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靜的清晨,聽得見清脆的鳥叫,鎮(zhèn)子卻仍在安眠。他立在窗前,托著一杯咖啡,安靜地看著屬于他的花園。一點(diǎn)點(diǎn)天光扯開了地平線的陰霾,玫瑰白色的花瓣流淌著暗藍(lán)色的詭異色彩。他微笑,是的,不愿意錯過每一個如此對望的清晨,他眼底飽含深情,他想就這樣讓這份愛傳遞,隨著咖啡的香氣,隨著花朵綻開的香氣,他要在每一天的開始,告訴這些花草他有多么多么的愛它們,勝過了一切,一切的一切……
“幸?;▓@,不會再有更合適的名字。”女人曾這樣說。
女人的笑容靜止在一幀幀的相框里,從容不迫的微笑,微微挑起的眉毛,嘴角溫婉的弧度——她是漂亮的女人,是她給了這個花園如此充溢著幸福的名字。
“哦,我有多么多么的愛你……”他拿著干凈的棉布小心翼翼地擦拭著相框。
他的家安在了海邊的一個小鎮(zhèn),因著一年總有三百天的陽光,這里雖然不過是地圖上一個偏僻的標(biāo)識,卻吸引了無數(shù)的人來人往。隔著石子海灘是一條寬闊的大路,他每天吃過早餐都會抱著安娜坐在路邊的椅子上,眼前是無盡的大海。
安娜是一只貓,女人生前最愛的貓。可是它越來越老了,開始掉毛,牙齒脫落,腳也無法平穩(wěn)地行走,他仍舊每天抱著它出來,一如女人在世的時候所做的那樣。
固定的時間,固定的位置,也許還有著固定的情緒——不說話,只凝視前方。
那一年他只有七歲,女人帶著他獨(dú)自開著車來到了這座鎮(zhèn)子。
推開掉漆的門,涌出來一股子濃厚的灰塵味兒,嗆鼻子,女人用手在面前晃了晃:“怎么樣?這就是我們的家?!?/p>
他的手掠過淡綠色的墻壁,指尖抹上了灰塵,卻莞爾一笑:“我喜歡,我和你的家?!?/p>
“嗯,”女人轉(zhuǎn)過身開心地抱起他,“你能喜歡,我真開心,這是外婆留給我們的,誰都不知道?!彼器锏卣UQ?。
“只有我們兩個人么?”
“當(dāng)然,就我,還有你?!?/p>
這是一幢舊式的三層小樓,樓前有一小片空地,無人料理,雜草叢生,一株玉蘭種在墻角。他們母子兩個人用了差不多一個月的時間收拾了房子,刷上了新漆,添置了家具,平整了空地,買回了花苗和蔬菜種子。綁好了信筒,當(dāng)他們牽著手站在大門口,不約而同大聲地笑了,聲音里充滿了自由的放肆。這是屬于他們的一片小天地,安靜,肆意,充滿溫暖,且永遠(yuǎn)不會被打擾。
“媽媽,過一段時間花園里的花都要開了,我想應(yīng)該給花園取個名字?!?/p>
女人歪著頭,想了想:“幸?;▓@,不會再有更合適的名字?!?/p>
他明亮的大眼睛,浸著水,女人撫摸著他柔軟的發(fā)絲,笑。
這是一段多么快樂的日子,如同人之初懵懵懂懂之間,真真正正的無憂無慮。女人穿著寬大的白紗裙子,光著腳在房子里走來走去,他聽得見她低聲哼著的歌,聞得見從她身上飄過來的玫瑰的味道,又是疏離,又是親密,是抬眼看得見的月亮,摸不到。
女人和他并不同鎮(zhèn)子上的人過多往來,除了購買食物和用品,他們決計(jì)繼續(xù)著隔絕的生活。見了外人不說話,別人只當(dāng)他們是怪胎,是啞巴。他們會在有月亮的晚上,一起穿梭在鎮(zhèn)子上靜靜的街道,無人打擾。月亮透過樹,斑駁的影子落在她身上,是最細(xì)密的繩索,纏繞著她,使她成了光和影的囚徒。
