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明新
青春祭
■ 王明新
升 騰 版畫/王洪峰 作
他們一直叫我老班長,我聽著別扭,心里頭疙瘩,總覺得帶有諷刺意味。
我說的“他們”總共21人。我們是同一所中學畢業(yè)的,然后下鄉(xiāng)到同一個農(nóng)場勞動,做了3年知青,又一起乘汽車坐火車來到渤海灣畔的一個油田。一晃,幾十年過去了。幾十年啊,人生能有幾個幾十年!
21人中15男6女,上中學的時候同校不同班,還有的高中畢業(yè),有的初中畢業(yè)。去農(nóng)場那天,我們帶著行李在縣招待所集合,等待農(nóng)場的拖拉機來拉。縣城大街兩旁排著敲鑼打鼓為我們送行的隊伍,有市民,也有學生,我們臉上卻難見喜色。見了面,都覺得似曾相識,就相互打聽是哪所中學哪個班的,班主任是誰,然后就哦哦著說,我說怎么看著面熟呢?就回憶在學校的一些事情,什么運動會啦,校辦工廠啦,宣傳隊啦,憶苦思甜啦,拉練啦,等等。上中學的時候我就是班長,不過沒人知道,我也沒顯擺。后來農(nóng)場的拖拉機就來了,我們把行李裝上車,與家人和送行的隊伍告別,就既興奮又茫然地去了那個幾十里外的五七知青農(nóng)場。
在我們縣那一屆畢業(yè)的中學生中我們是第一批吃螃蟹跳入農(nóng)門的。五七知青農(nóng)場是這樣的:以農(nóng)業(yè)為主,種著幾百畝地,主要作物有小麥、玉米、大豆、地瓜;十幾畝菜園,以白菜、蘿卜為主。副業(yè)主要有一個養(yǎng)豬場,一個板擦場,一個面粉廠,一個粉條加工廠。人員構成以知青為主,除此,農(nóng)場從當?shù)卣埩耸畮孜换蚍N地或飼養(yǎng)經(jīng)驗豐富的農(nóng)民,我們稱老農(nóng),農(nóng)場負責人是縣里派來的國家干部。
到了農(nóng)場,我還是班長,這個班長是知青選出來的。后來,我還被選為我們縣的知青代表,出席過全省知青代表大會,給我們縣的十幾所中學做過報告,很是風光過一陣子。到了油田他們仍然叫我班長,后來改叫老班長。我之所以覺得這個班長尤其是老班長叫得帶有諷刺意味,是因為在油田的這幾十年,我風光不再……一個又一個叫著我老班長的人竄了上去,他們坐著公車,吃著公飯,公費旅游,牛皮哄哄。
中國人稱“幾零后”是從“八零后”開始的,然后是“九零后”。因為從“八零后”開始,中國就進入了獨生子女時代,我們就套用這個“幾零后”的詞自稱是“五零后”,也戲稱“八零前”。我們這些上世紀五十年代出生的人,出生的時候,偉人毛澤東剛剛向全世界宣布“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了”不久,國家百廢待興,一窮二白,我們所有的童年記憶幾乎都與饑餓有關,吃過的東西計有榆樹皮、茅草根、地瓜葉、地瓜梗、各種野菜、玉米棒芯子等等。后來上學了,小學還沒畢業(yè)就趕上了“文革”,雖然混到中學畢業(yè),其實肚里沒裝進去多少墨水。從校門一出來,我們就與全國成千上萬的學子一樣,到“廣闊天地”去“大有作為”了。終于被招工,歡天喜地成了一名工人,但是很快國家恢復高考,之后文憑熱席卷全國,評職稱、提干都要有文憑。我們當初不僅失去了考大學的機會,現(xiàn)在連高中文憑也受到質疑,被一次次要求進行文化補課考試。為了擺脫這種尷尬,有人上函授,有人讀電大,有人參加自學考試,后又遠赴他鄉(xiāng)脫產(chǎn)學習,千辛萬苦終于弄了張大專文憑。文憑還沒在手里捂熱,很快成人教育文憑變得一文不值,社會上只承認“第一學歷”。我們參加工作的時候,按工齡拿工資,工齡一點一點向上長,工資也一點一點往上升,那叫一個慢??傻任覀兡挲g大了,企業(yè)開始實行“崗效薪點”,工齡被一筆勾銷,在什么崗位上拿什么工資,于是一批批大學畢業(yè)涌進來的俊男靚女,先是“七零后”,后是“八零后”、“九零后”,工作不幾天工資就趕上甚至超過了我們這些“五零后”,再后來就是轉崗下崗……總之,我們出生后的幾十年里,除了戰(zhàn)爭什么倒霉事都讓我們攤上了。
這次招我們去當工人的是油田鉆井指揮部。在東營小火車站下了火車,我們被鉆井指揮部的一輛解放牌卡車拉到招待所。進行了3天崗前培訓后,連同行李再次被裝上卡車??ㄜ囇攸S河大堤駛入一個遍地蘆葦叫做孤島的地方,到了一個鉆井隊卸下一兩個人,卡車繼續(xù)向前行駛,到了下一個鉆井隊再卸下一兩個人。我和金愛軍是最后被卸下車的。
對于“東營”有必要做一下解釋。東營位于山東北部黃河三角洲地區(qū),唐太宗東征時,曾在此安營扎寨,設東營、西營,由此得名。時光流轉,漸成村落,分別為東營村和西營村。1961年4月,華北石油勘探處在東營村附近打成第一口勘探井——華八井,從此東營村一帶成為油田會戰(zhàn)指揮部和部分二級單位機關所在地,被石油工人稱為“油田基地”。隨著油田開發(fā)規(guī)模的不斷擴大,1983年建立東營市。東營市又分為東城和西城,油田基地所在地為西城,由此向東約20公里為東城。油田有多個基地,除“油田基地”外,二級單位機關所在地一般也被稱為“基地”,不可與“油田基地”混淆。
茫茫蘆葦蕩里,兩排用石灰抹出的白色簡易房圍出一個小院,一條羊腸小道蜿蜒于蘆葦蕩之間,通往一個豎著高高鐵架子的地方,后來我們知道那地方叫井場,那個鐵架子叫井架,也叫鉆塔。有一首歌是這樣唱的:茫?;脑⒕?,云霧深處把井打……說的就是我們石油鉆井隊。
人們說現(xiàn)在進入了一個拼爹時代,其實拼爹遠非現(xiàn)在才開始,我們這15男6女中,并非都分到了鉆井隊,有2男3女就留在了鉆井指揮部附近的后勤單位。而鉆井隊與后勤單位,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單說找對象吧,后勤單位穩(wěn)定,不像鉆井隊打一槍換一個地方,沒個固定的窩;后勤單位環(huán)境好工作舒服,女工也多,進了鉆井隊等于進了“男人國”,別說女工,連個女人也見不著。油田去我們農(nóng)場招工的是兩個長著滿臉絡腮胡子的人,為什么有人去了鉆井隊,有人卻留在了后勤單位,大概只有這兩個絡腮胡子最清楚吧。
焦美菊就留在了鉆井指揮部,而且是機關的秘書科。在農(nóng)場的時候,我這個班長是小角色,焦美菊則是知青連的連長,是我們農(nóng)場知青中的最高首長。她在農(nóng)場勞動不如在外面開會時間多,當然她回到農(nóng)場后干起活來也不含糊,還經(jīng)常夜里加班往地里送糞,大清早帶領女知青去各個宿舍收尿,然后挑了往小麥地里澆,為老農(nóng)洗衣服的活也差不多被她全包了,當然她只是把衣服拿回宿舍,真正洗衣服的是別的女知青。當年焦美菊可以說是位叱咤風云的人物。后來推薦工農(nóng)兵大學生,焦美菊與一個叫劉亭亭的女知青成為競爭對手。劉亭亭是知青連副連長,不過劉亭亭的爹是縣委副書記,“文革”后期重新站出來的干部。后來不知為什么,焦美菊主動放手,還寫了一份大字報,貼在農(nóng)場新蓋的飯廳墻上:扎根農(nóng)場一輩子。劉亭亭最終成為工農(nóng)兵大學生,進了北大。北大啊,現(xiàn)在都令多少學子向往!焦美菊也沒扎根一輩子,與我們一起來到了油田。焦美菊的父母都是街道小廠的工人,她能留在機關而沒有與我們一樣去鉆井隊,拼的不是爹,聽說與她主動放棄上大學有關。
一個冬天,在縣里開會的焦美菊給農(nóng)場打來電話,說縣知青辦要一份反映我們農(nóng)場知青扎根農(nóng)村鬧革命的事跡材料,要往省知青辦報,讓我盡快趕到縣城與她一起完成這份材料。我接到農(nóng)場的通知,第二天就急急忙忙往縣城趕。天陰得像隨時都會掉下來,小北風刮著雪腸子,打在臉上生疼生疼。雪腸子就是霰,也就是雪粒子,雪腸子是我們那地方的土話。我們那一帶曾是黃泛區(qū),我現(xiàn)在走的這條路就是一條攔黃壩,這也是我們農(nóng)場唯一通往縣城的路。壩高,無遮無攔,我一個人頂著北風在壩上走,一會兒就成了個雪人。那時候年輕,再說是去縣里寫材料,還要往省里報,心里還是有一點小激動的。因此,什么風啦,雪腸子啦,寒冷啦,都不在話下。平時這條路也就4個小時就到縣城了,那天我走了差不多7個小時。我這一身肯定沒法去見焦美菊,就先回了家。見我進門,我娘嚇了一跳,說你咋這時候回來了?站在我娘面前的不只是個雪人,還是個冰人。剛上路的時候是冷,后來趕路趕出了汗,汗?jié)裢噶艘路直粌龀闪吮N夷锛泵ψ屛颐撓乱路?,脫衣服的時候冰碴子喀嚓喀嚓直響,心疼得我娘直掉眼淚。我娘讓我鉆進被窩里,還把煤火爐子捅開,給我熬了一大碗姜糖水,喝了我就睡了。
晚上吃過飯繼續(xù)睡,第二天起來什么事也沒有。我去招待所找到焦美菊,焦美菊還嫌我來晚了。我也沒做辯解,就與她一起開始弄材料。那個材料基本上是焦美菊口述我寫,焦美菊身高只有1米6左右,長得也不算漂亮,但這個小娘兒們還是挺有兩把刷子的,她一會兒背著手在房間里走來走去,一會兒手扶額頭做思考狀,一會兒將兩眼看向窗外。那個房間在招待所的頂樓,窗外除了天空還是天空,不過那時候的天空要比現(xiàn)在的藍。焦美菊口若懸河,滔滔不絕,她一邊口述一邊重復,為的是讓我手中的筆能跟上她的嘴。我們整整弄了一天又大半夜,我寫字寫得手腕都抬不起來了,總算把材料寫完。后來我們一人一張床和衣躺下,這時候我聽到了雞叫聲,又過了一會兒天就亮了。第一次與一個年齡相仿的女孩兒睡一個房間,雖說都沒脫衣服,但是怎么能睡得著呢?焦美菊同樣也沒睡著。
吃了早飯,焦美菊把材料改了一遍,讓我重新抄寫出來,我的任務就完成了。我在家里休息了兩天,就回了農(nóng)場。當時我怎么也想不明白,這樣的任務隨便哪個知青都能完成,焦美菊怎么偏偏選中了我呢?
