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蕭紅》將蕭紅短暫的生命濃縮成“一個女人和四個男人的故事”，即便只從這個角度塑造蕭紅，也讓同為東北女人的宋佳感到，把自己“目前為止的這輩子演沒了”。劇組供圖

蕭紅與愛人蕭軍同樣來自東北。曾被認為是“二流作家”的蕭紅，現(xiàn)在已經(jīng)漸漸成為哈爾濱乃至黑龍江的文化名片。她的故事也越來越多地被搬上銀幕，除了《蕭紅》，許鞍華正在拍攝的《黃金時代》講述的也是蕭紅。網(wǎng)絡(luò)資料圖

南方周末記者 石巖 發(fā)自北京

電影《蕭紅》公映臨近，演員宋佳接到表弟的短信：姐，蕭紅是你演的?。课揖褪鞘捈t中學畢業(yè)的！

在宋佳和她表弟的家鄉(xiāng)哈爾濱，人們未必真正了解被稱為“民國文學洛神”的蕭紅，但她家喻戶曉。蕭紅中學、蕭紅故居現(xiàn)在是這個城市的地標。

自稱“沒讀過幾本書”的宋佳在上中學時，已讀過蕭紅的代表作《呼蘭河傳》。在上海戲劇學院上學的時候，宋佳看了根據(jù)蕭紅另一部代表作《生死場》改編的同名話劇。兩部作品，都沒給“小時候”的宋佳，留下太深的印象。經(jīng)年回憶，無非是：是寫東北農(nóng)村的，有愚昧和貧窮范兒。

2011年，31歲的宋佳得到機會，飾演31歲客死他鄉(xiāng)的蕭紅。她把這看作一份“很深的緣分”。重拾《呼蘭河傳》，宋佳看出了蕭紅孩子般的筆觸，也看出了她的清新和粗糲。從那一刻起，演蕭紅變成了一種“責任”：“她是從我們黑土地走出去的作家，而且她是一個被低估的女人。”

現(xiàn)在的女孩還有愿意出走的嗎？

“黑土地”成為當年的左翼作家和今天的女演員之間的精神紐帶?！拔覀兡莻€地方極致寒冷，人們極致熱情，冷與熱的碰撞變成人的性格?！?/p>

然而初讀劇本，宋佳曾疑惑：“這點事擱今天不算稀奇啊，她怎么就先鋒了呢？”在劇本中，饑餓、貧窮、戰(zhàn)亂淡化成背景，蕭紅原本就短暫的生命被濃縮成“一個女人和四個男人的故事”：從包辦婚姻的對象，到同為東北作家的蕭軍、端木蕻良、駱賓基，向愛而生的她一次次被人拋棄。

“蕭紅的故事放在她的時代里才有意義?！彼渭迅嬖V南方周末記者。

然而導演霍建起認為：“一個電影的容量有限，不可能什么都包括。蕭紅的感情經(jīng)歷容易在普通觀眾中引起共鳴，也是蕭紅命運中最具悲劇的部分?！笔捈t最讓霍建起尊重的品格是“真實”，她的靈魂裸露，文字迅捷抵達本質(zhì)。學畫畫出身的霍建起常能從蕭紅的文字中看到完整的畫面，包括色彩和光線。

宋佳尊重霍建起的判斷。在片場，她把自己等同于燈光和道具。“我不想奢談某部戲的‘創(chuàng)作理念，我認為那很沒有自知之明，演員的作用就是幫助導演完成構(gòu)想?！彼渭哑届o而愉快地說。

兩個月的拍攝時間，“80后”宋佳經(jīng)歷了“10后”蕭紅最錐心刺骨的若干人生片段。單從地理上，這些片段遍及哈爾濱道外區(qū)破敗的危樓，左翼作家叱咤風云的上海，炮火之中的武漢、香港。在這個過程中，女主人公幾次抵近生理和心理的極致嚴寒：她在零下三十多度雪中忍受的饑餓——餓到想做賊，餓到羨慕下等妓館里的妓女；逃難的路上，她身懷六甲，被男人離棄，暴雨如注，槍彈在身邊亂飛……宋佳漸漸發(fā)現(xiàn)：即便只從“一個女人關(guān)于愛的故事”的角度塑造蕭紅，已經(jīng)把自己“目前為止的這輩子演沒了”。

