樂課上,老師教他們唱“解放區(qū)的天,是明朗的天”,以及《草原上升起不落的太陽》。
按照要求,學生們在學校里必須全部使用中文。但這條規(guī)定很難真正執(zhí)行。一下課,教室里自動切換回印尼語模式。那畢竟是他們從小熟悉的語言,很多華人家庭里都只用印尼語交流。他們的生意人父母早已融入印尼社會。送孩子上中華學校,只是為了讓他們不忘自己是中國人。
盡管很多人直到回國后中文還很不利索,也不大聽得懂農(nóng)場露天電影里的對白,但紅色中國卻讓他們充滿神往?;貒?,鄒應杰和陳敬恒已經(jīng)是《中國畫報》、《中國婦女》的老讀者了,那些從北京越洋寄出的畫報,是他們獲取祖國信息的神圣通道。
“要說愛國,那時候是真愛國?!编u應杰說,“每到10月1號,家家戶戶都插五星紅旗?;貒蠓炊鴽]有插的?!?br/> 小部分華人選擇了臺灣背景的南華小學。同樣是學中文,南華小學卻是完全不同的一套教育。他們的教材里文言文更多,“他們講蔣中正,我們就罵他們是反動學校,而我們是‘進步學校’。”鄒應杰笑笑,“我們搞不攏的,經(jīng)常打架。”
就在鄒應杰們跟“反動學?!钡膶W生們因“政見不同”爭執(zhí)不下時,印尼排華運動開始了。1959年5月商業(yè)部長決定書和11月內(nèi)容相同的第10號總統(tǒng)法令規(guī)定,縣以下的外僑零售商必須在1959年12月31日停止營業(yè)。對于祖祖輩輩以經(jīng)商為生計的華人而言,如果還想留在印尼,就必須搬到縣以上的大城市。
張仃娘回憶,“到了那一天,印尼政府派汽車過來,但我們都不搬。過了10天他們又來了,每家抓一個到法院去審:你為什么不搬?也不講,判了一個月。”
時任中國駐印尼大使黃鎮(zhèn)來看望華人,號召他們要“頂住壓力”,他說華僑“要回到自己的國家”。監(jiān)獄里的華人不必為糟糕的伙食擔心,因為華僑總會送來了可口的飯菜。在華人中,“回祖國去”的呼聲越來越強。
“第一個禮拜我去監(jiān)獄看他(陳敬恒),那時候還沒講回國的事。”張仃娘說,“到了第二個禮拜,他告訴我,我們要準備回國了,已經(jīng)秘密登記了。”
“不得不承認,那時中國的宣傳確實做得好?!标惥春愀锌?,“我們都相信祖國真的強大了?!?br/> 1960年2月,他們匆忙結了婚,盡管張仃娘剛滿18歲?;貒挠媱澘瓷先ゾ拖袷菫榛槎Y量身定制的蜜月旅行,讓這對新人對未來充滿憧憬。
只是母親的悲傷讓張仃娘嚇了一跳:“你們?nèi)ヌK門答臘,一年可以見面;回中國,中間隔個太平洋,不知道一輩子還能不能見上哦!”
但她并未打算阻攔。五十多年后回想起來,當時的興奮與狂熱重現(xiàn)在臉上?!翱墒钦l能想到會是一輩子呢?”張仃娘若有所思地一笑,像是自言自語。
祖國見
在命運抉擇的當口,各種消息滿天飛。1960年上半年的萬悅,最流行的招呼語是“祖國見”。出發(fā)那天,有人行李已經(jīng)全部搬上車,突然收到遠方來信,又急匆匆把行李搬下車。
鄒應杰的父親也計劃舉家北歸。實際上,當時他們已在雅加達買好新房,部分家當也已經(jīng)搬去了。
鄒應杰的堂哥從雅加達過來拜訪鄒父?!澳沁叺那闆r不算太好,”堂哥不久前剛回過一趟廣東梅縣,那是他們鄒家的故鄉(xiāng)。“總體還是很困難的?!?br/> 鄒父似乎有一點動搖,轉身問妻子:“怎么樣,要不要回?”
