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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洵美 一個被嚴(yán)重低估的文化人

2012-12-29 00:00:00李乃清
南方人物周刊 2012年45期

多少年過去了,在我們偏重左翼的文學(xué)坐標(biāo)軸中,邵洵美一直是個模糊的存在。但在中國現(xiàn)代文化史上,身為詩人、翻譯家、出版活動家的邵洵美,確是那個年代的風(fēng)云人物。

當(dāng)年這位劍橋歸來的才子,能詩會文,推崇唯美,與徐志摩、徐悲鴻、郁達(dá)夫、沈從文、施蟄存等人都是摯交。他慷慨俠義。樂善好施,家中常高朋滿座,人稱“文壇孟嘗君”。

邵洵美,其人如名,溫雅俊秀,許多人說,他是鼻梁筆挺、有著希臘風(fēng)側(cè)影的美男子。賈植芳回憶:“他身材高大,一張白潤的臉上,一只長長的大鼻子尤其引人注目。他穿了一件古銅色又寬又長的中式絲綢舊棉襖,敞著領(lǐng)口,須發(fā)蓬亂,頗有些落拓不羈而又泰然自若的神氣?!辈芫廴室舱f他“保持著一種從容不追的神情,有如激流邊上的浮萍”。

這位邵公子衣袂飄然,氣度非凡,且出身名門。祖父邵友濂曾出任上海道臺(相當(dāng)于上海市長),外祖父盛宣懷是中國近代史上最著名的洋務(wù)大員,嗣外祖父李鴻章更是聲名顯赫的朝中第一大員。邵洵美妻子盛佩玉,乃盛宣懷的孫女。百年前的上海灘,盛家是名副其實的豪門貴邸,既有奢華生活,又有詩書傳統(tǒng)。盛宣懷的葬禮,由百人抬棺,且從故宮請來曾為慈禧抬棺的原班人馬,送葬的人從盛公館一直排到外灘。如此出殯排場,堪稱奇景。

邵洵美與表姐盛佩玉家喪之后偶遇相識。他偷拍了她的照片,又寫了情詩,還把自己的名字也改了。本名邵云龍的他,見《詩經(jīng)》中有“佩玉瓊琚”,就從“洵美且都”中取二字為名,以示對盛佩玉的愛慕。1927年,邵洵美與盛佩玉在卡爾登飯店舉行婚禮,盛況空前。證婚人馬相伯,文藝界名流郁達(dá)夫、徐志摩、陸小曼、劉海粟等都來祝賀。兩人結(jié)婚照刊于《上海畫報》封面,“留英文學(xué)家邵洵美與盛四公子侄女佩玉女士新婚儷影”,一時成為上海灘的時髦話題。

邵洵美傾心傾力出版事業(yè),寫詩、撰文,開書店,印雜志,辦印刷廠,先后出版《獅吼》、《金屋》、《新月》、《詩刊》、《時代》畫報、《論語》半月刊、《人言周刊》、《萬象》等十幾種刊物,1938年又積極出版抗日雜志《自由譚》等,前后幾十年,萬貫家財基本是為建立一個理想的出版事業(yè)而耗盡的。盛佩玉為了支付丈夫經(jīng)常入不敷出的出版經(jīng)費,將自己的巨額陪嫁與份下遺產(chǎn)一次次變賣或典當(dāng),卻毫無怨言:“每次聽到他提出的要求,只要是光明正大、合情合理的事要花錢,我總會全盤接受?!?/p>

據(jù)其子邵小羅介紹:“上海淪陷期間,父親堅決不寫辱國漢奸文字,尚在絲絲苦悶中,寄情于小小方寸之間。1943年3月1日到4月30日,短短兩個月間寫下整整60篇‘中國郵票講話’,他按歷史的沿革、結(jié)合中國郵政史,從大清國的第一張郵票講到民國(戰(zhàn)前)最后一張,每日一篇,產(chǎn)量之大,使人驚嘆??箲?zhàn)勝利后,父親參加‘新光郵票會’,后任榮譽顧問。在郵票展覽會上欣然展出他珍藏的‘紅印花綠加蓋’(即‘綠衣紅娘’),引起郵界極大轟動?!币虼?,在近代集郵家中,也有邵洵美的名位。