鉆井隊的生活是這樣的,野外作業(yè),生產(chǎn)生活都在野外。上班就是那個沒有足球場大的井場,一年四季,都暴露在太陽和風霜雨雪之中?;氐剿奚嵋埠貌坏侥膬喝ィ喴追康膲Ρ诰褪且粚犹J葦糊了層石灰,房頂多了層油氈紙,夏不隔熱,冬不擋寒,屋里屋外一個溫度。下雨還漏,外面不下了,屋里還滴答起來沒完。吃水靠送水車送,吃糧吃菜靠值班車拉。上了班與之打交道的全都是冰冷沉重的鋼鐵,不只消耗體力,還有一定危險。雖然不像煤礦冒頂、瓦斯爆炸、煤粉塵突出,動不動就出人命,但是磕手碰腳、遭井架落物暗算、被鋼絲繩抽得腦震蕩等事故也時有發(fā)生,井噴、倒井架雖然不會經(jīng)常發(fā)生,但遇上一次不要命也得脫層皮。搬家更是家常便飯,差不多平均一兩個月就要搬一次。還是那首歌,有兩句歌詞是這樣唱的:嘉陵江邊迎朝陽,昆侖山下送晚霞,說的就是這個意思。
下了班,宿舍周圍是茫茫蘆葦蕩,去沒處去,玩沒啥玩。再說夏天熱得要命,冬天凍得要死,也出不了門。春秋兩季天不熱不冷,憋不住了就趁倒休的時候搭個便車到處去逛,除了那個巴掌大的孤島基地,一般是到別的鉆井隊找老鄉(xiāng)玩。這些老鄉(xiāng)有一塊來的,也有完全陌生通過老鄉(xiāng)介紹認識的。俗話說,老鄉(xiāng)見老鄉(xiāng),兩眼淚汪汪。不管到了哪個鉆井隊,一說是老鄉(xiāng),都親熱得不得了,駐地條件好的買酒買菜招待,駐地像我們這種情況無處去買的,就從食堂打來飯菜招待。我和金愛軍都是鉆工,我在二班金愛軍在三班。鉆井隊實行的是24小時四班倒,每個班8小時,輪到8點上8點,輪到4點上4點,輪到零點上零點。如果碰巧我們兩個都輪休,不是我去金愛軍的宿舍,就是金愛軍來我的宿舍。我有一本四角號碼字典,這種字典是根據(jù)每個漢字的四個角形成的編碼查找生字生詞的。沒什么消遣,我們就隨便說一個字,看誰先說出這個字的編碼,看誰說得準確。時間久了,我們都準確掌握了每個漢字的編碼規(guī)律,每次回答都是不約而同,對這種玩法就失去了興趣。后來,我們又換了一種玩法,隨便說出一個頁碼,看誰一次就能翻到。這種游戲增加了難度,我們日復一日地玩,很快我那本字典就被翻得少皮沒毛,破爛得不成樣子了。
來到油田的第一個除夕,我所在的二班上零點班。這是我第一次在家之外的地方過年。就要接班了,班長突然說,有會包餃子的嗎?
過年吃餃子,是中國人的傳統(tǒng),下午各班已經(jīng)領了面粉和餃子餡,我們班上零點班,如果不提前把餃子包出來,第二天下了班人困馬乏不說,現(xiàn)包也來不及,初一早晨就吃不上餃子了。連個餃子都吃不上,這過得什么年呢?而班長剛才忘了留人,現(xiàn)在才想起來。
十幾條漢子默不做聲。我心里動了一下。在家的時候,一年能吃上兩次餃子,一次是過年,一次是冬至。我們那里有個說法,冬至不吃餃子凍掉耳朵,因此即使再窮,母親也想法在這兩個節(jié)日讓我們吃頓餃子。一年只有兩次,當然就顯得十分隆重,節(jié)還沒到,我和我哥就早早地找來竹片,每人刻一把叉子,單等吃餃子的時候拿出來用。母親包餃子的時候,我從不當看客,搟皮、包餡、捏餃子,漸漸地都學會了。在剛剛告別的那個知青農(nóng)場,下雨天不能出工的時候,我們從食堂稱來面粉,去菜園里買幾棵白菜,然后兩三個人一伙,調餡,和面,用酒瓶子做搟杖,用洗臉盆當鍋,制造出被“老外”稱為“中國美食”的水餃來大快朵頤。剛分到鉆井隊,也許是想表現(xiàn)表現(xiàn)吧,于是說,我會。
班長看了我一眼,說你回去吧,下了班我們回去有餃子吃就算你完成了任務。
我沒說話,轉身離開井場,濃濃的夜色霎時就吞沒了我,夜風撩撥著齊肩高的蘆葦,嘈嘈切切,一條羊腸小道蛇行于葦叢之間。望著無邊無際的黑暗,我突然膽怯起來,想退回去。但一個20歲的男子漢決不能走回頭路,讓人說膽小鬼。于是,我硬著頭皮向蘆葦深處走去。一只驚飛的夜鳥,突然從腳下射出去,把一串叫聲留在夜空中,我渾身一哆嗦,心撲通撲通狂跳不止。
為了壯膽,我唱起歌來:我們走在大路上,意氣風發(fā)斗志昂揚……唱完一首再換另一首,就這樣我一邊走一邊唱,當我終于看到那幾排隱隱泛著白色的簡易房時,才松了口氣。雖然是寒冷的冬夜,但回到鉆井隊宿舍的時候,我卻是大汗淋漓。
那一夜,我是如何一個人和面,一個人搟皮,再一個人把餃子一只只包出來的,現(xiàn)在已經(jīng)忘了。我只記得,那一夜我一分鐘也沒停下來,直到班里的師傅下班回來,我把所有的面和餡都包成了餃子,擺滿了整整兩個床板。
我們農(nóng)場來的知青共有16個人分到了鉆井隊,后來我們相繼見了面,有的是逛孤島基地時遇到的,有的是一個鉆井隊一個鉆井隊找到的。見了面我們相互傾訴鉆井隊條件的惡劣,傾訴工作的艱苦和危險,傾訴鉆井隊里連個女人都見不著。那時候我們都還不到20歲,青春的面龐上流淌著苦澀的淚水。說完哭完,到了分手的時候還得分手,然后各回各的鉆井隊,繼續(xù)與天斗,與地斗,與荒涼和寂寞斗。
正當我和金愛軍還有別的十幾個知青在鉆井隊苦苦煎熬的時候,焦美菊的生活也發(fā)生著變化,先是當選鉆井指揮部機關團支部書記,之后是鉆井指揮部團委委員。一個輝煌燦爛的前途正向焦美菊頻頻招手。當然這些都是我們以后才知道的,當時我們基本生活在與世隔絕的世界里,與外星人差不多,哪里知道這些呀?