這個時候,整個鎮(zhèn)子屬于他們,整個世界是他們的。
乘著清涼的晚風(fēng),她松開他的手,哼著熟悉的旋律,跳起了舞。她真是美,美得不真實(shí),像是個假人,她是在想念,并透著蒼涼的絕望。他坐在草地上,直直地看著,“她是這世界上最美的人,恰巧又是我的媽媽?!彼麕е院赖男σ狻?/p>
她教他唱那首歌,教他怎么樣培植最好的白玫瑰,她也讓他看擺在墻角的畫,她曾經(jīng)是美院的高才生。
那是一段在云端的日子,軟綿綿,輕柔柔,是不會消散的霧靄,是不想醒來的夢境。他原本以為真的可以這樣子過到死——他的媽媽先離開他,他也不會獨(dú)活,也一定要和她一起去那個世界,她和他是不能分開的,誰都不可以。
一年后,鎮(zhèn)子上來了一個流浪漢,他們白天常常聽見他拉琴的聲音,手風(fēng)琴的音符從廣場那邊飛來,越過柵欄,撲棱棱的像是無數(shù)只靈巧的鴿子闖進(jìn)了花園。他第一次有了想去看看除了母親之外的人的沖動,因?yàn)樗l(fā)現(xiàn)母親站在玉蘭樹下,隔著柵欄看著對面不遠(yuǎn)的小廣場。午后的陽光柔和地給她的身影鑲了一圈閃亮的邊,深褐色的頭發(fā)搭在裸露的肩膀上,她仍是這樣的美。
這天的傍晚,仍舊是迎著將要落下去的夕陽,他們靜靜地吃著晚餐。
“你說,”女人喝了一口湯,突然停下,“你說你怎么從來不問問他?”
“他?——是說誰?”他心里知道女人指的是他的父親,但卻本能地佯裝糊涂。
女人低下頭繼續(xù)喝著湯:“喜歡和我一起的日子么?”
“喜歡。”
“那——你不想改變?”
他吃驚,惶恐地看著女人的眼睛。
女人愣了一下,微笑著伸出手摸了摸他的頭:“不會改變的,只有我和你。”
那晚他失眠了,分明地感受到了不知何來的威脅,茫茫然,看不見,又摸不到,光是嚇,都要嚇?biāo)廊肆恕E说母杪暼耘f在各個房間里飄來蕩去,如同每一個寂寥又溫暖的晚上,對,是溫暖,是相依為命的溫暖。在他仍不知道何為世界的廣袤的時候,他已經(jīng)知曉,在這樣一個空間,這樣一個時間里,他只有她。
可她呢?他不敢這般篤定。
母親這樣的美,她又給了自己這么多的愛。那些花草樹木長得如此的繁盛,在夜色的籠罩下,它們悄悄地翻墻看了很多住家的院落,都不如他們的,那些人有著太大的世界要去闖,有著太多的事情要去做,不像他們母子,只是守著這樣一個院落,只是陪伴彼此。
女人仍舊每天幾小時地作畫,把畫作寄出去,幾天后會在信箱里收到一封信,里面裝著幾張紙幣,這是維持他們生活的唯一來源,好比連接母體和嬰兒的臍帶,這一點(diǎn)點(diǎn)養(yǎng)分傳送過來,他們就這樣無憂無慮地生活了。
她工作的時候頭發(fā)挽起來,吊得高高的,露出天鵝一樣的脖頸,神情專注,優(yōu)雅得無以復(fù)加。而他就是在一旁煞有介事地模仿,左畫一筆,右畫一筆,竟無師自通了。母親顯然對此是開心的,她的孩子理所應(yīng)當(dāng)像他的母親,不單單是相似的面容,她還要他的全部。這樣強(qiáng)大的占有欲連她自己都害怕,并因此產(chǎn)生了無限的愧疚,可是在這個偌大的世界,他們彼此擁有,不能分割,這一點(diǎn)占有的想法想來也是應(yīng)該的。他心里也歡喜萬分,面前畫布上的大塊顏色竟然又讓他們母子親密了不知幾分,這有多么美好!
