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連科

發(fā)現(xiàn)樓道在向著繁華進(jìn)取時，我有些驚異于自己的發(fā)現(xiàn)。樓共六層，我家住五層。十年來的進(jìn)進(jìn)出出，把我從準(zhǔn)青年拖到了正中年。人在眨眼間鈣化老去時，原來那幢風(fēng)光向好、南北通透、人見人愛的家屬樓，也顯出了衰相。家家門前的過道原本潔凈敞亮，如今總有煙頭和寵物的尿水，甚至成了人們的雜物間。

某些樓梯拐彎處的空當(dāng)，永遠(yuǎn)都堆著各戶碼放的禮品盒，紙的、木的、金屬鐵皮的。有的是水果的包裝，有的是電器的外箱，還有的是制作精美甚至豪華的箱盒。這兒堆不下時，人們就堆到自家門前邊。無論誰人，從這樓道走過去，就像走過整潔美貌的垃圾場。雖然擁堵，竟也有意無意地成為一種擺設(shè)和裝飾：那些師局級主人的家門前，堆的多是茅臺酒和冬蟲夏草的包裝；那處長家的門前，常是一些茶葉盒與煙箱子；那戶出版社編輯的門前邊，又常是一些舊報和雜志。這門前的擺放，其實也正是各戶人家私密外泄的窗口和展覽。

還有一戶年輕人，他家門前的變化與時俱進(jìn)，是一段妙絕實在的社會發(fā)展史。那小伙是國企的普通職員時，他家門前锃光發(fā)亮、潔凈如洗，宛若他新妻純凈的臉。后來他做國企的股長了，那門前常會有些裝大蔥和鐵棍山藥的紙盒子。再后來，他當(dāng)科長了，那門前就常堆一些新加坡和中國臺灣水果的紙箱子。又后來，他做了國企的技術(shù)處副處長，那門前就和別家一樣堆滿了五糧液的紙箱和裝過蟲草、鹿茸等高檔補品的禮品盒。還發(fā)現(xiàn)，樓下一家局長退休了，門前變得冷清而寂寥。有幾次，那局長上樓梯時順手把別家門前堆的茅臺箱盒提到自家門前的空地上，像摘來了許多鉆石鑲在了自家門前一般。

總之，樓道里早就不再新容整潔、山清水秀了。然而，此處雖年年月月都堆放著各種紙箱廢物，卻也是這樓道發(fā)展向上、欣欣向榮的寫照。至于大家出門進(jìn)門、上樓下樓那難以落腳的不便，也是這發(fā)展中必須付出的犧牲。

我家門前總是沒什么可擺，其冷清空落一如潔凈的不毛之地。因此，對面的書記家就不斷因地制宜，把從他家騰空的禮品箱盒堆到我家門前。妻子為此苦惱抱怨，常罵這樓道住戶的公共素質(zhì)差，又期盼我們家每隔幾天也能清理出一批禮箱禮盒，收復(fù)樓道失地。只可惜，她的這種愿望如渴望自己從中年回到青年一樣——期望一個小說家的門前物華豐滿，正如期望堆滿鵝卵石的空谷長出靈芝來。

這個樓道并不會如書桌、書架那樣屬于我，但它是樓下收破爛那老人的奶與蜜。

從這樓道里搬走成了我妻子、兒子的愿望和想念。被他們說得多了，煩了躁了，有一天我果敢地采取了行動：在各戶人家都上班時，我把收破爛的叫進(jìn)來，把樓道所有的紙盒、紙箱、報紙和廢物全都賣掉，而后把各家賣廢物的錢都分開裝在各個信封里，塞進(jìn)各家的門縫中，把空亮潔凈重又還給了樓道，以及居者的腳步和眼睛。我每三天、五天這樣做一次。每次這樣做完，都像把自己寫的文章又修改謄抄了一遍那般。

今年春節(jié)，我過年從老家回來，把堆滿樓道的箱盒又清理了一次，把錢分別塞到各家的門縫里。不久，我家門縫里也忽然有了兩張紙條塞進(jìn)來。一張紙條上寫著：“老閻，你是最好、最好的黨員??！”另一張上寫著：“閻先生，看你寫小說也是一個可憐的人，以后把我家賣廢物的錢就當(dāng)作你的稿費吧！”

這一天，我決定以后不再這樣去做清潔了。同時間，也期望可以早日搬離這棟樓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