我們在孤島打了一年多井,搬來搬去怎么也沒離開那片蘆葦蕩。這期間金愛軍看上了一個叫呂鳳閣的放馬女知青。俗話說,馬不吃夜草不肥。呂鳳閣夜里放牧的時候一次去井場找水喝,金愛軍不知怎么與她搭上了,兩個人開始來往。起初兩個人都不敢公開,呂鳳閣不敢到鉆井隊上來,金愛軍也不敢到軍馬連去,他們交往都是在呂鳳閣放牧的時候進行的。下了零點班,我們一般是吃完飯草草擦個澡就睡覺了,金愛軍也裝模作樣上了床,但是等別人一睡著,他就悄悄爬起來,去草甸子里尋找呂鳳閣。白天好說,草甸子雖然大,蘆葦雖然深,但是呂鳳閣騎在馬上,要高出蘆葦不少,還是比較容易找到的。但是如果金愛軍上的是4點班,半夜12點下了班,深更半夜往草甸子里鉆他就沒那個膽了。曾有人在草甸子里看到過狼,金愛軍就叫上我給他做伴。只要是不上班,我從不推辭,與金愛軍一起,有時候是踏著如水月光,有時候是迎著無邊黑暗,有時候沐浴著颯颯秋風,有時候頂著怒號北風。我們鉆刺槐林,趟蘆葦蕩,跨紅柳叢,找到了呂鳳閣,金愛軍不好意思地看我一眼,我就默默地撤退了,總不能當電燈泡吧。
那段時間金愛軍上班老犯困,只要有一點空閑他鉆到什么地方都可以睡著,甚至干著活就打起了瞌睡。為此,金愛軍沒少挨批評。其實受點批評是小事,在鉆臺上干活,處處都潛伏著危險,小心謹慎都難保不出事故。我也告誡他這樣下去太危險。金愛軍也知道危險,但是愛情的力量實在太大了,受到批評后他勉強老實幾天,但傷疤沒好又深更半夜跑去找呂鳳閣了。金愛軍最終還是出了事故。一次上零點班的時候甩鉆桿,旋繩器沒扣好被鋼絲繩拉開,打在金愛軍腿上,金愛軍小腿骨折,住了一個多月院,出院后腿就瘸了,但不是太明顯,他也從鉆工改成了場地工。
當金愛軍與呂鳳閣公開戀愛關系的時候,我的生活也發(fā)生了一些變化。我所在的鉆井指揮部鉆井一大隊政工組,向我伸出了橄欖枝,原因是我經(jīng)常在《石油勘探報》上發(fā)表點詩歌、散文什么的小文章。那時候講的是政治第一,石油行業(yè)又有這方面的傳統(tǒng),會議多,匯報多,簡報多,政工組需要寫材料的人。鉆井一大隊政工組組長叫勤華華,去我所在的鉆井隊找我,打算調我之前先見個面,就算是面試吧。不巧那天我沒在隊上,搭了一輛送水車去孤島基地送信。回來聽說這事后,我有一點小激動,因為能調出鉆井隊去政工組工作,往后我就是干部了。工人和干部,差別不是一般的大。是不是干部先不說,能調出鉆井隊,那時候是所有鉆井隊工人夢寐以求的事。勤華華沒見到我有點失望,當然更失望的是我,不過我相信是金子總會發(fā)光的,他還會來找我的,就激動而又故作鎮(zhèn)靜地等待著。
最終我失去了這次調出鉆井隊的機會,我們農(nóng)場同來的另一個知青甘大辛去了鉆井一大隊政工組。很多年后我才知道,甘大辛的爹是位中學老師,在我們那個地區(qū)的多個縣都任過教,勤華華就是他的學生之一。聽兒子寫信說分到了鉆井一大隊的某個鉆井隊,甘大辛的爹立即給勤華華寫了一封信,讓他關照一下自己的兒子,勤華華就把老師的兒子關照到了自己負責的政工組,順理成章,又不需要費多少工夫。
在農(nóng)場的時候我就喜歡寫作,經(jīng)常給縣文化館投稿,那時候投稿不需貼郵票,把信封的右上角用剪刀剪去投進郵筒里就可以了??h文化館辦了一本32開不定期出版的內部刊物,刊登小說、散文、詩歌等文藝作品,刊物雖不定期,編輯卻十分認真,每稿必回復,而且是手寫,每一個字寫得都很認真,給了我許多鼓勵。甘大辛字寫得好,我們兩個負責農(nóng)場的兩塊黑板,我寫文章甘大辛往黑板上抄。后來我們又辦了一張油印的報紙,半個月一期,我寫文章,甘大辛負責刻鋼板。
這事讓我很失落了一陣子。當我從失落的狀態(tài)中恢復過來后,我們鉆井隊在這片美麗的草甸子的鉆探任務完成了要搬遷,我們要去的地方叫紅柳灘。那時候金愛軍與呂鳳閣的戀愛正如火如荼,金愛軍說走就走,這讓熱戀中的呂鳳閣突然清醒過來,鉆井隊四海為家,嫁給鉆井隊的男人哪里才是自己的家?。繀硒P閣決定與金愛軍分手。金愛軍去軍馬連找呂鳳閣告別,本希望久攻不下的最后防線這次能取得突破,誰知呂鳳閣根本沒見他,而是讓同宿舍的一個女孩轉交給金愛軍一封信,信寫得很簡單也很有詩意:
云跟著風流浪,整個天空都是云的家,我不愿做漂泊的云。
金愛軍從軍馬連回來后垂頭喪氣,那時候全隊都忙著做搬遷準備工作,誰也沒注意這事兒。
上午,食堂送來了飯,我買了3個饅頭一份白菜燉粉條,剛要吃發(fā)現(xiàn)金愛軍沒來吃飯,就端著飯碗邊吃邊去尋找。當我來到泵房,看見金愛軍坐在泥漿泵的皮帶上,手里扯著一根繩子,繩子的另一頭拴在電閘刀的開關上,只要金愛軍一拉繩子,電閘刀的開關一合,泥漿泵轉動起來,瞬間就能把金愛軍碾成肉泥。我迅速目測了一下我與電閘刀和我與金愛軍之間的距離,兩邊距離差不多,如果我沖向電閘刀,金愛軍一拉繩子,我根本來不及;如果我沖向金愛軍,金愛軍拉動繩子,我收不住腳,自己也會有危險。但是金愛軍也許會考慮到我的安全……最終我選擇了沖向金愛軍。我奪下他手里的繩子,怒氣沖沖地看著他說,你想干什么?金愛軍用雙手把臉和嘴捂起來,號啕大哭。后來金愛軍就告訴了我他與呂鳳閣分手的事,他說這里還有個軍馬連,等搬到紅柳灘,連個女人毛也見不著,這輩子就等著打光棍吧。我先是沒出息、不像個男人的罵了他幾句,為的是讓他清醒清醒。等金愛軍漸漸平靜下來,我又勸慰了他一番,然后硬拉著他去吃飯。
紅柳灘也屬于孤島,只是離海更近了,是渤海灣畔的一大片灘涂,被白花花的鹽堿覆蓋著,除了一墩墩耐鹽堿的紅柳外,天連著地,地連著天,往東就是大海,視野極為開闊。原來在這里鉆探的是鉆井三大隊,因為是新探區(qū),又發(fā)現(xiàn)了石油,一下子上了好幾個鉆井隊,還在這里設立了會戰(zhàn)前線,顯然鉆井指揮部是要拉開架勢準備在這里大干一場。我們鉆井隊因為在草甸子的施工結束,也被調了過來。為了方便管理,從鉆井一大隊劃歸了鉆井三大隊管理。
來到紅柳灘腳跟還沒站穩(wěn),鉆井三大隊政工組就來了一輛車把我拉到了前線機關,說是借調。金愛軍知道我這一走就難回來了,拉著我的手眼淚汪汪的。我知道金愛軍還在為失去呂鳳閣而悲傷,安慰他說,天涯何處無芳草?男兒胸懷當寬廣。誰知道金愛軍也給我幽了一默,他指著白花花的鹽堿灘說,芳草?你還指望這地方能長出草來?別說芳草,狗尾巴草也長不出來。
借調到鉆井三大隊政工組后,我很快進入角色,寫的兩份簡報也得到了領導首肯。不久我就正式調了進來。在政工組工作,去鉆井指揮部的機會多了,主要是指揮部宣傳科召集的會議,匯報啦,布置工作啦。這些會本來是政工組長參加的,因為政工組長工作忙,一些不重要的會他就打發(fā)我們這些干事頂替。從孤島到鉆井指揮部駐地有近百公里,每天只有一趟交通車,開會根本不趕趟,更多的時候我只能搭便車,油罐車啦,送水車啦,吊車啦,遇到什么車搭什么車。甘大辛也經(jīng)常去鉆井指揮部宣傳科開會,我們見面的機會多了。甘大辛騎一輛三輪摩托,頭盔也不戴,來去一陣風,讓我羨慕得不得了。但是我這人膽小,政工組的師傅幾次要教我開摩托車我都不敢,別說開,開完會甘大辛讓我搭他的摩托車回去我都害怕。焦美菊當選鉆井指揮部團委委員的事,我們就是這時候知道的。有一次開完宣傳科的會,甘大辛拉我去看望焦美菊。焦美菊在宿舍里接待我們。聽說我們都調進了大隊政工組,焦美菊說了一些鼓勵的話,還從食堂打來飯菜招待我們。那天我和甘大辛沒回孤島,在鉆井指揮部招待所住了一個晚上。這時候的甘大辛躊躇滿志,卻又不動聲色。住進招待所后,我本打算與甘大辛好好交流交流,因為剛進政工組我感覺還有許多地方不適應,甘大辛去政工組比我早,肯定比我有經(jīng)驗。誰知住下后甘大辛就出去了,那時候的招待所房間里還沒有衛(wèi)生間,我以為甘大辛上廁所去了,誰知他一去不回,后來實在太困了我就睡了,甘大辛什么時候回來的我也不知道。第二天,吃過早飯我們就各自回了孤島。
有一次我去鉆井指揮部宣傳科開會,本來就有點感冒,坐了一路敞篷車,感冒加重,就去衛(wèi)生隊拿藥。那時候看病拿藥不要錢,連掛號費都不要,而且不需要任何證件,跟共產(chǎn)主義差不多。在衛(wèi)生隊我無意中看到了王炳銀,王炳銀也是我們農(nóng)場的知青,也分到了鉆井隊。他拄了根拐杖,一瘸一拐從廁所出來。我叫了他一聲,王炳銀看見是我,親熱得不行。我問他腿怎么受傷了,王炳銀告訴我,有一天休班實在無聊,他與另外幾名工人去草甸子里攆兔子。到了秋天兔子開始為過冬做準備,都跑出來忙著儲存食物。在一條溝里他們看見好幾只兔子,就順著溝開始追,王炳銀個子高腿長跑得快,把那幾名工人甩到了后頭。正追著,王炳銀看見一條狗從身后躥了出來,也沒在意。剛追出那條溝,爬上一個土坡,突然一聲槍響,王炳銀只覺得兩條腿一陣又疼又麻就倒下了。原來是個獵人帶著獵犬也在追兔子,這個獵人很有經(jīng)驗,他知道溝里有兔子,但兔子在溝里不好打,因為溝里草太深,根本看不見,就放了獵犬把兔子從溝里往外趕,兔子一跑出來他就開了槍。
王炳銀說他已經(jīng)住了一個多星期院,從兩條腿里剝出來百多粒鐵砂。說著話,我拿了藥去王炳銀的病房,王炳銀告訴我一個驚人的消息:焦美菊被下放到鉆井隊了,原因是早戀。后來王炳銀告訴我,其實事情沒這么簡單,他聽說那個小伙子是指揮部一個領導的孩子,小伙子的母親沒看上焦美菊,嫌她個子矮,長相也一般,為了讓他們分開,才想著法把焦美菊弄下去的。當然焦美菊早戀也是事實,那時候男25歲女23歲才有資格戀愛結婚,焦美菊剛剛20歲。焦美菊與金愛軍同歲,按說焦美菊是早戀,金愛軍也是早戀,金愛軍怎么就沒事呢?因為焦美菊在機關工作,機關和基層還是有區(qū)別的,鉆井隊天高皇帝遠,誰管這事???