“還是回去吧,”鄒母說,“應杰的姐姐們已經(jīng)先回了,我們也一起回去才是。”
但先期回國的姐姐也來信,說國內(nèi)沒東西吃,正是困難時期,“什么都要票”,勸家人最好不要回來。
“我們多帶些東西回去就行了!”鄒父說。最后,一家人把“能帶的都帶上了”。
16歲的鄒應杰此時正讀初二,如果沒有這場風波,他就是父親淀粉廠家業(yè)的不二人選。但他心里是想回國的,他希望能在祖國受到“更好的教育”。
當他們到當?shù)鼐洲k手續(xù)時,印尼辦事員大吃一驚:“你們?yōu)槭裁匆??這些(風波)都會過去的。你們中國很苦,還吃紅薯、喝稀飯?!?br/> 他說的倒是實情,鄒父無言以對。平日里華人與本地人處得不錯,印尼人可以在華人商店賒賬,等到豐收時節(jié)還錢。逢年過節(jié),大家會互贈禮品。但在回國的問題上,出于一種莫可名狀的原因,鄒家和陳敬恒夫婦都沒有與本地的印尼朋友告別。最舍不得華人走的,是家里的印尼傭人。多年來她們替主人洗衣、做飯、照顧孩子,結完婚還自愿繼續(xù)為主人服務,這回真到了告別的時候。
1960年4月24日,一千多名印尼華僑在雅加達登上中國從蘇聯(lián)租借的“俄羅斯”號遠洋客輪,目的地是中國湛江港。
他們在海上航行了7天7夜。華僑總會負責人宣布,因為在對印尼政府的斗爭中本批華人“表現(xiàn)很好”,祖國將安排他們到條件優(yōu)越、“風景甲天下”的桂林。此前,他們更愿意去海南,因為那里的氣候更接近熱帶的印尼。
很多人是舉家搬遷,自行車、縫紉機、成箱的香皂,甚至連荷蘭統(tǒng)治時期的雙層鐵床都帶上了。這些行李表明他們對中國的物質(zhì)條件是有準備的。華僑總會的人拿來表格,讓他們填寫在印尼的職業(yè)。按照規(guī)定,華僑回國后的工作將依照在印尼的職業(yè)而定,有一技之長者可以分配到相關行業(yè)。陳敬恒在印尼一直當會計,也會修理各種機械,但在職業(yè)欄他留了空白,“我服從國家分配?!彼f。張仃娘提醒新婚丈夫,不填的話就會被分到農(nóng)場。陳敬恒說:“沒關系,農(nóng)場里肯定有工廠!”
經(jīng)過一周的航行,4月30日,“俄羅斯”號抵達廣東湛江。行將靠岸,船上的氣氛到達頂點,一千余人豪情滿腔,跟隨船上大喇叭齊唱《社會主義好》。
等到登陸,碼頭上的情景卻讓他們心頭沉重起來。
“碼頭上有很多拉板車的搬運工,拉貨拉煤的。我們從沒看過人來拉那么重的板車。他們臉黑黑的、衣服臟臟的,看起來像乞丐一樣,每一步都走得很艱難?!庇形恍談⒌睦先A僑流了眼淚,“他說,以為中國解放了就沒有那么苦的工作了?!睆堌昴镎f,“回來之后沒過多久,他就過世了?!?br/> 農(nóng)場的“風水”不在了
從桂林市火車站坐上9路公交車,花兩塊錢買張票,一路欣賞沿途如兒童橡皮泥習作的喀斯特山峰。大約四十分鐘后,公交車從頗具氣勢的大橋上越過漓江,前方就是終點站——桂林華僑農(nóng)場了。據(jù)說在全國84個華僑農(nóng)場中,這是距離城市最近、交通最方便的。
7月10日,記者隨農(nóng)場第三代——張仃娘的外孫女沈茜來到門頭嶺2號。在這里,張仃娘和她的6隊隊員們居住了二十多年,直到近兩年,華僑們才陸續(xù)住進商品房。張仃娘房前的板柚、沙梨、海棠林、棗樹都在,黑色的大蝴蝶逡巡其間。那些從印尼帶回來的番石榴、黃姜、香茅草早已在此落地生根,每年準時奉上果實,毫不在意已被主人遺棄的現(xiàn)實。院子里的黃皮已經(jīng)熟了七成,沈茜熟練地揪了一個剝皮吞下——就像小時候那樣。那時候,家家戶戶大敞著門,孩子們?nèi)缧~F般從張家竄到李家。