作為魯迅門下惟一的女作家，蕭紅用生命的三分之一印證了魯迅在1923年，北京女子高等師范學校文藝會上，提出的時代命題：“娜拉出走以后怎么辦……從事理上推想起來，娜拉或許也實在只有兩條路：不是墮落，就是回來。”

何況蕭紅不只是走出家門的娜拉，她寫過《生死場》，寫過《商市街》、《呼蘭河傳》。中國少有作家用簡潔優(yōu)美的筆觸直面農(nóng)村的愚昧與貧困；城市最底層生活的饑餓與寒冷。

詩人聶紺弩說：“（蕭紅）所寫的那些人物，當他們是個體時，確如她自己所說，都是自然的奴隸。但當他們一成為集體時，由于他們的處境同別的條件，由量變到質(zhì)變，便成為一個集體英雄了，人民英雄，民族英雄?！睂W者錢理群則認為：“蕭紅所要完成的，正是魯迅曾經(jīng)提出過的歷史任務(wù)：真實地、歷史地寫出我們的民族、人民從‘個體主義到‘集團主義之間的橋梁。蕭紅的歷史貢獻也在這里?！?/p>

拍與《生死場》有關(guān)的戲，宋佳在片場幾近失控。那是一場冷與熱疊印在一起的戲：蕭軍昔日學生的姐姐到上?？赐?。蕭軍去送那女人，許久未歸。蕭紅在家，讀魯迅為《生死場》寫的序：“……敘事和寫景，勝于人物的描寫，然而北方人民的對于生的堅強，對于死的掙扎，卻往往已經(jīng)力透紙背；女性作者的細致的觀察和越軌的筆致，又增加了不少明麗和新鮮……”凌晨一點鐘的片場是哈爾濱一幢木房子，零下三十多度，宋佳只穿一件單衣。本來只取她的剪影，不用顧及表情，她卻禁不住痛哭流涕。

“這個時代還有娜拉嗎？”在被南方周末記者問及“從蕭紅的時代到今天，娜拉們的處境改變了多少”的時候，宋佳脫口而出。沉默片刻，她輕聲說：“現(xiàn)在的女性越來越?jīng)]有女性該有的追求，無論是在情感上，還是作為上?！闭f完，聲音又復響亮，帶著幾分不屑和自嘲：“現(xiàn)在的女孩還有愿意出走的嗎？都過得挺好的呀?！?/p>

往自己心里捅刀子

微博上，宋佳給蕭紅的定義是“真正的文藝女青年”。“擱這個時代，文藝女青年已經(jīng)成為一個貶義詞了。在我這，真的文藝青年只有一個標準：精神追求高于一切。”坐在南方周末記者對面，宋佳說。她的手大，像同齡男子的；濃黑的眉毛和線條分明的嘴，為那張很“東北”的圓臉增添幾分聰慧、堅毅。

看過電影《蕭紅》，觀眾將不難記住女主角的若干情態(tài)：少女蕭紅不顧后母的呵斥，賭氣似的一下一下捅破窗戶紙。她穿著破舊的衣服，戴著露指手套，臉蛋凍得通紅，一邊疾走在北平的街道上一邊吸煙。她在哈爾濱被男人拋棄，又因為交不起房租，作為人質(zhì)被扣押在旅館，旅館主人跟伙計合計：把她賣到道外的妓院。那時，她已大腹便便。1939年逃難的路上，她又一次懷著一個男人的孩子跟在另一個男人身后。走在前面的端木蕻良兩手空空。她卻提著沉重的箱籠，終于忍受不住，把手里的東西扔在地上……

“她是一個挺往自己心里捅刀子的人。”蕭紅有讓宋佳心疼的一面，也有她在片場踮著腳尖想夠，沒夠著，引為遺憾的一面。

全片惟一一場“激情戲”，選景在一個四面透風的廢棄磚窯，真風真雪從磚窯頂部的大窟窿里飄搖墜落。零下三十幾度的天氣，演蕭軍的黃覺手凍得像粗黑的胡蘿卜。

“手沾上雪，雪再一化，基本就是刺骨，衣服只能脫到那兒?！彼渭延X得很可惜：蕭紅為什么愛蕭軍？在劇本里，蕭軍并沒有太多個人魅力的呈現(xiàn)。這個邏輯上的缺環(huán)，或許可以借“激情戲”的狀態(tài)彌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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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不能本能一點？動物一點？”宋佳甚至建議導演再找一個棚，哪怕弄點假雪也要補拍一點。但霍建起認為，鏡頭已經(jīng)捕捉到了女主人公臉上的一絲迷醉，夠了。

