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蓮再次直接去門房對面的信箱室。她的心既期待又悵惘似的。玉蓮抬眼看見別人家的一些信箱口,安插著好多塞不進去的書報雜志,心想,這下郵遞員是來過了的。玉蓮拿出自己家的信箱鑰匙,爾后打開,發(fā)現(xiàn)里面仍空無一物。
轉(zhuǎn)角處,三個女人等著一個男人的車。
轉(zhuǎn)角在十字路的東北口子上。此時正值下班高峰,八車道的東西馬路滿目的車流滾滾相向而行,令等車人眼花繚亂。由此往西,便是國人矚目的大上海,白天喧囂繁雜,夜晚也頗不寧靜。而這個轉(zhuǎn)角,這個城市的邊沿,早已失去了往年鄉(xiāng)土的氣息。尾隨著車流而起的,常常是一股股濃重的汽油燃燒時的尾氣,令兩邊的行人不得不掩鼻屏息地將臉轉(zhuǎn)向背馬路的一側(cè)。
玉蓮今天有點心不在焉,她既不知道要等的那輛車從哪個方向來,更不知道這輛車是什么顏色。于是,她問身邊的翟穎:“你怎么也不確定曹洪的車是什么顏色的呢?”
“黑色的,好像是黑色的吧。”翟穎道。
“那,什么牌子?還是帕薩特嗎?”玉蓮繼續(xù)問。
“不知道呀,他換了新車,什么牌子我倒還沒注意?!钡苑f有氣無力地回答。半天的會議,翟穎一直和楊洋竊竊私語著,說的不外乎是她們兩個兒子學(xué)習(xí)的事情,以及她們兩個老公平日的種種瑣碎。玉蓮一心拿著本書看——是遠方朋友寄來的。偶爾,也抬頭聽聽主持會議的老頭說的話。這老頭明顯也是來混退休的,半天時間沒幾句切中會議的要害,都在扯行業(yè)以外亂七八糟的事情,比如,女人們愛攀比自己孩子的學(xué)業(yè),以及老公在外面有沒有花頭什么的。
玉蓮看著那本書,耳朵里卻不時涌來翟穎和楊洋的對話:
“我兒子那個惱啊,說真想下去揍他們!”翟穎輕聲細說。
楊洋則道:“碰到這樣的情況,我兒子先去找我老公,讓我老公下去想辦法把那群人趕走?!?/p>
“可我老公脾氣犟得很,不像你家那位斯斯文文,搞不好要鬧僵的,所以還得我出面,”翟穎頗為得意地說,“我下去對那群早鍛煉的老太太們講了,說現(xiàn)在家家孩子念書很辛苦,天天補課到很晚,現(xiàn)在還都睡著呢,說能不能麻煩你們到另一邊的樹林子里去聊天,空氣又好又不吵醒孩子們。這幫老太太哦,天天鍛煉身體,中氣不要太足哦,東家長西家短的一說就能說幾個鐘頭,那聒噪的聲音,直往樓上躥,怪不得我兒子發(fā)脾氣,我都有些忍不住了?!?/p>
“那你說了,他們走開了沒有呢?”
“當(dāng)然走開了。他們家也有念書的孩子的吧,而且我很客氣地跟他們講的呀,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大家低頭不見抬頭見。真把我老公也惹火了,一盆冷水兜頭給他們澆下去,那后果……”
“你還真會說。不過你老公真能那么做?”
“誰知道,反正他脾氣一向壞得很,不過最近好像變好了點。”
“小心不要外面出花頭啊,現(xiàn)在的男人,突然變得對你好,可不一定是什么好事兒……”
玉蓮聽這樣的話,已經(jīng)聽過不止一次了。所以,即便是翟穎和楊洋壓低嗓門,讓玉蓮聽得斷斷續(xù)續(xù)的,玉蓮也能將這些故事,通過自己的想象補充完整。而此刻站在馬路的轉(zhuǎn)角,剛才還精神飽滿的翟穎,倒像是真的累了,一張臉掛著,有點要閉目養(yǎng)神的意思,忽的又睜開來,朝著玉蓮微笑了一下,做出無可奈何的樣子。
“唉,我們這些人……”玉蓮嘆氣。其實玉蓮心里在暗想:翟穎一向是個很精細的人,怎么這回倒連曹洪的新車是什么顏色的,都拿不準(zhǔn)了呢?還是……翟穎她根本就不想說出來,故意裝得懵里懵懂的?