1949年后,邵洵美的精力基本花在翻譯上,先后譯出《解放了的普羅密修斯》、《家庭與世界》、《瑪麗·巴頓》和《湯姆,莎耶偵探案》等文學(xué)作品,其翻譯成績主要體現(xiàn)在對英國浪漫主義詩劇移譯方面,他譯的拜倫、雪萊、泰戈爾等人的詩作,“譯筆華美而熨帖,才氣縱橫”。(趙毅衡評價)

早在30年代初,邵洵美為適應(yīng)《論語》半月刊的幽默特性,還風(fēng)趣地運用吳依軟語翻譯了美國暢銷小說《碧眼兒日記》(Gentlemen Prefer Blondes),第一句便是:“巴黎是好得來。陶老三(Dorothy)昨日搭奴一淘到仔巴黎哉,真正好得來。法國人實頭好得來?!蹦軌蝮w會蘇州話妙趣的上海人讀到這篇譯文拍案叫絕。翻澤家李文俊回憶:“1957、s8年我當(dāng)小編輯時,曾慕名向他約譯過幾個短篇,包括歐斯金·考德威爾的短篇小說與杰克·倫敦寫的兩段回憶錄。也因此曾與邵先生通過幾次信。光是那一手鋼筆字便很道勁俊秀,極有個性。從他當(dāng)時交來的譯稿看,他對原文理解準(zhǔn)確,文筆優(yōu)美,完全稱得上是上乘之作。洵美先生從中譯英亦有佳作。如沈從文《邊城》中的精采章節(jié)《翠翠》,便曾由他與項美麗合作譯出,比開國后所出的英文全澤本早了許多年?!?/p>

邵洵美曾被魯迅譏為“富家贅婿”;施蟄存則說:“洵美是個好人,富而不驕,貧而不丐?!?/p>

進入新時代后,邵由名門公子脫胎換骨為“編外”翻譯人員,昔日唯美輕盈的生活不復(fù)存在,且變得越來越沉重。他因莫須有的罪名被關(guān)入牢中,3年饑饉的獄中生活,把他折磨成了另一個人,女兒邵綃紅見到他時都快認(rèn)不出了:“我最后見到的爸爸,是一個饑餓、衰弱、斑白頭發(fā)、面龐紫烏、上氣不接下氣、瘦得只剩一把骨頭的老人。只有他一眨一眨跳動的右眼才捉住我的回憶,叫我一陣陣心酸?!?/p>

據(jù)他的老友秦鶴皋回憶:史無前例的文化大浩劫發(fā)動了,王科一(青年翻譯家,曾譯有《傲慢與偏見》等外國文學(xué)作品)和我先后進了牛棚,一切行動都受監(jiān)督。其后間接聽到洵美曾兩次病危位進了醫(yī)院。大約是在1968年年初,洵美家人不知通過怎樣的渠道傳話告訴我和王科一,洵美渴望我和王去見他一面。王科一冒萬難而去了,還帶去餅干和水果各一包,我則始終未去,在雪中送炭的友誼方面,我不如王科一多矣。1968年3月,王科一無端被戴上五頂莫須有的大帽子;王于被批斗的當(dāng)天深夜,在家中廚房里用煤氣憤而自殺。洵美于事后聞此兇訊,為之大慟。一個月后,他也追隨王科一于地下了,哀哉!

哥哥邵祖承后來向邵綃紅透露:父親走前幾天開始服鴉片精,他曾阻止并勸告,但老人只是朝兒子笑笑。1968年5月5日,在那場政治大風(fēng)暴疾卷全國的日子里,貧病交加的邵洵美帶著一腔恨夢睡去了,終年62歲。

“徐志摩的胞弟”,“中國的魏爾倫”

“中國有個新詩人,是一百分的凡爾侖(注:今譯魏爾倫)?!?/p>

徐志摩說的,正是他那雙胞胎般的摯友邵洵美。

洵美尋美,詩風(fēng)華麗。沈從文說他“以官能的頌歌那樣感情寫成他的詩集。贊美生,贊美愛,然而顯出唯美派人生的享樂,對于現(xiàn)世的夸張的貪戀,對于現(xiàn)世又仍然看到空虛”。

啊這時的花香總帶著肉氣,

不說話的雨絲也含著淫意;

沐浴恨見自己的罪的肌膚,

啊身上的緋紅怎能擦掉去?