“我去郵寄這個,你在家等我?!迸藫Q上了深藍(lán)的長裙、紅色的高跟鞋,踩著兩團(tuán)火焰出去了。
他在畫板前停下來,探出頭,看著母親的背影出了小院。
直覺這東西太可怕,他不過八九歲大小,卻天生敏銳過了頭——母親本來是大海般的一汪藍(lán),如今卻燃著了火。他的心里惴惴,扔掉了畫筆,甩在白色的畫布上,一抹鮮紅。
他決計(jì)以靜制動,靜靜地等待,他不相信女人會就此離開。他是她的兒子,是她把他從原來的家里偷偷帶出來的,離開了那個可怕的男人,他才能活下來。他忘不了那一個傍晚,這個女人悄悄地進(jìn)了大門,只和他說:“別怕,我是你媽媽,你想和我走么?”
他望著那雙大眼,該是陌生的,但他理所應(yīng)當(dāng)有一個母親,人人都有自己的母親,她如天使一樣來解救他,他可以再也不必忍受男人的滿身酒氣,也不必再忍受男人隨手扔過來砸向他的任何東西。他點(diǎn)點(diǎn)頭,女人抱起了他,他聞得見她身體上散發(fā)的清香。這份眷戀原來早就有了,早就在他的心里生了根,即便是在這些年里,母親這個人是缺失的,但對于在母親身上附著的愛和幻想?yún)s從未遠(yuǎn)離他。
而今,他分明又感受到了威脅,源自于那個失眠的夜晚,而他不過是一個孩子。
女人在夜里回來了,郵寄東西并不要那么久,可他仍舊欣喜異常,飛奔上去抱住了她。晚飯的時候,他們都很開心。
此后的日子,女人仍舊每天侍弄花木,作畫,仍舊哼著歌,在房間里光腳走來走去,生活沒有任何改變。他也漸漸地安了心,那種茫茫然不知為何的恐懼也逐步消散,仿佛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是孩童的善忘,還是更為深刻的銘記,蓋著一層?xùn)|西只當(dāng)是掩護(hù)?他那時候并不明白。
流浪的人仍舊每天出現(xiàn)在小廣場,他和廣場上的鴿子為伴,男孩子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他掰碎了撒出的面包屑,于是,恩情在人和鴿子之間做了場交換,他們成為了朋友。鴿子“咕咕”地叫著,在他的身邊搖晃著踱來踱去,做他不會背離的聽眾。
“你覺得這音樂好聽么?”
女人的聲音從身后傳來,他茫然轉(zhuǎn)身,看見了她遠(yuǎn)眺的目光。
“其實(shí),我認(rèn)識他?!?/p>
他有些懵:“是么?”
女人淡淡一笑:“你不知道的。”
的確,孩子怎么可能知道她的往事。但瑣瑣碎碎的,間或從別人的嘴里聽來了幾分,慢慢地拼湊,也湊得上一個較完整的印象。
她曾經(jīng)是美院的高才生,是為了色彩而生的美麗女人。唯一的缺憾來自于她莫衷一是的身世——她是孤兒,且沒有任何的親人。至于如何同他的父親相遇,原因也很蹊蹺,他的父親恰恰是收養(yǎng)他母親的家庭的大兒子。即便不是真實(shí)的兄妹,但好歹也是有了名之為兄妹的關(guān)聯(lián)。而他就是這對“兄妹”的孩子。他那時還并沒有什么詫異的感覺,因?yàn)榇驈囊怀錾?,他就生長在怪異里。他沒有見過母親,爺爺在一次車禍中喪生,父親和他雖然幸存下來,但是從那之后父親一直酗酒,醉了還會打他。至于母親為什么生下他就不見了,他并不知曉原因,甚至很抗拒去思考這個問題。
他堅(jiān)信他不是被拋棄的。
“要是你覺得這音樂好聽,我請他來,給你做老師,來教你,好不好?”女人笑著繼續(xù)說。