焦美菊所在的鉆井隊屬鉆井二大隊,聽說在河口打井,開完會我本打算去看看焦美菊的,但是想了想,這時候去看她,焦美菊肯定沒心情,去了也沒話說,兩個人都尷尬,就作罷了。
在政工組我干得還算順風順水,并很快入了黨。一天下午我值班,那時候大隊機關從領導到一般工作人員,平時都很少坐辦公室,各個口除留下一人值班外,大都去了基層??煜掳嗟臅r候我接到鉆井指揮部辦公室電話,第二天8點讓大隊長和教導員準時到鉆井指揮部開會。這時候大隊長和教導員肯定不在辦公室,但吃飯的時候他們會趕回來,那個年代除了蹲點外,機關人員很少在基層吃飯。我打算吃飯的時候通知大隊長和教導員,假如他們在開飯的時間沒及時趕回機關,食堂會給他們留飯,吃完飯他們就回辦公室了,辦公室也兼宿舍,因為這里是會戰(zhàn)前線,他們回不了家,反正今天肯定能找到他們。
我去食堂打飯,被幾個留守機關的干事拉去喝酒。前線機關附近有兩個小飯店,也不知道是什么人開的,都十分簡陋。請我吃飯的人顯得很神秘,又是祝賀又是恭喜的,弄得我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遭遇輪番轟炸,我喝了不少酒,等我喝得迷迷糊糊的時候他們才告訴我說,現(xiàn)任大隊黨委秘書要提拔,我可能接任黨委秘書一職。黨委秘書雖然也是普通干事,但因為位置不同,接觸領導的機會多,還能經(jīng)常參加黨委召開的會議,所以在大家眼里也就不一樣了。
對這個消息我雖然將信將疑,但是心里還是有一點小激動的,能當上黨委秘書,還說明一個問題:得到了領導信任。于是,我也幻想起了自己的美好未來。就這么激動著、幻想著,我不知不覺徹底喝醉了,以后發(fā)生的事情全沒了記憶。第二天醒來,我看看表已經(jīng)7點多了,突然想起來通知大隊領導開會的事,我急急忙忙跑到大隊長辦公室,結結巴巴說完鉆井指揮部的開會通知,大隊長臉色都變了。大隊雖然有一輛北京吉普,但是由于路況不好,8點開會必須6點出發(fā),否則就會遲到,而這時候已經(jīng)7點多了。
果然,當大隊長和教導員趕到鉆井指揮部會議現(xiàn)場的時候,會議已經(jīng)開了一半,那是一個比較重要的會議,不然不會要求黨政一把手全部到會。會后大隊長和教導員受到了鉆井指揮部領導批評。大隊領導開會回來,政工組長就通知我說,你還回原來的鉆井隊吧。說完,政工組長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似表示惋惜,又似表示他也無可奈何。我就像一只折斷了翅膀的鳥,剛想起飛就跌落到了原點。
時光荏苒。轉眼到了1980年,我們來油田已經(jīng)6個年頭了。油田的迅速發(fā)展,油田1964年創(chuàng)辦的報紙《石油勘探報》急需擴版,那時候全國高考恢復不久,大學生還在學校讀書,報社只能在通訊員中招收編采人員。我重回鉆井隊3年后,成了一名記者。勤華華這時候調任鉆井指揮部政治部副主任,甘大辛也從鉆井一大隊政工組調到鉆井指揮部秘書科,并以“鉆井一支筆”的稱號享譽鉆井機關。鉆井指揮部成立女子鉆井隊,焦美菊下放到鉆井隊鍛煉了幾年,報名參加了女子鉆井隊,還被任命為女子鉆井隊副指導員,她過去的那些輝煌經(jīng)歷肯定起了作用。女子鉆井隊剛成立的時候,我曾去采訪,焦美菊留著齊耳短發(fā),穿一身合體的細帆布藍工裝,十分的英姿颯爽,從她身上一點也看不出曾因早戀受到過處理的陰影。女子鉆井隊雖然是新生事物,而新生事物一般都有著強大的生命力,但一群從不知打井為何物的女子,怎么可能一下子就掌握了復雜的鉆井技術了呢?女子鉆井隊其實配備的是雙套人馬,就是說每個崗位除了女子外,還配備了有施工經(jīng)驗的男工人,包括隊干部和技術人員都是雙套的。金愛軍干了幾年場地工,腿傷早已痊愈,只是走起路來多少還有點瘸,他現(xiàn)在是鉆井隊的食堂管理員。有一次鉆井隊來基地買西瓜,他找到報社我的辦公室,給我留了好幾個大西瓜,可惜我外出采訪沒見到他。王炳銀等一干人還在鉆井隊里,不過現(xiàn)在他們早已經(jīng)適應了鉆井隊的生活,既然調出鉆井隊無望,只有在鉆井隊好好干,畢竟是有文化的人,現(xiàn)在他們中有人提了司鉆,有的還提了副隊長或副指導員。我們都已經(jīng)結婚,調出鉆井隊的找的是油田職工,鉆井隊女工鳳毛麟角,油田女工也沒人愿意嫁給鉆井隊工人,因此留在鉆井隊的只有回到生他們養(yǎng)他們的地方找對象,只有王炳銀在鉆井隊找到了老婆。當然女知青除外,女知青非常搶手,分到鉆井隊不久就被搶光了。除個別人找的是鉆井隊工人外,大都找的是大隊機關工作人員,比如生產(chǎn)調度、政工干事、技術人員等。
當初被退回鉆井隊的時候,我覺得那簡直就是世界末日,對前途對未來一片迷茫?;劂@井隊的路上我一遍遍對自己說著男兒有淚不輕彈,才勉強沒哭出來。從此我基本戒了酒,因為是酒害了我,對酒我恨之入骨。工人們對我的回來卻十分平淡,好像我只是出了趟差。當初政工組來拉我的時候,隊長說啥也不放我走,我一急還給隊長吵了幾句,這樣不光彩地被退回來,我以為隊長即使不幸災樂禍,也會用勝利者的眼光鄙夷地看我兩眼。結果沒有,隊長見了我說,住的地方安排好了吧?我點了點頭。隊長說你先休息幾天吧,有空我們好好聊聊。幾句話,倒讓我覺得很溫暖。
我請了幾天假,不知為什么特別想見見焦美菊。焦美菊被下放到鉆井隊的時候,我就曾想去看望她,因為覺得不是時候才沒去,但現(xiàn)在我后悔了,因為此刻我才體會到,人在受傷的時候最需要的就是撫慰,現(xiàn)在我們可以相互撫慰了。焦美菊所在的鉆井隊屬鉆井二大隊,現(xiàn)在還在河口打井。河口曾經(jīng)是黃河入海的地方,但是黃河攜帶的大量泥沙不斷吞噬著大海,現(xiàn)在的入??谝呀?jīng)向前推進了近百公里,在黃河入海的地方形成一大片濕地,聽說那里蘆葦叢生,紅柳遍地,鷹擊長空,魚翔淺底,是動植物的樂園。
我先搭車來到孤島基地,然后坐長途汽車到河口,找到鉆井二大隊機關駐地,去生產(chǎn)調度那里一打聽,今天沒有去焦美菊那個鉆井隊的車了,但第二天肯定有。我在鉆井二大隊招待所住了一個晚上,第二天就搭上了一輛油罐車。
油罐車離開河口基地沿著一條土路向北行駛,裸露的海灘在眼前漸次展開。河口與孤島完全不同,孤島到處都是綠色,除了蘆葦還有刺槐林、柳樹林,河口則光禿禿的一眼望不到邊,眼里除了白花花的鹽堿和一條條潮溝什么也沒有,更顯得空曠和荒涼。即使是紅柳灘,也只有零星的風吹不折水淹不死的紅柳。
到了鉆井隊已經(jīng)是半上午了。焦美菊來這個鉆井隊之前,這個鉆井隊是清一色的男人,人稱“和尚隊”。焦美菊被分到食堂上班,成了一名火頭軍,因此有人稱食堂是“姑子廟”。見了我,焦美菊一點也不吃驚,原來她什么都知道了。是甘大辛告訴她的,甘大辛曾來看望過焦美菊。沒見到焦美菊的時候迫切地想見到她,覺得有滿肚子的話要對她說,真的見到了卻不知道說什么好。焦美菊告訴我她現(xiàn)在學會了揉饅頭,而且可以兩只手同時揉,一只手揉一個。不知為什么,焦美菊的話讓我想起了故事片《紅巖》中的雙槍老太婆。過了一會,焦美菊給我們各倒了一杯白開水,我們就那樣默默地坐著,后來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知青的事。也許我們都不愿把自己的傷口暴露給對方,說到底人還是虛榮的,只想把自己光彩的一面展示給別人,至于傷口,只能在別人看不到的地方一個人去舔。如果可以相互撫慰,那一定是生命中最親近的人才能做到。中午焦美菊借著在食堂工作的光,讓食堂加了個菜,她還要去找酒我沒讓。菜快吃完的時候,我在碗里加了點熱水當湯喝,那時候這是我們經(jīng)常性的做法,本來是一個菜,這樣一來就變成了一菜一湯。不想焦美菊也這樣做,我們相互看著對方都笑了。下午沒有車,焦美菊給我找了個床,睡在這張床上的工人回家探親了,我在鉆井隊住了一個晚上。臨走的時候,焦美菊大概知道我喜歡寫作,送給我兩本書,一本是《青春之歌》,一本是《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這兩本書我很早就聽說過,但一直無緣讀,上中學的時候因為“文革”的原因,學校圖書館封閉了,直到我們畢業(yè)也沒開放。到了農(nóng)場,雖然有個圖書室,但也只有《高玉寶》《艷陽天》《金光大道》等總共幾十本書,很快就被我們翻爛了。能得到這兩本書,讓我喜出望外,也算不虛此行。
