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宏圖
溫州瑞安高腔源于南戲“弋陽腔”,前人已有定論,如清末民初黃一萍《溫州之戲劇》“高腔班”說:“清初尚昆劇,后乃盛行弋腔,即俗呼‘高腔’。其于昆曲,仍其詞句,變其音節(jié)而已?!敝吝t流行于清乾隆年間,乾隆平陽張綦毋《船屯漁唱》“兒童唇吻葉宮商,學得昆山與弋陽。不用當筵觀鮑老,演來舞袖亦郎當”云云可證。張綦毋,字大可,號潛齋,溫州平陽縣人,乾隆貢生,著有《潛齋詩鈔》《船屯漁唱》等。這里描寫的是平陽某唱弋陽腔和昆山腔的“小兒班”的演出情景。與張綦毋同時的楊蔚亭《楊蔚亭詩稿》也有一首七律詠“小兒班”演出弋、昆二腔,曰:“檀板聲中盡少年,梨園子弟舞翩翩。衣冠儼具成人狀,綽約初疑降謫仙??趲橄愀铇犯銚u花步蹴金蓮。霓裳一曲天仙子,暫落紅塵結勝緣?!?/p>
嘉慶時,瑞安高腔漸興,時人周衣德《永嘉雜詠》“王魁南曲擅無雙,榜禁森嚴溯渡江。一自紅羊遭浩劫,新聲換作弋陽腔”可證。所謂“紅羊浩劫”,典出宋柴望 《丙丁龜鑒》,謂國家凡遇“丙午”(屬火,紅色)、丁未(屬羊)即遭厄運,此處指時遇“太平天國”起義,雖非發(fā)生在這兩個年份,但發(fā)起者是洪秀全、楊秀清的“洪、楊”,亦補附會為“紅羊劫”。
道光年間則盛行,道光二十九年(1849)梁章鉅就養(yǎng)于溫州時,曾目睹了其時溫州一帶包括高腔在內的“花部”戲曲的盛況,并將它寫入自己的《浪跡續(xù)談》卷六中。他說:
劇場有南戲、北戲之目,不過以曲調分,近人有文班、武班之目,文班指昆曲,武班指秦腔。則截然兩途矣。余金星不入命,于音律懵無所知,故每遇劇筵,但愛看聲色喧騰之出,……比年余僑居邗水,就養(yǎng)甌江,時有演戲之局,大約專講昆腔者,不過十之三,與余同嗜者,竟十之七矣。[1]
其中“聲色喧騰”云云,系指“花部”高腔、亂彈一類的劇目。從這段記載中還可知當時溫州昆腔戲已演不過高腔、亂彈戲,喜歡看昆腔戲的觀眾只占十分之三,而喜歡看高腔、亂彈戲的則占十分之七可證。
清末,瑞安一帶高腔戲仍演出不斷,如時人楊青詠“弋陽調”云:“新聲變徵更悠揚,挾瑟如聞秦趙娘。有女同車都且美,翱翔一笑佩將將。”注云:“濃妝少婦乘坐車中,前一婦人拉車,后一車夫推送,對唱‘弋陽調’ 相戲謔?!保ㄒ姟稐钋嗉罚┯株愖痉?《王雪牧招飲賞菊兼聽南詞》:“高呼昆弋腔彌古,低唱灘黃韻更新。”(詳前)此處的“弋陽調”“弋腔”云云,均指瑞安高腔。
瑞安高腔以溫州、瑞安、平陽為中心向四方輻射,北至溫嶺、臺州,西至麗水、松陽,南達福建福鼎、霞浦一帶。其中又以瑞安一帶最流行,故又有“瑞安高腔”之稱。其唱法分“四平高腔”和“八平高腔”兩種。四平高腔不用管弦樂伴奏,只用幫腔,以板鼓按節(jié)拍,與寧海平調接近。八平高腔用笛子、胡琴、嗩吶、單皮鼓等伴奏,當是后來加進去的。演唱方式為“一唱眾和”,如七字句,句尾一字或三字由后臺或樂隊幫唱,俗稱“夾燥塔”。以自然發(fā)聲為主,音調激越、古樸、粗獷。幫腔時有翻高八度,尾音往往呈下滑音,同時鑼鼓幫扶。腳色分老生、大花、小花、正生、老旦、正旦、青衣旦、文武小生等。
自晚清到民國,瑞安高腔班可考者,清中葉有“老祥云”,來自福建,稍后又有“新祥云”;清光緒年間有“老錦云”“老榮升”“新三星”;民國期間有“大玉麟”和“阿柳班”。民間有“高昆亂彈,和調討飯”之諺,又有“一高二昆三亂彈”之說,可見高腔在溫州傳統(tǒng)戲劇中居首位。本地還有一個不成文的行規(guī):高腔班和別的戲班一起演出,如高腔班未“開鑼”,其他班不得搶先“開鑼”演出,可見同行對高腔的尊重。