小孩子,是孩子,也不是孩子。他懂得這個想法背后的含意,可他的媽媽卻不知道這一點(diǎn),她的臉上仍是溫柔的笑意,也許他在她眼里,不過是一件簡單到無以復(fù)加的玩具,是一汪可以見得到底的水。
“嗯,好啊?!彼餐瑯拥匦χ?。
女人開心地轉(zhuǎn)身回了屋。他收起了笑,看著遠(yuǎn)處廣場上熙攘的人群。一個冷靜的小間諜。
流浪人如約而至,并不像想象中那般邋遢,很顯然這是女人的功勞。三個人一同用餐,他表現(xiàn)得很乖巧,餐桌上安靜,且有問必答。他不得不承認(rèn)成熟的男音很悅耳,男人的舉手投足都充滿他一個孩子無法企及的魅力,他感受到了一點(diǎn)自卑在心里萌芽,第一次想要迫切地長大。
“我們會一起學(xué)習(xí)得很愉快的?!彼采斐鍪置嗣念^,一如他母親的動作。
到了晚上,男人沒有離開,而是去了三層的閣樓。他看著母親取了被子陪著男人上了樓,抿了抿嘴唇。
就這樣,他的世界里多了一個人,但一切似乎沒有太多改變,男人吃過晚飯就上樓,女人則仍舊住在二樓的房間,晚上會唱歌,也會拉著男孩繼續(xù)在夜晚的城市行走。男孩的心里再一次地趨于平靜,如果——某種程度上的妥協(xié)可以仍舊維持舊夢,那么有些小委屈或者小不適也是可以被理解和接受的。他回了臥室,破天荒第一次關(guān)上門,月光直直地照射進(jìn)來,清冷的藍(lán)色籠罩著他。
如果說是什么打破了這點(diǎn)平靜,他深深地埋怨自己,埋怨自己的好奇心,埋怨自己從小就不踏實(shí)的睡眠。偏偏會醒來,是偶然么?也許,但保不齊之后他仍會發(fā)現(xiàn)。他忽然夜半醒來,下意識地伸手摸著旁邊的桌子,空空的,并沒有一杯水。也許是她忘記了。他起身,光著腳,極力不發(fā)出一點(diǎn)聲響,摸著黑想去廚房。
抬眼卻看見上樓的樓梯口透過微弱的光,窸窸窣窣的聲音傳過來。他停下,仔細(xì)分辨,聽出了女人的聲音。
“我想他,我還是會想他,盡管一切早就結(jié)束了,只是我越來越不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怎么會成了現(xiàn)在這樣的結(jié)果?!迸说穆曇艉艿?,有些發(fā)顫。
“你真是糊涂了,他也是。可你們共同犯下的罪,又這樣隱瞞這么多年。是你不該一開始就騙他,他怎么能原諒你,原諒那個人?你們碰巧都是他最愛的?!?/p>
“如果不是因?yàn)樗蜻@孩子,我不會回去?!?/p>
“他該是故意的,就為了讓你能回去。”
“可他錯了,沒料到我只是偷走了小不點(diǎn)?!迸松硢〉匦α诵ΓS即咽了下去,只聽得喉嚨里幾聲咕嚕。
“看來都是一些傻子,早知道忘不掉,就別去害人,害了人,你們又這樣,還要拉上我做墊背,拉這個孩子做掩護(hù)?!?/p>
女人伏在男人肩上哭,男人扶起她,隨即兩個人擁吻。
“我一直不敢問你一句話,”男人突然不說,停了半句。
“那你還是別問了?!迸宋橇怂念~頭,“不會有結(jié)果?!?/p>
他透過樓梯間的縫隙靜靜地看著這一切,震驚又迷惘,是的,果然母親來找他不是因?yàn)橄胨?,不是因?yàn)閻鬯?,他也許只是個可以聊做報復(fù)的籌碼。他轉(zhuǎn)身慢慢地下樓,不去聽那些充滿愛欲的聲音隱隱地傳來。在他尚不能了解這一切的時候,他莫名地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這樣的冷靜,似乎一瞬間長大了。雖然這幾年里,他們之間的曖昧他并非看不到,可他寧愿相信母親只屬于他一個人。
“我想找一個模特?!彼趲滋熘蟮脑绮妥郎贤蝗徽f道。
“去哪找?”