我從鉆井隊調到報社,同樣費了不少工夫。不管鉆井隊還是大隊、鉆井指揮部,都堅決不放人。石油勘探開發(fā)本來就是個艱苦行業(yè),鉆井隊更是這個行業(yè)中一線的一線,艱苦中的艱苦崗位,進了鉆井隊的人都想著法子往后勤調,人一直是稀缺資源。但是胳膊到底擰不過大腿,報社是油田的報社,最終我還是離開了鉆井隊。隊長曾說要與我好好聊聊,不知道忘了還是當時只是隨便說說,一直沒找我聊,要離開鉆井隊了,我決定見隊長一面。
隊長正蹲在隊部兼宿舍的屋里看巖芯。巖芯是鉆井中用特殊工具從地下取出來的原石,茶杯粗細,長短不一,盛在一個木頭盒子里。別小看這些石頭,從它們身上就可以破解地下油藏的秘密。見我進來,隊長知道我是來告別的,讓我在他床上坐下,點了一棵黃金葉慢慢吸著說,不是不放你走,你年輕有文化,搞鉆井需要的就是你們這樣的年輕人,你們都走了,往后我們把班交給誰?我默默地看著隊長,隊長40多歲了,已經(jīng)在鉆井隊里干了近20年,他臉上的胡子很久沒刮了,眼睛里布滿血絲,眼角上爬滿了魚尾紋……因為不放我走,我曾經(jīng)恨過他,甚至在心里罵過他,這會兒我對他一點也恨不起來了,而且有點同情他,甚至是心疼他。我不知道說什么好,我覺得自己就像個逃兵,逃離了鉆井隊。我站起來打算離開,因為再坐下去實在太尷尬了。隊長把煙掐滅,也站起來說,走就走吧,到了報社好好干,你天生就是個秀才,將來一定會有出息的。
報社從來還沒有過大學生,1981年我調入報社的第二年分來一名大學生,這名大學生年齡比我還大,已經(jīng)40多歲了,來報社報到的時候帶著老婆和3個孩子,顯然是恢復高考后的第一批畢業(yè)生。他姓尚,我們都叫他尚大學。打這時候起,我們就安生不起來了,油田開始組織文化補課考試,我明明高中畢業(yè)卻要從初中開始補課。之后大學開始招收成人大專班,我到報社時間短輪不上,開始一邊上班一邊參加自學考試。我做了幾個月記者后,開始做編輯,除了編稿組版,有空我就拿起自學考試的書看,白天在單位看,晚上回到家看。課程近20門,過一門發(fā)一張單科結業(yè)證,所有課程全部過關,再通過論文答辯發(fā)畢業(yè)證。第一次考試我兩門全過,聽說一次兩門全過的不足百分之十。
當了記者,鉆井三大隊曾邀請我回去采訪,每次來報社接我,用的都是大隊那輛唯一的北京吉普,我寫了幾篇通訊,陸續(xù)在報紙上發(fā)出來。有一次大隊領導請我吃飯,問我有什么困難需要他們幫助的。我想了想,不好意思地說,我有個老鄉(xiāng)叫金愛軍,腿在鉆井隊受過傷,能否把他調到后勤單位。說完,我心里十分忐忑。誰知大隊兩位主要領導相互看了一眼說,沒問題。不久,金愛軍果然被調到大隊生活組,干起了采購。
金愛軍也是在老家找的對象,他從鉆井隊調到大隊生活組后,就把老婆從家里接了過來,他老婆原來是個集體企業(yè)的工人,油田屬全民企業(yè),往油田調不好接受,金愛軍又不舍得讓老婆去支脈溝種水稻,只好當家屬。我去看望他們,大隊生活組給他們騰了一間房子,屋里除了用兩個床板拼成的雙人床外什么家具也沒有,只有大大小小幾個包裹凌亂地堆在地上,房子雖然只有一間,卻顯得十分空闊。金愛軍的老婆已經(jīng)懷孕,挺著個大肚子。看著眼前的情景,我心里不免有些凄涼。金愛軍卻安慰我說,這已經(jīng)不錯了,好歹有間房子,還是磚瓦房,如果是鉆井隊,簡易房到哪里去找?前幾天我正好剛看過前蘇聯(lián)影片《列寧在十月》,我點著頭看著金愛軍的老婆說,對,牛奶會有的,面包會有的,一切都會慢慢好起來的。金愛軍的老婆眼里噙著兩包淚說,早知道這樣,八抬大轎抬我也不來。氣氛有點壓抑,我故意把話題岔開,說了幾句閑話。氣氛緩和后我說,你沒去過支脈溝,去了支脈溝你就知道這里是天堂了。我說的是實話。
十幾個分到鉆井隊的男知青,老婆在家的時候有的有工作有的沒工作,結婚后來到油田都去了支脈溝種水稻。支脈溝發(fā)源于淄博高青,開鑿于明成化九年,距今已有500多年的歷史,進入黃河三角洲后與廣利河匯合,之后流入渤海灣。油田正是看中了支脈溝的水,在那片不毛之地開發(fā)農(nóng)業(yè)點種水稻,解決工人的兩地分居問題。支脈溝農(nóng)業(yè)點剛剛上馬,住的是簡易房,喝的是支脈溝沒經(jīng)過凈化的水,沒有托兒所沒有學校,燒的是原油,每到做飯,家家戶戶濃煙滾滾,像日本鬼子進了村。種水稻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她們先要把一墩墩紅柳挖出來,還要把紅柳的根刨出來,然后才能整理出一方方水田。她們全是女人啊,挖紅柳的時候一雙雙嬌嫩的手滿是血泡,刨紅柳根的時候手震出了一道道血口子。她們還都是“旱鴨子”,從沒種過水田,有人第一次插秧就被扎破了腳。
后來金愛軍和他老婆一定要留我吃飯,我就留了下來。
在那個物質匱乏的年代,人們對婚禮還不大講究,大都是在家中擺一兩桌酒席,真正的親朋好友坐一坐,后來時興旅行結婚,再后來又時興集體婚禮,酒席就免了。在我們農(nóng)場的知青中,婚禮最氣派的就是甘大辛了。甘大辛調到秘書科后,很快就贏得了一個女孩的青睞。這個女孩是鉆井指揮部團委的青年干事,更重要的她是指揮部一個領導的女兒,如果不是長得像根麻稈又高又瘦,那就堪稱是一段美滿姻緣了。但是有得就有失,魚和熊掌不可兼得。指揮部小車隊專門派了一輛車,把我們農(nóng)場的所有知青提前接了過來,婚禮在鉆井指揮部招待所舉行,擺了近20桌。除了我們農(nóng)場的知青外,還有鉆井指揮部機關的工作人員和幾個鉆井大隊的領導。那天甘大辛紅光滿面,與新娘一起在各個酒桌間來回穿梭?;楹蟛痪茫蚀笮辆驼{到宣傳科當了副科長。
調到報社的第四個年頭,北京一所大學在全國企業(yè)報中招收一個大專班,我報了名,報社同意我參加考試。復習,考試,然后經(jīng)過漫長時間的等待,我終于收到了入學通知書。我們報社3個人報考,只有我被錄取,捧著錄取通知,我一時不知所措,那天怎么回的家都不知道,巨大的喜悅把我擊倒了。
因為妻子在鉆井指揮部工作,我調到報社后,家卻沒離開鉆井指揮部,我一直想把妻子調到油田基地,但這個愿望沒能實現(xiàn)。聽說我要去北京上學,金愛軍聯(lián)絡我們農(nóng)場的知青為我送行,甘大辛、焦美菊、金愛軍等,那天一共來了七八個人。