徐志摩最欣賞邵洵美的這首《春》,細(xì)想想,陳夢家那句點評最貼題:“洵美的詩是柔美的迷人的春三月的天氣,艷麗如一個應(yīng)該贊美的艷麗的女人?!?/p>

邵洵美與徐志摩都是文壇美男子,曹聚仁回憶:“邵洵美的樣兒,很瀟灑;他和志摩都是愛穿長衫的,在舞會中也是如此”;周劭也說他倆“玉樹臨風(fēng),人稱雙璧,洵美似乎比戴眼鏡的志摩更漂亮一些”;陳定山描述這對“雙胞胎”則生動有趣:“他們都有一番艷遇,他們的風(fēng)流跌宕同。他們同是留學(xué)生,嶄新的人物,但都不會跳舞;有時婆娑下場,也似羊公之鶴……他們二人在上海,常聚一處,大有‘焦不離孟,孟不離焦’之致?!?/p>

邵洵美當(dāng)年去英國劍橋留學(xué),本是攻讀政治經(jīng)濟學(xué),后來全身心傾注譯詩、寫詩,這和結(jié)緣徐志摩大有關(guān)系。在劍橋時,擺書攤的老頭大衛(wèi)每見到邵洵美總問他是不是姓徐,因為“3年前有個同樣面貌的中國人曾經(jīng)懷著要翻譯《拜倫全集》的欲望回老家去了”。

1925年春,邵洵美第一次去巴黎,謝壽康說他“最像徐志摩,那個一品詩人,江南才子”,后有人甚至說徐志摩是他“哥哥”。沒想隔幾天,邵徐兩人竟遇上了。徐志摩一見邵洵美就親熱地捉住他雙手:“弟弟,我找得你好苦!”邵洵美細(xì)細(xì)端詳這位“哥哥”,“(我們)兩個都是長臉高鼻子……可是他的身材比我高一寸,肌肉比我發(fā)達(dá),聲音比我厚實,我多了些胡須,他多了副眼鏡?!背醮我娒?,一個多鐘頭里徐志摩和他聊了好多,那時他剛離婚,匆匆地來又匆匆乘船回國了,但就是那份詩緣,奠定了邵徐二人一生的友誼。

邵洵美在劍橋讀書時醉心于英詩,他讀高思(Edmond Gosse)、羅捷梯(D.G.Rossetti,現(xiàn)譯羅賽蒂),讀莎士比亞,喬治·馬藹(Oeorge Moore,現(xiàn)譯喬治·摩爾)的散文和詩令他傾倒。馬藹喜歡史文朋和雪萊,稱頌雪萊的名字是“水晶”,于是他又去追蹤著名的雪萊。那正是19世紀(jì)唯美主義在歐洲綻放之時,正值夢幻青春的邵洵美,滿腦子詩情畫意,假期還萌發(fā)了去法國學(xué)畫的念頭,這第二次巴黎之行,他與“天狗會”幾位成員義結(jié)金蘭:“大哥”謝壽康、“二哥”徐悲鴻、“二姐”蔣碧薇、“三哥”張道藩,年紀(jì)最幼的他,是為“四弟”。

那段日子,每天散課后,他一定到地鐵站旁的“別離”咖啡館去坐一兩小時,那是“天狗會”的“大本營”?!爸鞠#次逅母蓪⒘_家倫)說‘古希臘有一群哲學(xué)家,他們也自稱為狗,我們叫他們做“犬儒派”。他們對于人生采取一種懷疑和諷刺態(tài)度,和我們的態(tài)度也差不多。’老謝卻辯說‘這的確是一種巧合。不過我們雖然也諷刺,但是絕對不懷疑。……我們無論做什么事情都得一百二十分的徹底:研究一項學(xué)問,學(xué)習(xí)一種文學(xué),戀愛一個女人,哪怕是犯一個罪,闖一個禍……’?!薄疤旃窌庇性S多“切口”,討厭的人都稱“男子”;可愛的女人都稱“表妹”;“坐海船”指吃醋……邵洵美也創(chuàng)造了幾個:“有次悲鴻回國,碧薇留在巴黎。大家喝足了酒,送他上車?;氐皆⑺愀髯哉曳椒▉戆l(fā)泄。碧薇會唱京戲,有個人會拉胡琴,于是‘洪羊洞’、‘三娘教子’叫到天亮。當(dāng)時在中國,‘武家坡’是最流行的曲調(diào)……我叫他們拉著西皮,逼尖了喉嚨唱青衣花旦,唱到搖板,‘老了,老了,真老了;十八年老了王寶釧’。老謝發(fā)現(xiàn)我完全是在那里欺外行,于是笑得前仰后合。從此以后凡是欺外行的舉動便都叫做‘王寶釧’了?!保ā度辶中率贰罚?/p>

