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拉科夫的氣壓計 吳琦
從克拉科夫帶回來一個氣壓計,這是迄今為止我所擁有的最荒謬的旅行紀(jì)念品。
它購于舊城廣場,這個廣場是克拉科夫的中心,也是整個波蘭旅游業(yè)的中心,因為這里是波蘭最受歡迎的旅游城市,相比在屢次戰(zhàn)爭中飽受摧殘的華沙,克拉科夫保留了更多的古老的胴體。
我花了一整個下午的時間在這里閑逛,而閑逛正是中國人旅行中一種最奢侈的狀態(tài)一不以景點為單位規(guī)劃行程,只是亂走,一會兒匯入人群一會兒又避開逃去。舊城不大,保留了一般歐洲小城的建制——市政廳、廣場、教堂以及為古時王室鋪設(shè)的國王大道,新城在外圍展開,這亦是一種典型的城建思路。最值得稱道的一點,是盛名之下的克拉科夫并不討好游人。就說這個位于心腹的廣場,只有舊日的紡織品市場成了旅游業(yè)的犧牲品,它位于廣場中央,一層走廊被改造成紀(jì)念品一條街,所售商品價格也高。除此之外,其他地方并不搔首弄姿、刻意獻(xiàn)給游人。廣場四周的店鋪多是書店、飯館,還有家具店、雜貨店、舊書報攤。通常,這些太過日常的商家罩就被清理出人氣最旺的景區(qū)。
我避開為游人專設(shè)的商店,鉆入那些面目平凡的門。比如這家二手鐘表店,只露出一扇狹窄的櫥窗,里面的空間也逼仄,才站了兩三人便不能動彈,只能隔空和老板討價還價。老板端坐在隔板內(nèi),像古時的掌柜,自顧自擦洗著舊鐘,還不通英文,比劃半天之后,他只好拜托電話那頭的女兒來跟我解釋氣壓計的用法。一筆買賣成交,他不露一點喜色,顧客只好灰溜溜地擠出門去。
單憑這一點,克拉科夫就勝過了波蘭北部重鎮(zhèn)格但斯克,那里因為出產(chǎn)琥珀,全城都在叫賣,閃著一種過于晶瑩的光芒;也勝過自詡擁有最美古城的布拉格,那里的風(fēng)貌的確更為精致得體,但有過于美好的嫌疑,而且城內(nèi)密集地開著商店,波西米亞風(fēng)格的圍巾、首飾擠滿了臨街的門面,像嘔吐物一樣攤在路邊。
現(xiàn)在人們大多喜歡談?wù)撊绾伪Wo(hù)文物的面目,卻鮮少有人談及古都的心。
克拉科夫,波蘭舊都,是這個國家最古老的城市之一,11至17世紀(jì),波蘭的國王都生活在這里。后來國王澤格蒙特三世把首都遷往華沙,他的雕像如今矗立在華沙皇宮的門前,見證了首都權(quán)力的轉(zhuǎn)移交接,開啟了華沙時代。按理說,舊都總該有些醋意,可是眼前的克拉科夫大體是一座謙虛的城市,道路蜿蜒,建筑含蓄,路人也不隨意拋灑眼神??死品蚵糜尉值墓賳T在位于老城廣場的辦公室里接待了我們,這棟樓也有五六百年的歷史,走在狹窄的樓梯上簡直搖搖欲墜。會議室的墻上有壁畫,但已消磨成白色,8盞壁燈亮著,光卻極弱,有如洞穴中的燭火。官員的聲音不大,快被周圍的環(huán)境聲淹沒——桌椅搖晃、杯子和碟子互相碰撞、殘留的雨聲敲打堅硬的窗臺。他的兩位女助手不約而同地穿著黑絲襪,翹著二郎腿,對古怪的中國客人提不起太大的興趣。
惟有在擁有六百余年歷史的雅蓋隆大學(xué)里見過一只驕傲的柜子,不及人高,只占方寸之地,里面擺著歷屆校友們所贏得的奧運金牌、奧斯卡獎杯、金獅獎、金熊獎和金棕櫚和諾貝爾文學(xué)獎——1996年諾貝爾文學(xué)獎獲得者、詩人辛波斯卡就曾求學(xué)于此。
回國后,同行的朋友改變了與我寒暄的方式,他們問好的開場白變成了:嘿。你那邊的氣壓還好嗎?的確,這件屬于舊波蘭的東西在北京的陰霾里顯得如此多余,難怪辛波斯卡耍這樣寫:“人生,無論有多長,始終短暫。短得讓你來不及添加任何東西?!?/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