這樣的事情不是沒有發(fā)生過。單位里,誰不知道翟穎是慣會裝模作樣的呀。
不過,曹洪剛換車,也許這次翟穎真的還沒注意到吧?玉蓮繼續(xù)想道:自己不是也從來沒記過別人的車牌號嗎?連單位里最要好的小姐妹的車,自己也只是記住它們的顏色或者新舊罷了,要么還能記住那車是上海牌照,還是外地牌照,或者滬C牌照的。至于,那牌照上面的具體數(shù)字,自己不也一概稀里糊涂的嗎?所以有一次,曹洪替總務(wù)科王管事登記單位車輛,問及玉蓮車子的牌照號碼,玉蓮竟然想了半天都想不起來。
“算了算了,”那時,曹洪一臉的嗔怪加無奈,“我還是自己去你車子那邊抄吧。哪有你這樣的,連自己車子的號碼都不知道的?!庇裆忨R上反駁:“這有什么稀奇的,我同學(xué)半路遇到我問我要手機號,我都想了好久呢?!?/p>
曹洪搖搖頭,用“那種”眼光深深看了玉蓮一眼,然后說:“你也從來不把車子停在規(guī)定的車位里,哪兒蔭涼你往哪兒停,我還得去找?!庇裆徛牭讲芎檎f這話,就咯咯咯笑個不停:“反正你也沒事老在散步,多找?guī)紫?,?quán)當(dāng)百步走嘛,活神仙!”
所以這會子,即便翟穎真的不辨曹洪新車的顏色,玉蓮也表示理解,細心人也會百密一疏的不是?
三個女人中,楊洋的衣著總是最顯眼。農(nóng)歷二月未盡,氣候失常,春天的腳步緩緩的,像一只步履笨拙的狗熊,在遠處蹣跚而來,很遠地望見它了,卻等啊等的,又遲遲到不了身邊。楊洋今天穿著一條醬紅色的羊絨連衣裙,頭頸里裹著一條米白的絲綢圍巾,不但顏色搭配得引人注目,那苗條的體態(tài)更是凹凸有致。這讓過于豐腴的玉蓮看著,總是又是喜歡又是妒忌。玉蓮想,雖然眼前的翟穎身材也保持得很不錯,穿著那件黑色的風(fēng)衣,小蠻腰束得有型有款,可惜她的皮膚不細膩。就像有些促狹的男人說的:背面看到想抱一抱,正面看了嚇昏掉!翟穎的皮膚真黑,用了厚厚的美白霜,都還能讓人看出她粗糙的質(zhì)地。想到皮膚質(zhì)地,玉蓮內(nèi)心有一絲得意。每次,玉蓮去做美容,美容師阿華總要夸她的皮膚質(zhì)地好,又白又細膩。玉蓮知道這些美容師是啥心機,但自己皮膚好不好,自己總歸是明白的。
會議一結(jié)束,楊洋就忙不迭地撥電話給曹洪,問他車到了哪里了,說三個女人已經(jīng)等在馬路邊了,問他忍心不忍心讓等得太久。玉蓮站在一邊眼睛并不看楊洋,但是耳朵一刻也不離楊洋的問話。聽起來,曹洪似乎在回答說,她們?nèi)齻€正站著的這個轉(zhuǎn)角,有一側(cè)是單行道,他車進不來,但是已經(jīng)看見她們了,要她們就在原地站著別動,他繞個彎到東西道上,一會兒就過來。
翟穎走近楊洋,說:“還真看不出啊,曹洪脾氣這么好,怪不得他在單位里人緣不錯哦?!?/p>
楊洋東張西望地說:“是啊,是啊?!彼诳床芎榈能嚲烤故菑臇|過來還是打西過來。