瑞安高腔劇目,有文戲、武戲、花戲之分,所謂“花戲”是指亂彈戲。據(jù)沈不沉《溫州戲曲史資料匯編》統(tǒng)計,“老祥云”班常演劇目約有本戲60 多個,折子戲20 多折。常演劇目有《紫金鞭》《鳳頭釵》《鐵冠圖》《高唐州》《雷公報》《循環(huán)報》《紫陽觀》《報恩亭》等,折子戲有《宜秋山》《北湖州》《貂蟬拜月》《訪白袍》等?!袄舷樵啤卑噙€有自己獨創(chuàng)的劇目《拜天順》,演明英宗時禮部侍郎樂清章綸下獄故事。另據(jù)溫州“藝人之家”昆曲老藝人黃民生等于上世紀60年代初介紹,至清末民初,“老祥云”與“新祥云”兩班尚擁有30余本高腔戲,主要有《鳳頭釵》《雙合緣》《都是命》《鴛鴦帶》《鐵嶺關》《古城記》《白門樓》《三元記》《琵琶記·觀畫》《鐵冠圖》《白羅衫》《搖錢樹》《鹿臺》《白鸚哥》《黃金印》《送米記》《啞背瘋》《花亭會》《三六莊》《雙胞記》《合鏡緣》《高唐州》《天官圖》《定太平》《雙玉魚》《雙金錢》《鴛鴦盆》《兩狼山》《劉鐵嘴打卦》《紫金鞭》《龍鳳球》《花鴛鴦》等。此外,尚能演《西廂記》《牡丹亭》等昆腔戲。
上述高腔班的演出活動,《張?日記》頗多記載,例如:光緒二十四年正月十七日看“老錦云”班演《朱仙鎮(zhèn)》云:“在仙巖寺午飯,飯畢遂到華光廟看戲,班系‘老錦云’,方演《朱仙鎮(zhèn)》。閱半本后始乘舟回?!蓖甓露湛础袄蠘s升”班演出云:“晚有微雨,又去看戲。是夜演《柳樹精》新戲,頗曲折,現(xiàn) 《聊齋志異》中 《畫皮》一折相似,頗堪娛目?!惫饩w二十八年正月十七日看《雷公報》《循環(huán)報》演出云:“本日陶尖殿有戲文,下午同云薈至陶尖殿看戲。是日正本演《雷公報》,頗可娛目。其《八蠟廟》一出,亦有聲有色。晚至麗生表弟處吃新年酒。旋同麗生、云苓、小竹到陶尖殿看戲。正本演《循環(huán)報》,歌泣淋漓,尤堪擊節(jié)?!惫饩w三十二年八月初三日看“老祥云”演《合錦緣》云:“燈下便過五三房,坐談片刻。又到顯應廟看‘老祥云’ 班演《合錦緣》正本,頗足娛目,九點鐘始回。”宣統(tǒng)元年看“老祥云”演《龍鳳球》云:“下午諸兒及館徒均去看戲,……班系‘老祥云’。燈下復到地主廟看戲,正本演《龍鳳球》,乃新串演者。”同年八月廿六日再看“老祥云”演《高唐州》云:“晨看《明季北略》,燈下又去看‘老祥云’ 戲,正本乃演《高唐州》,梁山泊破高濂事?!贝送?,清末瑞安林駿《頗宜茨室日記》、民國瑞安張祖成《浣垞日記》等,亦多有所載,均略。
瑞安高腔被稱作“瑞安高腔”,這當是晚清之后的稱呼。據(jù)沈不沉《我所知道的瑞安高腔》考證:“瑞安高腔”并非源于瑞安,與唱“四平腔”的福建屏南縣庶民戲有關,晚清時該縣陸續(xù)組建“老祥云”“新祥云”“賽祥云”等班輾轉于閩北與浙南等地,其中“老祥云”一年中有大半年在溫州演出。因為這些高腔班中有許多瑞安籍藝人,故溫州人便把這種聲腔稱作“瑞安高腔”。所說不無道理。
民國時期,瑞安高腔走向衰落。衰落的時間,大約始于民國14年(1925)前后,具體表現(xiàn)在專業(yè)班社的解體。自晚清到民國,瑞安高腔班可考者,建于光緒之前的有“老祥云”,來自福建,稍后又有“新祥云”;屬于光緒年間的有“老錦云”“老榮升”“新三星”等,至此,由于無法維持生計,這些班社都相繼被迫解散,藝人紛紛改搭他班以謀生。后來,瑞安湖嶺、下林等地的高腔藝人集資組建一個民間戲班“大玉麟”,不久亦因演出市場萎縮而解散,高腔近乎絕響。時人黃一萍《溫州之戲劇》“高腔班”曾描述其衰敗景況說:“內地之高腔班,數(shù)十年來,均不發(fā)達,良以學習不易,薪薄而不能變化。高腔班伶人轉入他班,幾致不能演一戲?!庇终f:“二十年前僅有‘祥云’ 一班,旋分為二,卒以社會不甚器重,卒并為一。十四年秋解散之后,久不見于內地,近雖遺碩果僅存之‘大玉麟’ 一班,但精華已失,佳劇淪亡,已成強弩之末矣?!彼ヂ涞脑颍笾掠卸?/p>