在鉆井隊工作的只有王炳銀來了。王炳銀這家伙被獵槍打傷后,回到鉆井隊開始混日子,上班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上了班也是吊兒郎當,想干就干不想干就撂挑子。后來他還跟一個軍馬連的老職工學會了套兔子,套的兔子吃不了就到處找人換酒喝,喝多了酒就找隊干部要求調出鉆井隊,說他家只他一個男孩,他爹給他的任務就是把他家的香火傳下去,如果找不到老婆他爹會打死他。王炳銀后來成了全大隊全鉆井指揮部都有名的后進青年,在鉆井隊人見人煩,隊干部也希望哪里能收留他,好甩下這個包袱。后來,鉆井隊開展一幫一、一對紅活動,這個鉆井隊的團支部書記是個青年女工,她主動要求與王炳銀結成幫教對子。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幫教的,后來他們就成了戀愛對象。
也是應了那句浪子回頭金不換的老話。自女團支部書記與王炳銀結成幫教對子后,王炳銀就像換了一個人,他從普通鉆工、副司鉆、司鉆、副隊長,一路升到隊長,成了全鉆井指揮部后進轉先進的典型。女團支部書記又陪著王炳銀去各鉆井隊做報告,介紹他轉化的經(jīng)驗,做完報告回來他們就結婚了。那時候介紹經(jīng)驗叫傳經(jīng)送寶,聽說王炳銀傳經(jīng)送寶的材料就是甘大辛寫的。王炳銀曾私下對我說,他這個后進轉先進典型,主要動力來自他有了老婆,有人給他們王家傳遞香火了。至于他講的那個材料,全扯淡!那時候油田有個鉆井隊,一年打井十幾萬米,全國都很有名。那是一個創(chuàng)紀錄的年代,王炳銀這家伙不服,非要跟人家比著干,光顧了追求打井速度,結果出了事故,他這個鉆井隊長差點被免職。經(jīng)歷了這件事后,王炳銀一下子成熟了很多。現(xiàn)在王炳銀是鉆井隊長,他那個團支部書記老婆提了指導員,他們那個鉆井隊也改名為王炳銀鉆井隊,人家都說那是個夫妻鉆井隊。但不管怎么說,王炳銀鉆井隊打出了威風,打出了名氣,成了全油田有名的標桿鉆井隊,王炳銀還成了勞動模范。王炳銀的鉆井隊離這里不遠,隊上的值班車把他送過來的,酒喝到一半,井上出了點情況,值班車又把他接回去了。
金愛軍借在大隊生活組工作的方便,帶來兩箱易拉罐青島啤酒,那時候這種啤酒在市面上根本買不到。還帶來兩瓶洋河大曲,洋河大曲曾是中國八大名酒之一,同樣是緊俏貨。我戒酒多年,從這天起徹底破戒。
菜是妻子做的,不算好,但那天大家興致很高,都喝了不少酒,兩瓶洋河大曲喝完,我們又開始喝啤酒。那時候我的兒子已經(jīng)出生,只有一歲多,雖然對大學生活充滿向往,但真的要離開這個家了,心里還是有許多不舍,許多牽掛。
沒有不散的宴席。10點多鐘,大家要告別了,女子鉆井隊雖然不在荒郊野外,但離鉆井指揮部駐地也有十多里路,今天晚上焦美菊是回不去了,只好在招待所住一個晚上。送走別的知青,我又送焦美菊去招待所。
焦美菊的初戀對象因為焦美菊下放到鉆井隊,男方的母親又堅決不同意,后來無果而終。在鉆井隊的時候,有人給焦美菊介紹了個中學老師,戀愛的時候,那個中學教師每個周末都要坐上兩個多小時的長途汽車從油田基地去河口,再搭便車去焦美菊所在的鉆井隊,后來總算功德圓滿,他們結婚了。焦美菊雖然去了鉆井隊,但人事關系還留在鉆井指揮部機關,所以結婚后鉆井機關給她分了一間房子。那個中學老師一直在為把焦美菊調出鉆井隊而努力,但一個中學教師,人微言輕,從鉆井隊往外調人談何容易?后來中學教師所在的中學同意焦美菊去學校食堂上班,但焦美菊說啥也不去。對此,我能理解,現(xiàn)在焦美菊在鉆井隊食堂,只是暫時的,就像知識青年下鄉(xiāng),下鄉(xiāng)是個跳板,也有人說是鍍金,隨時都有跳出去的可能,可以說是錐處囊中,隨時準備脫穎而出,而一旦去了中學食堂,可能就再無出頭之日了。但那個中學教師卻不理解,后來焦美菊報名去女子鉆井隊,那個中學教師更加不理解,說什么也不讓焦美菊去,但焦美菊怎么肯聽中學教師的呢?
道不同不與為謀。他們的婚姻走向從這時起已經(jīng)露出端倪。焦美菊去了女子鉆井隊,雖然比在河口的時候離家近了很多,但回家的時間反而少了,不僅因為女子鉆井隊有七八十號未婚女青年,婆婆媽媽的事多,焦美菊又是副指導員,主要負責的就是生活方面的事,更因為女子鉆井隊這個新生事物從一誕生,就受到了油田上上下下的矚目,現(xiàn)在的焦美菊覺得自己找到了位置,找到了施展抱負、大展宏圖的機會。因此焦美菊一心撲在女子鉆井隊上,根本沒工夫回家。中學教師對焦美菊的不滿,加上常常一個人獨守空房,后來與一個女同事好上了,這個女同事同樣與丈夫長期兩地分居。與女同事好上后,中學教師對焦美菊就沒什么感覺了,焦美菊偶爾回家,他也不與焦美菊行夫妻之事,久而久之,種了別人的田,荒了自家的地。有一次焦美菊半夜下班,想回家拿幾件衣服,坐了一輛來女子鉆井隊進行安全夜查的車回了家,打開房門,看到了令她難堪的一幕。焦美菊一句話也沒說,就去了招待所,然后就與中學教師離了婚。油田分房以女方為主,焦美菊與中學教師住的房子就是分在焦美菊名下的,但那個中學教師一直沒搬出去,焦美菊也沒計較,她也沒時間計較。
初秋的夜晚真是太美好了,月亮像一枚鏡子懸掛在藍幽幽的天幕上,星星有遠有近有稀有疏,一起對你擠眉弄眼,風一會兒有了,一會兒又沒了,像在給你捉迷藏。夜深人靜,萬籟俱寂,只有秋蟲在路邊的草叢或屋檐下,自由自在地唱著歌。幾年的鉆井隊生活,讓焦美菊沾染上了許多男人世界的習氣,比如說她學會了喝酒,今天晚上她就喝了不少洋河大曲。一路上焦美菊似醉非醉,一直靠在我的身體上,為了防止她摔倒,我還時不時用手扶她一把。到了招待所,敲開值班人員的門,焦美菊說自己是女子鉆井隊的副指導員,值班的女服務員立馬給焦美菊安排了房間。
打開房門,焦美菊一頭撲倒在床上。夜深人靜,兩個孤男寡女在一起不是個事,我正打算告辭一聲回去,焦美菊說渴死我了,給我倒杯水好嗎?聲音很女人味,與以往任何時候都不同。我拿起暖瓶晃了晃,是空的,就去鍋爐房打開水,打了水給焦美菊倒了一杯,焦美菊從床上坐起來沒喝水卻說,還記得我們在縣招待所寫材料的事嗎?我說當然記得。燈光下,焦美菊醉眼朦朧,竟比過去好看了許多,她看著我說,那天晚上你如果有一點點表示,我就不會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了,可惜我一番苦心,你卻一點都不懂……我之所以早戀也是因為你,其實我根本就看不上那個什么領導的兒子。我現(xiàn)在這樣,全是你害的!說著,焦美菊眼里竟流下兩行淚來。
一句話提醒夢中人。但是,這些年里我心里有過焦美菊嗎?有過,又似乎沒有。如果說沒有,聽到焦美菊的召喚,我冒著風雪從農(nóng)場往縣城趕,怎么會有那么大的勁頭?聽說焦美菊下放到鉆井隊,我為什么想去看望她?當我被退回鉆井隊的時候,又為什么迫不及待地想見到焦美菊而不是別人?如果說有,我們一起在縣招待所寫材料的那個晚上,我怎么就沒有一點想法?來到油田聽說焦美菊戀愛、結婚的時候,我為什么沒覺得心痛?也許痛過,但,是輕微的,短暫的,一瞬即逝的。在我眼里,焦美菊始終是強大的,強大到讓我想靠近又不敢靠近。這也許就是我們沒能走到一起的原因。不只我們沒走到一起,我們農(nóng)場來的15男6女,竟沒有成就一對夫妻。對于相熟的人,更容易看到的是他的缺點和毛病,外來的和尚會念經(jīng),這話不是沒有道理。
我不知所措,我語無倫次。我說,可惜,可惜時光不能倒流。我知道自己有點虛偽。因為,如果時光真的可以倒流,我們能走到一起嗎?我不知道。
畢業(yè)后回到報社,腰里揣了張大專文憑,終于松了口氣,至少不用再進行文化補課考試了。我一上班就投入到了緊張的工作中,油田有了重要會議派不出記者,我就去開會,哪個版面的編輯應付考試或者去面授,我就頂一陣子編輯。報社領導看出了在這個特殊時期我的重要性,正好資料室一名管理員退休,就把我妻子從鉆井指揮部調了過來,當了圖書管理員。油田給我分了一間半平房,還有個小院,房子十分破舊,是油田會戰(zhàn)初期蓋的,但我終于把家搬到了油田基地,上下班再不用無休無止地等、前呼后擁地擠交通車了,還是感到十分滿足。兒子3歲多了,去了油田機關托兒所。油田機關托兒所建得漂亮,設施也好,比他原來所在的鉆井指揮部托兒強多了,這些都讓我工作起來有了更大的動力。