臨街一塊鑲進墻里的黑板上,還殘留一些搬遷前的通知,如有線電視收費、醫(yī)保繳費等等,那些過時的公告記錄著此地曾經(jīng)的喧囂。幾戶沒有搬走的越僑還住在這里,他們的公雞飛到桂花樹上打鳴。據(jù)說這里是聯(lián)合國撥款蓋起來的安置房,墻上的毛主席語錄依稀可辨:“……不忘無產(chǎn)階級專政。”只是當初的朱紅大字早被時光啃噬成落寞的赭石色。在人類離開后,墻根的蕨類植物突然爆發(fā)出驚人魔力瘋狂生長。可以預見的是,語錄墻將很快淹沒在那片綠色囹圄中。
“以前這里全——是人?!鄙蜍缰钢菞l主干道。過不了多久,等到越僑遷出來,恐怕愿意留下的只有灰蜘蛛和黑蝴蝶了。
農(nóng)場最風光的時候是90年代初期,廠部放開土地承包。豐收時節(jié),全農(nóng)場都是椪柑和橙子,這里的水果曾在廣西名噪一時。“每一戶都是十幾二十萬的。”沈民生說,“那時候我們年輕人,騎的摩托車都是一萬塊的本田,彩電也是一萬的?!钡?996年,形勢急轉之下,“氣候變了,風水不在我們這里了?!卑凑丈蛎裆恼f法,現(xiàn)在“風水”轉移到了湖南中部。叔叔集中起部分土地,成立“竹江花木公司”,他現(xiàn)在是公司的實際負責人。
因為不再制造工作機會,農(nóng)場將無可挽回地走向衰亡。在這里基本很難遇到年輕人,他們中的多數(shù)已經(jīng)在桂林市內(nèi)安居樂業(yè)。沈茜不久將赴新加坡攻讀她的碩士學位,顯然她離這里已經(jīng)很遙遠了。
過去的就過去了
一千余名華僑在桂林市內(nèi)逗留了一周,政府安排他們住賓館、吃飯店。天氣還有點冷,張仃娘到商店去買衣服,看中一件15元的藍色外套。她問售貨員:“12塊行不行?”對方愣住,繼而一笑:“我們商店都是國家的,這里不講價。”
根據(jù)船上的登記結果,大約有十戶人家被分配進皮鞋廠、香皂廠、照相館,還有其他一些市內(nèi)的單位。其余的人分水陸兩路,開往農(nóng)場。
所有人終于在5月11日抵達這段亢奮而冗長旅程的終點,但這里的景象讓他們呆住了:一片望不到邊的荒地、齊人深的茅草、遍地的墳墓。他們的任務是:除草,開荒,種菜。
每戶人家分到了一間約八平米、沒有灶臺、沒有裝上窗戶的小屋。第二天一早,勞動就開始了。他們需要學習的事很多:要適應沒有傭人自己洗衣做飯;女士們得脫下苗條的紗籠,換上寬松的長褲去挑大糞;他們要好好練習漢語,否則將會錯過露天電影帶來的樂趣;他們還得習慣上廁所自帶一桶水沖洗屁股。最重要的是,要承受強度驚人的勞動。
“夜里兩點鐘起來拔秧,種谷子。6點回來吃早點?!?5歲的陳仁利說,“這跟勞改農(nóng)場有區(qū)別嗎?”
除幾位體弱者因水土不服過世外,絕大多數(shù)人竟逆來順受適應了農(nóng)場生活。在1960年前后,饑荒者數(shù)成千上萬地死去那幾年,農(nóng)場沒有人餓死。
農(nóng)場的人們承認受到“特別的優(yōu)待”。一些饑餓的農(nóng)民進到農(nóng)場行乞,華僑們只能偷偷給他們食物?!八麄儾粶饰覀兘佑|農(nóng)村人?!睆堌昴镎f。
“政府對我們的政策叫‘一視同仁,適當照顧’。吃的方面,分配糧食定量比本地人高。他們每個人30斤,我們是38斤。”鄒應杰說。
盡管如此,很多人家依然入不敷出。每月的工資總是到月中就花完,他們拿出金戒指、金項鏈,以每克3.5元的價格賣給收購站?!拔覀兡菚r候哪里懂價格,國家收購還能討價還價嗎?”張仃娘說。只是后來那些收購者在“文革”中被當成“投機倒把”批斗時,華僑們才意識到3.5元或許并不是“國家價格”。
農(nóng)場每戶人家都有一本《歸僑保護法》。很長一段時間里,農(nóng)場附近的村民不敢與華僑打交道,在他們中間流傳著“華僑很野蠻,打死人不用償命”的傳說。在張仃娘家里,有個穿著印尼花襯衫的男子對我說:這身衣服,就是身份的象征!