一是由于表現(xiàn)形式保守、僵化,嚴重脫離觀眾。例如詞句高雅深奧,觀眾難懂,演員難學;唱調呆板,不加伴奏,枯燥無味,溫州人稱之謂“夾燥唱”。正如《溫州之戲劇》所說:“高腔詞句雅馴,稍亞于昆,師授諸徒,輒以口講使之強記,此故以識字者寡,魚魯豕亥,輾轉錯誤,幾致與時俱增。其調分軟、硬兩種,無有成法,一音不茍?!敝x敏《永嘉戲劇》也說:“所謂高腔者,有人說高腔始自高則誠,文筆也很雅麗,可惜曲調接和的時候,曲趣減色。它的生命僅二百余年,至民初已漸漸衰落了,那時候就是所謂‘老祥云’ 班?!彼^“接和”,即“后臺接腔幫唱”,沒有音樂伴奏的“夾燥唱”的意思。楚嘯《我也來談溫州戲史》也說:“遜清末葉,聞高腔班之創(chuàng),曰‘祥云班’。……前臺唱,后臺和,似脫胎于木頭戲?!保?]案溫州早期木偶戲大多唱高腔。
二是高腔班因不景氣被僧道所利用,淪為“和尚班”或“道士班”為人做超度等道場之后,又與“溫俗”某些顧忌相沖突而失去更多的演出市場與觀眾。據(jù)黃一萍《溫州之戲劇》載:“溫俗僧道替人度亡,道場之中,每唱高調,故鄉(xiāng)人稱之曰‘和尚班’。凡新年社戲,不喜雇演,似有顧忌。”這里所謂“顧忌”,主要指老百姓以為“不吉利”而不愿意請他們來演出。眾所周知,戲劇的起源與宗教儀式相關,最早的戲劇曾脫胎于宗教儀式劇,最后又完全脫離宗教儀式,從娛神走向娛人,成為真正的戲劇,因而往往從小劇種發(fā)展成為大劇種,走向外埠以至全國。倘若一旦走回頭路,重新回到宗教儀式中去,那就進入死胡同,只有絕路一條。瑞安高腔的結果正是如此,盡管被用于道場之后,也贏得一小部分僧道信眾與看客,卻失去廣大普通觀眾。因為道場演出一般都在人家的大廳舉行,充其量只能容幾百人,大多為清唱或折子戲,而社戲則在廟臺或臨時搭建的草臺演出,所演主要是本戲甚至連臺本戲,觀眾往往人山人海,二者簡直不可相提并論。
瑞安高腔的衰落,除班社相繼解散外,劇目也散失殆盡,深為時人所嘆惜,如楚嘯即在《我也來談溫州戲史》“高腔”中說:“惜失戲文典雅,規(guī)律謹嚴,后生小子,望洋興嘆,迭失其傳。所遺者,唯有亂彈班之《報恩亭》《雷公報》《循環(huán)報》三劇本,而亦鳳毛麟角,碩果僅存云。”黃一萍也在《溫州之戲劇》“結論”中說:“綜上所述,溫州戲劇之有藝術價值者,不能望其余矣。惜高腔已成廣陵散,不需幾時,恐成戲劇史上之蛻化物,誠可嘆也?!贝送?,還有少數(shù)劇目保存在溫州亂彈、和劇及木偶戲里。如溫州亂彈保存的高腔劇目計有《報恩亭》、《雷公報》、《循環(huán)報》、《紫陽觀》四整本及《泥鰍山》、《訪白袍》、《回獵》、《磨房串戲》等數(shù)折。
可喜的是,隨著國家“非遺”保護工作的深入,沉淪多年的瑞安高腔又被挖掘了出來。2007年,瑞安市“非遺”保護中心深入鄉(xiāng)村普查,發(fā)現(xiàn)瑞安仙降鎮(zhèn)前林村原高腔“阿柳班”班主瞿濟柳的嫡孫瞿金華,正在繼承祖業(yè),重新組建“瑞安飛云甌劇高腔劇團”,于是即專門撥出2.2 萬元??睿婿慕鹑A收集、整理高腔戲曲資料,并從老藝人的嘴里“摳”出一些唱腔來。不久,瞿金華即整理好六七集瑞安高腔劇本,并經(jīng)過兩年多的排練,終于演了瑞安高腔代表作《雷公報》,受到觀眾的熱烈歡迎和“非遺”專家的好評。如今,瑞安高腔已被列入瑞安第一批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名錄,正在積極準備向省級與國家級申報。