“大哥”謝壽康還帶邵洵美去了“黑貓洞”,那里的服務(wù)人員沒一個不是詩人,輪到了便上臺唱詩;輪不到便做賣票員或茶房。每項表演終了,總有一人跑來和觀眾開玩笑“毒罵”,那辭句,文雅中夾帶粗俗,甚是好玩。自那天起,“大哥”給這個“四弟”介紹的全是詩人。

在巴黎期間,邵洵美每天下午還和好友常玉一起去練習(xí)人體寫生,雖然沒當(dāng)畫家,但這段經(jīng)歷卻為他后來辦畫報打下基礎(chǔ),他曾親自為報刊勾畫插圖和題花?;氐絼蚺f書鋪,他覓到一套英國唯美派雜志Yellow Book:(黃面志),高價買下,并萌生了一個抱負(fù):要效仿英國的北巖爵士辦出版事業(yè),出版自己寫的書,也出版好朋友寫的書。

“文壇孟嘗君”的“金屋”“時代”

1925年夏,邵洵美回國途中在新加坡上岸時偶然看到滕固、章克標(biāo)等人編輯的《獅吼》半月刊,極為欣賞,一到上海即去拜訪獅吼社同人。唯美派的邵洵美與之一拍即合,年輕的他對文學(xué)充滿熱情,又肯拿出家產(chǎn)支持社務(wù),很快成為社里干將。他出資出力,先后推出“獅吼社叢書”和《獅吼》月刊、《獅吼》復(fù)活號半月刊,出版詩集《天堂與五月》,發(fā)表小說《搬家》,撰寫汪洋恣肆的書評、譯文,一路釋放他的美學(xué)追求,也開啟了他以后的創(chuàng)作之路。

邵洵美初試牛刀的小說,受到郁達(dá)夫和葉秋原的好評。郁達(dá)夫認(rèn)為:“《搬家》大有喬治·馬藹的風(fēng)味,是近來少見的飄逸的文章?!比~秋原給邵寫信:“不是我恭維你,你的《搬家》的確為我國小說界上開一新紀(jì)元——至少發(fā)現(xiàn)了一條新光?!业箽g喜你多做小說少做詩。我以為你的小說更能盡量表出你的天才;你的小說,實在足以見露了你,認(rèn)識了你?!?/p>

值得一提的是,《獅吼》月刊第1期1927年5月出版,第2期卻遲至1928年3月現(xiàn)身,期間,文學(xué)青年邵洵美“脫崗”去了南京。當(dāng)時國民政府成立南京特別市,剛上任的市長劉紀(jì)文特邀邵洵美去當(dāng)秘書,他被好友說動,欣然赴任。1927年8月,國民黨寧漢分裂,政局似有變動。蔣介石下令:任何官員不準(zhǔn)擅離南京,違者就地槍決。邵洵美認(rèn)真地在車站把關(guān)。劉市長交給他一項緊急任務(wù),命他攜款4萬到上海添置軍火。邵洵美馬上回上海找門路接洽,但他萬萬沒想到,一見自己動身,劉紀(jì)文很快乘第二班火車來了上海,氣得他一反平日溫文爾雅之態(tài),破口大罵,把裝著4萬元的箱子擲還給劉,忿而棄職。

僅僅幾個月,邵洵美那片熱誠因官場的丑陋大失所望,他認(rèn)識到自己不是“官材”,重新返回文藝天地。在張景秋的鼓勵下,1928年初,邵洵美在住宅對面創(chuàng)辦金屋書店,雖只一開間門面,卻布置得富麗堂皇。仿效那本心愛的Yellow Book,邵還出版了用黃面紙作封面的雜志《金屋月刊》。據(jù)章克標(biāo)晚年回憶:“‘金屋’這名字的取義,既不是出于‘藏嬌’的典故,也不是緣于‘書中自有黃金屋’詩句,而是由于一個法文字眼,即‘La Maison d’or’的聲音悅耳動聽,照字義翻譯過來便成了‘金屋’。”