霍建起給蕭紅的定義是“知識女性”，她的品格之一應(yīng)該“內(nèi)斂”。應(yīng)該說，這樣的定位符合大多數(shù)人對女作家的“預期”。漢學家葛浩文考證：蕭紅成名作《生死場》中，曾有一段描寫村姑金枝和她情人“繪聲繪影的愛戀，文中充滿淫蕩獸性，那段除了最早一版刊登外，以后的版本都刪除了”。

雖然二十多歲就在文壇暴得大名，被魯迅認定有超越丁玲的潛力，就像“丁玲超越冰心一樣”，蕭紅生年已經(jīng)被很多人批評與抗日救國的大潮脫鉤，對“國防文學”創(chuàng)作不夠熱心；從1949年到1980年代初，蕭紅曾被很多人看作二流作家。

蕭紅漸熱是1980年代以后的事情。1980年代初期，漢學家葛浩文第一次到東北，看到火車站頂上書“哈爾濱”三個字，便流下眼淚：終于到了蕭紅最早經(jīng)歷苦難的城市。一批批，尤其是海外尋訪蕭紅生活印記的訪客，讓生前寂寞的女作家漸漸成為哈爾濱乃至黑龍江的文化名片。

1986年，蕭紅故居被列為黑龍江省文物保護單位。

2000年，黑龍江挖掘文化資源，有人提議在蕭紅的家鄉(xiāng)呼蘭縣建影視基地，在呼蘭河沿線發(fā)展文化園區(qū)。

2007年黑龍江劇作者乙福海開始寫以蕭紅為主角的電影劇本。當時，蕭紅的傳記已有七十本之多，呼蘭本地創(chuàng)作的影視劇本有六七百個。

2009年，乙福海劇本獲中宣部“夏衍電影文學獎”。

2011年，導演霍建起應(yīng)邀執(zhí)導《蕭紅》。制片人看中的是霍建起的“唯美”風格。因劇本離成熟的可拍攝本尚有距離，“找了幾個編劇都不合適”，霍建起的太太蘇小衛(wèi)“基本重寫一遍”。蘇小衛(wèi)是霍建起多部電影的編劇，同時也是廣電總局電影劇本中心副主任。

2012年，電影《蕭紅》在人民大會堂放映一場，隨后獲得當年的“五個一工程獎”和上海電影節(jié)的最佳攝影獎。

重重關(guān)注之下，原本凜冽的蕭紅有了一個唯美、文藝的電影版?zhèn)饔洝а莼艚ㄆ鹨欢劝堰@個電影版?zhèn)饔浢麨椤堵浼t》。黑龍江方面堅持以“蕭紅”為片名?！翱梢岳斫?，蕭紅是當?shù)刈钪匾奈幕放?。”霍建起沒有堅持，但他把英文片名定為falling flowers（落花）。這讓蕭紅的名字有了完全不同的含義：蕭紅本名張乃瑩，取筆名蕭紅，是為了跟同為東北作家的愛人蕭軍組成“小小紅軍”。如果按照“落花”理解，蕭紅就是“蕭索的紅色”。

“我知道怎么拍會顯得更藝術(shù)一些，但為了這部電影，為了讓更多的人知道蕭紅，我覺得自己的想法可以讓渡出去一部分。”霍建起說。

蕭紅選擇端木蕻良而跟蕭軍分手那場戲，火車即將啟動時，蕭軍跑上前，雙手捧給蕭紅兩個黃燦燦的梨。完成片僅限于此。但在片場，拍過蕭紅一邊看窗外，一邊跟端木蕻良說話，一邊一口一口吃梨的鏡頭。梨與離諧音。梨是那么飽滿，而且它是甜的，但主人公其實是在咀嚼苦澀。

戰(zhàn)亂時的香港，重病中的蕭紅眼看自己身邊的人一個個都走了。她想抽煙，讓駱賓基去買火柴。等駱賓基時，蕭紅跟端木蕻良說話，突然變得歇斯底里。劇組小一百號人，整個片場鴉雀無聲，導演喊停之后，只剩還在痛哭的女主角。