曹洪。玉蓮想著這個男人的名字,嘴角微微泛起微笑。玉蓮認識曹洪,也有幾個年頭了。玉蓮知道曹洪是有些背景有些來歷的,要不然,一個沒專業(yè)文憑的人,想在這個事業(yè)單位立足,還居然爬到中層領(lǐng)導(dǎo)的位置,那是不可能的。這個單位的每一個官位座次,有點能耐的都會虎視眈眈??刹芎橐粊砭洼p而易舉坐上去了。玉蓮不是一個喜歡鉆營的人,所以多年來,她跟曹洪就沒怎么說過話,直到有一次,玉蓮?fù)蝗皇盏揭粋€消息,問去不去唱歌。玉蓮看看這個陌生的號碼,心想這人知道她喜歡唱歌,就一定熟,就問對方是誰。“我是曹洪。”他回復(fù)說。于是玉蓮才有了曹洪的手機號碼。再遇到曹洪,玉蓮才會微笑致意或說幾句寒暄的話。不過那天,玉蓮?fù)普f有事沒去歌廳。這個曹洪,是怎么知道自己的手機號的呢?玉蓮開始還有點想不明白,繼而如夢初醒:單位不久前就發(fā)了每人一本通訊錄,想要知道同事的電話,真是易如反掌。玉蓮想著想著,忽然又回憶起有一次在食堂吃飯,曹洪看到幾個同事不喜歡吃油炸雞腿,曹洪就吩咐大廚,說以后凡是吃雞腿都紅燒。由此可見,曹洪的情商的確不低。所以,能主動聯(lián)系玉蓮,也是情理之中。
今天,玉蓮、翟穎和楊洋三個女人一起外出參加某個會議。這樣的機會不多。出發(fā)之前,翟穎問玉蓮準(zhǔn)備怎么去。翟穎和楊洋家里也都有車,但也都是她們的老公開著上下班,唯獨單身的玉蓮不但有自備車,還能自由駕駛。愛開到哪里就到哪里??捎裆彶⒉幌胱约洪_車去參加那個會議。一來會議地點也真的很遠,現(xiàn)在油價那么貴,能省點油就省點,一個人一個家也得精打細算才好,將來總得再成個家什么的吧。二來呢,玉蓮也不太喜歡跟翟穎和楊洋她們倆在一起呆太多的時間。玉蓮記得有一位哲學(xué)家是如此形容婚姻的,說婚姻就像一場旅行,最好的情形當(dāng)然是有個情投意合的伴兒,其次是一個人獨來獨往,最不濟事的就是兩個思想背道而馳的男女,整天磕磕絆絆吵吵鬧鬧,使得美好的旅行倒像是一場沒完沒了的戰(zhàn)役,那樣可真叫人發(fā)瘋。玉蓮想,其實這也適用于其他的某些情況,比如三個女人呆在同一個空間里,兩個喜歡嘰嘰喳喳說三道四,一個反其道而行之酷愛安靜。玉蓮想,自己一向與她們倆話不投機,要是一邊握著方向盤,一邊充耳是不愛聽的雞零狗碎,還不如自己一個人乘地鐵閉目養(yǎng)神呢。而且,玉蓮今天確實想先回家一趟,然后乘地鐵去開會,借著開會的時間,將那本手頭的書讀完。下地鐵到會議地點,的確還有一段路需要步行,但是這對于玉蓮來說也沒什么,她本來就是個喜歡一邊走路一邊沉思默想的人,有時候,玉蓮還會想得樂出聲來,引得旁人詫異。
“我們可以乘地鐵去?!庇裆弻Φ苑f說。
快到中午時,玉蓮的小姐妹告訴她說單位的公車也要出去,正好途經(jīng)她們仨的會議地點。于是,玉蓮馬上找到翟穎說可以搭公車去?!安贿^,”玉蓮說,“我不能跟你們一起搭車了,我得先回家一趟,將自己的車泊好。我們小區(qū)的車位可緊張了,回家晚了都沒得地方停。我還是乘地鐵去?!钡苑f意味深長地點點頭,笑著問玉蓮:“是不是會議結(jié)束后還有其他活動?。俊钡苑f的語氣里不乏曖昧,玉蓮一聽就聽出來了,寡婦門前是非多嘛!玉蓮順?biāo)浦郏骸耙苍S吧,也許?!?/p>