邵洵美的“金屋”也是文人雅集的場所。據(jù)郁達(dá)夫回憶:“我們空下來,要想找?guī)讉€人談?wù)勌?,只須上洵美的書齋去就對,因為他那里是‘座上客常滿,樽中酒不空’的。”歐洲歸來的邵洵美,無形中醞釀了海派文化沙龍的氣候?!扳n票用得光,交情用不光!”他的慷慨豪爽人盡皆知,不管茶室小酌還是餐廳聚會,只要在座有邵洵美,最后付賬的就一定是他,因而人稱“文壇孟嘗君”。雖說他出身富家子弟經(jīng)濟實力雄厚,但這恐怕和他天性率真、生就一副俠義心腸也有關(guān)。不必諱言,他與左翼文壇有過磨擦,受過魯迅的批評,但他也幫助過一些左翼文人。1928年,夏衍在上海生活困難,托人將譯稿介紹給“金屋”,邵洵美熱誠相待,安排出版,立即預(yù)付稿酬五百大洋,解決其燃眉之急;胡也頻被殺害后,沈從文護送丁玲母子回湖南老家,也是邵洵美在經(jīng)濟上施以援手,資助其路費才得以成行的。

邵洵美拿出家產(chǎn)傾力文化事業(yè),自己讀書、寫詩、著文、編輯、會友,忙得不亦樂乎,經(jīng)濟上只出不進,但那段時間卻是最愜意的。1929年,他在其編譯出版的《琵亞詞侶詩畫集》扉頁上印了句話:“獻(xiàn)給一切愛詩愛畫的朋友?!边@也是他賠錢出版書刊的心聲。

1930年,張光宇等人找到邵洵美,懇請他接下《時代》畫報續(xù)辦下去,他毅然關(guān)閉金屋書店,開始鋪展心中的出版宏圖。經(jīng)過一番籌劃,1932年初,他將出賣房產(chǎn)所得5萬美金巨款,向德國訂購了全套影寫版印刷設(shè)備,這套機器,包括兩層樓高的印刷機,另有照相、鍍銅等一系列設(shè)備。為了運輸安裝的方便,邵洵美在靠近碼頭的楊樹浦地區(qū)租了一排房子,成立時代印刷廠,后來索性把家也從市中心搬到了遠(yuǎn)離市區(qū)、但和印刷廠僅隔一條馬路的楊樹浦麥克利克路。買進這套設(shè)備后邵洵美非常自豪,刊發(fā)廣告:“上海時代印刷廠是中國唯一以影寫版印刷為主要營業(yè),技術(shù)較任何印刷廠為專門,交貨較任何印刷廠為迅速?!?/p>

自接受《時代》畫報,辦起印刷廠,邵洵美對出版的興趣也愈來愈濃。他創(chuàng)辦出版社出版各種叢書,名下印發(fā)《時代》畫報、《論語》、《十日談》、《時代漫畫》、《人言周刊》、《萬象》畫報、《時代電影》《聲色畫報》、《文學(xué)時代》等九大刊物。據(jù)邵綃紅敘述:“洵美辦刊物是興之所至,突然來個念頭,或是朋友里有人出個點子,他就會辦份新的雜志?!恳环菟家P(guān)心,尤其在刊物創(chuàng)辦之初,他更是費神,從制定編輯方針到挑選編輯,從組織撰稿陣容到分頭約稿,乃至具體的編務(wù)、出版,他都事必躬親,有時連封面設(shè)計、廣告詞都參與意見。編輯們常常到他家里來跟他討論到深夜?!?/p>

關(guān)于那臺傳奇的德國進口機器,還有不少后話。解放初,邵洵美的印刷廠業(yè)務(wù)困難,他作價5萬元將印刷機讓給了政府,和好友葉靈鳳敘述此事時他還是喜滋滋的:“我拿到了那一筆大錢,二年之中,就把它花完了,這是我的‘杰作’。”

那二年中,他先后試辦了幾種化學(xué)廠,后來都失敗了。

卞之琳說,邵洵美讓他這“喜愛而無力玩印書花招的‘小巫’”見識了“‘衣帶漸寬終不悔’玩印刷技術(shù)賠光家業(yè)而給新中國留下印《人民畫報》的第一臺影寫版印刷機的‘大巫’”。

