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白象似的群山》是海明威短篇小說的經(jīng)典之作。本文運用亨利·詹姆斯的場景系統(tǒng)理論,從場景“必須以服務主題為目的,必須具有自己的有機體功能,必須為下一個場景的出現(xiàn)做好準備”三個方面對《白象似的群山》進行了詳細分析,旨在借鑒場景系統(tǒng)理論挖掘作品更多的美學價值。
關鍵詞:歐內斯特·海明威 《白象似的群山》 場景系統(tǒng)
中圖分類號:I106.4 文獻標識碼:A
歐內斯特·海明威(1899-1961)是美國20世紀著名的小說家,于1954年獲諾貝爾文學獎。他的小說《白象似的群山》以獨特的藝術視角和場景設計手法展示了一個經(jīng)典的愛情話題。小說以遠處的群山為情景背景,講述的是一個炎熱的夏天,在西班牙的一個火車站,一個美國男人和他的女友在車站等待開往馬德里的火車,準備到城里去做墮胎手術。兩個人一邊喝酒,一邊圍繞墮胎的話題展開交談。小說的主體部分是對話,人物具有泛指性,場景簡單卻極富內涵。作者通過描寫外部環(huán)境來烘托人物的內心變化,讓人產生情景交融、光鮮如畫的感覺,留給讀者無窮的回味和想象空間。美國作家和文學評論家Edmund Wilson認為,海明威世界里的場景描寫表面上看似波瀾不驚,實際上卻內有乾坤,總給人一種“哪里不對勁的感覺”。本文試圖借鑒亨利·詹姆斯的場景系統(tǒng)理論來解析小說中場景設計的獨特藝術手法。
一 場景系統(tǒng)理論
建立場景系統(tǒng)是亨利·詹姆斯的一個重要主張。他以“戲劇法”和“圖畫法”為基礎,然后將二者加以綜合,使它們同時服務于小說主題,并在整體上形成有機體。詹姆斯主張根據(jù)小說內部結構以及故事主題建立一系列“場景”,認為這樣既有助于小說結構上的“經(jīng)濟”,又可以產生作者站在人物“背后”的戲劇效果。場景類似于舞臺中的一場戲,借助劇中人物的行為和語言來完成,這時小說的敘述者往往置身幕后,讓人物自己完成。環(huán)境描寫是故事中人物性格形成和情節(jié)發(fā)展的重要原因及動力之所在。詹姆斯強調,每個場景本身都必須相對獨立而完整,可視為一個小場景系統(tǒng)。場景之間環(huán)環(huán)相扣,相輔相成,又構成一個復雜的大場景系統(tǒng)。如果說情節(jié)是一部小說的血,人物是一部小說的肉,那么場景就是一部小說的骨,場景系統(tǒng)無疑就是一部小說的骨架。他還以交響樂做類比,闡述了“場景系統(tǒng)”所包含的三個原則:一是小說中的每一個場景的設置必須以服務主題為目的,但具有屬于自己的有機功能;二是場景之間必須前后呼應并規(guī)則有序;三是場景間隔中的各成分都應為下一場景的出現(xiàn)做好準備。
二 《白象似的群山》實例分析
小說《白象似的群山》的場景系統(tǒng)由三個場景子系統(tǒng)構成:埃布羅河河谷的那一邊,白色的山岡起伏連綿;這一邊,白地一片,沒有樹木,車站和陽光下兩條鐵路線;緊靠著車站的一邊,一幢籠罩在悶熱的陰影中的房屋。
白色山崗子系統(tǒng)包括的主要場景:遠處起伏的山巒;農田和樹木;一片云朵;一條大河。
車站子系統(tǒng)包括的主要場景:兩條鐵路線;灰褐色的、干巴巴的鄉(xiāng)野;干涸的河谷;兩只旅行包。
房屋子系統(tǒng)包括的主要場景:帽子、竹珠子編成的門簾;一張桌子;啤酒;艾酒;茴香酒;兩只氈杯墊;酒吧女招待和候車的人們。
在小說中,海明威運用極富象征意義的“場景系統(tǒng)”使讀者如見其人,如聞其聲,如臨其境,真正實現(xiàn)了簡潔而極富內涵,重復而不失深刻,完美地展現(xiàn)了他的場景設計技巧。