回程究竟想怎么樣,玉蓮自己也拿不定主意。會議結(jié)束后,可能時間尚早,那么,到哪里逛一圈再回家,或者找個朋友出來喝喝茶,也是有可能的,到時候看吧。反正,自從丈夫不幸車禍后,玉蓮總是一個人出出進進的,一人吃飽全家不餓。既然外出了,索性晚飯在外面解決,也是理所當(dāng)然。只是最近幾天,玉蓮老想自己一個人外出逛逛。有一次,玉蓮在一份雜志上看到,一個外地的大學(xué)生,雙休日沒錢出去作短途旅游,就隨便跳上某一輛公交大巴,投幣兩元錢毫無目的地乘幾個來回,日子久了,倒也記住了沿途各車站的名稱?!斑@也挺有意思的,總比獨自老呆在家里強?!庇裆徯睦锵胫4粼诩依?,玉蓮連書都讀不進去了,老想著那個信箱里來不來想要的消息。
當(dāng)然,如果是玉蓮要好的小姐妹一起出去公務(wù),玉蓮倒也正中下懷樂此不疲。玉蓮就是不喜歡和翟穎在一起。至于楊洋,說不上喜歡不喜歡,反正那也不是玉蓮愿意深交的一類人。
下午一點半,玉蓮掐著時間到了會議地點。
中午時分,玉蓮駕車開回小區(qū)先落實好了停車位。玉蓮居住的這個小區(qū)雖然是新建的,但規(guī)模并不大,沒有地下車庫。僅有的一些車位,也都要收費并且有了車位的主人。平日玉蓮按時回家,總能將車泊在大門口兩邊的臨時車位上,或者泊在自家門洞的過道里。可一旦玉蓮下班晚了或者夜里有事外出,再回來就沒處停車了。那樣,玉蓮的車只能停到小區(qū)大門外的店家門前。當(dāng)然,也有很僥幸的日子,待玉蓮夜晚回家正緩緩開車尋尋覓覓時,某個看門的保安會為她指點一個停車的方向。那時,玉蓮總對人千恩萬謝。
泊完車,玉蓮直奔門房對面查看了一下信箱。信箱是空著的。邊上別人家的信箱口,似乎也沒安插什么報紙雜志。玉蓮想,也許郵遞員還沒來過。郵遞員一般上午下午各來一次。玉蓮想也許今天是一個例外。
午后的地鐵比較寬松安靜,玉蓮靠著椅背作了短暫休息,然后走出地鐵口。此時,太陽像是被季節(jié)千催萬促過似的,實在耐不住了就有點疾走的感覺,所以溫度一下子提高了。穿著一件羽絨背心的玉蓮,急匆匆趕路,覺得手心里居然汗涔涔的。
下午的會議地點在那幢大樓的第五層。這幢大樓是幾十年的老房子了,紅墻青瓦,沒有電梯。
玉蓮氣喘吁吁找到那間會議室,在門口往縱深里遠眺。里面黑壓壓的一大群女人。會議主持在講臺邊躬身倒水,這個白發(fā)的老頭顯然沒注意玉蓮進來。玉蓮的眼睛一下子在人群后面看到了她的兩個同事,而翟穎和楊洋也都正朝著她招手。是最后面的一排位置。找位置這樣的事情,不管是玉蓮還是翟穎或者楊洋,她們的目標(biāo)總是出奇的一致。三個女人一臺戲,非正統(tǒng)的會議,女人們都喜歡在臺下竊竊私語,好像永遠有那么多話可說,在單位里也總說不完似的。不過玉蓮倒不是喜歡多說話的女人,她只是不想被人注意才通常選擇后排座位。
翟穎和楊洋告訴玉蓮,說會議完了回去有人來接。玉蓮問是誰這么好心。翟穎神秘兮兮地說是曹洪。
“他正好外出辦事,順路的?!睏钛笱a充道,好像急于要澄清什么。
聽到曹洪的名字,玉蓮無端地心下一熱。事實上,即或沒人來接,她們乘地鐵或者坐公交大巴回去也都很方便。玉蓮想過,人生多少路需要開步啊,不也是一腳一腳走過來的嗎?但是玉蓮知道翟穎和楊洋的脾性,她們總喜歡搭車走。包括玉蓮自己,此刻也不知怎么,一聽到有車可搭乘,也就懶得再邁動腿了。翟穎向楊洋和玉蓮宣布:“寧愿晚上在小區(qū)的石徑上疾走,也不想在光天化日之下提著包包走長長的路。除非,逛街買衣服!”當(dāng)然,逛街買衣服這樣的事情,玉蓮也懶得做?,F(xiàn)在網(wǎng)絡(luò)發(fā)達了,買衣服可以上淘寶了,甚至,上歌廳唱歌,也能在網(wǎng)上預(yù)訂,還便宜。