回國后,鄒應杰入讀桂林中學初一,在學校住宿并享受國家助學金。祖國的新同學對他好奇又恐懼?!八麄兌籍斘沂峭鈬?,很稀奇!”鄒應杰穿皮衣、騎自行車,這些都讓同學們大開眼界。每次騎車上街,總有一堆人驚奇地圍過來,艷羨地盯著他的單車?!八麄兝险f‘我仔’——桂林話,就是‘我的媽媽哎’!”
街頭行人衣服上的各種補丁讓鄒應杰清醒不少:“以前根本沒想過,這就是我們的祖國,現(xiàn)在還是這么困難?!痹诮忉屵@段困難時期的原因時,他的用詞與官方如出一轍:“三年自然災害”以及“蘇聯(lián)逼債”。
一切都是新鮮的。他積極地按照一切“進步”標準要求自己,成績不錯,在同學中也有個好人緣。學習上惟一力有不逮的是作文,但他很快找到了彌補的辦法:
“中考作文題目,是給親人寫一封信。當時我就抓住‘知識青年到農(nóng)村去’的號召,鼓勵我落榜的表弟在農(nóng)村安心工作,雖然會有很大困難,但都是暫時的——當然,這個表弟是虛擬的人物,哈哈。結果過關了?!?br/> 但他不想去讀高中。每次周末回農(nóng)場,勞作的父母都讓他揪心?!拔夷赣H以前在家有傭人,店里有雇工?;貋砗笪迨鄽q還要學割草種菜,她哪里干得下來這個???”他希望輟學成為家里的勞動力,父親沒有同意。
在學校時,政策允許不習慣農(nóng)場生活的華僑打報告申請回印尼。父親曾問他:是不是想回去?也申請一下吧。鄒說,等畢業(yè)了再走吧,這樣去那邊也吃香些。
等到高三畢業(yè),鄒應杰卻變了主意。高考失利的他果真如自己作文里所寫的那般,放棄了留城工作的機會,“響應號召”回到農(nóng)場。
農(nóng)場里也有機會申請回印尼,但奇怪的是,多數(shù)申請交上去就再無音信。后來內(nèi)部傳出消息說,場部積壓了很多申請,根本就沒有報上去。
也有少數(shù)幸運兒。當他們?nèi)以谀程焱蝗幌r,周圍人才恍然大悟?!耙膊恢浪麄冇昧耸裁崔k法。”張仃娘說,“每個人都在偷偷申請,都不告訴別人的。”
政治運動以及各種不透明的政策讓華僑們恐懼,并相互猜忌。直到現(xiàn)在,人與人之間客氣的寒暄下總能讓人感到一些戒備。陳敬恒夫婦亦被人“揭發(fā)”過,聊起揭發(fā)者,張仃娘冷淡地說:“那個人啊,他已經(jīng)死了。”那曾經(jīng)是他們要好的朋友,因為“不得不揭發(fā)”而寫了大字報。
現(xiàn)在,所有接受采訪的印尼華僑都表示不后悔回國的決定?!斑^去的就過去了?!彼麄冋f。但他們也并不諱言在半個世紀里試圖離開農(nóng)場的努力。一次次地寫報告申請,一次次地變賣家產(chǎn)買船偷渡。當然,成功者寥寥。
1984年,鄒應杰的姐姐從印尼來農(nóng)場看他,見面第一句話便是:“你為什么不回印尼繼承父親的遺產(chǎn)呢?”
鄒應杰只有慘笑?!罢労稳菀祝俊彼f,“我又何嘗不想回去呢?”