遇見“項美麗”,創(chuàng)辦《自由譚》

邵洵美如日中天大辦出版之際,正值日寇侵華的鐵蹄自東北到華北漸漸逼近。國難當(dāng)頭,詩人義憤填膺,“一·二八”事件爆發(fā)時,他自發(fā)印刷以圖片為主的《時事日報》,把事件真相和前線消息傳遞給市民,整份報紙由他一人編寫,讓助理王永祿奔走發(fā)行,共出了16期。

在復(fù)刊的《時代》里,邵洵美首次署名發(fā)表政論文《容忍的罪惡》,敦促政府不可再容忍日軍蠶食國土,必須起來抵抗。他還特地出版“給青年人有所泄憤場所”的《十日談》旬刊(該刊在多個省份被查禁,后被迫停刊),又親任主編出版“不說鬼話”的《人言周刊》,以“郭明”為筆名一連發(fā)表幾十篇時評,揭露國聯(lián)的不公,提醒國人警惕日本;又抨擊政府抗日不力,放任外商對中國經(jīng)濟的控制;也批評政府壓制民主、鉗制新聞自由等等。

“我們以前認(rèn)為的那個高貴的詩人邵洵美,后期他所主辦的刊物的主旨,無一不是向上是抗?fàn)幍?;向下是溫?fù)岬??!保ㄖx其章評語)

時季一變陣圖改,/軍裝全換老布衫;/讓他們空放炮彈空歡喜,/鉆進了一個空城像口新棺材?!瓗资晡耆杞裉旆?,/幾十年羞恥今天洗凈;/從前罵我的今天我剝他的皮,/從前打我的今天我抽他的筋?!瓘那皻⑷瞬慌卵葰猓癯约鹤鋈馄?;……從前強奸真開心,/今朝他們的國里只剩女人……

邵洵美以“逸名”發(fā)表的長詩《游擊歌》,從內(nèi)容到文風(fēng)與他過去的詩迥然不同,其實,這是他面對外國友人用英文臨時謅的,曾是抗戰(zhàn)時期文壇的一件趣事??凇蹲杂勺T》創(chuàng)刊號上,新刊當(dāng)時得到香港《大公報》的贊譽:“……最滿意的是《游擊歌》c這是一首出色的‘民歌’,也是新詩??墒悄欠N運用民歌的手法的嫻熟,不是許多學(xué)文學(xué)大眾化的人們所能及的?!?/p>

抗日雜志《自由譚》及其英文版姊妹刊物《Candid Comment》(直言評論)都是邵洵美以美國女作家項美麗的名義出版的,實際編輯即邵洵美本人,刊中大半稿件都出自他的手筆。邵洵美以各種筆名發(fā)表文章,控訴日軍在華暴行,動員民眾起來抗日。值得一提的是,毛澤東《論持久戰(zhàn)》的首次英譯就刊載于《直言評論》,其翻譯任務(wù)交給中共地下黨員、時年僅二十多歲的楊剛。經(jīng)友人介紹,楊剛住進項美麗的家,得以在安全環(huán)境下埋頭翻譯這篇有歷史意義的文獻(xiàn)。據(jù)項美麗回憶:“洵美自然常來。楊剛在翻譯中不時和洵美字斟句酌,我也曾過目,不過只是提些語法上的修改意見。洵美則為之潤色?!?/p>

當(dāng)時,為了出英譯單行本,毛澤東還特地寫了篇序言,項美麗后來告訴邵綃紅,這篇序文是邵洵美翻譯的。譯稿的秘密排印任務(wù)也鄭重托付給了邵洵美。歷時兩個月,500冊《論持久戰(zhàn)》英譯本藏在項美麗的自備轎車?yán)?,由王永祿押送,邵洵美親自駕車運送。這些書,一部分由楊剛通過地下渠道發(fā)出;另一部分則由邵洵美秘密發(fā)給在滬外籍人士。邵駕了項美麗的汽車,夜間到霞飛路一帶洋人寓所門口停下,王永祿迅速下車,把書投進信箱返回,汽車立即駛走。兩人用了幾個清晨和深夜,一共發(fā)行出去了四五十本書。為此,邵洵美還買了支小手槍用來防身。