和劇,俗稱“和調”。溫州方言“和”、“胡”音同,故又稱“胡調”或“湖調”。流行于溫、臺、處三州及閩北部分地區(qū)。相傳平陽最早創(chuàng)辦和調班,故又稱“平陽和調”。發(fā)展的脈絡大致如下:
(一)誕生期。有關和劇的起源,主要有兩說:一為“馬燈說”,稱和劇源于溫州古代的“馬燈戲”。據(jù)傳,明嘉靖年間平陽人林椿(又名阿桃)首先組班,取名“和合班”,演員多來自民間“馬燈班”,以村坊小曲與時調為主要曲調。[3]董每戡《為一個劇種正名》一文即持此說:“溫州的和調班,據(jù)老藝人說是土生土長的,同婺劇并無因緣,它是由農(nóng)村春節(jié)廟會的‘馬燈班’ 開始的,這大概是對的?!保?]楊志雄《為溫州和劇呼吁》也說:“溫州和劇(和調班)是溫州地區(qū)的土產(chǎn),是由春節(jié)廟會迎神的馬燈班開始的?!保?]二為“徽調說”,稱和劇源于清代傳自安徽的徽調(皮黃),并說與婺劇同源,浙江省文化廳還一度把“平陽人民地方戲劇團”改為“平陽縣人民婺劇團”,改“和”為“婺”,并納入“浙江婺劇改進會”。其實,和劇是多聲腔劇種,把它的起源歸結于某一腔調,均與事實有一定距離,因為它從孕育到誕生,需經(jīng)歷相當復雜的過程,是多種聲腔磨合的結果。不過相對而言,“馬燈說”比較接近事實,只是需要補充說明的是:在形成的過程中,除“馬燈戲”外,還有“蓮花戲”“山頭戲”等地方“土戲”,是由多種“土戲”唱腔“和合”而成,故有“和劇”之稱。不然,只有一種腔調,這個“和”字就無處落實。“徽調說”與起源似乎難以扯到一塊,因為“徽調”被和劇所吸收是清中葉之后,可能是光緒年間的事,其時距和劇的形成已好幾百年了,怎么可以說是和劇之源呢? 準確地說,它是和劇轉型時期的主要聲腔罷了(詳后)。
有關和劇誕生的時間,董每戡于上文稱其“元末明初就在發(fā)展”,理由是因為溫州人在元蒙時代是最受壓迫的第四等人——南人,據(jù)說農(nóng)民們?yōu)榱藨c祝明太祖抗元勝利成功,到處舉行迎神廟會,各劇種就乘機發(fā)展起來,和調也不例外。這只是一種推理,并非實據(jù)。既稱參加這些廟會活動的是“馬燈班”,并說“和湖南的花鼓戲、安徽的黃梅戲、江西的采茶戲一樣,起初都是一些小唱,后來逐漸擴充為一個劇種”,可見其時尚停留在“跳竹馬”之類的載歌載舞表演唱階段,并未形成“和劇”劇種。因此,還是采納老藝人世代相傳的形成于明中葉前后的說法比較妥當,其時溫州的劇種除海鹽腔外,還流行昆劇與高腔,和劇兼唱的這兩種腔調,或許正是這個時候被吸收進去的。
(二)中興期。明末至清中葉,和劇與昆劇、高腔并駕齊驅,都在發(fā)展。至道光后因花部戲曲勃興,和劇受到前所未有的沖擊,一度衰落,戲班停演,藝人星散,或回鄉(xiāng)務農(nóng),或赴處州、婺州、臺州及閩、粵、皖等省落班謀生。降至光緒年間,歷史又給了和劇一個中興的機會,溫州的有識之士,于平陽縣新陡門創(chuàng)辦和劇學員科班,為不忘本,取名“馬燈戲館”,決心重振和調??瓢鄰膽蚯偁幍膶嶋H出發(fā),毅然棄高、昆,習皮黃,兼唱亂彈、灘簧與時調,先后特聘徽州藝人徐小仙、馬回川等來溫執(zhí)教,排演大型徽戲《吊龍線》《金雞圖》《乾坤配》《梅花閣》《刁南樓》《玉蜻蜓》等。繼而又引進福建“皮黃”戲如《叫子打擂》《擒五猴》《大破武昌》《張飛擂鼓》等劇目。同時還吸收部分溫州亂彈劇目,于是逐步形成以徽調為主,兼唱亂彈、灘簧、時調及部分高、昆的多聲腔劇種。至此,和劇的音樂唱腔、表演形式、腳色行當?shù)染讯ㄐ停@一時期,可謂是和劇的“轉型期”。和劇從此走向中興,盛況如下:
1.班社劇增。隨著平陽“馬燈戲館”和劇科班的結業(yè)及星散各地的原和劇藝人的回歸,溫州各地尤其是平陽縣,和劇班社又如雨后春筍般的冒了出來。著名的有“新福連”“大順昌”“老連昌”“新連昌”“老聚昌”“新新連昌”“合記連昌”“老錦昌”“新錦昌”“紅舞臺”“鳴舞臺”“老大順”“新大順”“大慶春”“大慶昌”等20 來個班社。據(jù)李子敏《甌劇史》考證,其中“新福連班”創(chuàng)辦于光緒二十三年(1897)正月;“大順昌班”創(chuàng)辦于宣統(tǒng)二年(1910);“老連昌”“老聚昌”“新新連昌”“老錦昌”“紅舞臺”“鳴舞臺”“新大順”七班,創(chuàng)建于宣統(tǒng)三年(1911),上述班社的所在地均為舊平陽縣(含今蒼南縣)。
2.劇目豐富。和劇的傳統(tǒng)劇目,早期常演的有18 本,時稱“江湖十八出”,因時代久遠,今可考者只有《昭君出塞》《韓湘子度妻》《瞎子捉奸》《捉賊謀夫》《送親行禮》《善惡報》《浪子踢球》《蕩湖船》8 本,其余待查。至清中葉發(fā)展到84本,與溫州亂彈一樣,也有“八十四本頭”之稱,它們是:
牡丹記、銀桃記、寶山記、素珠記、千帕記、
羅衫記、朱砂記、天啟圖、西川圖、萬壽圖、
二皇圖、金雞圖、雙獅圖、日月圖、龍虎圖、
鐵弓緣、畫圖緣、兩世緣、忠義緣、烈女配、
龍鳳配、乾坤配、還魂帶、藍腰帶、乾坤帶、
雌雄劍、魚藏劍、碧玉珠、大龍珠、繡花球、
日月球、彩郎球、宇宙鋒、大金鐲、二度梅、
九龍峪、鐵籠山、借風臺、繼母賢、永樂亭、
雙潼臺、壽陽關、花田錯、下南唐、節(jié)義賢、
雙玉鐲、對金錢、狀元譜、金蝴蝶、棋盤山、
鬧瓊花、五熊陣、青石嶺、翠云宮、洪飛洞、
雙蝴蝶、江東橋、下陳州、曾頭市、玉龍頭、
七星廟、青龍頭、父子會、絲韜黨、梅花閣、
擒王侯、臨童山、繡鴛鴦、鬧天宮、玉蜻蜓、
鐵靈關、九龍燈、藍香閣、長生樂、三桂花、
南樓記、珍珠衫、七封書、玉靈符、大香山、
吊龍線、老君堂、感恩亭、雙球記
上述84 本中,又有“七記、八圖、四緣、三配、三 帶、二 劍、二 珠、二 球”之 稱。據(jù) 考,其中:
“七記”有兩說:一為《牡丹記》《千帕記》《素珠記》《花鏡記》(即《劉文龍菱花鏡》)《合珠記》《矮袍記》《銀桃記》;一為《牡丹記》《寶山記》《千帕記》《素珠記》《銀桃記》《羅衫記》《朱砂記》。
“八圖”也有兩說:一為《二皇圖》《日月圖》《天啟圖》《龍虎圖》《萬壽圖》《西川圖》《玉麒圖》(即《雙金印》)《雙獅圖》;一為《日月圖》《天啟圖》《龍虎圖》《萬壽圖》《二皇圖》《玉鳳圖》《金雞圖》《雙獅圖》。
“四緣”為《鐵弓緣》《畫圖緣》《兩世緣》《忠義緣》。
“三配”為《龍鳳配》《乾坤配》《烈女配》。
“三帶”為《還魂帶》《藍腰帶》《乾坤帶》。
“兩劍”、“二珠”、“三球”分別為《雌雄劍》《魚藏劍》;《碧玉珠》《大龍珠》;《繡花球》《日月球》《彩郎球》。
此外,尚有《端午門》《大龍龜》《避塵珠》《鎖云囊》《金龍鞭》《開金鎖》《黑蛇記》《對金花》《接云樓》《紫金山》《月臺會》《節(jié)孝文》《黃草山》《麒麟圖》《紫金門》《火焰山》《風月樓》《聚寶盆》《銀紅帕》《聽月樓》《梅花簪》《三義節(jié)》《牧羊圈》以及《風塵三俠》等,不一而足,后世所謂和劇有300 多種,其中大部分產(chǎn)生于這一時期。
上述眾多劇目中,需要特別提及的是《兩世緣》《花鏡記》《曾頭市》及《風塵三俠》諸劇。