“不知道,是個女人就可以?!?/p>
女人抬起頭看著十三歲的兒子,這幾年來,她似乎忽略掉了什么。
男孩起身,他原來已經(jīng)這么高。
“你要一個人出門?”女人跟在他后面問了一句。
男孩頭也沒回。
“他總會長大?!彼犚娔腥说穆曇袅淘谧约旱纳砗?。
他總是會長大,大到不再會是她一個人的寵物,女人像是撿了一條流浪狗一樣解救了他,他一直心懷感激,他感覺自己到了離開的時候,不,只是短暫的離開,只是短暫的,如果他不走,勢必一些他不想知道的事情會讓他知道,也許這是屬于他的宿命,只是那時他并不知道什么是宿命。
他不再去見女人,他知道有人照顧她,幫她一起打理花園。他開始了在寄宿學(xué)校的枯燥生活,像是一座孤島,他是一個許久未見生人的魯濱遜。
“真是個怪胎,他什么都不知道!”
別的人對他議論紛紛,他曾經(jīng)被女人所指自豪的一切在現(xiàn)實(shí)中竟如此脆弱不堪。他的語言,他的行為,他所知道的,都不同于那些和他一般大小的孩子。唯一略好的,就是他的畫。他越發(fā)沉默寡言,除了吃飯睡覺,不走出畫室。
那些石膏的女體都很美,圣潔,像是不能觸碰。他卻總是在這些無生命的物體背后看見她的身體,僅僅不過是樓梯縫隙間的一瞥。他熟悉別的女人,來自于路邊等待客人的女人,可他卻無法熟悉她。
母親的身體,他該不是陌生的,曾經(jīng)有那么十個月他就在她的身體里面。可現(xiàn)在,卻不同了,他出生了,再難回去。
每三個月,他會收到一筆錢,數(shù)目不大,僅夠支付生活費(fèi)。這是他和母親之間的臍帶,一點(diǎn)點(diǎn)養(yǎng)分傳過來,他就這么活了。
在十八歲生日的那天,他收到一封信,打開,里面有一張車票,還有一張照片。他突然停住,抬起頭,閉上眼睛仍然能夠感受到陽光穿透的那一片明媚,之后帶來一點(diǎn)暈眩的不適。他沒有向任何人告別,只帶走他最初帶來的東西,用那張車票在夜半離開這個城市。十幾個小時之后,他在車站見到了她,還是那身舊舊的藍(lán)裙子,他抱起她朝著回家的方向走。
“放下我吧,到了門口了?!?/p>
“你弄好了么?”
“不是看見那張照片了么?”
他放下她,她卻在墻角看見了一只很小的貓。
那片玫瑰開得很好,映著遠(yuǎn)處山坡蔓延的綠色,白云朵朵投下淺淺的影子,一片祥和的平靜。
“媽媽,還是我在你的身邊?!?/p>
女人笑著,抱著他,頭靠在他的胸膛,她的兒子已經(jīng)這么高了。
“是他威脅我的,我也沒有辦法,那一年你還很小,很小,他知道了那件事,就是車禍那件事。”
他嘆了一口氣:“我都知道了,我不是你和爸爸的孩子,你卻和爸爸一起殺死了我的親生父親?!?/p>
她突然抬起頭看著他,他一臉平靜。
“都過去了?!?/p>
“會么?”