1995年,項美麗90歲生日,邵綃紅赴美與她見過面,“我到紐約,第一次到她辦公室,她就跟雜志社記者說這是little red(小紅),她是洵美的女兒,他是我的Chinese lover。她不避諱的,其實我們家也沒怎么樣,都知道她是個lover,但不是小妾,小妾要養(yǎng)著,她一個人住一棟房,有自己的收入和朋友,介紹時就說她叫項美麗,但他們是lover大家都知道?!?/p>

項美麗本名埃米莉·哈恩(Emily Hahn),1935年從美國來到上海,時任美國《紐約客》雜志的通訊記者。那個年代,涉足洋人生活圈的中國人很少,才貌俱佳、溫文爾雅的邵洵美,講一口流利純正的英語,還能用英文寫詩,對其深具吸引力。她的中文名項美麗就是邵洵美給她取的,相熟后,大家都稱她“密姬”。據(jù)盛佩玉的回憶文字:“她身材高高的,短黑色的卷頭發(fā),面孔五官都好,但不是藍(lán)眼睛。靜靜地不大聲講話。她不瘦不胖,在曲線美上差一些,就是臀部龐大?!?/p>

當(dāng)時,項美麗的寓所和邵家在同一個再堂。邵洵美經(jīng)常前往項美麗的寓所,而她和邵家上下相處得也很融洽。邵綃紅向本刊記者回憶:“小時候我看到她次數(shù)不多,接觸不多,就看到她搞一個猴子,把猴子放到衣服里。有次我和我姐姐在一個盆里洗澡,那猴子就大模大樣走了進來,抓了一下我姐姐的背,后來她就趕快招待我們吃蛋糕了?!?/p>

“項美麗是我們的朋友,她對我們幫助很多?!艘蝗伦?,我們家從楊樹浦逃難逃到租界來。東西都在原來家里,她竟一個人弄了車子去禁區(qū)幫我們搬家產(chǎn),特別是那個印刷機,有兩層樓高,要拆下來,再用汽車運過來,多少次來回,而且那時候天很冷,她感冒了,因為她帶了很多日文書,還把她堵在外白渡橋。后來再去領(lǐng)事館找人幫忙,花了她很多精力,就憑這個,她對我們友誼也是很深的了。還有很多抗日雜志都是她出的面,她對于我們是一種友誼,對這個國家也是一種國際友誼。我媽媽不是個小家子氣的人,她的胸襟是很大的。”

抗戰(zhàn)期間,邵洵美和項美麗在事業(yè)上相輔相成,項能寫就成名作《宋氏姊妹》,依靠了邵的牽線,介紹其認(rèn)識曾是他五姨媽英文老師的宋靄齡,進而接觸宋美齡?!端问湘⒚谩?940年在美國出版立刻引起轟動,此后,項美麗又將她在上海、重慶及后來香港的戰(zhàn)時經(jīng)驗寫成自傳《我所知的中國》,暢銷行世。項美麗1939年離開上海,結(jié)束了她在邵洵美身邊的日子。

“富家贅婿”與“周老頭兒”

邵洵美的名字,在高中語文課本里已存在多年,但從沒給學(xué)生留下“洵美”之印象。魯迅的《拿來主義》寫道,“因為祖上的陰功,得了一所大宅子,且不問他是騙來的……或是做了女婿換來的”。底下有注:“這里諷刺的是做了富家翁的女婿而炫耀于人的邵洵美之流?!?/p>

追溯上世紀(jì)30年代這段文壇糾葛,有研究者認(rèn)為,邵洵美在一篇小文章里對貧窮文人的嘲諷先惹惱了魯迅(指邵洵美1933年8月在《十日談》上發(fā)表的《文人無行》,但也有一說這是他對魯迅此前5月《自由談》上發(fā)表《從盛宣懷說到有理的壓迫》的回應(yīng)),魯迅隨即以《各種捐班》《登龍術(shù)拾遺》等文還擊這“富家兒”,“有富岳家,有闊太太,用陪嫁錢,作文學(xué)資本”,“開一只書店,拉幾個作家,雇一些幫閑,出一種小報”就自以為是文學(xué)家。其后,邵洵美、章克標(biāo)在其所編《人言周刊》上刊載魯迅在日本《改造》月刊上發(fā)表的《談監(jiān)獄》中譯文,并加編者案語:“魯迅先生的文章,最近是在查禁之例。此文譯自日文,當(dāng)可逃避軍事裁判?!濒斞?934年致信鄭振鐸:“章頗惡劣,因我在國外發(fā)表文章,而以軍事裁判暗示當(dāng)局者?!庇捎谏垆喇?dāng)時和章克標(biāo)“同黨”,魯迅日后著文總不忘給邵一頓批評。