《兩世緣》,又稱 《還魂記》,為老藝人王森木、黃巖森、鄭時發(fā)、張金姆1957年口述本,原唱高腔,后改亂彈。全劇共28 出,演梁、祝死而復生重續(xù)姻緣的故事,這在全國300 多個劇種中是獨一無二的。溯其源頭,實出自宋元戲文《祝英臺》,從明祁彪佳《遠山堂曲品》評《祝英臺》改本《還魂記》(又稱《英臺記》)“祝英臺女子從師,梁山伯還魂結褵,村兒盛傳此事?;蛟萍次嵩饺艘病保?]云云可證。
《花鏡記》,又名《擺生祭》、《洗馬橋》等,現(xiàn)存黃巖森口述本。源出自宋戲文《劉文龍菱花鏡》,《南詞敘錄》著錄??v觀《擺生祭》全劇,其主要情節(jié)雖與宋元舊篇《劉文龍菱花鏡》的明宣德寫本《金釵記》大同小異,這對于原著本事無考、無法找到故事出處來說,是十分難得與珍貴的,說明原著有可能是根據(jù)溫州民間流傳的這則故事改編的。
《曾頭市》,本事見《水游傳》第68 回,演史文恭射死晁蓋,盧俊義奉命拜見,勸其歸降事。全劇唱昆腔,令人詫異的是,據(jù)考溫州地區(qū)的昆班與亂彈班均無此劇目?;蛞浦沧跃﹦?,清道光四年《慶昇平班戲目》已有此劇,又名《英雄義》《一箭仇》,現(xiàn)存張笑俠藏本,另有《京戲考》《京劇叢刊》《學戲匯考》等刊本,蓋叫天、李萬春、楊盛春、張翼鵬等均工此劇。
《風塵三俠》,現(xiàn)存黃巖森口述本。亦源自宋戲文《樂昌公主破鏡重圓》,《永樂大典》與《南詞敘錄》均著錄,《九宮正始》收佚曲31 支。和劇《風塵三俠》第八出楊素對樂昌說:“你伺候本藩多年,你夫徐德言府上幕賓,你夫妻二人本藩備辦出市為官,不要你伺候本藩。”樂昌答道:“千歲,樂昌有話細稟,當年夫妻有難,蒙千歲得救,才有破鏡重圓之日”云云,當為原劇的片斷,殊為珍貴。
3.演出頻繁。和劇雖因曲語粗俗為上流社會鄙視,卻深為普通百姓所喜好,清末在平陽、瑞安一帶,曾一度以壓倒之勢占據(jù)戲曲舞臺,盛況空前。時人黃一萍《溫州之戲曲》“和調班”所謂“本班以皮黃為主,……曲語鄙俗不堪,大遭上流人士所唾棄。奈以好之者眾,營業(yè)反勝過其它,豈巴人下里,幸遇嗜痂者耶? 其興之暴,誠非預料,殆平易近人歟”云云可證。黃氏是站在統(tǒng)治者立場說話,因此他對當時和劇的盛況十分擔心,以致提出禁演主張:“班中多淫戲,表演之穢褻,令人不忍卒視。如《賣畫進府》《珍珠衫》《刁南樓》《下山烘火》等戲,最易導青年于邪,此有社教責者不能漠然不主張禁止也! 遜清之末,瑞安人吳之翰曾呈官示者共十八出。近則政令廢弛,等于具文久矣。劇之佳者,有《雙獅圖》《玉靈符》《紫金帶》《祭風臺》等,余皆不足觀。”[2]400謝敏《永嘉戲劇》也說:“光、宣之間,‘竹馬歌’ 也曾顯赫一時,有名成卿者,他演唱亂彈、湖調兼京劇?!保?]案:“竹馬歌”系光緒十四年成立于瑞安的亂彈班,可見其時因和劇盛行,連亂彈班也唱起和劇來了。從楚嘯《我也來談溫州戲史》一文所引戲聯(lián)也可知和劇演出之盛,如平陽陳筱垞有戲聯(lián)說“胡調粗,昆曲細,高腔不粗也不細”、繆蘭泉氏戲臺聯(lián)說“正殿演同春,合村同去看胡調”云云,不一而足。另從《張?日記》所記光緒年間看和劇演出之多更可知和劇之盛,如光緒二十四年正月十六日寫道:“午后,命大海、福錦兄劃船到鮑田看燈,先至大營盤廟看‘大吉昌’ 班,未甚佳,轉至還佛寮看‘竹馬歌’ 班,三出后,因雨遂乘舟回。”光緒二十五年正月初九日寫道:“是晚月色如晝,……予到瑯弟門首看焰火,旋到前岸看‘新品玉’ 班演 《永團圓》半本;又至太陰宮看戲,正演‘包龍圖判曹二’ 事。”據(jù)沈不沉考證,“包龍圖判曹二”即《石香園》,和劇劇目。光緒二十六年三月廿八日寫道:“早晨乘大姆船到仙巖謁祖墓,在仙巖寺吃午飯,飯后至外殿看戲三出,班名‘大陽春’,內有一小旦,妙年玉貌,甚覺可人,未刻即乘舟回?!蓖昃旁鲁趿沼謱懙溃骸笆侨胀硗酥纠纤局列〉湎驴磻颍嗍恰髴c昌’,看至三更始歸?!卑福荷鲜觥按蠹薄疤柎骸薄按髴c昌”等,均為和劇名班。