搬到油田基地后,工作忙加上家里雜事多,我一時與同來的知青失去了聯(lián)系,只有金愛軍聽說我搬了家,過來看望我。到了星期天帶著一輛卡車和幾個工人還有雜木桿、葦箔什么的,幾個人忙活了一天,給我搭了個涼棚。涼棚很大,我把做飯用的爐子什么的搬進涼棚,感覺家里頓時寬綽了不少。
這樣稀里糊涂過了幾年,單位開始評職稱了,我睜眼一看發(fā)現(xiàn)自己又落伍了,分來的大學生不說,我的同事以不同的方式拿到大專文憑后,幾乎都在油田黨校繼續(xù)深造,現(xiàn)在他們都有了本科文憑,有的甚至還成了研究生。上油田黨校不脫產(chǎn),但是面授啦,做作業(yè)啦,考試啦,又有一定的自由度,而且?guī)啄挈h校上下來,油田上上下下結識了不少同學,從油田機關各處室到下面的各生產(chǎn)單位,編織成了一個巨大的關系網(wǎng)。在這張關系網(wǎng)中,不少人都在重要崗位上,也為他們以后相互幫助提供了方便。第一次評職稱對外語沒要求,往后對外語的要求越來越嚴,我根本就沒學過外語,也不想弄虛作假,只得放棄努力。
沒評上職稱,領導對我說不要有啥想法,好好干,往后還有機會,領導心里有數(shù)。我滿懷希望地點了點頭。
到了年底,我吃過晚飯正在家里看電視,突然接到領導打來的電話,領導說讓我現(xiàn)在去他辦公室,他要和我談談。
我握著話筒的手顫抖了一下,因為單位年底正打算調整中層干部,有人上,有人下。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領導找我談談,預示著什么?現(xiàn)在什么都與職務、職稱掛鉤,我仍然住著那一間半平房,職稱沒評上,如果能提個副科,我就能分到一套大一點的房子。我說過,是金子總要發(fā)光的,不是終于讓我等到了這一天嗎?想到這里我感到喉嚨那里一陣發(fā)熱發(fā)緊。
我騎上自行車直奔單位。一路上我都在想,領導會把我安排在哪個位置呢?如果領導征求我的意見,我去什么部門好呢?我權衡利弊,哪個部門累死人還不討好,哪個部門清閑卻讓人高看一眼,哪個部門實惠多多,哪個部門是清水衙門……我突然患得患失起來,想得頭都大了,也沒想好去哪個部門合適。我最終決定,如果領導征求我意見,我就說還是聽從領導安排吧,這樣既顯得謙虛,又顯得服從命令聽指揮。
快到單位的時候,我把自行車停在路邊,給領導打了個電話,因為剛才領導說要和我談談的時候,告訴我快到單位的時候給他打個電話。領導為什么要有這樣的安排呢?當然是因為領導約談的肯定不只我一個人,如果大家一起涌進領導的辦公室,談話就沒法進行了。這么重要的事情,這么敏感的話題,當然得一個一個來。
領導很快就接了電話,領導說你過10分鐘再打個電話吧。
我就點了一支煙,一邊噴云吐霧,一邊背著手看大街上來來往往的車流人流,我的心情從來沒有過的好。過了10分鐘還多一點,我再次給領導打電話,領導很快就接了,領導說快了快了,再等10分鐘。我就又點了一支煙。很快,10分鐘的時間就過去了,我故意又延遲了25秒,這才給領導打電話。領導很快就接了,領導說,快了快了,再等10分鐘……
一個10分鐘比一個10分鐘顯得更加漫長,當我第五次給領導打電話的時候,領導終于說:來吧,來吧。
我把自行車停在樓下,領導的辦公室在三樓,我噔噔噔爬上三樓,禮貌地敲門,聽見領導說讓我進去的聲音,我聽見自己的心臟怦怦直跳。推開領導辦公室的門,偌大的辦公室里,果然只有領導一個人在。領導見我進來,上下左右打量著我,好像不認識我,好像我不是這個單位的人。我正猶豫著是坐下,還是就這樣站著與領導交談,這時候領導說話了,領導說,今天太晚了,你回去休息吧,明天還要上班。
我愣了一下,百思不得其解地走出了領導辦公室。
這時候我又陸續(xù)得到了我們同來的知青的一些消息,女子鉆井隊存在了5年零8個月后宣布解散,焦美菊先是調到鉆井指揮部計生辦當主任,后又調到油田的一個處室當了副處長。是金子總會發(fā)光的,用在焦美菊身上才合適,用到我身上浪費了。讓我驚訝的是焦美菊嫁給了甘大辛。甘大辛的老丈人退休不久中風死去,甘大辛與那個麻稈離婚了,提出離婚的是麻稈,據(jù)說因為甘大辛有了“外遇”。有一次我在商店里見到麻稈,麻稈領著個小女孩買鞋子,現(xiàn)在的麻稈更麻稈了。甘大辛也離開了鉆井指揮部,在油田的一個三產(chǎn)單位當書記。這讓我想起了我與甘大辛住招待所的那個晚上,那天夜里甘大辛出去難道是與焦美菊約會?他們早就談上了戀愛還是只是一般的見個面說說話?還有焦美菊因為早戀下放到鉆井隊,第一個去看望焦美菊的不正是甘大辛嗎?難道說他們之間早就有什么了嗎?但后來甘大辛為什么沒與焦美菊成為一對,而娶了麻稈呢?再后來甘大辛與焦美菊雙雙離婚,早有預謀還是巧合?
在農(nóng)場的時候,我與甘大辛一個班,又一起出黑板報,一起辦油印小報,但我們兩個人卻一直成不了朋友。對于甘大辛我始終有一種防范心理,原因我只舉一個小例子,他不止一次借我的書,但借走從來沒歸還過。因此,我一直覺得甘大辛不實在,我不知道這是自己小心眼,還是這樣的人真的不值得交往。
王炳銀也早不在鉆井隊了,原來的鉆井指揮部現(xiàn)在改成了鉆井總公司,原來的鉆井大隊現(xiàn)在改成了分公司,王炳銀現(xiàn)在是鉆井總公司一分公司經(jīng)理。報社那次中層干部調整沒我的事,后來我就去了一個三不管的單位,編一本文化類內部刊物,免費向職工發(fā)放。整個編輯部只有我一個人,雖說一天到晚冷冷清清,但是心靜,什么亂七八糟的事也沒有,這種感覺實在太好啦!最有戲劇色彩的是金愛軍,油田生活處一位副處長去鉆井三大隊檢查工作,主要是生活方面的,鉆井三大隊領導請這位副處長吃飯,鉆井三大隊生活組的人包括金愛軍在座。那位副處長酒量好,上來三兩三的杯子就喝了個滿杯,干鉆井的也個個都是好漢,見副處長喝了,沒有一個人含糊,也都端起杯子揚了脖。誰知道那位副處長又喝了一個滿杯,這下子鉆井三大隊陪客的人心虛了,端著杯子有點猶豫,大隊領導瞪了他們一眼說:喝!他們只得干了。這一杯下去,有人就不行了,喝到最后,一桌子人大都不見了,原來有的人借口去廁所溜了,沒溜的都出溜桌子底下去了。只有金愛軍什么事沒有,為那位副處長倒茶點煙,神態(tài)自若。那位副處長問了金愛軍的一些情況,回去不久,就把金愛軍調到油田生活處,先是當辦公室副主任,不久辦公室主任去了別的單位,金愛軍提升為主任。有一次我去金愛軍的辦公室閑聊,金愛軍向我夸耀,他在辦公室主任的位置上干得還不錯,年年都是先進。
說起我離開報社,原因很多,但導火索是我與科頭的一次采訪。有段時間,報社接到大量讀者來信,主要是反映交通車太少,布局不合理,坐車太難。我覺得這是個題目,反映的是民生問題,報紙就應該替老百姓說話,就向科頭匯報,做個調查寫篇“觀察”之類的稿子??祁^很支持,表示愿意與我一起去采訪??祁^向報社領導做了匯報,得到領導批準。我們采訪了一個星期,掌握了大量材料,科頭大概也知道我的寫作水平,采訪結束就再沒過問這事。我把稿子寫出來,讓科頭看,科頭連標點符號都沒改就簽發(fā)了。稿子的題目叫《乘車難難在哪里》,發(fā)稿的時候我把科頭的名字署在前面,我的名字署在后面,這也是我的一貫做法,包括與通訊員合作也是如此。稿子發(fā)出來,電話、來信不斷,都說這篇稿子抓得準,寫得好,還驚動了油田領導。那時候東營還沒建市,油田公交屬油田運輸處公交大隊管,油田領導帶領有關部門去公交大隊調研,并做出承諾采取若干措施解決乘車難的問題。報社領導在編采會上表示,要對我和科頭進行獎勵。