“只要我們一直守著這個花園?!?/p>
陽光變得強(qiáng)烈,直直地落在他和安娜的身上,安娜瞇著眼,蜷在他的懷里。它是一只貓,卻有著如同修女般的圣潔和孤獨(dú),他的手輕輕地拍著,一如他的嬰孩。
他起身,抱著貓慢慢朝著家的方向走。身邊熟識的人熱情地和他打招呼,他微笑地點(diǎn)點(diǎn)頭作為回答。
時隔多年,他成了鎮(zhèn)子上的一張名片,他的畫讓更多的人知道了這處同山海相連的清幽之所。在他的筆下,每一個季節(jié)里,這座城市都是浪漫而美麗的,這美麗之中有讓人無法割舍的甜膩,是小時候最喜歡吃的糖果,媽媽說吃多了對牙齒不好,可他還是忍不住,那味道存在口腔里,存在記憶里,多年之后,他的畫又讓他重新地記起來了。
別的人夸贊他的才氣,也有人詆毀他的神秘,他只微笑作為回答,這使得他的信眾們對他越發(fā)地喜愛。他仍舊住在那個小院里,并不走出這座城堡,寡言,優(yōu)雅,每天會花半天的時間侍弄花園。
他獨(dú)自生活,唯有那只貓陪伴。
兩年后,他被發(fā)現(xiàn)死于自己的臥室內(nèi),是自殺,面朝著花園。最初的發(fā)現(xiàn)者是郵遞員,他說他推開門,看見畫家坐著,歪著頭,半睜著眼睛,身下是干涸掉的血,懷里抱著一只死貓。
很多人猜測他的死因,警方公布是自殺而并非他殺,雖然不知道自殺是因?yàn)槭裁?,但是作為案件可以就此了結(jié)。他的信眾們從四面八方趕來,他的死亡鑄就了一個傳奇式的結(jié)尾,也許這樣的死是如此的恰到好處,謎一樣,也就讓人們就此記住了他。
他和他的貓安葬在了一起,是他的住所對著的山坡公墓,這樣他仍可以每天注視他的房舍,這樣的構(gòu)思是追思會集體通過的方案,他沒有一兒半女,所以后事的安排都是由這些與他不相干的人經(jīng)手。
下葬的那天,細(xì)雨蒙蒙,連不熟悉他的人也為著他神秘而孤單的生活而感到難過。的確,在他們看來,這個天才一樣的男人,俊朗,寡言,寂寞,沒有愛情,沒有子女,抱著他的貓,慘淡離世。
他的房舍被當(dāng)?shù)氐臋C(jī)構(gòu)接管,保持了原樣,將其化為可以供人參觀的景點(diǎn),在他去世后的一周年正式開放。他經(jīng)常畫的花園被小心地圈起來,細(xì)細(xì)的鐵絲上垂著幾只薄木片,是他的畫作小影。那些房間保持原貌,被想當(dāng)然地劃分為工作區(qū)和生活區(qū)。
好景不長,幾年后,玫瑰田日漸凋敝,為了不影響正常開放,管理處打算請人重新規(guī)整這片花園,連同其他的花木一并重新種植。
“會有人發(fā)現(xiàn)么?”
他回身看了一眼女人,笑了笑,仍舊一鍬土、一鍬土地蓋上去。
“會么?”女人又問了一句。
“是他自己該死,要是我在,我會動手?!彼鋈宦犚娏伺说某槠厣肀е?,“他自己碰死的,你推他一下不算什么,是他不小心?!?/p>
待事情完畢,那一片玫瑰重新被移植。
她靠著他:“我是個罪人?!?/p>
“我才是……媽媽,我會陪你,一起。”他吻著她,“其實(shí)我從最開始就希望他死?!?/p>
案件無法追查,誰都不記得小鎮(zhèn)上來過的那個會拉手風(fēng)琴的男人。那具尸骸早成了白骨,顱骨有一處傷痕,但卻沒有任何可以證明身份的東西。另一具尸骸被發(fā)現(xiàn)埋在了玉蘭樹下,經(jīng)鑒定是女性。
那日清晨,他仍舊起來煮一壺咖啡,對著晨曦的花園啜飲。安娜卻還在睡,不動。他俯下身才發(fā)現(xiàn)它已經(jīng)死了,杯盤掉落地面摔個粉碎,他抱起安娜。
于是畫家變得更加神秘,亦正亦邪,誰也說不清。之后鄰居把這件事傳得更邪乎了,說會在半夜聽見有人在房間里走動,還有女人低低的歌聲,早上還會從房間里傳出咖啡的香氣,一如畫家在世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