演員能為別人做的事

蕭紅是宋佳第二次扮演自己的同鄉(xiāng)。她上一次演東北女人，是在以故事發(fā)生地為東北的諜戰(zhàn)劇《懸崖》里。宋佳演擰巴的女諜報員顧秋妍。憑著這個角色，宋佳得了上海電視節(jié)最佳女主角獎。

得不得獎，宋佳都說自己不希望被關(guān)注：“演員完全可以做到掉人堆里，也不讓人發(fā)現(xiàn)你?！罩c就行，別那么‘外放?！敝灰怀尚南胍俗⒛浚輪T是可以做到不戴墨鏡也安然上街的。宋佳的訣竅是，擦肩而過的時候低頭，不要對視別人的眼睛。習慣是宋佳上學時養(yǎng)成的。在“上戲”，宋佳沒演過輕松、靚麗的花旦，演的都是六十多歲的東北老太太或繁漪一類要么滄桑、要么擰巴的人物。

捅破窗戶紙，真正知道一點表演的奧秘是在《好奇害死貓》里。在這部拍攝于2007年的國產(chǎn)懸疑電影里，宋佳扮演一位“粗俗”的洗頭妹。為了每天看到男主角，洗頭妹把美甲店開到了他家樓下。在一艘游船上，男主角提出分手，一張一張地數(shù)“分手費”，“一萬夠嗎？”洗頭妹平靜地說：“好啊?！卑彦X接下，低頭吃麻辣燙，用一聲“好辣”掩飾自己真實的情緒。這個跟導演張一白一起想出的“處理”，讓宋佳明白什么樣的表演既真實又有技巧。

跟導演張黎的合作對宋佳來說是幾級重要的臺階?！八髌防锏娜魏我粋€演員都極具光彩，作為演員的我深切地知道，那個光彩是他賦予的。演員遇到什么樣的導演太重要了。就你……讀過幾本書?。垦輪T讀太多書就讀傻了。他要本能一點，‘動物一點。但演員一定要有導演的把控和掌握?！痹凇吨袊隆返钠瑘觯瑥埨枵{(diào)動燈光、布景、演員的情緒的態(tài)度和方法，讓宋佳意識到自己干的是嚴謹、講究的活。這個活事關(guān)自尊，但充滿樂趣。

《中國往事》之后，兩人再次讓宋佳看重的合作，是現(xiàn)實題材的電視劇《九年》?！毒拍辍吩噲D發(fā)問：現(xiàn)在的年輕人似乎拿生命、拿時間作置換，一個外地女孩用她九年的時間，經(jīng)歷各種折騰，在北京置換到了什么？

緊接著《九年》的是《四十九日》?！端氖湃铡肥请娨晞“娴摹督鹆晔O》。導演張黎一直有在影視作品里完成回顧二戰(zhàn)以降重要國史的愿望。照宋佳的理解，《四十九日》要講的是一個“人人為我，我為人人”的故事：“那座地獄一般的教堂里，男人、女人相繼為別人而死?！痹谶@個故事里，宋佳演秦淮河上的“頭牌”玉墨，玉墨活過了煉獄一般的49天，只為等待有一天能作為證人清算那段屈辱的歷史。

“我跟書娟的關(guān)系勾連得相當‘牛×?！彼渭岩杂衲拇匀俗跃?。書娟是劇中教會學校的女學生，書娟的父親與玉墨有親密關(guān)系，兩個年齡相差無幾的女子在戰(zhàn)亂中相遇，從彼此敵視到玉墨成為書娟精神上的母親。

建組那天，演書娟的演員出于禮貌對宋佳一笑，宋佳回她一個不屑一顧的眼神。從那以后，兩人在片場之外從不說話。“我必須用各種辦法找到兩人開始像兩只刺猬碰到一起的那種感覺。”宋佳有著東北姑娘的爽朗，她說之所以要費這點小心思，是因為拍《四十九日》對她有著特別的意義。她記得一個白俄羅斯的二戰(zhàn)紀錄片，一個村子遭到德國人的洗劫，村子里有一個女孩被德國人糟蹋至死。為了紀念這名不幸的女子，此后村子里幾代人生了女兒都叫她的名字。

“是應(yīng)該做點什么?！彼渭颜f，“即便我只是一個小演員。”打開電視機，一半的電視劇都是情節(jié)越來越離譜、越來越娛樂化的抗日戲，讓“小演員”宋佳很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