和劇盛行于清中葉,至清末日趨衰落,終于淪為“討飯班”。民國時期,國民黨政府以維持地方治安為由,強制解散民間戲班,和劇班社大多被解散,藝人四處流浪,以賣唱為生,和劇近乎消亡。新中國成立后,又開始復蘇,于1951年,將民國時期留下的“新大順”和“星福連”兩個和劇班合并成立了“平陽人民地方戲劇團”,后改為“平陽人民和劇團”,團長余賢光,副團長董巨春,編導楊志雄,政治輔導員趙宏村,名角除主演陳美娟外,尚有正生莊碎坤、老生吳阿煥、小生楊錫星、武生朱洪娒、大面黃志祥、青衣王秀文、花旦陳娟弟等。所演劇目有《三姐下凡》《梨花斬子》《斷橋》《雙金印》《雙獅圖》《刁南樓》《百兩金》《牡丹記》《乾坤鏡》《碧塵珠》等。因演員不夠,除吸收部分京劇演員外,還吸收了流散社會上的和調藝人,并著手招收新學員,培養(yǎng)下一代,形勢一派大好。
然而,就在此時,于1954年3月,浙江省文化局領導先后來到溫州,看了和劇 《三姐下凡》等戲之后,個別領導即憑感覺,主觀片面地認為和劇的曲調與金華的婺劇相似,且溫州方言的“和”又與“婺”同音,于是動員并授意將“平陽人民和劇團”改為“平陽人民婺劇團”參加正在金華組建的“浙江婺劇促進會”。接著,為了加強省婺劇團建設,又把和劇團的臺柱演員陳美娟調入設在金華的浙江省婺劇團。對省局的這種做法,和劇藝人們是不滿的,因為藝人發(fā)現(xiàn),和劇與婺劇有很大的區(qū)別,原本就是兩個截然不同的劇種,是無法“并檔”的,把最好的演員陳美娟調走了,對本團的影響也太大了。于是,1956年5月,平陽人民婺劇團楊志雄領導與老藝人董阿春即趁赴省參加第一屆戲曲工作會議之機,帶著藝人們的呼聲向省里提出恢復“和劇”名稱的強烈要求。楊志雄還撰寫《為溫州和劇呼吁》一文,發(fā)表于1957年6月號《戲劇報》。經(jīng)過力爭,同時還得到董每戡等戲劇界專家撰文呼吁與支持,最后終于恢復了“和劇”的名稱,劇團也退出“婺劇促進會”,并調回陳美娟。董每戡發(fā)表于1957年6月號 《戲劇報》的《為一個劇種正名》一文曾詳盡記錄了上述和劇變遷的這段歷史,并表明自己的鮮明立場說:
現(xiàn)在和調藝人們要求恢復“和劇”的名稱,我認為藝人這個要求是正當?shù)?。今年八月間,我向溫州愛好戲劇的社會人士了解,他們也有這種心情。據(jù)說在金華會演中,溫州和調劇目《斷橋》得獎之后,省方把演白蛇的陳美娟同志調入金華婺劇團,因唱腔做派很不相同,陳美娟同志大半年時間無戲可演,而原劇團因少了團柱,賣座大衰,本來生活很苦,因而更苦,藝人們力爭的結果,才調回陳美娟同志??梢姡蛣〉膹吞K道路并不一帆風順。
和劇有過一段輝煌時期。1954年10月,參加在上海舉辦的“華東區(qū)戲曲觀摩演出大會”,《斷橋》一劇榮獲“演出獎”,青年演員陳美娟飾演白素貞獲表演一等獎,飾演小青的陳娟弟獲表演三等獎,飾演許仙的楊錫星獲榮譽獎。其中陳美娟是新中國成立以來首次在全國會演榮獲一等獎的溫籍演員,其精湛的演技,受到大會的高度評價,中國戲曲表演藝術大師梅蘭芳及昆劇表演藝術家白云生特地來到和劇團住所看望陳美娟,向她的成功演出表示祝賀,尤其對她在《斷橋》中模擬蛇行的“云步”俗稱“蛇步”給予極高的評價,據(jù)稱,梅蘭芳還曾激動地說:“真沒想到,中國戲曲中的許多表演藝術精華,還保留在溫州的古老劇種中。”