專訪中提起這些往事,邵綃紅很為父親鳴不平:“我覺得魯迅先生根本不了解邵洵美,他既不了解他的家庭,也不了解他的為人,更不了解他的文章?!段娜藷o行》是邵洵美寫的,但很多得罪魯迅的文章是章克標(biāo)寫的,他們兩人都是日本留學(xué)生,而邵洵美哪有空和魯迅斗來斗去?魯迅和新月派本來矛盾就深,所以后來常批評邵洵美。章克標(biāo)當(dāng)了漢奸后我父親和他就斷絕往來了,只是魯迅先生死得太早,邵洵美抗日時期的政論、時評他可能都沒看過,而我們后人單憑魯迅的文章來評論邵洵美,這不公平。”

其實,在那篇《文人無行》發(fā)表前幾個月,同在上海的邵洵美和魯迅還在2月歡迎英國作家蕭伯納的活動上見過一面。據(jù)盛佩玉回憶,邵洵美回家后曾把經(jīng)過講給她聽,說這是他第一次見到魯迅先生?;顒咏Y(jié)束后下起了雨,天很冷,他見魯迅站在屋檐下,像是在等車,凍得臉都發(fā)青了,還主動上前邀請他上自己的汽車送他回去。魯迅在當(dāng)時《看蕭和“看蕭的人們”記》中也提到這位“有美男子之譽的邵洵美君”,當(dāng)時的表述比較中性,并無批評之意,誰料后來兩人隔閡越來越深……

“他知道這周老頭兒罵人的藝術(shù),他會捉住了一點無關(guān)緊要的地方做文章,叫人家驚奇他筆法的神妙:這老頭兒的有趣,就在這種地方?!?935年,邵洵美在摯友徐志摩死后開始續(xù)寫小說《踏女士》下篇,在這部以左翼作家丁玲為藍(lán)本的小說中,他特意寫了個“周老頭兒”:“他脾氣的古怪,你是知道的;你只能聽他自然,不如他意他就恨你,一恨你就把你當(dāng)成了死對頭”,“人說紹興人就會唱高調(diào),一點也不錯?!苯栊≌f主人公之口,邵洵美毫不掩飾他對魯迅的影射,“市面上有本魯迅寫的《阿Q正傳》,我覺得倒像周老頭兒的自傳。”

邵綃紅補充道,“1938年邵洵美寫過10篇‘訪華外國作家系列’,其中有篇《一部活動的西行漫記——斯諾夫人印象》,斯諾夫人當(dāng)時非要問他對魯迅先生怎么看,我爸爸就不回答她,哼哼哈哈,后來她就再盯著他問,‘對我說對我說,為什么魯迅不是中國最偉大的小說家呢?’有時她一連四五旬要他立刻給出回答,他就說,魯迅的確是中國文學(xué)界的一個力量,可是不能算最偉大的小說家,他的成就并不在于小說?!?/p>

上世紀(jì)50年代末,邵洵美曾與賈植芳同囚一室,據(jù)賈老在《獄友邵洵美》中的回憶,邵淘美當(dāng)時怕自己來日無多,曾鄭重其事托付他將來澄清兩件事:一,1933年蕭伯納來上海訪問,由他出面宴請并花費46塊銀元,出席者有魯迅、林語堂、宋慶齡、蔡元培、楊杏佛等,但在公開報道中,他的名字未被提及;二,他的文章均由自己親自執(zhí)筆,而非魯迅所批評的請人捉刀代筆。“我的文章,是寫得不好,但實實在在是我自己寫的,魯迅先生在文章中說我是‘捐班’,是花錢雇人寫的,這真是天大誤會。我敬佩魯迅先生。但對他輕信流言又感到遺憾!這點也拜托你代為說明一下才好……”

即使窮困潦倒身陷囫圇,邵洵美耿耿于懷的兩件事還都與這“周老頭兒”有關(guān),可見這場爭論一直是他的心結(jié),而彼時,魯迅已去世二十多年;等到賈植芳出獄后撰文回述此事,邵洵美去世也已近二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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