1 場景的設置要以服務主題為目的,要有屬于自己的有機功能
(1)從小說的描述來看,故事首先從遠景開始,盡管白色山岡場景系統(tǒng)中僅有為數(shù)不多的景物元素:遠處起伏的山巒、農田和樹木、云朵、大河等,顯得有些單調,但是每個小場景內涵完整而又相對獨立,場景與場景之間關系密切,都圍繞著未來、生機和希望的主題展開。
遠處起伏的山巒——作者從描寫外部環(huán)境入手,為小說人物“觸景生情”營造了一種特殊的氛圍,從而使讀者可以透過女主人公對場景的所見而感受到她內心的所思,使讀者心中產生共鳴并展開充分的想象。小說中“遠處起伏的山巒”是“白象”的象征。小說圍繞“神圣不可侵犯”和“不被歡迎的禮物”的雙重含義,展開了正義與邪惡、自私與奉獻、責任與義務、承擔與推脫等人性的大辯論,這同時也是小說的主題暗喻。尤其是在小說中的不同階段,透過姑娘的眼睛觀察這同一山巒時所得出的迥異結論,反映出了姑娘的內心世界隨著小說情節(jié)的深入和對男人的進一步認識和了解發(fā)生的巨大變化。這一條主線貫穿了小說的始終。
農田、樹木、大河、云朵——這四個元素是小說中變化、生機和希望之所在,對于展現(xiàn)小說的主題有著不可缺少的作用。隨著情節(jié)發(fā)展,女主人公看到:“鐵路對面,在那一邊,埃布羅河兩岸是農田和樹林。遠處,在河的那一邊便是起伏的山巒。一片云影掠過糧田,透過樹木,她看到了大河?!贝藭r的場景自然生動,給人一種柳暗花明、輕松愉悅的感覺。當姑娘走到車站盡頭時,云飄走了,“灰褐色的、干巴巴的一片”已經(jīng)消失。展現(xiàn)在她眼前的是那充滿綠色生機的“農田、樹木、大河”。此時,一幅充滿生命誘惑的圖畫對她產生了強烈的震撼,一種追求未來新生活的愿望在她的心中油然而生。她似乎也感悟到了生活的真諦,那就是只有擁有了美好的品行和情操才會得到真正的幸福,才配得上擁有他們愛情的結晶(姑娘腹中的孩子)。只有樹木蔥蘢、糧田遍地,才會真正擁有那神圣不可侵犯的“白象”。
(2)在車站場景子系統(tǒng)中,主要場景是烈日下的兩條鐵路線、干巴巴的鄉(xiāng)野、干涸的河谷、車站、和兩只貼滿標簽的旅行包。這里既強化了缺乏生命的暗示,蘊含著荒涼和失望,又存在著機會和選擇。各場景之間環(huán)環(huán)相扣,互為因果,影射和烘托了女主人公陷入兩難境地的心理狀態(tài)。
兩條鐵路線——象征著他們永遠不會達成共識。鐵路線是平行的,永遠不會交叉,就像大河兩岸“這一邊”、“那一邊”的情景一樣,一邊是生機,一邊是貧瘠。
車站——象征著他們可以在這兒換乘不同方向的火車,在此改變人生的方向。
旅行包——象征著在倆人曾四處漂泊、尋歡作樂的日子里已經(jīng)積淀下沉重的負擔和責任,預示著過去的生活終將會因不堪重負而結束。
(3)在房屋場景子系統(tǒng)中,帽子、桌子、門簾、啤酒、艾酒、茴香酒、杯墊等構成元素眾多,然而在共同展示“人類靈魂的大曬場”這一主題方面,它們各自功能明確,無可替代,但又相輔相成。
帽子、桌子——姑娘把帽子取下來放在桌上,表明她要擺脫壓抑她的某種東西。她要把話擺到桌面上來說明白?!八驯瓑|和啤酒杯一一放在桌子上?!薄八麄冊谧肋呑?。姑娘望著對面干涸的河谷和群山,男人則看著姑娘和桌子?!弊烂鎯叭怀闪艘粋€展示善惡、正邪的絕佳道具。
門簾——被重復了七次,它似乎是一道回避社會懲戒、逃避世俗社會的藩籬。姑娘“伸手抓起兩串珠子”表明她在做出改變命運的思考和抉擇。是回歸社會、融入社會,還是繼續(xù)我行我素飄蕩游離于社會之外?