原來這種“云步”,他的祖父梅巧玲曾使用過,后來就失傳了。從此,平陽和劇聲名大振。1957年,參加浙江省第二屆戲曲觀摩演出大會,平陽和劇團參演的《梨花斬子》獲“劇本二等獎”“演出獎”,陳美娟與陳娟弟分別獲演員一等獎與三等獎,音樂演奏獎。另一參演劇目《雙金印》獲劇本三等獎,莊碎坤獲演員二等獎。會后。浙江省文化局正式批準重新恢復“和調”名稱,劇團也正式改名為“平陽和劇團”,陳美娟出任團長。1958年冬,溫州地區(qū)文化局為扶持地方劇種,將平陽和劇團上調為地區(qū)劇團,改名“溫州和劇團”,隸屬溫州地區(qū)領導。這時,原先隨團培養(yǎng)的學員,早已脫穎而出,能獨當一面,與陳美娟同臺配演,陣容齊整。此后,由1957年開辦的溫州地區(qū)戲曲學員訓練班畢業(yè)的學員和1963年溫州戲校畢業(yè)的學員章世杰、沈德恩等新生代充實到劇團,劇團面貌煥然一新。1983年,參加浙江省專業(yè)劇團青年演員會演,章世杰飾演《斷橋》許仙,榮獲一等獎,林美鳳飾《斷橋》小青獲三等獎。
“文革”十年停頓活動。1977年恢復演出,不久與甌劇團合并。后來盡管因陳美娟通過政協(xié)提案,從中分出重新成為獨立劇團,但好景不長,隨著“救命旦”陳美娟的退休,1988年,和劇團終于被撤銷,原有演員并入溫州甌劇團。其時,民間和劇團也只剩下“梅溪和劇團”這根獨苗了,和劇再一次跌入消亡的深淵。
總之,平陽和劇的發(fā)展大起大落。如今,幸虧堅持30 余年的平陽民間劇團“梅溪和劇團”,保住了和劇的最后一脈。由于本團規(guī)模不斷擴大,于2009年7月改建為“平陽新民和劇團”,同年又由平陽縣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保護小組向省里申報保護名錄并獲得批準,成功列入第三批浙江省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名錄,受到各級政府的保護,使和劇再度獲得復蘇的機會。
[1]梁章鉅.浪跡續(xù)談 [M]/ /梁章鉅.浪跡叢談、續(xù)談、三談.北京:中華書局,1980:346—347.
[2]沈不沉.溫州戲曲史料匯編[M].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2011:408—409.
[3]徐兆格,余德江.平陽藝脈[M].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12:14.
[4]董每戡.為一個劇種正名[J].戲劇報,1957(6).收入:董每戡.董每戡文集[M].廣州:廣東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689.
[5]楊志雄.為溫州和劇呼吁[J].戲劇報,1957(6).
[6]祁彪佳.遠山堂曲品[M]/ /中國古典戲曲論著集成:第六冊.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1959:121.
[7]謝敏.永嘉戲?。跱].溫州日報,1945-05-24.收入:沈不沉.溫州戲曲史料匯編 [M].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2011:4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