提到唱歌,玉蓮不由得又想起,那次公司年會后,大家胡吃海喝地都有點醉醺醺,然后有人慫恿單位最高主管集體去飆歌。那主管是上了年紀(jì)的女人,平日里酷愛打扮,不服老的樣子,唱歌跳舞麻將牌,什么都會,還喜歡和年輕的男屬下拼酒,豪爽得一塌糊涂。玉蓮平時也會跟著朋友或者好姐妹們一起上歌廳,這次既然單位花錢包消費,不去豈不是被人當(dāng)傻瓜看。再說,老早回家休息,年關(guān)一個人也難過,所以玉蓮隨著人流進了那個偌大的包房。
原本空無一人的包房,一下子進了好幾十個醉漢,轟然之間變得很吵,像是突然被捅了馬蜂窩似的。那晚,人真是太多太多,又都喝酒了,特別放得開,一首接一首的都扯著嗓子踴躍得不行,有的還仿佛跳腳大仙一般,在眾人面前一邊跟著起哄一邊雙手亂比劃一通,甚至有的還竄上桌子瞎指揮。場面一時極度熱烈著。玉蓮坐在一個角落里,也搖頭晃腦地聽,間或還跟著輕唱,腳踏著節(jié)拍。過了一個小時左右,邊上有人推搡著玉蓮也去唱一首。單位里的人都知道玉蓮的嗓音不錯唱得也好聽,尤其是唱關(guān)牧村的《吐魯番的葡萄熟了》,她那女中音可真磁性。玉蓮也不扭扭捏捏,站起來大大方方地去點歌。好心的同事還立即替她將別人瞎點的歌給切了,讓玉蓮屁股沒落座,就又走到屏幕邊開唱。一曲歌罷,眾人似乎意猶未盡,又轟叫著玉蓮再唱一首《軍港之夜》?!败姼鄣囊拱§o悄悄,海浪把戰(zhàn)艦輕輕地搖,年輕的水兵,頭枕著波濤,睡夢中露出甜美的微笑……”歌曲的優(yōu)美旋律帶動著玉蓮深情的演唱,將整個原本聲音混雜的包房,漸趨過濾得沉靜下來。有幾個喝得比較高的,簡直昏昏欲睡了。
唱完兩首歌的玉蓮,滿臉灼熱地剛坐到一個空位上,就看見曹洪搖晃著身子,從別的地方走到她身旁,又像一根沉重的鐵樁跌落在環(huán)形沙發(fā)上,緊緊挨著玉蓮。也不知是乘著酒興還是別的,曹洪的手總時不時提起來,欲跟玉蓮做勾肩搭背狀。歌廳里雖說嘈雜得很,燈光也撲朔迷離著,但畢竟是大庭廣眾之下,玉蓮倍覺尷尬,一直有意無意地躲避著。有時甚至不得不站起來躲到點歌的地方繞圈子??墒牵芎楹孟褡淼脹]有理性了,一直肆無忌憚地、形影不離地跟著,害得玉蓮最后只好借故找個不愛唱歌的同事一起提早離開了。
年后,玉蓮再看見曹洪,知道他酒醒了是不記得醉時的事情的,便也表現(xiàn)得像沒發(fā)生過什么一樣。玉蓮想,要是她自己將它當(dāng)做一回事老念念不忘,那才叫心里有鬼呢。后來有一次,曹洪看到玉蓮不喜歡吃油煎小黃魚,居然特意到食堂內(nèi)給她換了一份紅燒的。玉蓮的心中,由此泛起一絲暖意。不過也正因此,玉蓮跟曹洪之間的對話,反而更少而簡潔了。如果哪一次曹洪先吃完飯在食堂外溜達,玉蓮一眼望到他后,就趕緊扭頭回自己的辦公室去。要是以前,興許玉蓮還會走近去跟曹洪搭搭訕聊聊天。
玉蓮覺得,有些東西就是在不經(jīng)意間,凝固了或者融化了。