如今,印尼對于華僑們?nèi)允且环N美好的彼岸。他們?nèi)粤晳T托人采購產(chǎn)自印尼的食品;用衛(wèi)星接收器收看印尼的電視節(jié)目,跟著電視里的小胡子教練學習印尼健身操;每隔一兩年,陳敬恒夫婦就要回印尼親戚家小住幾個月。在那里,當老板的弟弟替他們支付一切費用,并且派專車送他們?nèi)ト魏蔚胤?,“過得像皇帝一樣”。
但當記者問他們是否愿意回印尼養(yǎng)老時,得到的回答卻是搖頭,“那邊社會治安不好”或者“那邊沒有養(yǎng)老金,還是這邊好”。政府的“僑居工程”讓他們以450元/平方米的價格住進了現(xiàn)在的商品房。每月1000到3000元不等的退休工資,足以讓他們在一個三線城市的郊區(qū),生活得小康有余了。
命運如此,不
值得與現(xiàn)實糾纏
送走父親后,去印尼的念想在鄒應杰心里越來越淡。他覺得命運如此,不值得與現(xiàn)實糾纏。如今他的家里還像在印尼時一樣,在墻上留出一塊位置給祖宗的牌位。這是鄒家從梅縣到印尼,再到桂林的傳承。
1985年,鄒應杰被評為全國華僑企業(yè)先進老師。退休后,他還做過導游,并不為掙錢,他喜歡跟游客用印尼語自由交談、介紹中國山水的感覺。他甚至為農(nóng)場找來一些有意投資的印尼富商,但農(nóng)場決策層的冷淡和傲慢終于將事情一一拖黃。
“夕陽紅”樂隊也讓他感到疲憊?!拔乙呀?jīng)搞了10年,很累啊,年紀大了。想轉給年輕點的,可沒有人愿意學。”在農(nóng)場第二代人里,會說印尼語的寥寥無幾,更別說對印尼文化有興趣。
張仃娘今年69歲,全農(nóng)場的人都知道她的印尼歌唱得最好。她亮開嗓門拍手歌唱的樣子,能讓人看到她6歲時在長輩面前施展才藝的得寵表情。有時鄒應杰邀請她唱《帶領我》,那也是一首印尼老歌。她拒絕了。
“小時候爸爸在家彈吉他,我和妹妹唱這首歌。”現(xiàn)在只要一聽到,她就會流淚,因為會想起父親——歌里唱道:親愛的主,請帶領我,我怕獨行,在這個世界充滿憂愁,請不要把我拋棄。
1991年,張仃娘終于有機會去印尼,她說出發(fā)前的一個月,晚上都睡不著覺。飛機一落在雅加達機場,眼淚馬上就出來了。見面時父親說:“我沒想到這輩子還能見到你們?!?br/> 家里比原來大了些。院子里那塊洗衣服的大石頭,還有水井,都是30年前的樣子。最讓她激動的是走在街上,被當年的印尼伙伴認出來,她涕淚橫流,亦喜亦悲。
這次探親,她在家里呆了一個月。臨走晚餐,父親又說:“恐怕這是我最后一次跟你們吃飯了?!?br/> 果然一語成讖。兩年后,父親過世了。等到張仃娘再赴印尼時,只能在一片鮮花草地的墓前憑吊父親了。
何處是故土
7月的桂林應該最接近印尼的氣候。華僑們一般睡得并不算早,張仃娘和陳敬恒在看一場乒乓球比賽。毫無疑問,他們是中國隊的粉絲。他們說如果有印尼隊的比賽,那一定要支持印尼的。
“如果是印尼隊跟中國隊比呢?”
陳敬恒笑笑,“那支持中國隊啦,畢竟還是中國人嘛?!?br/> 比賽結束已近午夜。窗外月色清涼,漓江邊的一只青蛙發(fā)出了《馬刀舞曲》旋律般的叫聲。屋內(nèi)張仃娘一家已在熟睡中。他們的臥室中有種形狀像一顆巨型奶糖的抱枕。在遠離印尼的幾十個夏天里,他們必須緊緊抱住“奶糖”才能安然入眠。
華僑與周圍農(nóng)村的關系一直很微妙。現(xiàn)在他們每天都能碰面,農(nóng)場惟一的菜市場里,商販一直都是周邊農(nóng)民。一位菜農(nóng)談起對華僑的印象,“跟他們相處得挺好,”他呵呵一樂,“印尼華僑,平時很少還價的。他們要維護他們的風度嘛。”
華僑在骨子里是瞧不起農(nóng)民的,盡管他們在同一塊土地上勞作,在日光下一樣曬得黝黑。區(qū)別在于農(nóng)民自給自足,而華僑是拿工資的——盡管在很長時間里那點工資少到可憐。華僑從不認為自己是農(nóng)民,而是工人。更重要的是,農(nóng)場里沒有農(nóng)村式的血緣為紐帶的宗族,他們是一群被時代推到城市邊緣的浮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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