啤酒、艾酒、茴香酒——涼絲絲的啤酒對男人來講消暑解渴,對姑娘此種狀況下的身體卻無疑是一種摧殘和迫害。男人不加思索地選擇了它并且要了“兩大杯”,直接反映出了其自私的本性。
男女主人公關于酒的對話揭示了他們曾經(jīng)空虛迷惘的生活——看看風景,嘗嘗沒喝過的飲料,這當然也包括品嘗當時(1927年為小說的創(chuàng)作時間)被政府禁止銷售的“苦艾酒”,明示了倆人過去共同生活時的叛逆、放縱和因空虛而追求刺激的行為特征。
茴香酒和苦艾酒味道類似,但從本質上與苦艾酒完全不同。茴香酒是當時聰明的法國人使苦艾酒合法化的產物。小說最后,男人穿過酒吧,“他在柜臺喝了一杯茴香酒”。象征他仍舊留戀二人以往的生活,但這一切已經(jīng)變了“味道”,倆人的關系已經(jīng)形存而實亡,無可挽回。
2 場景之間前后呼應,規(guī)則有序
小說的場景前后呼應,渾然一體。其情節(jié)設計巧妙,秩序井然。
“河谷的那一邊,白色的山岡起伏連綿”?!斑@一邊,白地一片,沒有樹木”。場景由遠及近,由生機盎然到貧瘠和荒涼,對比鮮明。“在陽光下兩條鐵路線中間的車站”暗示了女主人公將在此做出選擇,一個方向通往生機與希望;另一個方向通往荒涼與迷惘。“一幢籠罩在悶熱的陰影中的房屋”喻示著這個時期的社會環(huán)境令人“悶熱”難捱。擋蒼蠅的“門簾”象征著當時社會的各種制度和約束,盡管“一串串”種類繁多,然而卻是“竹珠子編成”的,內容不實,力度不夠。這才致使坐在其外面的“一張桌子旁邊”的那個“美國人”和他的女友之間發(fā)生了為社會所禁止的故事:飲用催情的苦艾酒尋求性的刺激與快樂,而不想承擔責任的“美國人”面對女友腹中的胎兒只想說服她去墮胎以求得解脫。
盡管小說中存在著對同一場景多處重復描述的情況,但是海明威通過巧妙的安排,賦予了它逐漸深化主題并與故事情節(jié)緊密結合的全新內涵。比如對群山的描述:
“姑娘正在眺望遠處群山的輪廓。山在陽光下是白色的,而鄉(xiāng)野則是灰褐色的、干巴巴的一片?!鼈兛瓷先ハ褚蝗喊紫螅彼f。此時,姑娘正在進行痛苦的抉擇。
“姑娘又眺望遠處的群山。‘這些山美極了,’她說?!瓷先ゲ⒉徽嫦褚蝗喊紫?。我剛才只是說,透村樹林看去,山表面的顏色是白的。’”此時,姑娘的心境已經(jīng)轉好,美好的事物“樹林”已經(jīng)納入她的眼簾。
“姑娘站起身來,走到車站的盡頭。鐵路對面,在那一邊,埃布羅河兩岸是農田和樹木。遠處,在河的那一邊,便是起伏的山巒。一片云影掠過糧田;透過樹林,她看到了大河。”此時,姑娘看到了希望的源泉,找到了最終的答案。
通過以上情節(jié)可以看出,盡管海明威在小說中三次描寫女孩抬頭看山,表面看似情節(jié)有些重復,但每次透過女孩的眼睛所看到景物卻被賦予了不同的情感色彩。海明威通過精心巧妙的場景設計使人物的心理情緒以外化的形式得以展現(xiàn),從而達到了更加生動刻畫人物形象和表達人物思想的藝術效果。各場景的組合構成了一幅錯落有致,層次分明而又秩序井然的山水畫。
3 場景間隔中的各成分都要為下一場景的出現(xiàn)做好準備