離黃昏還早,太陽斜斜地照出馬路邊各種橫豎交叉的影子。各色車輛在東西馬路上一會兒疾駛而過,像一只只鐵鼠咬得很緊,一會兒又都按兵不動,像一頭頭停下喘息的怪物。好幾分鐘過去,曹洪的車還沒到。楊洋依然還在東張西望,一次次撥電話叫曹洪快點。翟穎也是,笑著在猜哪一輛黑色的車可能是曹洪的,仿若每一輛突然停下來的黑色轎車?yán)铮紩洳欢∶俺鰜硪粋€曹洪似的。翟穎說話,一會兒沖著楊洋,一會兒沖著玉蓮。玉蓮不知道翟穎究竟哪一句話是說給她聽的,故而也不搭茬,轉(zhuǎn)身站得離翟穎和楊洋更遠一點,朝著車流的某個盡頭看。
只要抬眼,玉蓮發(fā)現(xiàn)總有一些盡頭等候在那里。
突然,一輛褐色的別克君威,停在玉蓮側(cè)面一個斜角上。玉蓮感覺這車就是曹洪的了。果然,曹洪那老成的、并不很高大的灰色身影,從那車?yán)锔〕鰜?,誰也不看地直嚷著:“戳胎了,戳胎了!”一邊嚷一邊還忙不迭翻開后備箱蓋子,將后座上亂七八糟的東西往后備箱塞。顯然,那是剛才換輪胎時,曹洪一古腦兒地扔在后座上,還沒來得及重新整理到后備箱的。楊洋和翟穎即刻忙著幫曹洪清理后座,玉蓮則走過去,不知道做什么地只站著看他們。然后,楊洋先坐進去,坐在曹洪身后的座上。接著翟穎也坐進去,坐在楊洋身邊。玉蓮看著車?yán)锏娜?,意料之中又所料未及似的猶豫了一下。
“你就坐在前面吧,副駕的位置給你了?!钡苑f笑嘻嘻地對玉蓮說。玉蓮也就頭一低,身子一移坐了進去,坐在曹洪旁邊的副駕上。順便,玉蓮看了曹洪一眼。曹洪眼睛直視前方,并不回看她。玉蓮合起眼簾,嘴角微微揚了一揚,也就默不做聲。
曹洪重新啟動車子。楊洋問曹洪:“你聽出我是誰了,就答應(yīng)來接了?”
曹洪說當(dāng)然當(dāng)然。
翟穎乘火打劫似的也說:“那我的聲音你聽出來沒?”
曹洪說聽見了都聽見了。
“你們的聲音,我一聽就聽出來了?!辈芎榻K于轉(zhuǎn)臉看了看玉蓮,“是吧,玉蓮?”
玉蓮此刻才無聲地笑了。她想,自己根本沒對著楊洋的手機說過話,曹洪怎么可能聽見她的聲音?而且,自己也是最后一個知道他會來接她們回去的,是楊洋先聯(lián)系的曹洪罷了。曹洪卻對玉蓮也搭車這件事情,不表示絲毫的驚訝。想到這里,玉蓮回頭對翟穎說:“你也真是,說什么他的車是黑色的,黑色褐色,的確差不多,但是也能看出來不一樣的吧?!钡苑f在那里似懂非懂地“嘿嘿”直笑。玉蓮想翟穎這個人連笑都是怪模怪樣的,真受不了。玉蓮覺得,翟穎也許是故意,那么楊洋呢,她怎么也沒什么表示,難道也是揣著明白裝糊涂嗎?“反正現(xiàn)在,”玉蓮心想,“可以確定無疑,曹洪這車是褐色的了?!?/p>
曹洪在高速上將車開得飛快,還一會兒變道一會兒變道的,要是前面誰的車慢了擋道了,他都會毫無顧忌地按喇叭,似乎很急很路霸。玉蓮揣摩著,曹洪這么急地開車,接下去興許會有什么更要緊的事情。有一陣子,曹洪一邊開車,一邊還翻著一個小本子。那個小本子上,玉蓮猜他也許記著一些電話號碼。
“怎么戳胎了呢?”忽然,楊洋耐不住寂寞出聲問道。
“激動呀!”曹洪邊開車邊回答,邊繼續(xù)抓空瞅瞅小本子。他一心幾用。至始至終,玉蓮余光看到他滿臉緋紅,似乎很熱?!罢娴暮芗樱愦螂娫拋?,一激動腳都軟了,都踩不及剎車了。”
翟穎馬上接著說:“還沒干活呢,怎么腳就軟了?”
此話一出,翟穎自己先笑了,還引得玉蓮也“噗嗤”一笑。玉蓮想,翟穎真是太厲害了,說話老是一箭雙雕,而且總能扯到“那些”事情上去。自己也是,怎么一聽就想到那事兒了呢?