報社一般都辦有一本刊物,叫做什么“通訊”之類的,屬內部資料,既是報紙與通訊員聯(lián)絡的平臺,也是編采人員交流經(jīng)驗的陣地。想不到科頭寫了篇文章發(fā)在“通訊”上,題目是《我采寫“乘車難難在哪里”的幾點體會》。署名只有他一個人。我看了有點生氣,但又不好說什么,正好有機會我就離開了報社。說我小肚雞腸也好,說我不會做人也罷,我就是不想與這樣的人一起共事,讓我天天面對這樣的人我都覺得別扭。
那段時間社會上流行著一個順口溜,把社會上的人分成若干等,時間久了我基本已經(jīng)忘了,好像是:一等人是公仆,高高在上享清福;二等人大蓋帽,吃了原告吃被告等等。像我這種搞宣傳的人也被編了進去,只是排得比較靠后,好像位列第八:八等人搞宣傳,隔三差五解解饞。你別說,還真是這么回事,報紙不只是黨的喉舌,還是許多人宣傳政績進行自我表揚的工具,不少單位為了能多在報紙上露幾回臉,時不時地會請報社的人吃飯,但也僅限于吃飯而已。
我在報社的時候,除了想在報紙上露臉的單位請我吃飯外,就是金愛軍了。金愛軍平時場很多,哪天偶爾沒有場了,他就給我打電話,說晚上去哪里哪里洗腳吧,如果沒有事我一般會答應。我們在約定好的地方會合,金愛軍先領我去吃飯,一般是點幾個順口的菜,要幾瓶啤酒,有時候也喝紅酒,高興了還會喝白酒,吃飽喝足就去洗腳。
有一次,金愛軍請我洗腳,我說很久沒見甘大辛了,叫上他一塊吧?,F(xiàn)在住在油田基地的除了我和金愛軍,就是甘大辛和焦美菊了,焦美菊畢竟是女士叫她去洗腳不大合適。金愛軍就給甘大辛打電話,電話響了很久甘大辛才接,他說他在美國洛杉磯,那里現(xiàn)在天還不明他正在睡覺。收了線,金愛軍說甘大辛不在就叫焦美菊吧,我說合適嗎?金愛軍說,有什么不合適的,不就是洗個腳嗎。電話打通,焦美菊果然欣然接受了邀請。
一見面金愛軍就說,最近去哪里腐敗了?焦美菊說,我剛從澳大利亞回來,不過不是去腐敗,是考察。金愛軍說,現(xiàn)在地球人都知道,考察就是腐敗的代名詞。后來金愛軍問焦美菊考察什么?焦美菊支吾了半天也沒說出個所以然。
1995年,我們來油田20周年的時候,甘大辛召集我們同來的21位知青聚會。甘大辛所在的三產(chǎn)單位如今改名叫“新東方石油開發(fā)公司”,主要開采油田在大規(guī)模開發(fā)中剩下的邊邊角角,還有一些不易開采的稠油和超稠油。趕上這幾年石油價格不斷飆升,現(xiàn)在這個公司成為我們油田三產(chǎn)中最有實力的公司之一,聽說正在申請上市。那時候油田已經(jīng)有了第一家五星級酒店,這次聚會就安排在這家五星級酒店里,甘大辛提前好幾天就把所有知青都通知到了。因為年齡大了,現(xiàn)在他們都調出了鉆井隊,有去社區(qū)燒鍋爐的,干綠化的,有人在鉆井指揮部的哪個后勤單位當電工。甘大辛要了個大房間,一張大圓桌21個人竟還坐得稀稀拉拉。甘大辛坐主陪位置,甘大辛的妻子焦美菊做副陪,下面就是主賓的位置了,甘大辛看了看王炳銀,又看了看金愛軍說,今天我們農(nóng)場的知青聚會,我看還是讓老班長坐主賓的位子。大家都說好,好。按照油田的規(guī)矩,酒桌上的位置一般是按職務安排的,現(xiàn)在甘大辛是正處,焦美菊是副處,王炳銀是副處,金愛軍是正科,我大頭兵一個,怎么好意思坐主賓的位子?忙說,不行不行,還是按規(guī)矩來,急忙把王炳銀和金愛軍往主副賓兩個位子上推。金愛軍堅決不坐,跑到一邊找個位子坐下了。王炳銀說,那我就不客氣了,說著在甘大辛的左邊坐下,還是把主賓的位置留給了我。我雖然有點不好意思,但覺得再推讓下去就顯得矯情了,就在主賓的位子坐下來。見我坐下,還有人鼓起掌來,這更讓我感到不好意思。
甘大辛來了幾句開場白,主要意思說,我們來油田20年了,今天把大家請來聚一聚,見個面,說說話,以示紀念。然后說,歡迎老班長發(fā)表祝酒詞。
在大家的掌聲中我只好站了起來,沒有任何準備。我說,我們的老連長在這里坐著,本來發(fā)表祝酒詞輪不到我,但是既然甘書記點了我的將,我就說幾句吧,然后再讓老連長說。
我說,時間過得真快啊!想想我們坐著火車來油田的時候,仿佛就發(fā)生在昨天,可是轉眼已經(jīng)是20年了。我們把自己最美好的青春都貢獻給了油田,為油田的發(fā)展做出了貢獻,尤其是你們。我看著那十幾位一直在鉆井隊工作的知青說,有的人在鉆井隊干了近20年,你們身上的每一寸肌膚都浸透了泥漿,浸透了石油,也浸透了光榮,最值得我們尊敬。我,是一個逃兵,在你們面前,我只有仰視,只有愧疚……說著,我喉嚨一熱,說不下去了。我說還是讓老連長說吧。然后就坐下了。
我沒想到,我坐下好一會,大家突然鼓起掌來,掌聲持續(xù)了很長時間。
焦美菊說,老班長把我想說的話都說了,我就不說了,喝酒,我們喝酒吧。焦美菊當了領導,做人倒低調了許多。
我們就端起了酒杯。
敬“老連長”,敬“老班長”,敬你,敬我。酒喝得差不多了,有人拿起話筒開始唱歌,但是能唱流行歌曲的都是經(jīng)常出入酒場的人,當工人的自然沒這樣的機會,所以也就是甘大辛、焦美菊、王炳銀、金愛軍輪流在上面唱,我們坐著在下面聽。
開始,聽他們在上面唱還沒什么感覺,后來我覺得冷落了那些來自基層的知青,這時候“老班長”的責任不知從哪個冬眠的角落里蘇醒過來。我從金愛軍手里奪過話筒,我說我們唱幾首老歌吧,然后我就開始唱《我為祖國獻石油》,又唱了一首《我們走在大路上》。我的歌聲終于喚醒了那些來自基層知青的熱情,他們也紛紛搶過話筒唱起來,《山丹丹開花紅艷艷》 《翻身農(nóng)奴把歌唱》 《毛主席的戰(zhàn)士最聽黨的話》,他們還唱了一些老電影的插曲,《彈起我心愛的土琵琶》 《我的祖國》 《花兒為什么這樣紅》 《紅星照我去戰(zhàn)斗》,飯店里沒有伴唱帶,他們就清唱。聽著這熟悉而又陌生、帶著我們青少的年回憶、穿越了20年歷史云煙的歌曲,有人開始淚眼婆娑起來。
唱了一會兒,甘大辛提議跳舞。那幾年全國風行跳交誼舞,油田也不例外,大大小小的舞廳不僅布滿了大街小巷,許多單位還把會議室、餐廳什么的都改造成了舞廳。吃飯必唱歌,唱歌必跳舞。
甘大辛邀請了幾位女士,她們不是說不會跳,就是勉強上了場卻根本不知道腳該往哪里邁,然后就踩到了甘大辛的腳。后來還是甘大辛和焦美菊夫妻跳起來。他們舞姿優(yōu)美和諧,我們就給他們鼓掌。
聚會就要結束的時候,大家一個個面紅耳赤,有人提議干脆我們往后輪流坐莊,一年聚一次會。焦美菊馬上表態(tài)說,下一年她坐莊。王炳銀說,好事也不能全讓你們兩口子占了先,要輪下一年也該輪到我了。焦美菊說,老甘是老甘,我是我,這事誰也不能代替誰。就在他們爭論不休的時候,不少人都用眼睛看著我,我也知道該自己表態(tài)了,畢竟是老班長??!可是……就在我猶豫的時候,金愛軍說話了,他說你們誰也不要爭了,下一年還是在這個地方,老班長做東,剩下的往后排。金愛軍話一說完,立即有人鼓起掌來。掌聲中,金愛軍走到我跟前,伏下身子用嘴貼著我的耳朵說,老班長你放心,到時候不用你結賬,包在我身上。我沒答應,也沒表示反對。
又到了聚會的日子,我沒召集農(nóng)場的知青,因為我不想打腫臉充胖子,也不想讓別人替我結賬。不過甘大辛沒提這事,焦美菊沒提這事,金愛軍也沒提這事,自此聚會的事不了了之。