小說通過描寫人物在不同環(huán)境中的意識活動,建立起一個互為關聯(lián)的、具有較強因果關系的“場景系統(tǒng)”,使得每一個場景都為下一場景的出現(xiàn)做好準備,都服務于人物意識的變化,成為小說的“行動”。比如小說中關于杯墊的描述:
在小說開頭,“那女人端來兩大杯啤酒和兩只氈杯墊”,而姑娘此時“正在眺望遠處群山的輪廓”。她為眼下的處境焦慮,更為未來的前途迷茫。
在小說結尾,“那女人端著兩杯啤酒撩開珠簾走了出來,把酒放在濕漉漉的杯墊上”。杯墊由干變濕,一方面暗示著啤酒的冰涼,反映了男人對姑娘本質上的漠視和不關心;另一方面在已經(jīng)是“濕漉漉的杯墊”上再放上啤酒的描述,則加倍體現(xiàn)出了男人表里不一,口是心非,虛假和自私的本性。然而此時,姑娘的心境已經(jīng)大有好轉——“姑娘對那女人愉快地一笑,表示感謝?!薄啊疫€是去把旅行包放到車站那邊去吧,’男人說。姑娘對他笑笑?!薄八谧雷优赃?,對他投來一個微笑”。姑娘這一連串的“笑”,反映出了她已經(jīng)鳳凰涅槃浴火重生,真正成為了“樂觀、堅強、冷靜”的海明威式的“硬漢”形象。
的確,作為一代文風大師,海明威集馬克·吐溫、斯蒂芬·克萊恩和葛魯?shù)隆に固┮虻热酥蟪?,形成了他自己獨特的含蓄而又簡約的風格——零度的情感、客觀的視角以及最大限度的節(jié)約。從本文的研究來看,他又是一位善于控制和創(chuàng)造場景的大師。在《白象似的群山》這部小說中,海明威設計的場景系統(tǒng)已不僅僅是單純的景物描繪和空間場所的展示,而是已經(jīng)成為小說本身的重要組成部分。因為它不僅展示著情節(jié),同時還推動著情節(jié)的發(fā)展。這篇小說的場景既是故事發(fā)生的背景和環(huán)境,更是催生人物性格和象征最終命運的決定因素。因此可以說場景的設計影響和烘托了人物的性格,既是性格形成的基礎,又控制和影響著性格的發(fā)展與變化。場景中的許多內容都與小說中人物的思想、性格、情緒有著密切的關系,并暗示著人物的命運?!栋紫笏频娜荷健分械膱鼍氨毁x予了豐富的象征意義。海明威在此篇小說中對場景系統(tǒng)的設計與運用堪稱精妙,充分展示了他嚴密的邏輯構思、完善的系統(tǒng)思考及高超的寫作技巧。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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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翟象俊譯:《白象似的群山〈海明威文集〉》,上海譯文出版社,1995年版。
作者簡介:
牛潔珍,女,1967—,河北人,碩士,教授,研究方向:英語文體學,工作單位:北京聯(lián)合大學商務學院。
曾華人,女,1968—,北京人,碩士,講師,研究方向:二語習得、英美文學,工作單位:北京聯(lián)合大學商務學院。
遲秀湘,女,1971—,遼寧人,碩士,副教授,研究方向:英美文學,工作單位:北京聯(lián)合大學商務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