曹洪也樂呵呵的,說:“是呀,楊洋來電話了,腳自然就軟了,輪胎一斜,就被一塊大概用來修路的石頭戳了一個洞。很猛啊,看來這輪胎不能補了要報廢了?!?/p>
玉蓮坐在前面不用回頭,就知道楊洋一定笑得很舒心。楊洋問曹洪:“不會吧曹洪,你是不是謊報軍情???會不會早就戳了胎了?”曹洪說:“天地良心,你們看看我這額頭,汗可是一把一把的!”玉蓮笑著扭頭,看到曹洪的額角還真沁著粒粒細小的汗珠,一把一把倒不至于。玉蓮想象著曹洪當(dāng)時怎樣手忙腳亂地將后備箱里的備胎拖出來,然后再把破了的那個輪胎換走。想畢,玉蓮嘆了一口氣:“這天氣昨兒個還冷得要死要活,現(xiàn)在咋就突然這么熱起來了呢?”
“一激動,就更熱了。”曹洪緊跟著說了一句。
翟穎繼續(xù)說曹洪:“你接個電話就激動成這樣,還戳了胎了,是不是想訛我們呀?”曹洪說:“哪里哪里,這不是你們難得打電話給我,我才激動的么,晚上怕是又要睡不著了……”玉蓮聽了,忍不住回頭對楊洋說:“是你打電話叫他來的。這下,你罪孽深重了,趕緊想想補救的法子吧?!?/p>
翟穎卻道:“曹洪,你以前什么時候睡不著過?為誰呀?老實交代哦!”
“這個……”曹洪吞吞吐吐的,不知道怎么回答妥當(dāng)了。他看了玉蓮一眼,隨即拿起手機開始撥號?!澳銈儾恢溃夷强墒侨烊箾]睡好?。 ?/p>
“夸張得一塌糊涂。那你這回,要九天九夜睡不好了吧?!睏钛蟛灰啦火?。
“是啊是啊,三位美女……喂!”曹洪撥通了電話,忽然揚聲道:“你們現(xiàn)在哪里?哦,還在那個地方?好,待會兒我就過來。我就過來我就過來,不耽擱了,你們先點菜。就這樣,我開車呢,在高速呢,先掛了??!”
“你們都回單位嗎?”曹洪回頭問楊洋。沒等楊洋回答,玉蓮就說:“她們是回單位,我不是。你只要下了高速將我放到公交車站就行了。”曹洪立即說:“這哪行,既然來接了就要把你送到家,你家在哪條路我送你過去?!庇裆彶辉俪雎暎硎灸S。翟穎馬上報出了玉蓮家所在的馬路名號。那條路在當(dāng)?shù)睾苡忻麣?,曹洪一聽就明白。熟的熟的。曹洪說。曹洪一邊開車一邊又打了個電話,問對方到了沒有。也不知道問的是誰。他還頻頻按喇叭,讓前面的車輛乖乖讓道,左轉(zhuǎn)右轉(zhuǎn)的,所有操作不亦樂乎。
“真不好意思,耽擱你了。”趁間隙,玉蓮淡淡地對曹洪說。
“沒什么的。”曹洪匆忙中看了看玉蓮?!澳哪茏屇愠斯换厝ィ@我也說不過去,對吧?”玉蓮不答,她覺得曹洪其實對哪個女人都不錯。不過那次在歌廳的情形,玉蓮總是想起來覺得奇怪,怎么曹洪喝醉了就那樣了呢?怎么不逮著別的女人發(fā)酒瘋?cè)ツ兀侩S即,玉蓮想到一個問題,那就是,那次曹洪醉酒后對玉蓮特別親昵的情形,翟穎和楊洋有否注意到呢?她倆當(dāng)時有沒有在場?
到玉蓮家那條路了,玉蓮準(zhǔn)備下車。曹洪笑著說:“玉蓮,把你送到大門口,就不送你到家里了?!?/p>
翟穎立即道:“曹洪,你得送玉蓮上去呀。不過,你要是送到她家里,事情就弄大了哦?!庇裆徱宦牭苑f這語氣便有些厭惡,不屑接這話茬,只微笑著對曹洪說:“謝謝你?!睜柡螅指笞系乃齻z道了再見,就毫不回頭地轉(zhuǎn)身進了小區(qū)大門。玉蓮聽見曹洪的車急速轉(zhuǎn)了個彎,又踩了油門開走了。
玉蓮再次直接去門房對面的信箱室。她的心既期待又悵惘似的。玉蓮抬眼看見別人家的一些信箱口,安插著好多塞不進去的書報雜志,心想,這下郵遞員是來過了的。玉蓮拿出自己家的信箱鑰匙,爾后打開,發(fā)現(xiàn)里面仍空無一物。
“也該來了呀,怎么還是空的呢?”玉蓮自言自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